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离
多年以前,我还是个年轻的女人,身材婀娜,气质超群,皮肤白净,在镇上的事业单位工作。我对幸福生活的理解不过如此。但有些事真不是自己能决定的,本来只是一件小事,也是自己的私事,最后却被别人无限放大,成了不得了的大事。左右这些事情的就是村里那些婆娘们。你如果比她们长得好看、过得好一点吧,她们就会不满。她们说话太难听,比如,好看顶个屁用,还不是一个娃都生不出来。我们家媳妇虽然丑了点,但是屁股大能生啊,娶回家来头一年就给我们生了个大胖孙子……这话被我婆婆听见后,就给我甩脸子看。
一个女人生不了孩子,那就不能算个完整的女人,要受很多歧视。一个女人,要是只生了女儿而生不出儿子,她就得想尽各种办法再生。女人的身体就像一个鼓鼓的口袋,你得往出来掏,掏日子,掏孩子,掏成长的庄稼,掏锅碗瓢盆。
镇上有个老中医,据说给多年不孕的女人都调理得生了娃,人家送一绰号“妙手”。我婆婆听了后就带我去看。每一次都是婆婆全程陪同,直到我们把大包大包的中药取回家。那天,我婆婆有事去不了,就让苏楷陪我去了。“妙手”一改往日的样子,色眯眯地看我,笑着说,过来,躺下,把上衣扣子解开。然后,他用满是茧子的右手按了按我的肚子,接着就要往上摸。
我忽地一下坐起来,说,我去县城医院看。然后头也不回地出了那个可恶的诊所。出来后我悄悄对苏楷说,“妙手”他摸我。苏楷正在外面的台阶上和几个熟人抽烟说话,听我这么一说,他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说,还真敢上手啊?没等我反应过来,就听到诊所里面“哇哇哇”的叫喊声。等别人听见声音跑进去看时,“妙手”被打出血了,还用手捂着裆部拼命叫唤。那时候我们都年轻,没想到有多严重,只是气愤而已。可我妈说,苏楷做得对,自己的女人就应该那么护着。霸占着一个寡妇不够,还半夜去扒儿媳妇的灰,那种人揍死才好呢。
“妙手”和村里一个寡妇的事我们都知道,但现在已经没意思被提起了。原来,我婆婆每次去了之后寸步不离地看着,是以防“妙手”对我下手啊。我的心里突然对婆婆有了一丝感激。
“妙手”幸亏没被揍死,还在医院里躺着,但苏楷被抓了。
我婆婆的脸色很难看,除了哭,就是骂我,什么难听就骂什么,怎么解恨就怎么骂。我听得最多的就是,扫把星,不下蛋的母鸡。对吧,绕来绕去又回到生孩子这事上了。如果我给他们苏家下个“蛋”,我就是只合格的“母鸡”了,这一句以后她绝不会再骂。
我关了门,拉了窗帘睡觉。苏楷被抓,我能有什么办法?我也难过啊。我和他两小无猜,以前要是谁敢欺负我他就找谁算账。那天,等我反应过来时,苏楷已经把“妙手”打了,打完还不解恨,又在他的裆部踢了两脚。苏楷说,应该把他的十个指头都撇断,他不知占了多少女人的便宜。
拘留期满后,苏楷放出来了,但“妙手”的医药费我们得出。这事就算到此为止了。后来我才明白,我可以告他猥亵罪的,让他赔偿我的精神损失费。可苏楷说,算了,这事传出去不好听。
后来我们也没去县里的医院检查,那时候,怀个娃生个孩子,哪用得着那么大的动静,说不定哪天就怀上了,指不定哪天就生了。不就是生个孩子吗,我又不缺啥,相信自己有能力。但婆婆还是给我甩脸子看,她习惯了指桑骂槐。我就当那些难听的话被北风吹走了,吹不走也会挂在大门口的树梢上,反正落不到我头上,更钻不进我耳朵里。
每天晚上,我和苏楷继续折腾,第二天照样早早起来去镇里上班。突然有一天,我发现我的例假有一段时间没来了。我惊得跳了起来,高兴得像只雀儿。
我媽说,幸福的女人就是只雀儿,日子就应该欢欢喜喜跳跃着过。
那天早上,天还雾蒙蒙的,我和苏楷已经从三公里外的村子骑摩托车到镇上,准备乘车去县医院检查。就在路过一个巷口的时候,有个人用一个大铲子端着什么走出来,经过我们跟前的时候,我看清楚了,是一只猫,准确来说,是一只死猫,再准确一点,是一只全身血肉模糊的死猫。
我全身的神经不由得发紧,下意识地按住自己的小腹,但我已经紧张了。我妈说,怀孕的女人看到脏东西时千万不能紧张,一旦自己紧张了,就会影响到肚子里的胎儿。可我还是没忍住,紧紧抓着苏楷的手在发抖。
一只死猫而已,别紧张。苏楷捏了捏我的手。
或许是一只兔子呢,我都没看清楚,他又补充道。
猫和兔子能一样吗?猫多不吉利,还是一只血淋淋的死猫。我已经带着低低的哭腔了。
我俩的脚步都加快了,绕过集市的那块空地,经过镇政府大门,过了邮局,才能到另一个路口,那里有去县城的车。走那段路时,我感觉我的子宫里已经有小小的动静了,有隐隐约约的疼痛。我们紧挨着坐在车上,我很担心,怕孩子突然从身体里掉下来,风就把他吹跑了。好多次在梦里都是那样的情景,风里有好多天使般的小孩在飞,我拼命在抓,可惜一个都抓不住,后来就哭醒了。
苏楷说,没孩子我们一样过,再不行,过几年我们可以领养一个。都啥年代了?
我说,我就是受不了你妈的各种冷嘲热讽,还有村里那些婆娘们的闲言碎语,我迟早要把她们的嘴堵上。
在县医院挂了号,我们找到妇产科,一看是位四十多岁的女医生,心里顿时安稳多了,感觉医生的年龄越大,就越有经验,一定能帮我生出个孩子来。她问了好多问题,最后开了单子,说,先去做个彩超。
我确定是怀上了。
结婚三年了,我终于长出了一口气。我一直坚定认为我是能怀孕的,我的子宫和我无冤无仇,为什么不能成全我做一个母亲的心愿?
女大夫问我之前有没有流产经历,我说没有。她说,胎象有点不稳,得吃点药保胎。她给我开了安胎药,让我回家,别再乱动。
我们就那么欢欢喜喜地回了。我们还没来得及把好消息告诉苏楷他妈妈,我就在送丧观望的人群中看到她了,最先看到她黑着的脸,然后是带着怒气的眼睛。
我妈说,怀孕了也不能见穿丧服的,怕冲。我那天其实不是被送丧的阵势吓的,是因为我婆婆。她肯定以为我和苏楷又没事逛县城去了,她大半辈子节省惯了,最怕我们乱花钱。我每次买回家点零食,她都要唠叨个不停,说,宁买高价物,也不吃便宜嘴。我穿件新衣服她都要斜着眼瞄过了,才问,又花了多少钱?村里哪家的媳妇像你这么花钱的?再厚的家底都被你们败光了。我说,没花钱,我表姐送的,她开服装店。婆婆马上就会喜笑颜开,再问,你哪个表姐?这么好的亲戚,一定要带她来咱们家吃饭啊。
因为那天我回来穿的衣服不是早上走的时候穿的,我婆婆眼太尖了,她一下子就发现了。其实我们从医院出来真去逛了商场,苏楷给我买了衣服,他说奖励我终于为张家开枝散叶了。
我妈说,你怀孕的事前三个月不能告诉你婆婆,她那张嘴,大喇叭似的一吼,还怕谁不知道。得瞒着,三个月之后胎就稳了。所以我婆婆当时根本不知道我怀上了,要不她肯定不会怪我又乱花钱买衣服。可事实上,对谁都不能告诉自己的秘密,你在让谁给你保密的时候,那人说不定已经在盘算怎么把这个秘密散布出去呢。确实,我给我妈说了之后,我大姑立马就知道了,说家里的粮仓进老鼠了,她去镇上买老鼠夹,经过我们村时专门来看我。然后我婆婆就知道了,村里的大婆娘小媳妇们也就都知道了,因为我婆婆专门跑到商店门前的台阶上对她们炫耀了一番。我婆婆回家后,就欢天喜地地去厨房给我做饭。
我突然发现下面热乎乎的,似乎有啥东西流出来。等我跑去厕所一看,我的妈呀,例假又来了。大夫不是说怀上了吗,怎么还会来例假?我隐隐地又感觉到肚子疼。婆婆正端着一碗荷包蛋从厨房出来,看到我脸色不对,就问,怎么了?我说,例假又来了。她说,老天啊!让你一天乱跑,这是见红了,要小产,还来啥例假!赶紧回屋躺着,我去打电话让苏楷找大夫。她小跑着出了大门。我听着她的脚步声越来越远,越来越小,像一串省略号,渐渐消失了。
那时候还没有手机,村里只有我们家小商店里有一部座机,全村的人都在那里接电话,所以每天都能听到我公公在小喇叭里喊:那个谁谁谁快来接电话,长途。婆婆正是用那部电话,让苏楷找来了镇医院的冯大夫。那个瘦高个子的女人,一来没问三句话,先给我打了一针,让我继续平躺着。之后苏楷又用摩托车送她回镇医院取药。而我的婆婆,进进出出,在院子里急得转圈,总免不了骂几句,叫你乱跑,叫你们折腾,这个家叫你们折腾完了就省心了。
我终于听见苏楷的摩托车“突突突”的声音了,心里有了光明一般。他拿回来一大包中药和西药,摸摸我的头说,不要紧,保胎药喝了就好了,别管我妈唠叨。而我,有越来越多的血流出来。到了晚上,我肚子疼得在床上直打滚,越来越多的血河流一样把我的身体打通了,我觉得我的身体里藏了一条宽阔的河道,我怕我肚子里的孩子也会顺着流出来。我被折磨得死去活来,一身又一身的汗,衣服像刚刚洗过一樣,脸色惨白,全身无力,可以说,我的身体已经被某种特殊的河流冲刷得散了架。我的小天使飞得太高了,我感觉我快抓不住了。
这样流下去,血迟早要流完的,我会不会死掉啊?我问苏楷。
不会的,大夫说保三天,药喝完就好了,苏楷说。
我妈说,一个女人的身子不能这么折腾。这哪是保胎啊?简直是杀人了,你们不心疼我还心疼呢!赶紧送医院。
我妈才是我的大救星,她来了,我就想哭了,我也能哭出来了。之前我一直咬牙没哭,是哭不出来,感觉真是我犯错了,是个做错事的人。我连个娃都怀不上,刚刚怀上又发生了这事儿,我感觉我对不住苏楷,更对不住婆婆,她平时除了嘴上爱骂人,心还是很好的,总是好吃好喝给我们做着,现在即使她脸色再难看,低声一直在厨房唠叨,我还是感觉对不住她,她太想抱孙子了。如果孩子真没了,还不知道村里那些碎嘴的婆娘们又怎么埋汰我。
苏楷又找了镇医院另外一个大夫,好像姓胡,我听见别人都喊她胡大夫。她一看我的样子,说,赶紧清宫吧,还保啥胎,孩子即使保住了也是不健康的。我靠着我妈坐在长椅上等,她们在收拾手术室。之后,我真感觉自己死过一回又活过来了。女大夫的声音冷冰冰的,和那些器械一样,从我的身体里穿进去,再被拿出来。当时的那个镇医院,一直是我心里的阴影,多少年都抹不去。我的小天使就那样和别的医疗垃圾一起,被丢弃在医院后面的垃圾箱了。我甚至听见了隐隐的离别的哭声,我那云朵一样洁白无瑕的小天使,她还没有成型吧,就已经和人世间最污浊的东西混为一体了。
我婆婆一直在抹泪,她都没问我疼不疼,她在哭她的孙子。只有我妈一直抱着我,苏楷拉着我的手也一直没放开。
我明白,人这一辈子,有些人就是赶来爱你的,而有些人只是为了折磨你,越把你折磨得死去活来、伤痕累累,就越能证明他们来过了。这么一想,我又有点恨我的小天使了。不然,她怎么会知道我身体的疼痛和心里的遗憾呢?
我埋着头说,我们的孩子没了。
苏楷说,还会再有的,等你养好身体。如果没有也无所谓,只要你好好的。
我婆婆哭着回家了,可等我们到家时,她已经做好了热乎乎的饭菜。
吃饭的时候,我们都说起前一天经历的事,婆婆说,我说啥呢,我的孙子就是被不干净的东西冲的。你们就是不听话,还总嫌我多管闲事。这下该长记性了吧。
我不明白,好好的孩子,怎么就没了?至于我妈和我婆婆说的那些古老的说法,我才不信呢。都啥年代了,说出去能让同事们笑掉大牙。听说,每个孩子都在云朵里选妈妈,地上那么多女人,能被孩子挑出来是多么幸运的事。后来,他可能发现选错了人,半路上反悔了。
我的身体养得差不多了,也该上班了。那天苏楷回来时怀里抱着一只猫,猫身上有一些花纹,深褐色的,四只爪子是白色的,很漂亮。苏楷说,先给你一只猫养着吧,同事家里的,就给你要了一只。
小猫也不认生,我抱它,它用圆圆的眼睛看着我。我说叫什么名字好呢,给你起个名儿吧。正值秋天,外面的果树上挂满了即将成熟的果子。
我说,那就叫“果子”吧。
之后的半年,果子慢慢长大了,已经完全融入了我们的生活,是家里正式的一员。它像个小孩,会跟着我进进出出了;又像个猎手,会抓老鼠了。我婆婆也高兴,说不用再放老鼠夹了。我们的生活又进入了正轨。
不久,我又怀孕了。
这一次,我们不敢再瞒着婆婆,除了苏楷,她是最早知道这个消息的人。她感觉自己被我们重视了,很开心,也有点小得意,甚至在我妈跟前都炫耀了一番,她才是孩子的奶奶,还不忘强调一句,我这个孙子是要姓苏的。
我妈“嘁”了一声,也回了一句,这次把女儿给我看好,我可不许她再遭罪了。
这一次,婆婆和我们都很谨慎。她不让我乱跑,我给单位请假了,听婆婆的话乖乖待在家里,和果子玩。有时候半天见不到它,我就和树叶玩,用树枝划天空,用树枝指云朵和太阳。我还和蚂蚁玩,和空气玩,只要不出大门就行。婆婆甚至不知从哪里找来一个小圆镜,让我装在随身的口袋里。我照做了。我最喜欢的还是果子,喜欢撸它,给它做了个漂亮的红项圈戴着。给它洗澡,让它在我的被窝里睡觉,我喜欢听它呼噜呼噜的声音,像喉咙和腹腔的共鸣。
就那样过了三个月,日子似乎看着平静又顺遂,没有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但在做产检的时候,大夫说,胎停了。胎停是什么意思?我有点蒙。她说,胎儿已经停止发育了,得清宫,要不感染了很危险的。
我突然感觉已经胖起来的身体又塌下去了。本来,我觉得身体里有了一座塔,孩子就像一盏灯照着我们,我的身体在闪闪发光,我们的日子越来越明亮,我们都朝着洒满光亮的地方走,那条路已经越来越宽阔平坦了。但身体里突然间空了,像个空口袋一样,掏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了,不,它现在更像一张白纸,每个大夫都喜欢在上面开单子,她们想怎么画就怎么画,我阻止不了。
该怎么形容呢?一个人不能在最疼的地方挨两次刀子,可还是让我碰上了。从那一刻起,我从心里开始恨我婆婆,是她让我不停地怀孕,给她生孙子。我也恨苏楷,给了我无尽的欢愉,又带我入疼痛的深渊。我更恨村里那些无聊的婆娘们,农闲无事的时候就坐在苏楷家商店门前的台阶上,东家长西家短地说道,真能把一头活牛都给说死了。
那天手术后回家,我时时都能听见婆婆指桑骂槐的声音,那些声音像虫子,突然往我的耳朵里钻,往我的心里钻。苏楷也是,低着头,一句话都没有。我妈已经回去了,我没有一丝依靠和庇护。唯有果子趴在我身边,呼噜呼噜地看我。
我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我要买房,买属于自己的房子,然后搬出去住。这几年我们林林总总也算存下一些钱,再找我爸妈借一点。镇上新修的房子很漂亮,一套小二层听说也花不了多少钱。这么一想,我似乎等不到天亮就想出去看房子,买房子,然后搬出去。
第二天,我爸妈来看我,我把想法跟他们偷偷说了。我妈说,早就该分开住了,分開住少一些婆媳矛盾,还亲近。他们答应去帮我看房子。但我还不能出门,按他们的说法是坐小月子。我婆婆还特意强调了一句,其实我坐的是空月子,还得她伺候。我该难过吧,可我似乎已经不难过了。我继续坐我的空月子,阴阴郁郁整整一个月,比之前消瘦了不少。直到那天我妈无意间说,咋还比之前瘦了呢?一个女人的身体不能再这么折腾了,会废了的。女人像猫儿一样,得用手把毛发捋顺了才健康又好看。她说,你看你,现在瘦得跟麻秆似的,脸色也是蜡黄的,你怎么坐的月子啊?
我相信这个世界上只有我妈最心疼我,因为她理解女人怀孕和生育的艰难。
我婆婆突然跳出来,她终于爆发了。我感觉她之前的小题小做对她来说肯定不过瘾,她肯定得把事儿挑大才算。她从仓房里拿出个筐子,“咣当”一声丢在我妈跟前,说,我知道,你总有一天会来跟我算账的,怪我没伺候好你的宝贝疙瘩,早就给你们留着这些,你们仔细数数看,有多少个鸡蛋壳,她就吃了多少个鸡蛋。鸡骨头鱼骨头早都扔了,早知道也应该留着给你们看的,祖宗一样好吃好喝地供着,还怪我没伺候好。
我爸妈的脸都气白了,只回了一句:吃你们家几个鸡蛋怎么了,人都让你们折腾成这样了还不够吗?我推了推他们,让他们出去等我。
我婆婆这个人吧,你跟她说什么都是白说,因为她有她的那一套,还不如啥都不理论,随了她去。
我找了存折,和我妈去镇上取钱签合同买房子。我当时看也没仔细看存折,就给了柜台里办事的姑娘。她说,取多少?我说都取了,剩下的零头只留个户就行。她给我取出几千块,我说别的呢?她说就这些啊。
我仔细一看,才发现上面的钱早被取光了,而知道密码的,只有苏楷。
苏楷呢?似乎这一个月里在家的时间也越来越少了。这一个月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怎么一切都变了呢?以前半天不见他,我都会想他,现在却只想安安静静地和果子一起,看风吹着树叶摇曳,看白云万里飘散。而我们之间,突然多出来的孩子,又突然没有了。
我去他单位找他,他看见我,把我拉出来说话。
我拿出存折问,钱呢?
你先别急,听我说,有同事急用钱,跟我借,我没办法,只好取给他了。苏楷说话间眼神躲闪,有一种明显的掩饰的痕迹。
我说,到底是借给了同事还是赌输了?我想听实话。再说一遍,我只想听实话!
他低声说,输了。
我说,我要买房子,之前跟你说过的,那房子你自己想办法吧。
也许是苏楷心里有愧于我,知道我的处境,他说服了他爸,给我们买了房。虽说是二手房,别人已经装修好的,但没入住过,到处都又新又亮。我们收拾了不多的东西,就住了进去。我还带了果子一起去。我一定得带着果子,现在它是我最好的陪伴了,比孩子还亲。我感觉我的灵魂丢了,整个身体就空了,空空的我像一只移动的大口袋,只有依着果子,我心里才有点慰藉。
我给苏楷另外收拾了一间卧室。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很排斥和他在一起了,那个手术台和反复的疼痛,让我后怕。我带着果子睡主卧,我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我的生活陷入了盲目的沼泽地,没有理想,没有目标。日子就那么一天一天过,但我和苏楷说清楚了,如果他再赌,我就和他离婚。
有一天下班回来,我没看见果子来迎接我,要是在平常,它一听到我开门的声音,甚至听到我从外面马路上走过来的脚步声,就会在门口等我。那天一直到很晚,都没看见它。我隐隐感觉果子可能丢了。我们穿上衣服开始到处找。那晚,我几乎没睡觉,果子从来没有离开过那么长时间。我一直等到天亮,都没见它的影子。第二天下班回家,果子还是没回来。我急得大哭,比我失去孩子时还难过。
又到秋天了,果子已经两个月没回家了。我每天晚上都为它留着门,之前为了它,还专门做了个门洞,就一直没关过。那天晚上,我在绝望中收拾要关门的时候,听到外面有果子的叫声。它真的在叫,但声音低微。我赶紧开门看,灯光下,果子像个流浪的孩子,毛发邋遢,脏兮兮地看着我,很委屈,而它的爪子已经磨烂了。
它竟然找回来了,还能找到这个家,还记得我。
我给它轻轻擦洗,怕爪子上的伤口沾了水,又给它包扎好。整个过程果子都在看我,它多像个听话的孩子啊,怎么能让我弄丢了呢?
我妈之前说,猫有九条命,轻易是不会死的。猫也认得路,不管多远都能自己找回来。所以,我一直在等它回来。正如我的子宫,那个充满母爱和温暖的地方,也一直在等待一个孩子的到来。
那个周末,婆婆过来帮忙收拾屋子,她似乎是在和我妥协,但她说了一句话,让我怀疑果子的丢失可能和她有关。她说,还养什么猫,尤其怀孕了就不能养猫,对胎儿不好。这猫也真是奇了,不管多远真的都能找回来吗?
但那一次,我并没有告诉她,我已经怀孕两个月了。万物都有灵性,我相信,猫会带给我好运的。我尽量避免回苏楷家,尽量避免回村里。我想避开那些人,安安静静过自己的日子。我的生活再不能被他们左右了。
我终于生了个儿子。我不知道自己一直在争什么,心里总憋着一股气,呼不出来又咽不下去。这股气就是婆婆和其他村里的婆娘们给我吹送过来的,她们像风的源头,一直对着我吹,直吹得我的身体呼啦啦地响。
苏楷紧紧地抱着我。
我说,这次我要我妈伺候我坐月子。他说,好。
我们给儿子起名叫果果。婆婆还是经常会过来抱孙子,她说,你给我们苏家立大功了,这次吃多少只鸡我都愿意。但有件事我一直憋在心里,憋得我难受。果子的事,你别怪我,是我把它装在袋子里丢在另一个镇上的……
我说,我知道。我早就料想到是这样的。
其实,我也知道,婆婆心里从来没有记恨过我,而我,也早已原谅了她和她们。
我轻轻捋着果子身上的花纹,给它安抚。幸亏它找回来了,但它已经懂得怎么躲开不喜欢它的人了。在我家一年多了,果子已经是只成年的猫了,毛发明亮,身体健硕,它现在又是我儿子果果的玩伴。孩子也会孤独,有一个伙伴多好。我给果子收拾了个漂亮的窝,就放在果果的房间里。
我们农村有句老话,“鸡六狗八猫十年”,是说鸡最多活六年,狗活不过八年,猫更是活不過十年。可果子在我家一直过了十二年。家里最初的一套皮质沙发和床头都被它贪玩抓坏了,后来换成了木质的。窗帘也被它扒来扒去,抓痕到处都是。我婆婆每次来了都会抱怨,抓坏的家什可惜呀,把一只猫真是宠上天了,但她不敢再说扔了吧。我那时候倒希望把它弄到哪里去,因为它真的老了,开始在地毯上、床上随处撒尿,家里给它一直都备着猫砂,但它已经不去了,直到那次它跳到厨房灶台上的抹布上撒尿,我说,果子不能在家养了。
果子该去哪里合适呢?它总得有个安身的地方,我才能放心。
婆婆说,我带去老屋养吧,家里平房院子都舒畅,它在哪里撒尿都行。之后,果子真就去了老屋,直到后来彻底消失不见。我们都没有再找,它也没有再回来,因为婆婆说了,这次不是她丢的,是猫太老了活不下去了,自己会找个地方躲起来,让人找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