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洞

2023-08-02 06:30曾秀华
西部 2023年4期
关键词:渔场陆海小鹿

曾秀华

我冷彻骨髓,有翼和无翼的,

快乐神祇并不眷顾我。

——阿赫玛托娃

我出生在东北雅发罕山区。十二岁那年,我跟随搬迁的车队离开。卡车开动前,我细数雪花,以逃避母亲的眼泪。十九岁那年,我爱上了一个姑娘,纳兰筠。她来自西北大荒之地。像雪花,纳兰筠至少有六个族别的亲戚;又像万年冰晶,纳兰筠生生将自己活成了诱饵,唯有我在不断找借口原谅她,直到把自己逼上绝路。当我终于从这段感情泥沼中出逃,已经三十八岁,我母亲已不在人世。

事情就是这样。

所以,当他们给了我自由,又发给我一则新疆纽根林斯云杉里渔场的招工信息后,我立刻打电话咨询——我打定主意逃离城市,急需一份能养活自己的饭碗,巧的是,那里恰好是纳兰筠的家乡。

北方的兔子總要跳回属于它的地洞。纳兰筠曾说,她的家乡云朵干净大地干净风也干净,是神的后花园。我说,那个地方是从前流放犯人的地方吧?她说,不管是犯人还是凡人,都应该在那里荡涤灵魂。

这就是我的纳兰筠,她说的话总让人无可辩驳。

据云杉里渔场老板陆江说,为了发展高山冷水鱼养殖产业,他已经八年没回过老家了,这次他要同家人一起回去,所以聘请我来照管渔场。他说,渔场高度现代化,渔场的成鱼放养在水库,需要照管的是温棚里的鱼苗,你只需要操控电脑键盘就可投食,其他像水质、水温、酸碱度什么的都由电脑调控。我想这样我岂不是拥有大把的时间去寻访那些干净的云朵和大地,并为我不久前萌发的作家梦做一些尝试。

我百度了云杉里的一切,度娘将陆江描绘成“将沿海渔场经营理念搬到西北高原,对高山野生鱼种进行人工繁育的第一人”,说他“开创了最棒的冰川雪域旅游度假村”,是当地民营经济的“顶流”,一个“值得脱帽致敬”的家伙。

当我再链接陆家沿海渔场发展史却发现,这个家族多年前就已转战房地产与民宿业生意,曾出过一起酒店坍塌事故,虽然相关报道只有不足百字,但却意味深长。看来,陆江在“西北崛起”的奋斗史另有前传。

我踏上了旅途,但当我真正抵达这个只有山脉、河流、石头与森林的地方时,却犹豫起来。

纽根林斯云杉里,西西伯利亚寒流吹彻万物。

当我从黑暗的狭道一路穿行,来到地面,人群如同海洋生物自由来去散发出的陌异光芒令人眩晕——狱友们通常把这称为“自由狂想综合征”,于是我戴上了眼镜。

出站口,一个小男孩高举我的名牌,上面印着咧嘴微笑的巨型西伯利亚鲟,我的名字恰好位于鱼腹,不禁令人浮想联翩,琢磨那是不是个坏兆头。

男孩旁边的小个子男人就是渔场老板陆江。我走过去,摘下眼镜,自报家门。

陆江抓过我的手使劲晃了晃,从他精明的小眼睛里透出不拘小节的热络劲儿。但当他提起我的箱子时却惊讶不已:“就这?你差不多要住大半年呢!”

我笑了笑,实话实说:“这是我的全部家当。”

陆江说:“关键是冬衣。不过也没关系,你可以穿我的,我之前很胖的。”

什么时候胖和高画等号了吗?我本想开句玩笑,说出却是:“没关系,我可以网购。”

陆江笑眯眯的脸上有了变化:“那你得寄到镇上,这样吧,回头我把‘老狼图腾的地址给你,他店里有葡萄干,也有百事可乐和滑雪鞋,你的生活必需品都是由他负责配送的。”

“你不是说这里山到头水到头路到头,可是已经通高铁通飞机5G基站全覆盖了吗?”我的声调表情完美地配合着我的从容淡定,我不想显得落伍,虽然我落后于这个世界十三年,可我一直星夜兼程在赶路。

“网络是有。大雪封山可就难说了。你网购也行,但得抓紧时间!”陆江的不悦肉眼可见,他说:“可话又说回来,咱们有很多衣服,有的还是全新的呢,根本没拆过封。”陆江嘴角下撇,似乎再继续这个话题他就要翻脸了。

男孩丢掉接站牌抢着说:“对对对!都是我小叔网购的!他是个购物狂!”

陆江不高兴了,骂男孩胡说八道,还差点给他一脚,幸亏男孩溜得快。

据我看,让陆江生气的不仅是他花钱无度的弟弟,以及不想让外人诟病的家教,最主要还是担心我嫌渔场条件差不肯接受这份工作,于是我决定按兵不动——虽然想得到这份工作,但如果因为“卖家描述与实物不符”而又可以用金钱抵偿,也未尝不可以再商量。

跟随男孩,我们来到停车场,在一辆长城炮前停下。

这款长城炮我在网上见过,车门上有一行变形的凯尔特体字——火与闪电。我一下来了兴趣,问这是不是定制款。

陆江大大咧咧地说:“就是个样子货!对了,那之后你又拿到驾照了吗?”

这看似漫不经心的一问却让我心头一颤,看来他已经和监禁方无缝对接了我的所有情况——我疯狂的飙车岁月,我差点为之丧命。

陆江笑着坦言:“但你不能开它!整个冬天,它都要在4S店里做保养。”他拍了拍我肩膀,宽慰道:“放心小齐,我会给你加薪的,包你满意!”

过边境检查站,我将身份证放在识别器上,对着摄像头来了个西伯利亚鲟式微笑。警官看了我一眼,挥手放行,又冲车上的陆江打招呼。他们应该交情不浅。

抵达渔场已是半夜。我被带到渔庄二楼的一间客房。令人惊讶的是,房间陈设堪比星级酒店,有沙发有电视,墙上还装饰着一幅凡·高《星夜》的临摹品。

简单洗漱后,我疲惫地爬上床。隐隐约约有女人的哭声从楼上传来,始觉寒夜孤清。早晨,有东西弄醒我。是一只狗,它就趴在我边上。惊恐之余,我逃进洗漱间,再隔着玻璃往外看时,小男孩贾祥站在那儿笑:“叔,下楼吃饭啦。”

我惊魂未定地问:“刚才那只狗呢……”

贾祥对着门外呼喝一声,一只小泰迪应声而至。“这是我的龙蛋。”他说。

“不,刚才那只是阿拉斯加犬……”见男孩笑得可疑,我没有再追问下去,让他先去,自己马上下楼。男孩站着没动,直到我抽出压在行李箱下面的一本连环画给他,他才跑去。

窗外是青灰色的高山与松林,中间那片微黑的湿隰之地便是鞑靼湖了,它蓝缎子般微微抖动的湖水犹如野兽之眼令人生畏。

来到走廊我才发现,同楼层相同的房间还有五间,另外配有餐室、健身房和洗衣房。电梯间闭锁着,到了一楼才知道那是屋主一家的专用电梯,直通三楼。

刚走到转角,就听一个女人在训斥人:“别给我说那些!你得上大学,然后出国留学,以后日子……”女人突然住口是因为看见了我,站在她面前的是位少女。少女身穿睡裙,披散着头发,怀里抱着个婴儿。她扭过头看了我一眼,眼皮上紫色的眼影残留着鳞翅目生物的幻彩。

女人扔下女孩和我说话,她说自己叫贾莉莉,是陆江的妻子,说那女孩是她女儿,名叫贾吉,上高二,刚放寒假。“走,餐厅在那边。这次我们去南方探亲,工人回家过年,所以渔场就空了。不过你放心,这里有家庭影院,有二十四小时热水,厨房里设施齐全,储藏室冰柜里也都是满的。影厅后面还有个图书室。哦,听说你是位作家,陆江还专门收拾了一台平时不怎么用的手提电脑,算我们全家送给你的礼物。”我赶忙道谢。

到了餐厅,陆江招呼我坐在他旁边。当我说房间里有条阿拉斯加犬时,陆江一愣,笑着说:“你是在做梦吧?除了龙蛋,渔场里没其他狗。以前倒有过一条,对,是条阿拉斯加犬,老偷鱼吃,被我宰了,要怪就怪它有个混蛋主子!”

贾祥正恼火地与一件套头衫纠缠,插嘴说:“那是我小叔的狗,叫飓风!”他滑下椅子跑去厨房,冲贾莉莉吼:“妈,我不穿,我不冷!”

“你要是感冒发烧,就没办法上飞机了!”贾莉莉半哄半吓。

“我才不要坐越洋航班呢,我不想死!不想死!”贾祥在那儿大吼大叫。

陆江正色道:“贾祥,你要再胡闹就哪儿都别去了!”

贾祥顾左右而言他:“我要穿巴斯光年,庆祝胜利大逃亡!”

陆江大声呵斥:“渔场正好缺人手,你就在这儿好好待着吧,狗崽子!”

贾莉莉将头伸进走廊喊:“贾吉,磨蹭什么呢!把你弟那件巴斯光年拿来!”

“我才不要她找呢。贾吉加急快点跑,贾吉加急一二三,快点跑,一二三,一二三!”贾祥唱起来。

“你唱什么呢!”陆江冷冰冰的眼里像要喷出火来。

“我……”贾祥感到情况不妙,赶忙闭紧嘴巴。

贾吉出现在餐厅,她换了件紧裹身子胸口有“心”形镂空图案的黑色弹力短裙,配着相同风格的镂空长靴子,散发着与年纪不符的性感,怀里依旧抱着那婴儿。

世界立刻安静下来,伴随着吱啦一声响,贾祥兴奋地大叫:“哈哈,我修好了哟!修好啦!”他笑眯眯地高举着套头衫上的拉链头,露出圆滚滚的肚皮:“是贾吉都修不好的拉链头哟。”

贾吉走到贾祥跟前,盯着贾祥看了几秒,将婴儿往他怀里一送,说:“抱好,我去厨房帮忙。早晚把你们哥俩一锅炖了喂鱼吃!”

贾祥瞅着婴儿一脸嫌弃:“谁跟他是哥俩!”

陆江赶忙说:“贾祥,我最后警告你!”像是怕那孩子再造次說出什么话来。

贾祥扮了个鬼脸,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将婴儿放进旁边的摇床跑了出去,边跑边说:“我画了张湖神!”

陆江忙打哈哈说:“你说你看见了一条阿拉斯加犬,你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见贾吉端了东西过来,忙又改口说:“老弟,往后这渔场就要拜托你了。”

贾祥跑进来,将一张画拍在我面前,说:“瞧,这是我画的湖神,送你了!”

画中人人头鱼身,衣裙紧绷的胸口也有个“心”形镂空图案,凸鼓的大肚子活像个鱼缸,里面游着一个“鱼”形婴儿,没容我细看,陆江早已一巴掌盖过来,将画纸当做抹布在桌上来回擦拭,又团成团丢进了垃圾桶。

贾祥看得目瞪口呆,冲到陆江跟前吼:“那是我的画!”

陆江抚着双掌,一脸无辜:“哦,那个吗?”

我喝着雪绒花似的醪糟,像个地洞一般冷淡而安静,对他人不慎暴露的隐私你大致只能报以这种视而不见的态度。

“你不是我爸!”贾祥简直要气疯了。

陆江扮了个鬼脸,同我一起喝起了醪糟,将怒气冲冲的孩子抛在了一边。

别人的家事当然不容我置喙,于是我问还有个工人啥时候到。

陆江剥了个煮花生扔进嘴里:“什么工人?没别人了呀。”

我说:“招聘启事上不是说有两个岗位要两名工人吗?”

陆江皱起了眉,说:“一个人足够了,而且我已经给你加了钱。”

我说:“你加钱是因为这里并不像你说的那样,再说我不能几个月都困在这里……”我差一点就要说出我应聘的主要动因了。陆江微微一笑,说:“好吧,其实上回我们雇了个退休教师做全职,他带了老伴来。”

“你撒谎!”贾祥气鼓鼓地大叫,陆江抬手就给了他两巴掌,贾祥倒地大哭。就在他准备踢那孩子时,我拉住了他,说:“你不是说你八年都没离开过吗?”

贾莉莉母女跑出来。贾莉莉抱出婴儿床里受到惊吓的婴儿,大声指责陆江不该在餐桌上谈论公事。这等于是把我也一起怪罪了。于是我道了歉,并表示自己会离开,去镇上别处碰碰运气。

贾莉莉忙说她并没有责怪我的意思,还说吃完饭会让陆江开车送我回镇上。“但你不能饿着肚子走,别人会笑话我们的!”她说完狠狠瞪了丈夫一眼。

陆江的态度立刻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笑嘻嘻地拉我坐下,说:“对对对,小齐,不仅恋爱要靠谈,生意也要靠谈的。你看这样行不行,等会儿我带你到处转转,然后你再决定。我打赌,你肯定会喜欢上这儿的。其实,你完全可以把这份工作当成兼职,专心写作。看看这儿,住宿条件一流,环境一流,最适合写作了,我甚至都该向你收费的,对吧?话又说回来,我还是对你有过了解的,我又不是傻子,随随便便就把这么个地方交给像你这样一个有前科的人,你说对吧?”

两个孩子一齐惊讶地看着我。贾莉莉忙说:“对啊对啊,你们爸爸的意思是他做过了解,齐叔叔人品很好,是个好人,所以才把渔场托付给他。”又对陆江说:“和你弟弟比,齐越简直就是圣人!不是吗?”

吃完饭出来,贾祥悄悄问我犯过什么罪,我告诉他是非法驾驶。

那孩子说:“那他还有辆非法改装的汽车呢!如果负负得正,这是不是就不算啥了?”他说的他当然是指他爸爸陆江。

看我果真收拾好行李提了箱子下来,陆江发动车子,不屑地说:“我就不明白了,你觉得自己还有得选吗?”

“说好了先参观再决定的。”

“别忘了你还在假释期,如果你拒绝这份工作……”

面对这个充满威胁意味的暗示,我处变不惊,说:“我现在只想好好活下去。”

“好好活下去,那是当然!可是,没钱你怎么活!你应该清楚不仅要在监狱里表现好,这辈子不论到哪儿你都得表现好。”

我很清楚,若不想输得一败涂地,做什么事都要拿捏分寸,但偶尔也要让人知道,你并不是任人宰割的牛羊,于是,我沉默了。

转遍了陆江的领地后我才知道,渔场的养殖水面位于鞑靼湖的延伸湖湾。渔场所在地就像将脑袋伸进鞑靼湖的巨山神,身体其他部分化作了山脉丘陵,毛发则变成了山林,而那栋人工建筑恰好位于它的大椎穴,环伺整个湖湾。

陆江指着鞑靼湖与渔场之间用水泥和木头加固的围堰说:“这渔场其实是鞑靼湖的堰塞湖。从那儿到这儿就像个沙漏,沙漏这六米宽的水域,有时候会有野生鱼混进来,野生高山鱼生长缓慢,它们就像沙子里的黄金。”

我明白陆江的意思,他经营的这座高山冷水渔场饲养并出售的鱼是野生鱼还是驯化繁育的养殖鱼,界限其实并不清晰。

陆江说:“每年打鱼,分两拨,野生的,都是高级顾客预定的,按规格大小捕捉,一般人根本吃不上。人工饲养的,也是限量捕捞。今年是休渔期,不然我们怎么可能去度假。”

鞑靼湖与山相接的区域,植被野蛮生长,宛如远古神兽的金属鬃毛。湖面上,几只鸥鸟盘旋着。

站在围堰上,陆江给了我一支烟,再给自己点上。他深深吸了一口,眯眼看向鞑靼湖,又看了我一眼,说:“这里流传着湖神的传说,这五百年的湖神是一只黑天鹅。有了神,这里也就成了看点。来渔庄小住,得提前预订,成为会员。”

我说:“那会员能吃上野生鱼吗?”

陆江笑而不答,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细巧的金属哨子,含在口中吹起来。

湖面竟然有了动静,成千上万的鱼儿糜集水面,瞪着眼睛仿佛在期待什么。像是抵达了某个高妙处,陆江将头一摆,鱼儿们随之跃出水面,就像水底有巨鱼翻身,每只鱼只是巨鱼的一片鳞甲,闪耀出五彩光华,倏忽隐匿水下,湖面出现万千细小涡纹,那是鱼儿们急遽开合的嘴。

陆江从车里提出一桶鱼虫泼向湖面,鱼儿们蹀躞争食,湖面顿时泛起银光,犹如道道剑影。

陆江说:“这是旅游季的表演项目,晚上有篝火,鱼儿会围着篝火打转,就像在跳舞,很热闹的。”他脸上滑过一丝落寞,说:“接下来这大半年,你一个人在这里的确有些漫长。不过,渔场还有别的活物。走,我带你去大场看看。”

大场就在渔庄前面。门打开时,耳边一阵喧哗,原来是天鹅,有十二只大的,一只小的。见有人进来,天鹅们向着对面出口的水面游去,直到系住足腕的软索绷直才停下,却又不甘心地用翅膀拍击水面。那只小鹅就不同了,它乐颠颠地跑过来嘚嘚大叫,直到陆江喂给它东西吃。陆江叫它小十三。

天鹅们的境遇让我有些不安,我问:“这些都是野生天鹅吧?”

“对啊,只有小十三是人工孵化的。人工孵化的成活率只有六分之一。放心,这不违法,这儿设有野生动物救助站。不过,这家养的和野生的就是不一样,不管你对它们怎么好,它们都爱答不理,不像小十三。”他摸了摸埋头干饭的小鹅。

我注意到湖面上有只天鹅弯曲着颈项挥动着翅膀,像是要沉底了。

陆江看都不看我手指的方向,说:“那是夏娃,最老也最聪明,每次它都会假装受伤以骗取同情,一解开绳索,它就会飞走,这是它的老把戏了。”

“是啊,它们不是早就该往南飞了吗?”

“这群可不一样。它们要在这儿过冬,这边有温泉,冬天都不会结冰,拴著它们也是为了保护它们,以免它们走失,尤其是晚上,你得防着狐狸和狼。”

陆江从手机里调出一段视频给我看。一艘汽艇在夜晚的水面上行进,站在艇上的陆江正用探灯寻找天鹅,被探灯照到的天鹅或浮在水面或趴在水草中,任人打捞,十分驯顺。返航时,天鹅们静静趴在船尾,敛翅而眠,看上去就像童话里的公主。可是,当镜头拉近时我才发现,它们全都半睁着眼。

“这是怎么回事?”我问。

陆江也仔细看了看,说:“这应该是动物的应急机制吧,毕竟它们生来就不是要与人相处的,每年来的游客成百上千,大家都有一个共识,白天鹅是云杉里的世居动物。我知道这可能说不通,不过,英国的伦敦塔你知道吧?伦敦塔生活过十三位国王,收藏有镶嵌着几千颗宝石的王冠和拥有全世界最大钻石的权杖,就这么个地方,有至少五个渡鸦家族世世代代在那儿繁衍生息,这些渡鸦为什么单单选择那儿?有人说,它们是神赐的领地保卫者。这些天鹅或许也是,鞑靼湖就是神赐给它们的世袭领地。”

我觉得不可思议,说:“你是说那只黑天鹅?可怎么听都不像是真的。”

“不管怎么样,它们都是渔场的大明星。”陆江突然朝我鞠了一躬,说:“所以啊,拜托了,请帮忙照顾渔场吧!”不容我表态,陆江又说:“我知道你还在犹豫。好吧,我原本是想招两个人的,可是打电话咨询然后愿意来的只有你一个。现在的年轻人怎么肯离开城市,更不愿意离开网络和外卖。”陆江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可是,我妈一直在催,我老爸心肌梗死,我家的海边民宿产业亟待处理。昨晚我老婆急得直哭,你留下来也算是帮我。工钱好说,我之所以一直没表态,是因为你还没有完全了解情况,现在我也向你交了底,包括这些天鹅!这样吧,在我们昨天商定的基础上,我给你开双份工资,然后每个月再给你加一千块,我会先付你一半,你看怎么样?”

陆江的态度出乎我意料,尤其是在我还没有亮出自己的底牌前。“到镇上要两个钟头,”我拿捏着措辞和语气,尽量让自己的想法被理解和接受,“我有十多年驾龄,还参加过多次高山越野赛,你能不能把车留给我,让我偶尔能去趟镇上?”

尽管陆江皱起了眉头,脸上却仍然挂着微笑,这让我看到了希望。

陆江说:“昨天给你加了一千块,现在是给你双份工资,而且又加了一千块。”

我说:“每个月加的两千块我可以不要。我得偶尔去一趟镇上,当天去当天回,这样总行吧?”我竭力争取着:“我会保养好车的。”

微笑从陆江的脸上消失了,他杵在那儿,使劲吸了口烟,将烟屁股丢在地上踩灭,说:“到时候大雪封山,开车?想都别想!你会被困在路上,那渔场怎么办?你并不了解这里!”

“大雪封山,老狼不是也要来的吗?”

“老狼每次都是开推雪车过来的,如果雪太厚,他还会带个帮手。”

“对啊,那我可以在老狼来的时候,请他帮忙,工钱我自己出……”

陆江却发起火来:“你以为你是谁!你给我听好了齐越,除了你之外,任何人不准待在渔场,我是说任何人!这一点你最好刻在心里!”

“可是,我只有这一个请求……”

陆江瞪着我,终于像泄了气的皮球。“好吧好吧!车库里还有一辆老吉普,留给你吧,但你得有本事把它捯饬好。另外,老狼可以暂时顶替你,但他不能在这儿过夜。记住,任何人都不能在这儿过夜!”他说。

回到渔庄,贾莉莉已经将收拾好的大小行李搬上一辆柯迪亚克。

柯迪亚克的主人就是老狼。他是来接陆江一家去机场的。

丰盛的午餐摆满了桌子,而我们不过才离开两个小时,一切都像是预先计划好的,包括说服我,这让我有一种被愚弄的感觉。

黄昏时分,所有人都离开了,将偌大的渔场、鞑靼湖,还有那个在阴影中徘徊的湖神全都留给了我。我的渔场生活就这样开始了。

按照陆江给我的手机设定,每天需要喂鱼苗的时候,会提前五分钟提醒,半个小时后如果渔场饲喂系统数据没有更新,陆江就会打来视频电话。

一切还算顺利,在大棚一侧的操作台上只要按下电钮,巨大篷布下的声音比风平浪静的大海还要柔和,是那种轻微的窸窣声,那是万千小鱼在抢食。而在它们的下方,有轻柔的刷子在做清洁,一切都在模拟的自然光线中完成,从外面是看不见的。那细微的沙沙声感觉就像有一个巨大的婴儿在方方正正的母体中静静孕育。

陆江安排好了一切。一楼仓库里堆放着很多快递包裹,收件人是陆海。陆江说,陆海去了美国,娶了个模特,住在类似贝弗利山庄之类的地方。这样的故事在我眼里和湖神的故事一样遥远。

“在这个远离尘嚣的渔场,持续的好眠让我获得了不可思议的灵感与梦境:渔场南面是沙漠,沙漠中有湖,湖底坚硬如瓷,裸露出来的部分如同上过釉彩,有着窑变般的不确定花纹。湖里长着芦苇,金黄色,初冬的风吹过,恍若在翻阅万物的命运。不过,我始终不能确定这片湖是在我梦中出现过,还是真的存在。因为我外出的時候有时会碰上,有时不会……”

这是我处女作小说的开头,在这个故事中,一位老人与一匹老马相依为命。这匹马曾多次陪他远行,去寻找人类文明遗迹和生活物资。

一天,他们来到一个不知名的国度,那是一个完全不同于末日世界的地方,干净,整洁,舒适,温暖。这里集中了老人漫长一生的所有美好记忆,就像若干个不同的时空同时存在于一个平面。

老人沉溺其中,一次比一次更长久,最终死在了那里。

那是个塌陷于地表的地洞,老人长眠于此。小说的题目就叫《地洞》。在我看来,时光一经逝去,就立即寄寓并隐匿在某种物质对象之中,需要我们通过对这个对象的感觉来认识生命的某一刻,而我们很可能不再与之相遇,因为所有记忆都将随着时光消逝。

其实这位老人影射的就是我自己,来这里,我打着寻访之名,但当我真正抵达后,却开始怀疑自己的真正动因,我不过是想找个地方躲起来,默默度过余生。毕竟已经过去了十三年,所发生的事开始变得模糊,今后的道路充满末世般的悲凉。

照管鱼苗的同时,我也照管天鹅。

我第一天进入天鹅屋时,它们游开了。我撒下食物,在水边吹奏陶笛——那是我在监狱里学会的技能之一。我只会吹《风之谷》,吹得孤味十足,就像乞丐在游行。第二天,我试着吹奏《天空之城》,天鹅们回来了,我将饲料倒进石槽。第三天,它们在附近水域梳理羽毛,光线从水底反射到屋内,和光同尘,形成一个半透明立方体。第四天,我尝试在水台附近看书。暮色降临,小十三过来啄我的鞋带。我伸手摸它,它跑开了。夏娃高声警告我。还好,它们已经熟悉了走哪儿跟我到哪儿的龙蛋,放任它嗅闻各个角落,包括它们的巢。

这天,当我坐在躺椅上看书时,小鹅趴在我脚边,将喙插进羽毛。

干净的风温柔地吹拂着干净的云朵慢慢移动,阳光平静地演绎着时光。周围很静,令我深深沉陷于情绪的深渊和对纳兰筠的思念中。多年来,纳兰筠已成为光芒与尘埃包裹着的茧。这一刻的静却如同死亡中呈现出的生机。十三年时间已经足够消磨掉残留在我体内关于一个女人的所有感觉,只留下一个模糊的执念,可那一刻,一切又变得理所当然。她是我的,至少我思念的那部分属于我。现在,我要去寻找那仍存留于世的部分。

周末,我带上陆江预付我的一半工钱驾车去镇上打听纳兰筠的家。在一个小孩的指引下,我来到街道尽头的一栋屋子。庭院荒芜,大门紧闭,敲门,无人回应。

为了使自己心安,我从门底塞入一张字条,告诉看到字条的人我是纳兰筠的朋友,是过来还钱的(这当然是谎言),上面留了我的电话和现在的住址。我放下字条离开,刚走到街角就后悔了,又急忙折返。我想,就算传递信息也不一定用这种方式,我得亲眼见到某个人,否则没有任何意义。

也许是风或者别的什么——我更情愿相信是风——谁知道呢,那张纸突然移动到了深处。我只犹豫了半秒就开始敲门。后来,敲门发展成为孤注一掷的执拗。我一边敲一边疯狂地恳求里面的人开门,直到惊动了邻居。我逃走了,我不想惹上麻烦。

街角,一个奇怪的抱猫老婆婆叫住了我。老婆婆的妆容有些刺目。她穿着棉袍,裹着围巾,看上去就像一枚巨茧,而她的脸就像伸出巨茧的幼虫脑袋,皱巴巴的,有些可怜。

老婆婆说了句什么,我不明白,她便将一块扁圆的东西塞进我手里。

那东西温暖潮湿黏腻而又僵硬,当我终于意识到那是什么的时候,赶忙还给了她。老婆婆一下子变了脸,一把揪住我的衣服,猫也发出吓人的嘶吼。

我慌忙扔下两张百元大钞逃之夭夭。老婆婆的声音却像风一样追上来:“她死了,死了!死了!”

那些话像是诅咒,又像一枚硬币,在我脑子里撞来撞去。我化身为巨大的虚空,不知道最终是怎么把车开回渔场的,只感觉自己迷失在一个巨大的漩涡中,森林、巨人肩膀一样的岩石、路边突然飞起的鸟、左右横扫的转弯和上下起伏的坡道,都如同破碎的旋涡中无数扭曲的水波。

在那漩涡中,所有记忆一起涌来,令人痛彻心扉。我的纳兰筠!我还在,她却早已死去。

纳兰筠大学还没毕业就在一家高级会所工作了。由于人脉广,她几乎可以为精英大佬们搞定任何麻烦,类似天使级别的清道夫。但只有我知道,她只是会所的一个提线木偶。

遇到纳兰筠那天,她因为失恋狂购了一堆东西在路边叫车,而我恰好经过,我当时正在躲避警察。她跳上我的车。当我们被警察逮到时,她成功让警察相信我们是一对孤苦相依的姐弟,弟弟无证驾驶是因为得知姐姐遭遇第N次失恋想要自杀,身边又没有别的人可以求助,只能冒死前来搭救姐姐。她说得那样动情,警察也被感动了,而我则爱上了她,爱得死心塌地。

纳兰筠是天使,如果你跳崖,她会同你一起坠落,再带你一起飞升。她是惊喜制造者,我唯一的烛火。

那时我还是一名赛车手,确切地说是黑市赛车手。因为没有出生证明,我办不上身份证。没有身份证,我就不存在,只能在最底层熬活。我身强体壮,性情温良,总在被人利用。当我的驾驶天赋终于被人发现之后,一个叫朴四的家伙找到我。我的比赛场地慢慢升格,最后居然爬到了专供富人家公子哥对抗的赛场。遇见纳兰筠时,我已经有了自己的跑车,正值鲜花怒马少年时。我的跑车因为我而身价百倍,就像古代将军的马因为主人的战功声名显赫。我的战功都写在我的身体上,用缝合的针脚和衔接断骨的钢钉打下封印。

那天的战斗,我再次刷新纪录,但是由于一名赛车手嗑药撞死撞伤多人而让这场本属于我的荣耀之战显得无关紧要,甚至危机四伏。令我没想到的是,有人建议我顶罪,说只要我扛下肇事罪,自会有人打通关节,我顶多坐三年牢,然后拿到一笔可观的酬金。我这才知道肇事青年身后的显赫背景。对他们而言,我不过是牌桌上的一张扑克。不,连扑克都算不上,因为这张扑克上一片空白。那个话事人说,这是有些人一辈子都想得到的翻盘机会。

前来说服我的话事人是纳兰筠。她说,这关系到我们的未来。对,她说的是我们,那时我们刚好相识四年,同居第二十八天。她说,等我出狱——她发誓一定会等着我——我们就可以好好享受生活了,那是一笔天文数字的酬劳!

于是,我像個兔宝宝一样安安静静束手就擒,被扔进监狱。可是当初承诺的三年刑期却变成了二十年,当我发现自己正朝着失控的深渊滑去时,纳兰筠安慰我说有办法的。我气急败坏地说,什么办法?纳兰筠说,你不明白,事在人为。我当然不明白,事在人为这种事也包含以人性阴暗面推动的超级反转。七个月不到,纳兰筠就消失了。那时我想,也许她已经拿上了钱,因为那之前她就发福得厉害。七个月后,黑暗中只剩下我一个。

十三年后(我在狱中表现良好),我被提前释放。令人惊喜的是,这个时候我获准得到了人生第一份官方证明,是的,一张如假包换的身份证。就好像我不是在为别人,而是在为自己没有身份证而认罪伏法似的,这张让我吃尽苦头的小卡片,我不知道领到它的时候是该高兴还是该悲伤。这张卡片给了我希望,但我找不到纳兰筠,没有人知道她的下落。

而凭我是不可能接触到那个赛车手或者是他的显赫家庭,就在我试图做出这样的努力时,两个一身腱子肉的男人找到了我。他们警告我离那座城市包括那个省的所有界桩都远远的,否则我妈很有可能连她自己亲生骨肉的渣渣都找不到。我告诉他们,那不可能,因为我妈早就死了。我真心祝愿她能在那边找到那个让她怀孕然后把自己撞死的男人,我真心祝福他们能在那边快快活活。

两个打手听不懂我的话,也不想听懂,他们一直在谈论他们最喜欢的电影《教父》,一字不差地重复着里面的台词。

瘦子说,不要憎恨你的敌人,那会影响你的判断力。

胖子说,最好的威胁是不采取行动,一旦采取行动却没收到效果,人们就不再怕威胁了。所以,请不要逼我。

最后这七个字是胖子的原创,他从口袋里掏出几张钞票扔给我,大概也知道我一文不名,不希望我会因为没有钱买车票而耽误了行程。当天我就一刻没停地离开了那座城市,去我原来居住的小城街道办报到。我为自己的撤退找到了堂皇的理由:我只是一名赛车手,不是打手。事实上,十三年的牢狱生涯已经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生命只有一次,不管外面是阳光明媚还是暴雪纷飞,首先你得让自己活下去。

街道办那个手指白皙的办事员似乎已经与欢送我的那两名打手完成了只有我才清楚的交接——他们总算明白了我的诉求——我只想知道纳兰筠的真实情况,其他不再追究。

办事员给了我一只纸袋,里面放着纳兰筠蒙尘的死亡证明和一个女孩的出生证明。纳兰筠死于产后出血,女孩的出生证明上,父亲那一栏写着我的名字。还有一张纸页说明女孩由外祖父母赡养。纸袋里还有一块我买给纳兰筠的苏绣丝巾、一本家庭账册、一本只有三张照片的影集。家庭账册里记录着类似“某月某日在某书店购买《呼啸山庄》十五元”之类的日常。这个袋子更像我的死刑判决书,让我死去并体面地蛰伏。那孩子已经十二岁了,与我当年离开母亲时的年龄一样。我想我不能奢望将她拥入怀中,我什么都不是,什么都不能给她,既然她已经有了归属,就不能让她和我一样用一生去背负一项耻辱,不,她不应该有一个罪犯父亲。

我在一间小屋子里住了两周,用他们发放的生活补助买了部旧手机,努力融入全然陌生的生活。我突然意识到应该把自己经历的一切都写下来,是的,我需要在一个云朵干净大地干净风也干净的地方,坐下来安静地写作。

当我像个影子开车回到渔场时,老狼打开大门,直盯着我看,笑哈哈的脸上洋溢着不加掩饰的淫邪:“喂,和姑娘们接上头了吗?”

我没做声,付给他讲好的工钱,他满意地笑了:“钱省着点花,别学陆海。不过话又说回来,那小子没法和你比!”

我当然没法和一个住在国外豪宅里的家伙比。“他是个幸运的人。”我说。

只一夜,冬季便抵达人间。

这天早晨,我发现小十三的脚掌上长出了一片类似地衣或苔藓之类的玩意儿。我将情况报告给陆江,他让我去库房拿药膏给小家伙涂抹。找药时,我发现了一桶蓝色颗粒。我记得天鹅饲料里拌有这种东西。出于好奇,我摘下标签塞进裤兜里。

当抹了药膏的小十三重新出现时,鹅群骚动起来。率先发难的是夏娃,它大叫着啄掉小十三脚上的药膏,其他天鹅也跟着效仿。我怕小鹅受伤,又带它去找陆江说的足趾固定器。当我终于找到那种看上去有些滑稽的橡胶鹅掌时,四处转悠的小十三也向我展示了它的战果——一个用黑色羽毛制作的捕梦网。

然而,穿着橡胶鹅掌的小鹅再次成为大鹅们的攻击对象。

混乱是向上的阶梯。夏娃趁机占据了椅子,成为木屋里另一个制高点。它踩在我的笔记本电脑上,伸长脖子,扑闪翅膀,发出克噜——克哩——克哩的叫声。天鹅们转而围殴我。我只好抱着小鹅仓皇逃离,龙蛋则号叫着连滚带爬地跟在后面。

夜里,我怕有狐狸什么的,又提着灯去天鹅屋关门闭户。我捡起掉在地上的笔记本电脑,又去检视天鹅们时,却发现夏娃不见了,它的巢里放着那只捕梦网。我想起之前这东西是放在笔记本电脑上的,心想,难道是它让夏娃发了疯?

在木屋连接湖水的台阶下,我发现了夏娃。它像是死了,脑袋像个莲蓬泡在水里,身上缠着水草。当我走过去时,那水草竟活了似的缩回黑暗,紧接着,一团黑雾扑啦啦冲天而去,我吓得半死。

好在夏娃还活着,只是像那天的视频里一样半睁着眼,鹅舍里的其他天鹅也是如此,难道它们夜里总像这样被困在一个无法醒来的梦里?

回到房间,龙蛋已经熟睡,小十三还在兴奋地探索着世界,玻璃、窗帘、沙发,甚至墙上的钉孔,都令它着迷,不停地啄来啄去。

我在阅览室找到一本西药通典,查到了标签上药名,那是一种兽用抗焦虑药,有安眠药成分。小鹅大概是因为受到排挤没吃到饲料才失眠的,它脚上的东西大约也成因于药物和人工成长环境。陆江这么干无非是为了控制天鹅,还瞎扯什么伦敦塔的乌鸦!我再次因为被蒙骗而感到愤怒,可是已经入冬了,如果放了天鹅,它们能去哪儿?再说,陆江能放过我吗?

我失眠了。夜晚,万壑松涛自山间冲来,搅动稠密如雾的飞雪。四下里雪雾弥漫,看不清楚鞑靼湖的轮廓,只听得狂风抽打万物。忽然,在那形如渊底的远处,有一道白光倏忽闪过,犹如天地间一道细微的裂痕,瞬间又消失不见。

风雪交加,雪粒被风归拢又被迅疾吹散,犹如一群亡命徒在无边的地狱奔突。想起自己与天鹅相同的命运,不禁悲从中来。

一整夜,风雪呼啸着进入我混乱的梦中,那梦真实得让人不敢辨认……

天还没亮,门外就传来嘈杂的叫门声与狗吠声。

来者脸上有伤,自称是陆江的弟弟陆海,说陆江不在他就是这儿的老板,而跟着他的那条狗居然是飓风,我被弄糊涂了。

“这狗叫飓风吧?它前段时间来过,没错,脑门上有撮白毛。”

“对啊。我回来有些日子了,一直住在镇上。”陆海一脸倨傲。

“不然,给你哥打个电话吧,他走之前说你在国外……”

陆海冷冰冰地打断我的话:“他肯定想不到我会在这个时候回来。是这样的,昨晚回来的路上,我的摩托车掉坑里了,我是来找人帮忙的。”

我想起了夜里看到的白光,问:“是在刚进山口的地方吗?”

陆海有些不耐烦,说:“对!有女人和孩子还在外面等待救援呢。”

“女人和孩子?”我想起老狼说的事,便问他,“她们不是同你哥哥回老家了吗?”

陆海像是意识到了什么,有些心虚:“你是在说我嫂子他们吧?我知道他们走了。这两人是我在路上遇到的,怎么,信不过我?”陆海亮出了身份证。

当我开出那辆老吉普车时,陆海一乐:“这老家伙,不会把我们再扔路上吧?”

我沉默着走了一段路才告诉他:“我修好了变速箱,矫正了液压变距系统,清理了油路,这车基本可以当赛车用了。”

陆江一下来了精神:“哟,真的假的?有点本事啊。你不是本地人吧?家是哪儿的?怎么跑这儿来了?”

我淡淡一笑,说:“我就一打工仔,混口饭吃。”

“像你这样的,哪儿不能混饭吃,来这种地方啊……”陆海摇了摇头,怀疑地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又说,“我哥这是捡了个漏啊!他给你开多少工钱?”

就在我不知如何作答时,陆江打来了电话。陆海忙说:“如果是我哥,你可千万别告诉他我回来了,拜托了!”说完还朝我拱了拱手。

电话里,陆江先是问小鹅的事,夸我处理得好,又问拌天鹅饲料的事——他在给我的电脑上装有打卡软件,里面有渔场日常管理细则,包括完成时限。

我犹豫了下,就把昨晚的梦当成真事告訴了他——那天我说房间有狗,他不也说我在做梦吗。“风刮了一晚上,库房外面那棵树有侧枝断落,砸坏了配料间的屋顶,风雪毁掉了些东西,包括需要拌在饲料里的一种蓝色小米粒。”我说。

陆江叹了口气,说:“这样啊,我来想办法吧。”说罢挂断了电话。

陆海说:“昨晚的确邪乎。路上先是遇到个女的,说要搭车去渔场,有天大的事儿要办。走了没一会儿,撞到一头鹿,下去一看,哪是什么鹿,是个小男孩,哑巴,没办法,只能先带上,不然非冻死不可。转过来,我的摩托车就栽到坡下面了,打了几个滚,掉进一个雪洞。所以,这人啊,还是不要作恶,不然会遭报应的——我是躲过了边检站,却没躲过老天爷啊!”

“为什么要躲边检站?”

“站长是我哥的朋友,要让他看见再告诉我哥,我哥非得疯掉!”

我心头一紧,但最后还是决定往好的方面想,试探着说:“你哥是得高兴疯。有你在这,他也就放心了。”

“是啊!老婆孩子都在他身边,他还能有什么不放心的!所以啊,人真不能作恶,会遭报应的!”见我不说话,那家伙说,“喂,你就不好奇吗?”

我说:“好奇什么?”

陆海冷笑道:“你是在说自己从没干过坏事吗!”

我和解地笑了笑,说:“这话不是你先说的吗?”

陆海恼怒起来:“我先说的怎么了!又不是我发明的!”他照着后视镜上的挂饰就是一拳,挂饰上的铜剑却令他受了伤,他骂骂咧咧拽下那东西就要往外扔,我夺过来挂上,他又来抢,被我一把抓住,双方僵持不下。车子在狭窄的环湖路上扭摆,陆海仍不肯丢手:“这是我哥的车,你搞清楚……”

我踩下油门猛地驶向路基又猛然回正,陆海吓得赶紧松手。

“给你哥打电话吧,你接管渔场,我走人!”我停下车,等他表态。

陆海举手投降,“好好好,我认输。这东西是什么宝贝,搞得要拼命!走吧,不然真的会死人的。”

我发动汽车,闷闷地说:“是我妈留给我的。”

陆海听了,将身子向后一靠,竖起大拇指说:“行啊大孝子!走吧,救人要紧。看在你刚才没告诉我哥的份上,我也給你过个实话,知道我为什么要瞒着我哥吗?因为他恨我。他来新疆,带走了家里三分之一的财产,五千多万美金!我花点算什么!怎么都看我不顺眼,还有脸说我去了国外!我看他是巴不得我客死他乡才好!我是学比较语言学的,他呢,一个高中都没毕业的家伙,竟然拐跑了我导师的女人。对啊,现实就是这么荒诞!贾莉莉也是大学讲师,讲世界文学史。好吧,话又说回来……其实贾莉莉爱的是我,是我把她带到新疆来的。我们当时五个人,有学音乐的学美术的学考古的,个个雄心壮志,都想在新疆建工作室,有一番大作为,研究西域语言考古和地方文化流变,搞旅游文创投融资咨询。后来全砸他手里了!他答应出资的时候我就该想到的,他就是冲贾莉莉来的。他可倒好,毁了贾莉莉,也毁了贾莉莉的女儿。对,贾吉是我导师的女儿。”

我说:“贾吉那天跟她妈妈吵架,好像是不想上学了。”

“肯定是因为我哥那个混蛋吧!”

“你哥脾气是不大好。”我就像一个绕着陀螺走的孩子,观察但并不靠近。

“我哥对贾祥咋样?”

“他把他的一幅画当垃圾扔了。”我继续扮演旁观者。

“贾祥画了什么?”

“说是湖神,照着贾吉画的。湖神的肚子就像个鱼缸,鱼缸里有个婴儿。”

“什么,你说贾吉的肚子大了?”

“不是。我是说是画里的湖神,湖神的鱼缸肚子里游着个婴儿。”

“那贾吉……你看见她的时候,她看上去怎么样?”他小心地问。

“她在照看一个婴儿。”

“不,那不可能。”陆海脸色煞白,想了想又说:“我知道了,是贾莉莉,她是个聪明女人,她得给我哥生一个孩子。”

“贾祥不也是他们亲生的吗?”

陆海难为情地笑了:“其实,贾祥是我儿子。我早说过了,贾莉莉爱的是我。那孩子很像我,可是怎么能把自己姐姐画成那样!恶作剧这种事你也碰到过的吧?”

一个刚认识你不久的人突然向你自曝隐私,让人有几分惶恐,尤其是在这荒郊野岭。我毫不犹豫地将自己最近遭遇的恶作剧——一位抱猫老婆婆向我兜售手工艺品的事和盘托出,以求得对方心理上的平衡。

陆海哈哈大笑:“你怎么会以为那是工艺品!她专用死猫在游客身上弄钱,说那玩意九命护主,吸引了不少发烧友。这些年早就过气了。”陆海眨巴着亮晶晶的小眼睛,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她给你那玩意,你收藏了吗?”

我被弄得心烦意乱,说:“我当然还给她了,还给了她一些钱。”

陆海不笑了,阴阳怪气地说:“平白无故施舍半仙可不是啥好事!你也不可能平白无故来这儿,说说吧,你怎么会来这儿?”

车厢里的气氛紧张起来。

车外,风来去自如,在石头和干草叶上跳着节奏缓慢的舞步。

“我说过了,这就是一份工作。”我说。

“那你之前在哪儿?做什么工作?你在电话里告诉我哥风刮断树的事也不是真的吧?我可都看见了!”陆海原有的倨傲又回到他身上。

“我只是想解救那些天鹅。”我说。

陆海愣了一下,再次哈哈大笑:“你……你和我哥还真不是一路人!天鹅算啥?你太不了解我哥了……”他摇了摇头,大概也觉得无聊,就唱起歌来,唱了几句又说:“披头士的《Let It Be》,顺其自然,顺其自然总是好事……”他絮絮叨叨的,很快就在座位上睡着了,嘴巴闭紧,眉头紧锁。我想,这是一个连睡觉都无法安生的灵魂。

积雪正在消融,大地变得面容模糊。鞑靼湖上,几只鸟在浅滩处飞翔,试图抓到猎物。道旁荒草与石堆间不时窜出一群群被车声惊起的石鸡。

路过一坡浓密的矮沙冬青时,树丛里突然弹射起泥点般的石鸡,一只漂亮的狐狸几乎同时跃起,咬下来一只石鸡。那倒霉的鸟儿在狐狸嘴里扑棱了两下就不动了。当我的目光从那儿移开时,却看到了一样东西。

那是个女人,她身穿黑色羽绒服,围着红色围巾。她先前一定是藏在某处,想吓跑狐狸得到猎物,可狐狸并不买账,而是径直向山坡上跑去。

我叫醒了陆海。

木屋形如巨蛋,蹲坐巢中。

女人带着我们推开蛋缝似的门进去时,那孩子正往窗玻璃上印手印。窗外是雾气蒙蒙的鞑靼湖,屋里光线昏暗。男孩约莫十二三岁,有一双温柔如幼鹿的眼睛,他身穿做工精良的户外装,脚蹬山地靴,见我们进来,起身好奇地打量我们。

女人说:“小鹿别怕,这是渔场的齐叔叔,是开车来接咱们的。”

男孩点点头,再次坐下,向窗外望去,像在和谁生气。

陆海笑道:“他叫小鹿?他说话了?”

女人摇摇头,说:“因为当时……”

陆海似乎知道女人要说什么,抢着说:“因为当时我们明明看到一头鹿。”

木屋内分上下两层若干区域,我们所在的大厅直通到透明的屋顶,屋顶上有一处破損,渗进来的雨水在旁边的木板上形成刺目的霉斑。屋中间摆着北欧风格的大木桌,旁边是落地灶与炊事台,但都冷冷清清的。

女人说:“他腿上的伤口我做了缝合,幸亏木屋有医疗包。这孩子很勇敢。”

陆海说:“勇敢?就算是疼他也发不出声吧。”他去摸男孩的头,男孩却躲开了。陆海自讨没趣,于是讪讪地问女人:“那你呢,美女,你叫什么?打哪儿来?来渔场干什么?昨天碰到你的时候,你也是绕着边检站走的……”

女人的确称得上是美女,剪着赫本式短发,肤色白皙,看不出年龄,也许很年轻,也许恰好相反。女人微微一笑,说:“那我们就是一条道上的了。”

“我问你叫什么?打哪儿来?来干什么?”

“我去年夏天到过渔场,听你哥说,鞑靼湖这五百年的湖神是一只黑天鹅,会幻化成各种形象……”

“不就问个名字吗,这么麻烦!”

“你又不是警察!况且,你不也躲着警察吗!”

“谁躲警察了,我那是习惯了抄近路。告诉你,渔场现在是休渔期,不营业,你要想去,得对我好点,因为渔场老板现在是我!对不对,齐越?”陆海看着我。

我暗自好笑,说:“都饿了吧,车上有些吃的,一会儿我送你们三个回镇上。”

女人听了大叫:“什么啊,你们俩到底谁说了算?”

陆海狠狠剜了我一眼,说:“他就一打工的,给我哥打工!我哥回老家了,你说谁说了算!看,就他身上这件狼爪还是我的呢!齐越,你要是只认我哥,就把衣服脱下来!”

别看陆海嘴横,到我真要脱衣服,他又抢上来抱住我胳膊,将我拉出屋子,气哼哼地对我说:“你这不是愚忠吗?你要是知道我哥做的那些事你就不会这么护着他了!这渔场就是边境线上的‘天上人间知道吗?知道我哥为什么这个时候走?估计他已经申请面签准备出国了!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护着他!”

“出国?我凭什么相信你!”不过,我想起贾祥曾说过越洋飞机的话。

“凭什么?等回到渔场,我带你去他的地下王国看看,到时候你就明白了!对,地下还有两层,地堡式建筑,可以当末日堡垒。回去我再细细告诉你,成吗?他能不能再回来还难说呢,说不定就拿你做局好脱身呢!所以你现在一定得听我的!”

我想打电话,一摸手机却不见了。一定是他刚才抱住我的时候顺走的。“等事情完了之后,会还你的。”他扬扬得意地说。

“你到底想干什么?”

“那是我跟我哥的事,你只管做好自己的事,保住自己的饭碗。”陆海讪笑着扭头就走,与那个女人差点撞个满怀。

那女人疑惑地看了我一眼,问:“不是说有吃的吗?小鹿得吃点,我不饿,除非你们有西伯利亚鲟。我吃过上百种鱼,为了吃到它们,我和我男友去过很多地方,包括南极,几乎吃遍了所有美味的野生鱼……”

陆海不屑一顾:“原来如此,难怪野里野气偷偷摸摸听人说话。”

那女人笑了:“你把我当什么人了。放心,我会是你这辈子遇到的最佳顾客。”

当我们离开木屋坐进车里时,那女人还在喋喋不休:“工业化给鱼类带来了什么你们知道吗?这么说吧,人类每吃下一口鱼也就一起吃下了一纳米级别的塑料。可是对我和我男友来说,人间值得,我们就是要以这种方式来纪念人类的爱情——那将是一个超级纪念馆,就好比……”

陆海说:“懂,现在流行这个,味觉纪念馆,对吧?那不过是人类的原始欲望得到了后现代主义和超现实主义的理论加持。”

女人突然在座椅上跳起来,兴奋地大叫:“对,就是味觉纪念馆!”

她在手机上翻照片给陆海看,说:“看看,这是我们在澳大利亚的家,味觉纪念馆就在工具房旁边。我男友是旅行家和雕刻家,每当我们品尝到一种新的鱼,他就会用当地的石材做一件雕刻品来作纪念。我呢,用诗歌。看,这是我们在太平洋一个小岛上吃到的蓝鳍金枪鱼,这是岛上居民列文欧娜,瞧她,多漂亮,她的厨艺超棒。这个是在香港吃到的野生三刀鱼皇哦,能吃到它是上辈子修来的……我们唯独没有吃过这里的野生西伯利亚鲟,去年我们在这里吃过人工繁育的,可那怎么能比……”

陆海说:“野生西伯利亚鲟也是你想吃就能吃得上的吗?有钱也没处买去!”

“我不信!”女人话锋一转,对我说:“怎么样,齐大哥,味觉纪念馆这么震撼的事,你怎么一句话都没有?”

陆海别有用心地说:“你可别撩他,他和我们可不是一类人!”

女人调笑道:“是吗!哑巴又不传染。”

我讨厌这个女人病态虚伪的爱好和轻浮冷酷的嘴脸,说:“对你的纪念馆来说,那些鱼肯定比我更震撼——虽然它们献出了小命,可却因为你们的行为名留千古!”

女人不高兴地说:“你这是什么意思?”

陆海说:“他的意思是,鱼都名留千古了,我们却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女人说:“好吧,我叫尤迪亚。刚才说到哪儿了?对,没有吃到野生西伯利亚鲟导致了我男友的死,这绝对不夸张。如果我们去年吃到了野生西伯利亚鲟,就不会改变计划,我们会回大洋洲住半年,再去英伦海峡。可我们却不得不先去了东南亚,然后去了土耳其,在那儿,我生了一场病,我男友只好把我留下,让他朋友照顾,然后独自去了非洲。”女人哽咽了,说:“我男友乘坐的那架航班失事了,他死于空难……我来这里,就是为了弥补他的遗憾。”

陆海说:“好吧!只要不是来找我哥算账的就好!”

女人喃喃地说:“那就要看你怎么理解了。”

我房间的冰箱后面有个保险柜,里面放着一部卫星电话,那是陆江留给我以备不时之需的。当我喂完鱼回到房间,发现保险柜的钥匙不见了,小十三也不见了踪影。正当我踌躇着是否该去找陆海时,小鹿找上门来。小鹿肩上背着我的挎包,这让我松了口气。小十三在挎包里,而那把钥匙在挎包的内兜里。

“它怎么在你那儿?”我去拿挎包,小鹿却躲开我径直走进屋里,根本不像腿上有伤。“你这样乱闯人家房间可不好!你别忘了还是我把你从小屋里背上车的。把包还给我,我还有正事!它是天鹅,是国家保护动物,不是宠物……”

小鹿鄙夷地看了我一眼,扁着嘴摇了摇头。

“你不相信它是天鹅?它只是还没长大,听过丑小鸭的故事吧?来,把包给我。”我成功抓住了挎包带子,小鹿却趁机抓过我的笔记本电脑要挟我丢手,我只能做出让步,“好吧,眼见为实,不如我带你去看看其他天鹅吧。”小鹿露出笑容,像是就等我这句话了,“不过有个条件,到了那儿,你得把包还我。”

小鹿赶紧点头。

天鹅们已经几天没“嗑药”了,对自由的渴望一点点回归,眼神中多了一份本能的警觉。当我带着小鹿进入木屋时,它们竞相扑入水中,试着起飞,却一个个像风筝似的被软索拉回水面,徒劳地拍打翅膀。

小鹿惊呆了,脸上的表情也从刚看到天鹅时的欢喜变为了愤怒,最让我震惊的是,他居然开口说话了:“坏蛋!你居然是这样的人,是你拴着它们的!”

这孩子一直在装哑,这让我万万没有想到,“你怎么……你会说话啊?”

“你让开!”小鹿从兜里掏出一把小刀,扑上去就要割那些软索。

我急忙制止:“你不能这么干!它们脚上戴着绳子飞会有危险,而且现在已经下雪了,它们错过了南飞的季节,在外面会被冻死。在这儿,至少有温泉,有食物,它们会平安度过冬天的。”

“你凭什么拴着它们!坏蛋!你让开!”小鹿搡开我,我乘势抓住他去夺刀,却被他反手划伤了手掌。

看到我手掌流血了,小鹿欲言又止,喃喃地说:“我……我不是故意的。”

我忙说:“没事没事,只是破了点皮。你放心吧,我会好好照顾这些天鹅。我是临时来看管渔场的,我来的时候它们已经在这儿了。等天暖和了,我会放它们走。”

“你保证?可是……”小鹿说着说着,眼泪掉了下来。

我点了点头,揶揄道:“你咋还哭了呢,像个女娃!”

小鹿赶忙低头摸了摸背包里焦躁不安的小十三,说:“谁哭了!尤迪亚说,她会想办法讓渔场的人给她捕捞野生西伯利亚鲟,还会让他们杀一只天鹅,她还说要把她最拿手的法式烧鹅用在天鹅身上,说世上没有钱办不到的事!”

“也许她只是不知道如何表达忧伤,她的心上人死了。”

“好吧。如果她真的要那样做呢?”

“那种事不会发生的,我得保住自己的饭碗。”

“你的饭碗就是保护那些鱼和天鹅吗?”

“差不多吧。”我对那孩子说,“你家在哪儿?我送你回去!”

小鹿像是想起了什么事,顽皮地扮了个鬼脸,说:“我还没玩够呢!”

我摇了摇头,叹息说:“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冒冒失失离开了家,后来再也没能回去。”

“你是把自己玩丢了吧?对了,你这里有船吗?不如你开船送我回家吧?我妈妈会很高兴的。她给我讲过一个故事,是关于一个女孩子等一艘船来接她的故事,她总是梦见那艘船。”

我的心被触动了,模糊地想起一些往事,“那她等到船了吗?”

“当然,妈妈最喜欢合家欢的故事。叔叔,你有孩子吗?”那孩子突然问我。

“没,我这样的人怎么会有孩子,孩子是上天赐予的礼物,我活该孤老终死。”

小鹿一脸认真地看着我:“为什么活该?你做了啥坏事吗?”

我哑然失笑,这已经是第二个人问我这样的问题了,我说:“不知道。大概总是在当逃兵吧,没有勇气去面对糟糕的事。你得回家了,你妈妈会担心的。”

小鹿似懂非懂地说:“我家就在鞑靼河上游的牧场,不如我们带着天鹅和湖神一起走吧。你见过湖神吗?”他一脸神秘地笑了:“湖神是只黑天鹅,是我养大的!我要带它回家。妈妈说,她心里也养了一只黑天鹅,他迟早会出现的。”

这还真是让人始料未及。我记得纳兰筠曾说过,这里的人把爱而不能得的人说成是黑天鹅。我当时还对她说,当然了,黑天鹅和白天鹅的爱情不可能在自然界发生,因为它们压根儿不是一个物种。

突然,小十三从挎包里挣脱出来,追随天鹅们去了。小十三已经是只半大天鹅了,它原本就是自由的,所以谁也没料到它会那么跌跌撞撞飞起来。不过,当它看见天鹅们依然淹留在湖水里时,又飞转来落向水面。它大概连自己都不敢相信刚才是在天上,所以望着水里的倒影,有些困惑。

小鹿看着看着,突然指着湖面说:“咦,它这是怎么了?”

小十三遇到麻烦了,它像被什么东西缠住了,在原地惊恐地打着转。

“是因为它脚上套着橡胶壳吧?”我说。

“它会被淹死的,得赶紧救它!”小鹿一边说一边脱了鞋子要下水。我急忙阻止:“等等!你的伤口会感染的,我去拿汽艇,你等着。”

“汽艇?真的有船啊?太棒了!”而当我们驾着汽艇向湖心驶去时,那孩子更是激动万分:“哦——赛车冠军驾到!”

我纳闷:“你怎么知道我是赛车冠军?”

小鹿回身看了我一眼,怕冷似的戴上帽兜,声音明显低下来:“告诉你可以,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件事,你得帮我保守秘密。”他朝自己嘴上划了一下。

我回头看时才发现陆海正站在岸边。陆海还真是一刻没闲着,他到渔场的第一件事就是带我到控制室停掉所有电话线,又问我卫星电话的事,我推说不知,他就去了陆江办公室。看来他没找着卫星电话,来兴师问罪了。

小鹿说:“我和贾祥在一个班,是他告诉我的。”

我说:“你把背包里的钥匙给我,别让他看见。”

小鹿找了一遍没找着,懊恼地拍着脑门笑了:“想起来了,应该是被小十三丢在浴缸里了,我待会儿拿给你。”

当我们带着小十三回到岸上时,陆海迎了上来:“喂,你们刚才是在交谈吗?”见我不理他,他又对小鹿说:“你不会是小偷吧?来,把包给我,这包是渔场的,这只天鹅也是渔场的。”

小鹿看着我,像在征询我的意见。我从小鹿那里拿过包,挎在自己肩上,对陆海说:“这是你哥给我的。”

陆海说:“他凭什么给你,那是我的定制电脑和电脑包!”

我避而不答,说:“给你说一下,明天一早我就走。”

陆海说:“不是说好了吗?渔场得正常运转。行行行,你喜欢就留着吧。别忘了我们之前说的事。那这只天鹅呢?”

我说:“它生病了,我得带它回房间给它上药。”

陆海说:“行,我刚好有点事找你,去你房间说吧。”

房门大开着,凡·高的《星空》因为倾斜而使房间气韵有些错乱。陆海非但没有否认曾经闯入过,还理直气壮地说:“你房间保险柜的钥匙呢?”

“我没有什么贵重东西需要用上那东西。”

陆海笑了:“你的确没什么家当,除了车上你妈妈留给你的那个护身符……你说,护身符这种东西有用吗?你没发现吗?你现在就是我哥的护身符,他的渔场成了吸纳你这种人回归社会的试验田,他擅长干这种事,为自己博美名。”他大大咧咧往桌前一坐,顺手点开了我的电脑,当看到桌面上那个标有“云杉里渔场日常管理”的办公软件时,笑得更开心了:“这还是我开发设计的呢,瞧瞧这个咧嘴大笑的西伯利亚鲟,哎!不复当年啊,雄心壮志也好,颓废躺平也罢,都是过眼云烟。要说真,我只对一个人动过真心,她是我看着长大的,就像你亲眼看着春月里的鸢尾花是如何从雪中伸展嫩芽,宝贝一样的秘密贝壳在它们体内孕育着珍贵的花苞,然后柔美又性感地探出花鞘,把整个生命都绽放在你面前……她是照着我对女人的理解成长起来的,她所有的成长困惑少女情思浪漫情怀,我都能依照她的心思和逻辑去一一拆解……”

我知道陆海说的是贾吉,对他的逻辑感到惊讶:“你是说你创造了她?”

陆海越发自得,歪着脑袋想了想,然后说:“人这辈子可以诞生两回,一回是肉体的诞生,另一回是精神的诞生,我就是让她精神诞生的那一个。”

我说:“你说的那些我不懂。”

陆海勃然大怒:“你懂什么!你不過就是我哥从阴沟里捡回来的擦屁股纸。”

对那些永远高高在上的人,你是没道理和他们讲的,我说:“有时候就连擦屁股纸都比人心干净!”

“你还真是给脸不要脸!赶紧把钥匙交出来,所有房间保险柜的钥匙都在,就缺你这一把。你把钥匙交出来了,咱们也就可以放心合作了,对吧!”

“我们合作什么?我和你哥签了用工合同,我理所应当对这里负责,如果你硬要接手或者逼我走,我起码得和你哥把话讲清楚。”

“说来说去你就只认我哥对吧?行,我现在就带你去看看他那些勾当!”

陆海带我去了三楼。那里除了供陆家四口人居住,还有四间度假套房。其中一间超过三百平方米,阳台直通户外露台,可以欣赏到整个鞑靼湖。陆海来到会客厅尽头的壁炉边,伸手转动壁炉上的一个装饰,一架电梯无声地打开。

电梯如同时光隧道,带我们抵达地下二楼的大厅。

灯光骤亮,整个大厅那富有生机的配色与舒适的室内陈设足以让人忘记是在地下。墙上的山水壁画暗藏玄机,当灯光关闭,画中的远山近水会在夜光涂料的作用下发出光彩,令人恍若行走在山水之间。壁画另一边,有一个游泳池和一个小型高尔夫球场,玩累了还可以打开球场边伪装成岩石的烧烤架,随时料理各类食材。地下一层主要是酒吧和博彩区,游客到了这里就像是进入了澳门某个博彩酒店。陆海说:“很多大买卖就是在这儿谈成的,他是负责钥匙的总管。”

我嗅到了熟悉的气味,十多年前,在繁华的都市,权力与金钱的交媾就是这样完成的,没想十多年后,新战场开辟到了这里。我感到了深深的厌倦,就像最终抵达的还是那个寒冷深渊。

“我想你得另找合作伙伴了,我已经决定退出了。”我说。

“不,你不能退出。”说话的是尾随而来的尤迪亚,她换了身行头,一袭亮闪闪的银色礼服让她神采奕奕,她四处张望,说,“这里真是太棒了!”

“你怎么来了,这里是私人地方……”陆海虽说有些慌张,但竭力克制自己。

尤迪亚从桌上的雪茄盒里拿了支雪茄,放在鼻子上闻了闻,得意地说:“我知道,不出我所料。还是来说说我的计划吧,你们都知道我为什么来,我这儿有一张十万美金的支票,谁为我打捞到最大的野生西伯利亚鲟,这张支票就归谁。另外,你们得附赠我一只白天鹅,我想尝尝白天鹅的鹅肝酱和卡露伽鱼子酱比哪个更棒……”她扫了我和陆海一眼,就像在等我们集体欢呼。

陆海有些激动地说:“看来我们是活在同一个剧本里的!这可真是太疯狂了,‘云杉里B计划我已经策划半年多了!厨子仆人明天到,客人们后天到,全都是我的顶级高品质客源,一群专门寻求刺激的大佬公子哥,他们这些人活着就是为了玩。这些人早就想在这‘天上人间好好疯狂几天了,我们只需要提供热水、食物,还有床。我会用狩猎、博彩、滑雪、篝火晚会招待他们的,至于你的这一项嘛,可以拿来作寻宝箱的压轴戏!”

尤迪亚兴奋得直叫,说:“太好了,那我也能邀请客人吗?”

陆海笑哈哈地说:“当然,只不过现在嘛……只限两人。已经客满了,每位客人收费八万八,来一次北方嘉年华,套房全开,赌场全开,酒吧全开……”

尤迪亚说:“那我现在就去打电话。”临走时她冲我挤了挤眼,说:“对了,你必须参加,我很看好你!”

陆海说:“放心吧美女,我们会是赢取宝箱的最佳搭档!”

尤迪亚兴冲冲地离开后,陆海对我说:“别傻了,这年头混碗饭吃不容易,这样来钱才刺激!作为庄家,我们坐收渔利,大赚一笔,好处咱们对半开,反正这里也快关门了,不如来一场最后的疯狂,给我哥送一份大礼,完了之后咱集体撤退,你看怎么样老弟?尤迪亚那个赏金,你跟我,咱们准赢!”

我原以为自己能在这里清静写作,只与天地精神相往来,不问世事,不与他人争短长,便能消弭虚度年华带来的伤痛,却不想再次落入他人的算计中,不觉悲从中来。我深深叹了口气,说:“你们的事我不想掺和,我明天一早就离开。”

“你还是想向我哥汇报吗?”

“我得送那个孩子回家,他不该看到即将发生在这里的事!”

“真是正义感爆棚啊,我告诉你,你要是敢坏我的事,我就把那些天鹅全都杀来吃了,然后全栽在你的头上你信吗?我哥办公室有你的档案,你是一名假释犯,是啊,监狱的伙食那么差,你吃了那些天鹅,听上去也蛮合理!对了,还有件事忘了告诉你,我抓到湖神了。对!是那只黑天鹅!它和那个被我哥叫做夏娃的天鹅是一对,我就是利用夏娃抓住它的!”

我被愤怒反复抽打到麻木的心一下子灵醒过来:“不行,那只是一只……”

陆海的笑声越发刺耳,他说:“你不信啊,走,就在那边。”

我跟着陆海来到负二层的一扇铁门前,他说:“呶,就在里面。”他打开门,我刚进去,他就把门拉上,把我锁在了里面,我这才发现自己上当了。屋里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

“你要干什么,快开门!”我用拳头擂门,有电子设备的声音传来,应该是个对讲机,嵌在墙上,闪烁着绿光,随着哔哔两声后,陆海的声音响起:

“兄弟,委屈你了,完事后我会放你走的。让你见识一下,这里是我哥当年关我禁闭的地方,他怕我溜进贾吉的闺房,关了我整整两个月,家里人都以为我旅游潇洒去了。后来,他弄晕我用车把我弄出渔场,警告我再也不要回来。他居然给你说我出国了,这样的人,你还助纣为虐,你好好在里面待着吧!”

我大喊:“放我出去,我不会给任何人说的,我只想离开。”

陆海说:“不用那么大声,再大的声音也传不出去,除非我打开这个开关!这怪不了我,我们原本可以合作的,是你不愿意!放心,你在这里的时间不会比你坐牢时间更久的。好了,再见!”

“你等等……”可是,墙上的绿光熄灭了,黑暗如同远古猛兽朝我猛然撞来,撞得我头晕眼花,心脏几乎爆炸。我愤怒地大叫,使劲砸门,没有用,那个绿灯再也没能闪烁。

我冷静下来,伸手在墙上摸索,摸到一个开关,按下去,头顶的一盏灯亮了,耀眼的灯光照亮了困住我的大约十五平方米的空间。我的新“牢房”里摆着一张可以睡觉的沙发,一张固定在墙上的小桌板,一个抽水马桶以及洗漱台,一袋吃剩下的饼干和两块黑巧克力。屋里能活动的唯有一把塑料椅子,椅子上有個像是不锈钢壶内胆的东西,根本别指望能用它们砸开门。

床对面的墙上有个活动小门板,打开,里面是空的,应该是通风管或者传递物品的通道。我将脑袋凑过去大喊:“喂,有人吗?我被困在下面了,喂……”

根据我对方位的判断,这个角落在地上建筑的一楼或二楼,应该是库房,库房平时上着锁,不出意外的话,我喊破嗓子也不会有人听见。也许我真的只能寄希望于未来几天在地下举行的赌博和狂欢结束后,有人偶尔发现这里。我想我得保持体力耐心等待,因为把我关在这里的那个人在我彻底饿死之前大概率不会给我送食物来,因为我绝不允许有人再将我关在高墙里面,有必要的话我会用那把塑料椅子把他揍个半死。

时间对我来说成为看不见的细沙,我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也不知道外面是白天还是黑夜,饥饿接管了我,直到我吞下最后一块饼干。我绝望地躺在沙发上,在一遍遍的想象中把陆海揍了个底朝天,然后扬长而去。我在想象中变成了奇侠超人什么的,可越是这样想就越令人绝望。想象似乎也在消耗着的我体力,饥饿让我无力,我巴望自己能像梁山伯那样化作蝴蝶,沿着墙上那条通往地面的幽暗通道一直飞出去,飞向鞑靼湖,落在芦苇上,风吹拂着我微小的脸庞。我是多么的卑微和渺小。我想,如果我能变成蝴蝶,就一定能找到纳兰筠,她会是另一只蝴蝶,想到这里,我就不那么害怕了,我甚至感到欣慰,庆幸死亡终将把我们连成一体。我开始回忆自己的一生,逃亡的一生,我逃离了我的原生家庭,逃离了压榨我的世界,最终难逃命运为我打的死结。

我进入漫长的昏睡,梦见自己被封在棺材里,埋入暗无天日的地下。

而当我感到自己将被沙土同化掉时,本能驱使我将沙发拉到洗漱台旁边,用嘴对着龙头接水喝。我醒醒睡睡,饥饿带来的身体麻木以及精神上的幻觉让我全然忘记了时间的流逝。

十一

就像过去了几个世纪,天地空蒙,我梦见一个孩子骑着黑天鹅飞进我黑暗的胸腔,落在那颗蒙尘的心脏上。那孩子踩着坚硬的心脏,大声呼唤——那声音在寂静而脆弱的黑暗中引发超强地震,剧烈的震荡中,箍在心脏上的石头被震碎,我一下子醒了过来。

孩子、黑天鹅、心脏,还有那悲伤的呼喊,灰尘的味道,依然清晰可辨,但周围的世界却一片黑暗。我无比恐惧地发现,房间里的灯熄灭了。我从躺着的地方一下子弹跳起来,跌跌撞撞跑到门那里大喊:“开门开门……”又举起椅子砸向那道门,我庆幸自己一开始就把椅子放在了门边,它被当作武器的使命并没有变,现在它帮我击败死寂,只一下就碎了,有东西掉在地上,是那个不锈钢水壶内胆。

我灵光一闪,脱下衣服兜住那东西,死命朝着门抡去,一下,再一下,我倒在地上,几乎虚脱。屋里的灯亮了,我知道自己有救了。

有人砸门了,三下,四下,门开了,一个女人和几个男人走进来。那女人见到我,一脸惊讶:“你怎么在这里?陆海说你连夜逃走了……”

我认出了那张脸,我说:“我知道你是谁。你骗不了我,你是那个要吃鱼又要吃天鹅的女人……”

女人笑了,向我伸出手:“我叫李娜,国调队的!”她又回头叫了声:“小鹿,快过来,你爸爸在这儿!”她声音很大,几乎要把我耳膜震破。

一个身影跑过来,只看了我一眼就扑入了我的怀抱,哭着喊爸爸……

男孩小鹿变成了有一头乌黑长发的女孩,她长得很像我的纳兰筠。我认定自己依然被困在梦里,被梦魇住,只能看见,说不出话,就像那些天鹅,我嘟囔着那些天鹅的名字,一个又一个,最终我晕了过去。

我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黄昏,玫瑰色的日光洒满房间,我看见了纳兰筠的脸,她坐在床头温柔地看着我,但这里并非天国,因为纳兰筠仍在人间。

事情就是这样,我的纳兰筠并没有死,她只是亲手完善了自己的死亡证明。毕竟她曾经替人摆平过不知道比这个大多少的麻烦。她并没有从我入狱这件事上拿到好处(那些人不会让这件事在未来留下任何隐患),但却从公司宣告破产这件事上拿到了应得的一份,代价就是我的自由,讽刺的是,那几乎是正义的另一張面孔——她成功地让一个助纣为虐的公司彻底消失。

纳兰筠回到了家乡,不具名帮助那些受到不公正待遇的人维护权益,那些人得到的帮助有时候是一些被忽视的证据,有时候仅仅是一个电话号码。她时常与律所合作,或者为他们提供思路,当然这些都不是在传统意义上“面对面”发生的,而是通过媒体社交平台形成某种“隐形联盟”,从未存在却始终在发挥作用。

幸运的是,她成功让执法部门关注到了边境线上的这家渔场,并派出了调查人员。所以,陆海所谓的大买卖开张的第一天就宣告了破产。

执法人员用了半个月时间查封云杉里渔场,就在他们前往地堡,准备关闭所有动力源,然后彻底撤出时,我恰好因那个梦而醒。

那个骑着黑天鹅落在我心脏上的孩子,是我的女儿,她就是那个偶尔回家一趟却遇见我留下字条,然后瞒着母亲将自己扮成哑巴男孩开启冒险之旅的小鹿。她叫齐小涵,她是当时唯一一个坚信我仍在渔场并未畏罪潜逃的人。如果她能早点知道地堡的存在,事情将会是另一番光景。

除了陆海,唯一知道渔场地堡存在的人是李娜,一心想立功的她没有在第一时间向专案组报告这一线索,而让陆海钻了空子,让他神不知鬼不觉破坏了从三楼直通地下的电梯制动系统。那是一台定制款电梯,找专业技师重新修复电梯,花了差不多一周时间。加上大雪封山,道路不通,我差一点就死在那个可怕的地洞深处。

从地洞出来之后,我便有了家人,我想这也是对我母亲在天之灵的最好告慰。

与陆江被带回北方进行审查不同的是,被陆江称为云杉里世居动物的十三只天鹅除了小十三留下来养病,其余十二只被有关部门用专机送回了南方海滨。让陆江想不到的是,那只被他吹嘘为湖神的黑天鹅是一个小女孩孵化养大的,这个幸运儿一直深爱着夏娃,也是它的爱让夏娃在困境中活了下来。

第二年春天的一个温暖的午后,鞑靼河上游飞来一群天鹅,它们中有夏娃和它的族群,这让一个冬天都怏怏不乐的齐小涵的黑天鹅终于快乐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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