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璨
一
秋日燥热,羽穗的芨芨草恰值凶猛时节,风吹过去齐齐地朝一个方向倒,于是白茫茫闪着粼光的那一大片便连自己都成了狂野之风,呼呼的。
我站在不远处,看张老爷子和他儿媳妇一黑一红两个身影在那白茫茫的风里时隐时现,渺如一幅大面积留白的写意。但他们不是在摆画,他们在刮芨芨草,这里人叫“刮”不叫“割”,真是叫得好,犹然一镰刀下去便一个满怀。不几分钟,便觉心烦气躁,腿乏身子困,想张老爷子都八十多岁高龄,竟埋头干活不见一丝的停顿,日头又这样骄纵,简直惊人,这并非一件轻松活。
秋后日子闲,芨芨草又是天赐,旁侧横穿村子的那条马路每日里都有三轮车大声地抢着喊,“收——芨芨草——”,刮多些码齐捆结实论斤买,去年张老爷子几个月就挣了九千多,足够平日头疼脑热的药钱,儿子们钱再多也是他们的,自己养自己最安心。
站一会儿,发觉身边多出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粉红头巾碎花衬衣,细杆样的身子肘起一张国字脸,像从地底下冒出來一样,简直吓我一跳。她在我身边说起话来,我没听清楚。再听,又像啄木鸟嗑树干的声音,还是没听清。只是见她从头到脚,衣衫竟干净得令人奇怪,领口处一点污渍都没有。
这莫不是村主任提到过的傻子张花花?我谨慎地往旁侧躲了躲,张老爷子和他的儿媳妇已至芨芨草深处几乎不见人影,只见女人转过身伸长臂手像分叉的棍一样指向张老爷子那一处,两眼狠瞪着大声喊,那声音定是被风清晰地吹入张老爷子耳中,但张老爷子在芨芨草的密林里只嚓嚓嚓不抬头地刮,根本不作理会。他儿媳更像戈壁滩上随处可见的一块顽石,自始至终不见抬头更不说一句话。
在我有限的记忆里,但凡遇到的傻子大都蓬头垢面一脸凶相,让人不由生出恐惧。而张花花此时站在我旁侧,却好似一个平常人因某事生了气,忍不住要以平常的激烈来表达她的愤怒。后来才知道,她在别人眼里的傻,不过是喜欢人前人后扔石子一样地骂人,且每次都颠三倒四重复很多遍,好像一个初学打水漂的孩子,每一次都是不同的乱,亦每一段骂的收尾都会加一句“坏得很”,好比书法里每一笔必得要回锋收笔,如此便显得更加有力。
也就是说,这传说中的张花花并非我所想象的那样具有攻击性,如若村里人聚在一起聊天,也会懒懒的同她搭上几句,她则很认真很当回事地回上几句。
二
“那个芨芨草值不上几个钱,刮那个干啥,简直坏得很!”
“她不回来帮妈妈蒸月饼,坏得很,蒸上月饼不给她吃!”
“她一天只知道花我们家的钱,就是个坏人,坏得很!”
“我的两根胡萝卜别人给我十块钱他却只给了五块钱,坏得很!”
多待几日,会发现这一连串的骂声在村里风一样忽而吹到这里忽而又吹到那里,张花花自家堆满乱七八糟杂物的院子里,横穿村子那条杏熟时人声鼎沸、冬天则几乎不见人影儿的大马路上,村委会门前农户惯常码牛九谝闲传的小广场,被夕阳斜画了很多树影的暖暖的南墙根,包括那些犄角旮旯,只要稍微留心点,便都可以听出更多新意。而她站在那里骂人的样子,亦好像皑皑白雪中突兀出现的一抹红。
我这样表述,并非要美化一个人的傻,因为傻对于任何人都是一个巨大而无奈的悲剧。想当年,张花花父亲因家里穷娶不到媳妇,她爷爷只好亲上加亲给自己儿子取了姨妈的女儿,于是生出了不仅智弱的她,还有她憨憨的哑巴大哥,兄妹俩稀里糊涂活在这个家这个村这个世界上,知道底细的村里人常常为他们叹息,不知底细的则根本就无所谓他们的存在,自己的日子都过得艰难,哪管得了别人。
好在,张花花还有些正常,便使她整体的生活不至于完全陷入绝境。就拿她平常的骂人来说,并不是胡搅蛮缠,而是句句都有出处且有据有理。比如骂刮芨芨草那一句,是张花花在脑子里预先进行了自我标准的考量,觉得刮芨芨草根本就不划算,刮个大满怀刮得人头昏脑涨浑身酸痛,也不过几毛钱几毛钱地挣,全不如去山坡上拔那羊胡花卖的价钱好。
今年秋天好几场雨,那些旱时只悄然匍匐如枯草一样的羊胡花喝饱了水,披针状的叶簌簌地往荒地面上窜,焰火一样散开漫山坡粉红粉白的花,便是连城里人经过都会忘了行路。这些荒野独有的沙生植物,别小看它微风中轻轻摇曳的伞状花,摘回去扎小捆倒挂在自家的屋檐下,待清晨寡淡的小米面条快要出锅时,揪一撮用滚热的油呲啦啦炝一下倒入锅中一拌,立时那面条便有一种明亮泼辣的香气四溢,将尚还迟滞在夜梦中的人一下催得照镜一般清醒,新一天的劳作即有了气爽神怡的开端。
张花花于此是得了多年好处的,不像别人的连茎带花囫囵吞枣地拔,她是单把那娇弱的花头小心地摘下来放草篮里,端回家一朵一朵排队在院子的破编织袋上摆好,并让那些纤小的花头全都欣欣然向着太阳,待半月花头晒至酥黄,便一个人骑自行车远远地卖到城里的饭馆,一个傻子竟可以独自骑自行车找到十几公里之外的县城,真是让人吃惊。卖得好一斤可得二十元钱,不知比张老爷子那几毛钱一大捆还要费大力的芨芨草要高出多少钱。她只是没去想,这类需在指头缝里抠的细致活,男人大都是不耐烦做的,甚至村里强硬些的女人也不一定有那个耐心,如今日子渐丰,谁会将全部的心思用在这细小的碎物上,尤其那西北的秋老虎还不好惹,山坡上多待一会儿都能让人头晕栽过去,全不如那一人多高的芨芨草海,多少还能有点庇荫处。亦这大概正是张花花在她句尾加一句“坏得很”的缘故,村里无人懂她这样经济的细致精微。
再说骂蒸月饼及“只知道花我们家的钱”那两句,则一杠子直击的是张花花二嫂。家里兄妹仨,只二哥有家室,但他那样的愚笨呆拙,连累一大家被那一百个心眼子的二嫂不知算计了多少进去。不单是他小家的经济,连大家里的老实爹娘、哑巴大哥包括花花自己手头那点极不容易的保命钱,亦用尽手段全都揽胸入怀,如此还每日以陪读为名待在十几公里外的县城,连公婆病了都百般借口地不回来。这让张花花简单的心早就积了厚厚一层气,得机会便淋漓地泼洒出来。
中秋前一日,我跑到张花花家看做民间月饼,见欢欢腾腾一个屋子只她最忙,一会儿这挠挠一会儿那抓抓,一会儿进来了一会儿出去了,结果不是堵了她娘的道儿就是把她哑巴哥哥刚刚搬来的面袋子碰倒,气得她妈一迭声地呵斥,让她还不如出门去。如此她才停了下来,坐在炕沿满眼欢喜地偏头看我,又左右盯着家里几人手底下的活,结果她二嫂不慎将几滴油滴在炉面被她撞入眼中,气得她弹簧一样起了身,甩屁股从案板上拿起一团面,凑眼将炉面那几滴油全部细细地沾尽,一边嘴里骂着糟蹋粮食,一边转身将面团搁案板上狠力揉起来。她二嫂在旁只是闷头做自己的事,一声也不吭,大概早已习惯了,况且她中专文化,腹内条理比篦子还清晰,有怨言也不会轻易露出来。
张花花较别人的傻也许正在于此,虽然混沌的心眼里却看得清楚,原本就嫌她二嫂不孝不敬又算计,气愤不过,便逮着这样的机会用明镜的心明镜的话语直通通地挑明,全不顾别人的囧或者不满,她其实为这个家里里外外操碎了心,而这个家却因她的操心凌乱不少,实在也是一条直路凭空多出的障碍,故而连她哑巴哥哥都会扭嘴哑着声嫌弃地撵她走,他难道不知道自己也是被人嫌的吗?后来,张花花就出门到了院子,百无聊赖地瞎晃,见八岁的小外甥啃玉米棒掉得满地都是,便扯着外甥非要让他把玉米粒捡起来吃掉,小孩子吓得哭裂了声,她二哥闻声跑出来,咬着牙恨不能将她一脚踢出院门外。
张花花从不占别人家一丁点儿的便宜。村主任是标准的好性子,每每被张花花掰住车轮子跟到他家聊天,总会不厌其烦地陪张花花聊上一会儿,刚好也能得些平日的聊资。常常是聊到村主任家饭快熟了,张花花立刻起身骑车回自己家,估摸着村主任家饭已吃完,复又跑回去继续聊,她懂得要躲别人家的饭点,多待几秒都怕失了自己脸面。殊不知像她这样一个人,在村里是无资格谈脸面的,若不是村里张氏家族旺盛,树大根深别人不敢欺,她连女人最基本的安全能否保障都令人担忧,相关的事在别村又不是没发生过。
有一次我就硬着头皮问村主任,这村里很多光棍,张花花人长得也不赖,会不会遭欺辱?得村主任一句,不会!怎么可能!如此我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遂想起村主任曾逗弄张花花的话,给你找我这么个对象你找不找?
张花花答,我不找,你头太大了,不像你二哥。她真是好眼光,竟看上了村主任优秀的二哥,长得那么帅。
三
按理一个傻子,婚姻之事是想都不敢想的。不单指精神上的问题,还可能影响其后代,故而张花花家对此从未做过规划,任其混一日算一日。还是张家那位懂医术的爷爷的功劳,偶尔外出行医,结识了百公里之外的一户人家,说起家里还有个孙女未出嫁,两家便决定联姻,竟意外促成了。
那小伙子人不错,体健耳聪长得也俊朗,只不过何以会娶张花花,真是让人百思不得其解,难道是为着她家不要彩礼,扫地一样只想把她早点交代出去?张花花父母也老实,对她的精神状态并未“装在口袋里卖毛”地瞒人家,知道纸里包不住火,谁知老天爷竟不管不顾地施恩作了成全,这让张花花一家又惊又喜,好似捡了天大的便宜。两人未领取结婚证,也未举行任何仪式,于男方则少一笔开支都是赚。
张花花是春节前几日被领入男方家的,想要一个年的欢喜与圆满。到了婆家,她扫地、洗衣、填炕、喂牛喂马,还能随婆婆做出一大家子的饭,也没了骂人的毛病,要知道,这之前她娘几乎作了几天几夜的功课,一句一句地教,一条一条的理,甚至不惜动用拳头,硬是把她时发的癔症纠正了不少,好歹顺顺利利送入了婆家,两家相距百公里,山一程水一程的远,她想要独自回娘家,究竟也不容易。未曾想,大年三十,一家子热热闹闹包饺子,火炉旁的婆婆为着要说个啥话,从身后扯了一下张花花,竟被张花花反手一拳直捣在了脸上,把婆婆捣得眼冒金星撞在炉筒上差点翻过去,这几乎惊炸了一家人,年没过完就被退了亲,灰溜溜回到娘家,前后在婆家连十天都没能待够。
有了这一次教训,家里人便决定再也不嫁张花花,大不了整个张氏家族的人养她一辈子。而她在经济上确也未到举步维艰的地步,政府实行农村脱贫兜底政策,低保加上残疾人补贴,自己再应季卖点羊胡花胡萝卜之类地挣点零用,加之村里并无什么花钱处,除了生活自理让人担忧,绝不至于活不下去。张氏家族算得上一个好家族,逢春节,像张老爷子那些长辈必会塞不小的红包给她。
四
那日,我在张老爷子家吃完午饭出来,独自在院门口看墙边那一排挺立的白杨树。一阵风过,吹得白杨树高梢上的密叶发出近似于海浪在无人处拍岸的啸声,使村子午时的静更显得迷人,人站在那里只是遐想。忽而感觉耳边有轻微的呼吸声,连忙转身,见张花花又仿佛地底下冒出来似的站在我身边。她因为实在是闲,大概这几日格外关注我,所以时时跟着。村里其他人似乎也如此,我来村里不到半天,整个村子便都知道多了我这样一个人,都不知道他们怎样的议论,但这无关紧要。有过和张花花上一次的偶遇,这次便坦然很多,虽然面对面仍是下意识往后退了退。
闲逛几日,发现村里人惯常有个习惯,与人说话总喜欢脸凑脸,恨不得直接贴到对方脸上。
幸好,这次张花花没跟着往前进一步,只保持恰当的距离站着。她又开始笃笃笃啄木鸟嗑树般地说着话,这次我大概听懂了。她说你的衣服真好看,说着就要伸出手来摸,见我又要往后退,连忙将手缩了回去。她说你的裤子真好看,然后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裤子,再从上到下打量我一遍,目光又添了羡慕。
张花花长得不赖,睫毛密长,大眼睛,眉鼻也都秀正,如果不是散散目光里另有一种违和的坚硬,大概也算得上一个村花。这样容貌又喜干净的女子,如果没有精神上的迟滞,完全可以过上如意的生活。
民间有一种说法,说村里但凡出现一个傻子,那他(或她)必定是这个村子的保护神。因着张花花的关系,我开始为这种说法感到安慰。上天应是公平的,予人这一边的不足,定要用另一边的丰盈来弥补。如果张花花真是上天派来保护这个村子的,那她在人间所遭遇的一切,必定也是为人生的圆满所必须去渡的劫。如此看她现世的模样,一时竟觉得无必要难过了。
想起一位农村出生后来在城里上班的友人的话——我小时候在山里玩,蓦然见一处山坡铺满了大片白色的花,像是一个梦境,待转身再看时,那满山坡的花竟不见了。
他说的正是张花花大中午不睡觉专去山坡上摘来卖钱的那种羊胡花。对于张花花,则这样的梦与不梦,幸福与不幸福,根本无丝毫的区别,无论少年、青年,还是将来的老年,她都只活在自己最洁净的那个世界,那里无风无雨,一切都刚刚好。
欄目责编:李颖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