宁嘉琪
《醉翁亭记》创作于北宋散文革新的关键时期,对查视北宋散文的革新历程有着重要的作用。在文章体制方面,时人在接受“破体”所带来的审美情感时会有对传统古文观的审美积淀的坚守;在审美方面,对散文审美风范的追求从“简古”到关注音乐形式之美。从《醉翁亭记》有效传播的原因可知,宋人对古文经典和已有读书结构的期待需要被满足。
一、文章体制的讨论
《醉翁亭记》一面世即获得有效的传播,人们对它的讨论一直比较热烈,其中不乏对其文学价值的否定。这种批评主要基于一种传统的文体意识,主要表现在两方面:文体本位主义和文体门第观念。
传统的写作风格结构相对简单,只记录被称为“对象的叙事识别”或“写作事件”的人和故事。然而,这种文体被古代唐朝文学运动所突破,其文学功能得到了加强;经过北宋中前期的各种文学大家们的创新,它也反映了独特的宋朝文人理趣。这种创新是在唐代古文运动之后发展起来的,同时,也确实有助于北宋散文革命性内容的出现和文章理论的突破,并与独特的散文—《醉翁亭记》密切相关。
《醉翁亭记》是一篇著名的记体文,但其文章又以情感的波动摇曳加之以骈偶而闻名,将赋的创作方式引入记体文中,所以“《醉翁亭记》初成,宋子京得其本,读之数过曰:‘只目为《醉翁亭赋》,有何不可?”(熊海英《〈醉翁亭记〉与北宋中期的文坛》)在文学史上,有一个公开的案例,“宋元文人对欧阳修《醉翁亭记》和王禹偁《黄州新建小竹楼记》之间进行的优劣比较。最先引起这个话题的可能是王安石,他曾对王禹偁的《黄州新建小竹楼记》和欧阳修的《醉翁亭记》做过比较,认为《黄州新建小竹楼记》更胜一筹”(李强《〈醉翁亭记〉与宋元文章学》)。黄庭坚宣布并承认的这一评估在当时产生了重大影响,并在文学学者中引发了激烈的辩论。作为一部独特的破体散文的《醉翁亭记》受到了当时大多数读者的喜爱和赞赏,但它的创作思想需要一个过程才能从散文批评界获得清晰而积极的态度,而这样的过程也是理解北宋散文新颖性的机会。根据王若虚的说法,许多宋人并不赞同《醉翁亭记》的文学价值,也有许多人认为欧阳修写这篇文章的态度并不严肃。例如,“王氏(王若虚)本人也说此文‘玩易;苏轼十分喜欢这篇散文,但还是宣称它是欧阳修的‘游戏之文”(李强《〈醉翁亭记〉与宋元文章学》)。根据王若虚的说法,许多宋代读者批评这篇文章只是一个文字的享乐与消遣游戏,“何害为佳,但不可为法耳”(王若虚《滹南遗老集校注》)。这种比较,其實便是当时宋人极为强调的“先体制”这一尊体意识的表现,因此,即使在情感上,宋代文人可以欣赏后者带来的阅读乐趣,但他们仍将得记体文之正的《黄州新建小竹楼记》优于《醉翁亭记》看成理所应当之事。
另一种则为当时文人隐含的文体门第观念。文学自来有尚古的传统,在宋人看来,“以高就低”虽已不经,然尚可接受,如苏轼、辛弃疾以诗入词,对词而言虽为变体,但在当时的文人看来,诗的“血统”明显高贵于词,因此仍能获得文坛主流的认可;但“以低就高”会被视为不合文章制度与章法,当时持正统文学观的文人占绝大多数,对其的批判不言而喻,尽管在当时,文、赋均是文学家族的正统形式,本无文体高下之分,然而,由于北宋考试制度的限制,赋体逐渐失去了活力,此时文学的退步趋势成为文学潮流的主流,使得北宋学者对文赋之间风格的重要性有着不太明显的看法或态度。因此。以赋入文的《醉翁亭记》自然也不容易被宋人所接受。
宋人对文章体制的相关讨论显露出北宋散文革新的隐约变化,即读者在接受欣赏破体所带来的审美情感的同时也会坚守传统古文观的审美积淀。
二、审美风范的探讨
以“朴古”为时尚是北宋散文改革初期的审美追求,也是欧阳修早年为古文的风格,即要求文章简朴古雅。《醉翁亭记》却显示出了新的散文审美风范。宋人洪适就对《醉翁亭记》与韩愈的《送李愿归盘谷序》作比较,指出“欧公文势,大抵化韩语也。然‘钓于水,鲜可食与‘临溪而渔,溪深而鱼肥。‘采于山与‘山毅前陈之句,烦简工夫则有不侔矣”(《容斋三笔》卷一)。如果从《醉翁亭记》破体革新之背景考虑,洪氏所举之例恰为欧文极具精彩之处,音乐美和形式美是欧公散文诗化的重要表现,即宋人王銍所说的“美人斟酒之体”(《墨记》),这种所谓“美人斟酒之体”在散文中得以成立,在于文句语词之间那种一唱三叹、摇曳生姿、回旋往复之态,加之以大量的语助虚词“也”来构建散文的音乐性。例如,在文本意思上,“一置兹山,一投汉水”和“一置兹山之上,一投汉水之渊”(欧阳修《岘山亭记》)的区别并不大,鉴于传统的“文贵其简”—“写作有价值和简短”记体文的评判标准,前者在体制上更加适合。如果以“壮士编札斟酒”比前者,以“美人斟酒”比后者,会发现《墨记》强调的是“壮士”音节短促铿锵,体现出一种古朴雅健的阳刚之气;而后者看似多了两个赘词,但音节变化多样,音韵悠长,体现出一种温润细腻的阴柔之美,更具音乐性和形式美,而这种审美风范的呈现,与作为语助虚词的“之”有着密切的关系。北宋散文革新的审美变化,可用“壮士”与“美人”这种文学风格上的差别来形象地体现。由音乐和形式创造的美的风格通常是诗歌和文学独有的,而记体文是散文家族的骄傲,多体现为在音乐性和形式美上少有注意的“壮士”风格。“壮士”和“美人”在形式和内容上有所不同,在北宋散文领域,后者逐渐转变为一种新的审美理想,并得到了讨论和认可。尽管散文的创作一直关注形式美和音乐美,但在当时更多只是一种批评资源,并没有真正成为主流,但其指向确有重要价值,如宋人陈骙在《文则》中,便将“事以简为上,言以简为当”作为文章价值重要评判标准,同时,还注意到了散文的音乐性及语助词功能,并谈到“文作而协”这一概念,让观众的心理产生一种类似和声音乐的美感,以实现“可读性”。为说明这个问题,《文则》以“乐”来做比喻,特别提到了助辞对文章的作用,“夫乐奏而不和,乐不可闻;文作而不协,文不可诵,文协尚矣,是以古人之文,发于自然,其协也亦自然。后世之文,出于有意,其协也亦有意”。由此可见,评论家在评论文章时总是有意识或无意识地谈论音乐,尽管他们并没有直接表明认同散文因为其音乐性而带来特殊的美学效果,但他们已经逐渐接受了这种命题。
从沿袭传统散文硬瘦朴雅的风格到一唱三叹的新美学散文风格,见证了北宋散文创新的美学进程。
三、有效传播的原因
《醉翁亭記》在北宋散文革新背景下的文学史意义要远大于其文学本身的意义。除了上文提到的破体为文、注入新的审美热情外,还得益于其有效传播引发了宋代文人之间的唱酬不绝。“在写作《醉翁亭记》的同一时期,欧阳修有《题滁州醉翁亭》诗寄张方平和梅尧臣,张方平即有《酬欧阳舍人寄题滁州醉翁亭诗》,梅尧臣亦有同题和作……”文人之间也会通过撰碑入石来交游唱和,“据《全宋诗》所记:苏唐卿,通篆籀,曾为殿中丞,详定天下印文。嘉祐七年(1062)为费县令(今属山东)。尝书欧阳修《醉翁亭记》,刻石碑于县斋。英宗治平元年(1064)复刻唱和诗于碑阴”(熊海英《〈醉翁亭记〉与北宋中期的文坛》)。欧阳修在北宋中期文坛的主盟地位,宋代文人、宋代研究者的地位,强烈的群体意识和联盟意识,使宋诗中不同层次的文人群体唱和之作空前繁荣。陈师道在《后山集》中认为:“国初士大夫例能四六,然用散语与故事尔。杨文公笔力豪赡,体亦多变,而不脱唐末与五代之气,又喜用古语,以切对为工,乃进士赋体耳。欧阳少师始以文体为对属,又善叙事,不用故事陈言,而文益高。”这种散文写作突破的敏锐察觉同样也是文人对于《醉翁亭记》往还讨论的体现,而这种讨论一定程度扩大了大众对《醉翁亭记》的受众范围和知名度,也在很大程度上促成了文体本位的观念的逐渐松动。同时,文人们在细读文本的时候,其文字本身带有的审美性给读者带来享受的同时,也难以克制住一些有创作力的读者想要使其更加完美的激情与冲动,苏轼便是典型的代表。根据方勺《泊宅编》的记录,《醉翁亭记》被苏轼撰入石刻中,他将作为初始文章中的“泉洌而酒香”改为“泉香而酒洌”:“欧阳公作《醉翁亭记》后四十九年,东坡大书重刻于滁,改‘泉洌而酒香作‘泉香而酒洌,‘水落而石出作‘水清而石出。”若不是文人之间的唱和、热烈讨论与完善,《醉翁亭记》也不会在文学史上产生如此重要的变革作用。
当然,仅靠文人的集团观念无法使《醉翁亭记》成为如此典型的宋代文人酬唱之媒介。还因为它在创新的同时又能引发读者对经典的追溯。当《醉翁亭记》刚出现在文学界时,读者首先关注的是它与儒家经典的关系。《醉翁亭记》中用了二十一个“也”字,其奇特而优秀的写作方法使人们的眼睛直接跟随经典,从自己的阅读经历和对孔子经典的理解开始,寻找其创作来源。这种类型的批评为评价和认可《醉翁亭记》提供了一个很好的书面与经学空间,即使它不一定是批评家打算提供的这样的空间,因为当一个人的审美习惯被打破时,他的第一反应往往是遵循自己的习惯。“赵氏(赵彦卫)认为《醉翁亭记》‘体公羊谷梁解春秋,把一篇山水记体文与“春秋三传”联系起来。”(李强《论〈醉翁亭记〉的创作渊源》)宋人朱翌也说:“《醉翁亭记》终始用‘也字结局,议者或纷纷,不知古有此例。在《易·离卦》一篇,始终用‘也字;《庄子·大宗师》自‘不自适其适到‘皆物之情,皆用‘也字。以是知前辈文格,不可妄议。”(《猗觉寮杂记》卷上)从“春秋三传”《庄子》《周易》这些宋元文人喜爱的古人著作中寻找《醉翁亭记》的创作根源,无疑会提高其经典指数,引发读者的共鸣。这是古典散文传播史上的一个显著现象,反映了文章与读者现有阅读结构的关系,大概也是北宋散文革新获得成功的要素之一,即有正有变,有剥有复。
笔者大致分析了《醉翁亭记》对文章体系和美学风格的影响和其有效传播的原因,从中可以看出北宋散文创新的发展脉络。从文体创新的角度来看,尽管正统派不允许《醉翁亭记》这种破碎的文体“赋即文”,但它也带来了文体本位主义和时尚归属观念的突破,逐渐将评价散文的风格转变为人们的认可;在美学风格上,《醉翁亭记》大胆使用了“也”字所代表的形容词,构建了散文的音乐美,塑造了“美人斟酒体”,以诗化的笔触给散文带来特殊的新审美效果,进而塑造了有关散文音乐与形式美的新型审美范式。而《醉翁亭记》的传播之广与影响范围之大是以上作用得以实现的重要原因,它之所以可有效传播,是因为能使读者感受到其革新能从复古的母体中分娩。《醉翁亭记》在不完全打破读者的期待视野的同时,又往往能改变保守主义者的看法,既“正”又“变”,为古典散文注入了更加独立的文学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