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涛
一
现在是早晨,杜明在山头公园走圈儿,心神不定。
这座城市有许多山头公园,杜明家附近的这座山头公园叫贮水山,位于老城区,山的周围是密密匝匝的居民楼。正门山根下有一个广场,广场尽头的山脚下,有一道修建于百年前的大石阶直通山顶,有人数过,石阶共有一百零八级。
山上的植物大都是黑松,松林里,也有三五棵稀稀拉拉的樱花树,每到初夏,粉红的樱花点缀了深绿色的松针,很是赏心悦目。
山下的广场,外围地面用大理石铺成一个较大的圆,圆的中心是喷水池。外围那个较大的圆,就成了中老年人晨练时走圈儿的地方。
杜明每年五月初至十月下海游泳。进入十一月,天冷了,他便每天早晨来贮水山广场走圈儿。他看着手表,一圈儿一圈儿地走,走得浑身冒汗了,便走出圈儿外,去早市买菜,然后回家。
贮水山的早市在室内,物品很丰富,郊区的菜农把自家种的菜都运到这里卖,又新鲜又便宜。沿海的渔民也在这里卖海货,鱼虾活蹦乱跳的,很是诱人。
杜明心神不定,和李丽有关。李丽是杜明的老婆,比杜明小三岁,早年从一家化工厂下岗,由街道办事处投保,现已退休在家。
前一天,杜明和李丽为一点鸡毛蒜皮之事拌嘴。他提高声调嚷了句:“这一辈子,什么事都没法和你讲通!”
李丽愣怔一下,接着冷笑着说:“讲不通就对了,你是知识分子,大编导,我是工人,没文化。我们家对你早有防备,我爸临终前说了什么你应该知道!”
李丽说这番话,杜明没感觉到什么,因为岳父去世前说的那些话,他早就听说了。但李丽看他的那个眼神,却让杜明倒吸了一口冷气。
他想起了他的朋友孙晓天,孙晓天和杜明同岁,是出版社的编辑。前年,孙晓天脑梗塞住进了医院,孙晓天的妻子在医院陪了两天后就不来了,只是花钱雇人伺候他,平时来医院探望的是孙晓天的女儿。杜明为这事找过孙晓天的妻子,可她对杜明说:“他现在需要我了?当年非要和我离婚的事你们谁不知道?我现在也上了岁数,身体不好,花钱雇人照顾他,又有女儿每天去看他,还不行?”
孙晓天妻子说这番话时的眼神冷冷的、怪怪的,隐约还闪出幸灾乐祸的光。杜明感觉,孙晓天妻子那眼神,和前一天李丽看他的眼神一模一样。
孙晓天出院后回家养病,人是清醒了,但半边身子不能动,坐轮椅了。孙晓天的妻子伺候是伺候,但经常说些刺耳的话,孙晓天一声不吭,默默承受。
孙晓天年轻时要和妻子离婚,杜明是知道的。那件事情的原因,像首朦胧诗,看起来似懂非懂。孙晓天的妻子并没有确凿证据,孙晓天也拒不承认有那回事。直至今天,孙晓天的妻子还铭记在心,可见女人对这种事情的仇恨和敏感,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孙晓天终于上岁数了,病了,不能自理了。妻子怀揣着那种印象照顾他,细思极恐。
杜明和孙晓天是好友,两人的人生轨迹也相似,对照孙晓天的妻子,杜明不得不想到李丽。尽管他没有孙晓天那样的“实质性”的艳遇,但似乎也算不上“出淤泥而不染”。更重要的是,他那点心思,李丽心知肚明,而且还不止一次给他点破过。如果将来他病了,不能自理了,李丽会怎样对待他?像孙晓天的妻子一样吗?难以预料啊!
二
杜明心神不定,沿着广场走了一圈儿又一圈儿。
朝阳出来了,整个山头都被染红。一个和杜明年龄相仿的大妈牵着一只小泰迪狗走了过来,不知谁的一只半大哈士奇狗迎着小泰迪跑来,小泰迪又蹦又跳,狂吠不止。哈士奇倒不恼,来到小泰迪跟前,伸长脖子嗅着它。
杜明瞥了一眼大狗和小狗,继续走圈儿,继续想事。
孙晓天和杜明是夜校同学。1970年代末,两人同在一所夜校上汉语言文学课。那时候杜明和孙晓天都二十岁出头,都是进工厂刚满两年的学徒工。杜明在一家化工厂,孙晓天在一家食品厂。1980年代初,杜明和孙晓天通过自学考试获得大专文凭,又在1980年代末相继结婚成家,妻子也都是各自工厂的同事。1990年代初,市属机关事业单位面向社会公开招聘,杜明和孙晓天双双上榜,杜明去了电视台,孙晓天去了出版社。
大约在二〇〇〇年前后,杜明听说孙晓天和一未婚女作家挺暧昧的。他当面问过孙晓天,孙晓天一口否决,说自己只是那女作家的责任编辑,啥事也没有。杜明“嘁”了一声,表示不信。孙晓天“哼”了两声,反问杜明:“你呢?别在我面前装蒜了,你就那么心甘情愿?”
“什么心甘情愿?”杜明问。
“我是说你和李丽的婚姻。”
“我心甘情愿怎样?不心甘情愿又怎样?反正我不像你,也没传出什么绯闻。”
“那好,我祝你们婚姻幸福,白头到老。”孙晓天冷着脸说。
杜明感到心里疙疙瘩瘩的,连忙岔开话题。
后来不久,孙晓天就穿帮了。也许妻子早就察觉到了什么,平时对孙晓天的一举一动十分敏感。有一次,孙晓天中午在外应酬完回家睡午觉,他把手机放在床头柜上。妻子下班回家,他还没醒,这时手机“滴”了一声,一条短信飞来。妻子拿起一看,是个叫“1234”的发来的,短信上就两个字:“在哪?”
孙晓天被妻子摇醒。妻子问:“1234是谁?”
他喝酒了,睡得迷迷糊糊,眼都没睁开就说出那女作家的名字。
这一下子天崩地裂了。妻子衣服都没换,就回了娘家。孙晓天醒来时,天已大黑,妻子不在家,上小学六年级的女儿也没回来。他先给女儿打手机,女儿说她和妈妈在姥姥家,不回去了,今晚她们就住在姥姥家。
“为什么住姥姥家?”孙晓天问。
手机那头响起岳母的声音:“孙晓天,你外面有女人了?你还有点良心没有?我闺女哪里对不起你?”
孙晓天蒙了:“妈,您说什么呀?什么女人不女人?”
岳母说:“我问你,那个女作家和你联系为什么不敢写自己的名字?还起个名叫1234,一看就知道你們心里都有鬼!”
孙晓天一下子醒悟了,连忙拿起手机看,沮丧得恨不能把手机摔了。
没想到,第二天妻子竟去了出版社,找到孙晓天的分管领导又哭又闹,说孙晓天作风不正派,利用工作便利搞婚外恋。分管领导把孙晓天叫到办公室,让他当着妻子的面把事情说清楚。
孙晓天对妻子那个气啊,但又不能守着分管领导发作。妻子坐在办公室的沙发上,冷着脸,看都不看孙晓天。
孙晓天对分管领导说:“1234是我让她起的名。因为我和她经常讨论作品,短信来往频繁,就是怕引起家人误会才不让她用真名的。”
妻子说:“讨论作品还问你在哪儿?听听这口气,多像两口子。”
孙晓天说:“身正不怕影子歪,请领导调查。”他看了一眼妻子,说:“虽然我是清白的,但咱俩先解决了,离婚!”
妻子一听离婚,“哇”一声又哭了。
分管领导生气了,一拍桌子,吼道:“孙晓天,你放肆!出去!”
孙晓天两口子的离婚闹剧上演了半年之久。这期间杜明去他家调解过,反正孙晓天死不承认他和女作家有什么事。孙晓天的妻子就是哭,要么大哭,要么小哭。她又去了几次出版社找分管领导,最后出版社做出决定,调离孙晓天岗位,不让他编文艺类图书了,让他去编教辅。编教辅什么人也不接触。
这场闹剧无疾而终,原因很简单,也具有普遍意义——孙晓天舍不得宝贝女儿,他不想伤害女儿,他无法想象和妻子离婚后给女儿造成的心理阴影。
事情过去后,孙晓天有一次和杜明小聚,几杯酒下肚,竟然泪眼婆娑,说:“杜明你是不知道,我不用看见女儿,只要拉开衣橱,看到她穿的小衣服,我离婚的决心就塌陷了……”
杜明便劝他:“过下去吧,怎么还不是一辈子。”
孙晓天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说:“不过下去怎么办?这都是上天安排好了的,不可抗拒。”
“那个……1234……现在怎么样?”杜明问。
孙晓天摇摇头:“早不联系了,我和她没有任何肢体接触你信不信?”孙晓天深深叹口气,又说:“咱不提这事行不行?”
杜明一笑:“不提不提。来来,喝酒。”
三
杜明微微出汗了,看手表,七点半。山上的人多了起来,广场周围的小树林里,响起了萨克斯和口琴此起彼伏却不怎么成调的乐声,杜明知道,那帮热衷于乐器的大叔大妈又聚在一起了。所谓饱吹饿唱,这帮人是在家吃了早饭才来山上找乐子的,一般都这个点开始演奏。
一个跛足的中年人从圈儿外走进来,一歪一歪地在杜明前面走着。杜明放慢了脚步,心想,腿脚不方便也来走圈儿,可见人对生的愿望有多么强烈。早市那边人声有些鼎沸了,一些人匆匆往那边赶,一些人慢慢从那边回,手里大包小包提着肉鱼蛋菜。
五十岁后,他和李丽有了分工,李丽负责家里的卫生和洗刷,他负责买菜做饭。儿子尽管还没结婚,但早就给他买了婚房,儿子平时就住在那里,不怎么回来。他和李丽的二人世界基本是平淡、乏味、琐碎、波澜不惊的,只有儿子回来时,三口人围坐在一起吃晚饭,开瓶红酒,和儿子面对面喝两杯,家庭气氛才热络一些。
杜明的父母早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就相继去世了,那时候,杜明还在工厂里做工。九十年代末,岳父查出了绝症,住进医院。杜明还和两个连襟轮班陪过床。半年后,岳父去世了,又过了五年,岳母也去世了。原本每年春节正月初三回娘家的惯例没了,改成每年初三李丽姐妹三个轮流待客,今年在他家,明年去你家,后年再到我家。
有一年是在杜明家,酒至半酣,大姨姐提起一件事,说父亲临终前,曾和她交代过,三个女婿中,他最不放心的就是杜明。岳父认为杜明身份变了,从工厂调进电视台,和小女儿李丽肩膀不一般齐,担心他们的婚姻不能长久。
杜明佯装惊讶:“啊?老爷子对我如此不放心?”
大姨姐对杜明说:“现在你老了,孩子也长大了,没想法了吧?”
杜明问李丽:“我过去有想法吗?”
李丽说:“问我干什么?问你自己。”
大连襟给杜明倒上一杯酒,端起自己的酒杯说:“来来来,咱碰个杯,二十多年的连襟了,胜过兄弟。”
二连襟也端杯和杜明碰一下,说:“职业不一样容易出事儿,如果你和我们一样,还在工厂里当工人,老爷子就放心了。”
杜明嘿嘿笑出声:“我如果是市长,老爷子会怎么想?”
李丽斜眼瞥了杜明一眼,说:“你要是当了市长,我和儿子就没活路了。”
“怎么没活路了?你是我老婆,儿子是我亲生的。”
李丽说:“你不用当市长,就是当了区长,今天坐在这里的,就不是我们了。”
大姨姐说:“行了行了,我就这么随便一说,就引出你们这么多话,大过年的,说点高兴的事吧。”
岳父临终前说的那些话,也就那年的正月初三在杜明大姨姐家公开说了说,往后的日子里,谁也没再提这件事。沒想到,好多年过去了,李丽始终没忘,和杜明一言不合,便拎出来晒晒。而李丽看他的那个眼神,和孙晓天妻子历数丈夫当年要和她离婚时的眼神一模一样。
杜明突然对自己的身体状况担起忧来。五十岁以后,他除了血压有点高,其他部件无大碍。他游泳、走圈儿、早睡早起、不贪恋烟酒,自我感觉身体还可以。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孙晓天的身体平时也没看出有什么问题,还不是说脑梗就脑梗了?如果身体出了问题需要家人照顾,李丽会怎样对待自己呢?
杜明不愿想这些事,可控制不住自己,总是联想:
和孙晓天一样,杜明突然脑梗塞了,住进了医院。正输着液,李丽从病房外走进来,对他说:“我已经陪你一白天了,医生说你已经过了危险期,我可以回家了。”他半边脸还麻木着,身子僵硬,口齿也不太清晰。他说:“别别……晚……晚上我……怎么……办……叫……叫……儿子……来。”
“我给儿子打电话了,他今天特别忙,来不了。”
“你……你你……”
“要不,你给儿子打电话,也许他会过来。”
杜明身子僵硬着,双手也不听使唤,怎么打电话?他气得脸色煞白,闭上了眼睛。
李丽一丝冷笑,说:“你不是最讨厌我守着你吗?我不烦你了,拜拜,明天早晨我再过来。”说着,转身出了病房。
杜明膝关节坏死了,做了手术,术后恢复得不好,很长一段时间要拄单拐走路。尤其是大小便,他心有余力不足,需要别人帮助。每次去洗手间,李丽倒是搀着他去,坐上马桶李丽就不管了。结束后他喊李丽帮忙,李丽也不来。
李丽坐在客厅的沙发看手机,说:“你不会扶着洗脸池的台子自己站起来?你需要锻炼,别什么事都靠别人。”
杜明扶着洗脸池艰难地站起来,一只手拄拐,一只手提着裤子出了洗手间。他问李丽:“你为什么不帮我?”
李丽头不抬眼不睁,回答说:“我怎么不帮你?我扶你去的洗手间。”
杜明愤愤地骂了一句粗话。
李丽瞥他一眼,说:“别骂人,你忘了?你是文化人嘛!”
“你說!我怎么得罪你了?”杜明感觉双眼都冒火了。
李丽说:“别装,没有不透风的墙。”
杜明哑了,半天没回过神来。
……
四
那个跛足人什么时候不见了,杜明左看右看,没看到他。也许杜明刚才胡思乱想的时候,跛足人离开了圈子。走圈儿的人不多了,杜明目测还有二十人左右。有两个五六岁的孩子把童车骑进了圈,绕着圈子你追我赶。杜明看到,其中一个孩子脚上穿了双白色的小皮鞋,他浑身一颤,想起儿子小时候,当年,他还写了一首诗,题目是《离婚的男人》。其中一节是这样写的:
他准备在法庭上抱起五岁的儿子
使劲亲吻
并发誓要拿走儿子穿过的
那双白色小皮鞋
他渴望今后能嗅到儿子的气味
那股淡淡的皮革味和汗酸味
能将他的心熏得水晶一样透明
杜明活了大半辈子,从来没上过法庭。他是公职人员,朝九晚五上班下班。作为一名电视台的普通编导,他手里没权,也没名气。他遵纪守法,胆小如鼠,小心翼翼,从不敢越雷池一步。
但在他的想象中,他是上过法庭的,而且不只一次。每次他都设计好了说辞。他真的不能这样过下去了,这样下去,他会发疯。无数次,他问自己:你是嫌弃妻子了吗?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你考虑过妻子的感受吗?幼小的儿子怎么办?每一个疑问,他都试图找到最合理的答复,但似乎每一个答复,听起来都像强词夺理,不能自圆其说。
他何尝不像孙晓天?孙晓天对他说,不用看到女儿,只要拉开衣橱,看到女儿穿的小衣服,他就塌陷了。他也是,只要看到儿子的衣服鞋袜甚至用过的小碗小勺,他就绝望了。他不敢想象往后的日子里没有了儿子,如果不能亲眼看到儿子一天天长大,对他来说,生命就失去了全部意义。
有那么一些日子,他天天去儿子所在的幼儿园附近,远远地看着绘有彩色图画的幼儿园大门,猜想儿子现在在干什么呢?是坐在教室里跟着老师大声朗读,还是在院子里和小朋友做游戏?
那双白色小皮鞋,是他去上海出差时给儿子买的。那一年,他刚从企业调进电视台,七八个新入职的采编人员统统被领导派去上海电视台培训。这七八个人中,他年龄最大,且已经结婚生子,其余的都是大学应届毕业生。
年轻人工作之余的玩法和他不一样,男男女女嘻嘻哈哈,不是逛外滩就是去豫园。他则去南京路淮海路逛商店,给老婆孩子买这买那。由于囊中羞涩,也没买什么值钱的东西,给李丽买了一件短袖衬衫、几双丝袜,给儿子买了一把电子玩具枪、一双白皮鞋。还就是这双白皮鞋最值钱,纯皮的,花了五十多元。那年儿子三岁,穿上这双白皮鞋,蹒跚着走路,可爱极了!
两年后,儿子的脚长大了,白皮鞋小了,放在家里也没用,李丽要送给同事的孩子穿,他却不让。他把白皮鞋擦干净,打上油,放在书橱里,每次开橱找书都会看到。一看到,儿子小时候的模样就会浮现在眼前,心里顿时酥软起来。
李丽很不理解,说他有病。“你把鞋放书橱里是什么意思?这就说明你爱儿子了?”
他一听就火冒三丈:“我的书橱和你有什么关系?你这不是咸吃萝卜淡操心嘛!”
“书橱摆在家里,怎么和我没关系?我看着别扭!”
“别扭你就滚!”
“啊?你叫我滚?杜明,我早就看出来了,和我结婚,你后悔了,我配不上你是不是……”李丽脸涨得紫红,眼瞪得老大。
他的心脏快爆炸了,得赶紧离开,不离开他会控制不住自己。他起身穿衣摔门而去,走在大街上,他突然无比伤心,真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大哭一场。他打电话给孙晓天,孙晓天说别上火,我早就告诉过你,现实就是现实,没有诗意。
“我真想离婚!”杜明说。
孙晓天说:“别犯傻了,我都没离,你离个啥!”
“你是有错在先。我呢?我一身清白,理直气壮!”
孙晓天在电话那头笑了,说:“都多少年了,还提那事?难道你还想找个5678?晚了!”
“你笑什么?我现在难过得要死!”
孙晓天说:“好了好了,到我这里来,还是楼下那个小馆子,大红肠、辣炒蛤蜊、散啤,怎么样?”
……
往孙晓天家走的路上,杜明的情绪渐渐稳定。
结婚这么多年,其实李丽料理家庭生活还是有一套的。搬了几次家,每次装修房子,都是李丽一手操办。她不用装修公司提供材料,都是自己跑装饰材料市场,选瓷砖、地板、家具、马桶、洗手盆等等,就连洗澡用的喷头,也是挑来挑去,绝不马虎。平时家里的开销,李丽安排得井井有条,大人孩子穿的衣服、一日三餐的食材、人情往来,也都周到。有时候家里需要用大钱,李丽哏都不打就拿出来了。他都觉得诧异:这钱她是怎么攒出来的?
他心里很清楚他和李丽的差异在哪儿。在现实中,这种差异也确实导致了许多家庭瓦解。但他不想这么决绝,不想伤害家人,尤其不能伤害儿子!人活一世,不可能总得到,有得有失才公平。古希腊大哲学家苏格拉底算是看透了,他说:“无论如何应该结婚,如果你娶到一个好妻子,你会很幸福,如果娶到一个糟糕妻子,你会成为哲学家。”
平心而论,李丽无论如何也不是一个糟糕妻子。李丽身心健康,长相也俊美。没结婚时,每次李丽去他家,邻居们看到了都会夸奖:杜明好福气,找了个漂亮媳妇。
多年来,他一次又一次审视和李丽的婚姻。他不仅想到苏格拉底,还想到了庄子。庄子在《山木》篇中,提倡处于“材”与“不材”之间,他的感受就是,身处幸福与哲学家之间。
五
咦?那个跛足人不知什么时候又进入圈子了,在杜明前面一歪一歪地走。杜明不禁笑了,心想,他何不一次走完?中间出去了,现在又回来走圈儿,有些怪。跛足人一歪一歪地走,像个左右摇晃的钟摆,使杜明有了灵感,貌似可以写一首诗。
杜明现在不仅是微微出汗,而是流汗了。前额渗出了汗珠,后背感到黏糊糊的,说明汗水已湿透了内衣。太阳已经老高了,广场周围的小树林里人声喧哗,几只喜鹊盘旋在空中,似乎想落又不敢落。
杜明一圈儿一圈儿走着,从一个点向前走,轉一圈儿,又回到这个点。然后再向前走,转一圈儿,最终还是回到了这个点。圈儿外的场景倒是有变化,赶早市逛山的人来了一拨,又走了一拨,有的认识,有的不认识。那些宠物狗也是,走了大的,来了小的,走了黑的,来了黄的。脚下却没有变化,一块一块花岗岩铺就的地面,一年到头总是暗青色,无论谁进来走圈儿,无论皮鞋布鞋旅游鞋,只要走起来,永远是从这个点出发,转一圈儿又回到这个点,如此循环往复……杜明琢磨着这个过程,想到了推着石头上山下山的西西弗斯。他摇摇头,笑了。
时间到,杜明决定不走了,去买菜吧。杜明走出圈子,去往早市,他想买一棵大头菜,用虾皮炒着吃,正值初春,长梗菠菜也下来了,烫个细粉丝,炒着吃很美味儿。晚饭的下酒菜还缺个肉食,他还要去买半斤猪头肉。蒜泥黄瓜拌猪头肉,想想就流口水。
买菜回到家中,已经八点了。李丽吃完早饭,把杜明的饭摆在桌子上:一枚煮鸡蛋、一碗小米粥、两块腐乳和一个小馒头。杜明放下菜,去洗手。李丽对他说:“你吃了饭去儿子那里,拖拖地。”
“前天不是才拖过吗?”杜明说。
“前天拖了今天就不拖了吗?”李丽说,“家里的地板要天天拖才干净。”
杜明坐在桌子旁开始吃饭,说:“我给儿子发微信,让他下班回家拖地,别这么懒。”
李丽一瞪眼:“别说些没用的,去不去?你不去我去。”
杜明看她一眼,把想说的话又咽回去,埋头吃饭,一声不吭。
吃完饭,杜明站起身,突然“哎哟”一声,身子僵住了。
李丽问:“怎么了?”
“快快,扶扶我,闪腰了。”
李丽过去扶住杜明,问:“上山走圈儿这么长时间也没闪腰,回家吃顿饭就闪腰了?”
在李丽的搀扶下,杜明僵着身子,一小步一小步走向沙发,慢慢坐了下来。
李丽转身去收拾桌子上的碗筷,边收拾边说:“真巧,让你去儿子家拖地,你马上就闪腰,老天爷真会安排。”
杜明双手朝后背过去,按住两个腰眼,脸上呈痛苦状,说:“说话不要太难听,我愿意闪腰吗?闪腰不能动,还不是我自己遭罪?”
“好好好,你闪腰了,你遭罪了,我去儿子家拖地行不行?”说罢就开始换衣服要出门。
“给我倒杯水喝。”
李丽给杜明倒了杯水,放在沙发前的茶几上,顺便把热水瓶也放在茶几上,说:“再喝自己倒。”
杜明端杯喝了一口水,突然问:“我要是真不能动了,你能伺候我吗?”
李丽一愣,瞥了杜明一眼,走到门廊前穿鞋,说:“神经病!闪个腰就不能动了?不能动了我就送你去养老院。”
李丽刚出门,杜明就从沙发上蹦起来。他是装的,就是想借此试探李丽:“我要是不能动了,你能伺候我吗?”
杜明坐在电脑前,燃上一支烟。李丽在,他是不能在家吸烟的,必须端着烟灰缸去门外走廊里吸。
杜明吸着烟,感到些许轻松。回味着刚才李丽的举动:他假装闪腰,李丽上前扶他——李丽居然上前扶了他,还给他倒了杯水喝——细节总能反映出生活的真实。
李丽年轻时就爱干净,刚结婚时没房子,在城乡接合部租了一间民房。那房子就是农村平时常见的瓦房,地面是一块一块青砖铺的。他们搬进来后,李丽竟买了蓝色的地板革铺在青砖上面。杜明觉得没必要,一间破民房,铺什么地板革?李丽不这样想,她说地面是砖的,砖与砖之间有缝隙,脏东西都藏进缝里了,无法清理。铺上地板革就可以用拖把擦地了。后来住进楼房,地面铺了地板砖,天天拖地成了李丽生活中重要的组成部分。儿子长大从家里搬出去后,李丽不关心他吃什么穿什么,就惦记地板,三天两头支使杜明去儿子家拖地。
这样想想,杜明觉得李丽优点还是蛮多的。苏格拉底所说的那两类妻子,哪一类都不能严丝合缝套在李丽身上。他突然又想到了卡尔维诺的《一个分成两半的子爵》,李丽身上一半是“好”一半是“糟糕”?如果真是那样,今后他老了,生病或生活不能自理了,李丽会用她身上的哪一半对待他呢?看看孙晓天,很显然,他妻子对待已经坐轮椅的他,是两半并用——《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杜明信马由缰又想到了王朔。
正胡思乱想着,听见有钥匙捅锁眼的声音,杜明知道是李丽回来了,赶紧站起身来,几步过去,坐进沙发。
李丽回来了,换上拖鞋,走进客厅,她看看杜明,又看看客厅的窗子,抽动鼻子嗅:“你又在家吸烟了是不是?”
杜明说:“就吸了一支,腰不得劲,没出去。”
李丽走到电脑桌前,弯下腰看摆在电脑桌一角的烟灰缸,说:“不对,你是坐在这里吸的烟,原来烟灰缸里只有三个烟头,现在是四个了。咦?你不是闪腰了吗?你不是不能动了吗?”
杜明尴尬地笑了,说:“腰是闪了一下,但没那么严重。你扶我坐在沙发上,休息了一会儿就好多了,站起来走了两步,还行,就抽了一支烟。”
李丽脸上掠过一丝嘲讽,说:“撒谎撒惯了,可以理解。”
“我撒过什么谎?举个例子听听。”杜明有些不快,“你这态度,好像我做过什么对不住你的事似的。”
“好,那我就问你,娶我当老婆,你是不是后悔了?”
“我后悔什么?”
“你是电视台编导,我是普通工人,你是诗人,我没文化。”
杜明脸上发烧,心却冰凉。李丽都年过半百了,还是没忘了这茬儿。
杜明说:“别斗嘴了。你今晚想不想喝点酒?陪我喝点儿吧,打开瓶茅台,少年夫妻老来伴,应该享受享受了!一会儿我去做饭。”
他边说边从沙发上站起来,还故意歪下身子,呻吟一声。
李丽连忙上前扶他,说:“腰还疼吗?是真是假?我都糊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