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食录

2023-08-02 06:30苏眉
西部 2023年4期
关键词:豆腐

苏眉

暗香

古词人“暗香盈袖”一说,美妙不可方物,暗香,一般多指梅花,出自宋朝诗人林逋《山园小梅》诗:“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若入茶调羹,也不知是哪个仙人可以享用的。《养小录》里载了一款“暗香汤”的做法:腊月早梅,清晨摘半开花朵,连蒂入瓷瓶。每一两,用炒盐一两洒入,箬叶厚纸密封。入夏取开,先置蜜少许于盏内,加花三四朵,滚水注入,花开如生。冲茶,香甚可爱。日本人的“桉茶”,即樱花茶,也是用盐制,清水泡开,亦是娇艳淡雅,宛然若生,想来用的也是这个方子。还有落梅瓣做成粥的,以绵包之,候粥熟下花,再一滚。名字就叫“暗香粥”。有朋友以梅花入茶焙制的,香气殊胜,名字起得悠远,曰“香如故”,又一盏旧岁梦影。

在古籍上看过一款“梅花汤饼”,其实就是将面饼用模子印出梅花状,入汤烧制而成,也有将玉兰花瓣裹了面粉入油锅炸的,状若龙虾片,至于味道,像日本的天罗妇,这是老北京们的吃法。以花木入馔,早有古风,如今还可以看到食槐花、茉莉花的,已成小众了。不想在南京火车站,竟然吃到一客茉莉花炒蛋,茉莉花事先腌制过,其形依旧,味道则有点像爽口的泡菜,咸鲜适口,鸡蛋炒得金黄焦香,枯燥旅行中的艳遇,这辈子忘不掉的。比较风雅的吃法是,厚白蜜涂碗中心,每早晚摘茉莉盛碗里,将蜜碗盖上,午间取碗注汤,则茉莉花的香气,都留存其间了。这是民间的一个老方子,古人对于美的理解力、想象力以及执行力,向来昌盛。

木香花片,入甘草汤灼过,粥熟时入花,再一滚。清芳之至,真仙供也。

袁枚就受不得饭粥粗粝,哪怕诸菜尚可,也是“五脏神暴落难”,禁受不得。他对粥食的要求很高,称见水不见米,非粥也;见米不见水,非粥也。必使水米融洽,柔腻如一,而后谓之粥。尹文端公曰:“宁人等粥,毋粥等人。”他的吃口,多了些人间烟火气,周作人说他是富人家的厨子,是有些道理的,他提的一味鸡豆粥,较为简单,就是将鸡豆磨碎煮粥,鲜者最佳,陈者亦可,加山药、茯苓尤妙。鸡豆,也许就是鸡头米,即芡实。又提了一款鸡粥,做法较为烦琐,取肥母鸡一只,用刀将两脯肉去皮细刮,或用刨刀亦可;只可刮刨,不可斩,斩之便不腻矣。再用余鸡熬汤下之。吃时加细米粉、火腿屑、松子肉。

《浮生六记》里,三白初识芸娘,但见满室鲜衣,唯芸通体素淡,一种缠绵之态。待送亲至城外,夜已深,三白腹中饥饿,索食,婢妪给了他枣脯,他嫌太甜而无法进食。芸暗牵其袖,引他入内室,原来藏了暖粥与清淡小菜给他,三白欣然举箸。不想被堂兄玉衡撞见,遂被家人传为笑谈,芸、白大窘,一对美眷也因此心下暗结情谊。

芸饮食清淡,董小宛也一样,也许天下的美人皆喜清粥小菜,当然,怀美之心者,也是欢喜的。

调味

牛油果寡淡,像容貌平常,但是内心温良的女子,不惊艳,却养人。这种品格,自然会在天长日久里滋生情谊。婴儿对它没有意见,因为他们初到人间的味蕾,犹如真正的僧侣,可以在最寡淡的食物里,吃出天然的色香味,而红尘却让成人的味蕾逐渐迟钝,所以出现了调味。

最不喜欢的,是香料调味,一锅子香料,食物浸在里面,面目全非。苏帮菜吃久了,就变得有点固执,清淡是日常,浓烈是短暂的出离,终究承受不了那样炽烈的煎熬。

作为具备红尘味蕾的成年人,对于牛油果的食法,可以撒上少许细盐,这是让一个素颜女子瞬间妩媚的方法,也有加入甜味色拉酱,拌上芒果粒,或者调成各种你勇于尝试的味道,甚至蘸酱油,食物的姿态无拘无束。

另有大量需要调味的食物,鱼翅、海参、燕窝,都是依靠在其他食物的滋味里。袁枚就列举了两种鱼翅的做法:鱼翅难烂,须煮两日才能摧刚为柔。烹有二法:一用好火腿、好鸡汤,加鲜笋、冰糖钱许煨烂,此一法也;一纯用鸡汤串细萝卜丝,拆碎鳞翅,搀和其中,漂浮碗面,令食者不能辨其为萝卜丝、为鱼翅,此又一法也。用火腿者,汤宜少;用萝卜丝者,汤宜多。总以融洽柔腻为佳。若海参触鼻,鱼翅跳盘,便成笑话。吴道士家做鱼翅,不用下鳞,单用上半部分原根,亦有风味。萝卜丝须出水三次,其臭才去。尝在郭耕礼家吃鱼翅炒菜,妙绝!惜未传其方法。

有点像江湖独门秘籍,真正的好味,都在失传中。

酿味

《红楼梦》第四十一回,凤姐奉贾母之命,挟了些茄鲞给刘姥姥吃,刘姥姥吃了说:“别哄我,茄子跑出这味儿来,我们也不用种粮食了,只种茄子了。” 于是凤姐向刘姥姥讲解说:“摘下来的茄子把皮去了,只要净肉,切成碎丁子,用鸡油炸了,再用鸡脯子肉并香菌、新笋、蘑菇、五香腐干、各色干果子,俱切成丁子,用鸡汤煨干,将香油一收,外加糟油一拌,盛在瓷罐子里封严,要吃时拿出来,用炒的鸡瓜一拌就是。”一道家常过粥小菜,把刘姥姥骇得不轻。

时间的陈酿,向来令人着迷,自古以来无论江南江北人士,都好这或浓郁或清淡的一口,冒辟疆《梅影庵忆语》和沈三白的《浮生六记》里,皆提及董小宛与陈芸喜食酱菜,且还是酿作高手。我也有两个故人,做的腌西瓜皮与酱萝卜干滋味清奇,只是斯人已逝,而味蕾的记忆深情绵长,有时候怀念一道菜,就是一次悼念,抑或望乡,而故乡,有时候也只真实地存在于味蕾之上。

《吴氏中馈录》介绍了酱佛手、香橼、梨子的简单做法, 梨子带皮入酱缸内,久而不坏。香橼去穰,酱皮。佛手全酱。新橘皮、石花、面筋皆可酱食,其味更佳。也有糟茄子法,比《红楼梦》里简单许多,茄子五斤,糟六斤,盐十七两,水两三碗,拌糟,其茄味自甜。糟萝卜方是用萝卜一斤,盐三两,萝卜不要见水,揩净,带须晒半干,糟与盐拌过,次入萝卜,又拌过,入瓮。糟姜方是姜一斤,糟一斤,盐五两,不要见水,不可損了姜皮,用干布擦去泥,晒半干后,糟盐拌之,入瓮。

袁枚的做法则是生姜取嫩者微腌,先用粗酱套之,再用细酱套之,凡三套而始成。古法用蝉蜕入酱,则姜久而不老。至于酱瓜,则是将瓜腌后,风干入酱,如酱姜之法。不难其甜,而难其脆。杭州施鲁箴家制之最佳。据云:酱后晒干又酱,故皮薄而皱,上口脆。

张爱玲在《十八春》里提及一款腌莴苣的做法,莴苣切成长条,腌制晒干后盘成一朵花,就是这道腌菜,将世均的父亲在临终之际,从姨太太身边拉回了母亲身边。

袁枚提及莴苣的吃法,有二法:新酱者,松脆可爱;或腌之为脯,切片食甚鲜。淡胜于咸。香干菜的做法是将春芥心风干,取梗淡腌,晒干,加酒、加糖、加秋油,拌后再蒸之,风干入瓶。

苏州人熟悉的雪里蕻的制法,一是整腌,以淡为佳;另一法取心风干,斩碎,腌入瓶中,熟后杂鱼羹中,极鲜。或用醋熨,入锅中作辣菜亦可,煮鳗、煮鲫鱼最佳。

春江水暖,若水上无鸭,会少很多野趣,犹如一幅没有月亮的对酌图,然而餐桌上无鸭,许多人会了无兴趣,慈禧嗜鸭,几乎顿顿有鸭菜,这在《御香缥渺录》中有记载,袁世凯也喜欢。于右任早年患消渴症(糖尿病),食用芡实炖老鸭数年,病症全消,且终生面色红润。

徐珂的《清稗类钞》载,袁慰亭喜食填鸭,而饲之法,以鹿茸捣碎拌以高粱喂食。李渔在《闲情偶寄》里说,禽属之善生者,雄鸭是也。烂煮老雄鸭,功效比参芪。诸禽尚雌,唯鸭尚雄;诸禽尚幼,唯鸭尚老。雄鸭为福,滋味如一。清代养生专家王士雄在《随息居饮食谱》中说,鸭肉“滋五脏之阴,清虚劳之热,补血行水,养胃生津,止嗽息惊,消螺蛳积。”

袁枚对于鸭子的吃法如数家珍,比如将野鸭切厚片,秋油郁过,用两片雪梨夹住爆炒之。他也提苏州制鸭方法众,其中数苏州包道台家制法最精,其中一法,是将生肥鸭去骨,用糯米一酒杯,火腿丁、大头菜丁、香蕈、笋丁、秋油、酒、小蘑麻油、葱花,俱灌鸭肚内,外用鸡汤放盘中,隔水蒸透,有点像现在的八宝鸭。还有一款叫“鸭糊涂”的,用肥鸭白煮八分熟,冷定去骨,拆成天然不方不圆之块,下原汤内煨,加盐三钱、酒半斤、捶碎山药同下锅做芡,臨煨烂时,再加姜末、香蕈、葱花。如要浓汤,加放粉芡。以芋代山药亦妙。对于卤鸭的做法,倒是无甚特别,除了加作料,就是不用水用酒,煮鸭去骨。也做鸭脯,用肥鸭斩大方块,用酒半斤、秋油一杯、笋、香蕈、葱花闷之,收卤起锅。有款叫“野鸭团”的,也是精致有味,细斩野鸭胸前肉,加猪油微芡,调揉成团,入鸡汤滚之。或用本鸭汤亦佳。最后一款名曰“徐鸭”的,制作起来较为烦琐,选取顶大鲜鸭一只,用百花酒十二两,青盐一两二钱、滚水一汤碗,冲化去渣沫,再对冷水七碗,鲜姜四片,同入大瓦盖钵内,将皮纸封固口,用大火笼烧透大炭吉;外用套包一个,将火笼罩定,不可令其走气。约早点时炖起,至晚方好。这个做法的秘诀是,欲速则不达,要有足够的耐心。待炭吉烧透后,不宜更换瓦钵,亦不可预先开看。鸭剖开,清水洗后,用洁净无浆布拭干入钵。味道定然是不差的,否则对不起这样烦琐的做法。

如今在苏州,最流行的是烤鸭,酱鸭也常见,是老派人物餐桌上一味压轴菜。圆融时代广场的澳门陈光记有味黑椒烧鸭,很出色,鸭肉的甜度和酱香度恰到好处,鸭皮酥脆有度,嚼之刚柔并济,卤汤可拌饭,另加一份青菜心,可以吃得十分过瘾。只是此鸭不能凉吃,凉则风味全无。

豆腐

豆腐滋味寻常,样子也寻常,朴素妥帖,袁枚说,豆腐得味远胜燕窝,这样倒是对的,重在“得味”。豆腐与茶一样,其性最淫,这儿指的是容易吸味,和豆腐不同的是,茶一旦串味便妥妥地完结了,除非是花香,而豆腐得了味,哪怕是臭味,也是化羽成仙,布襟舞成霓裳,自成一道。

据敦煌出土的文献记载,豆腐最早的功效是消炎用,一如茶最早是被当做药用,食是终极,也是初始,芸芸众生不可逃脱的定律。

明代苏平作了一首豆腐诗:

传得淮南术最佳,皮肤褪尽见精华。

一轮磨上流琼液,白沸汤中滚雪花。

瓦罐浸来蟾有影,金刀剖破玉无瑕。

个中滋味谁知得,多在僧家与道家。

去老苏州酒楼吃饭,必点豆花,因它的做法保留了原始的趣味,显得有情有义,除去营养与滋味,上菜的情景有暖食生烟的温情,使人愉悦。

食器并不精雅,眼看上来一木盖腰鼓瓦瓮,周围一圈小碟,里面无非香菜、虾米、紫菜、榨菜、精盐之类,揭盖查看,豆腐花未成,还是豆汁的模样,要耐心待上几分钟,点豆花。

张爱玲写到过一回豆腐,她是出了名的嘴刁,日料照理是吃不惯的,唯独对一道豆腐情有独钟,用勺子妥妥吃完一碟,觉得量少。丰子恺、周作人、汪曾祺的散文里都多次提到豆腐和豆腐干。老舍的《骆驼祥子》里,使人觉得,纵使世道艰难,只要有一碗滚烫香辣的豆花,红尘便也有所依恋。那是北平的吃法,到苏州,烹饪方式就富含江南风韵,用上了虾油,《随园食单》里有记虾油豆腐的做法,取陈虾油,代清酱炒豆腐。那时候也吃冻豆腐,不过真是岁月长久了,要足足等半年,将冬天所冻豆腐,放背阴房内,候次年冰水化尽,入大瓮内,埋背阴土中,到六月取食。在吃的问题上,古人是很有勇气的,什么都敢埋,泡茶的雪水、嫁女儿的酒、下酒吃的腌菜。

有几味古食谱中的豆腐做得好,流传了下来,有款叫“蒋侍郎豆腐”的,就是将豆腐与虾同煮,使之有鲜味,将豆腐两面去皮,每块切成十六片,晾干用。猪油熬至清烟起才下豆腐,略撒盐花一撮,翻面后,用好甜酒一茶杯,大虾米一百二十个;如无大虾米,用小虾米三百个;先将虾米滚泡一个时辰,秋油一小杯,再滚一回,加糖一撮,再滚一回,用半寸细葱一百二十段,缓缓起锅。这和“张恺豆腐”用料相仿,但是做法不同,将虾米捣碎,入豆腐中,起油锅,加作料干炒,现在的饭店里依旧可以吃到类似的豆腐菜。

“杨中丞豆腐”则是用鱼和高汤提鲜,用嫩豆腐煮去豆气,入鸡汤,同鳆鱼片滚数刻,加糟油、香蕈起锅。鸡汁须浓,鱼片要薄。到“王太守八宝豆腐”,做法就有清雅之气,嫩片切碎,加香蕈屑、蘑菇屑、松子仁屑、瓜子仁屑、鸡屑、火腿屑,同入浓鸡汁中,炒滚起锅。用瓢不用箸。另有一款冻豆腐,看着与今人使用的无二致,只是食用的方法上比现代人讲究许多:将冻豆腐切块,滚去豆味,加鸡汤汁、火腿汁、肉汁煨之。上桌时,单留香蕈、冬笋。豆腐煨久则松,面起蜂窝,如冻腐矣。故炒腐宜嫩,煨者宜老。用蘑菇煮豆腐,虽夏月亦照冻腐之法,甚佳。切不可加荤汤,致失清味。

多年前看过一篇文章,只记得大致桥段,一日听闻外面有豆干叫卖,当时不以为意,开门随意买了些,叫卖者提一古旧竹篮子,豆干用素净纱布遮着,不想回家尝后鲜美异常,再去寻这卖者已不见踪影。与美食的邂逅,因为不可再得,在回忆中就变成至味。

南瓜

吴江有不少新奇的食物,比如熏豆,甜的咸的,食过皆令人难忘,还有一种极薄脆的麦饼,据说极少做,也是新奇踏实的滋味。我有一个美而惠娴的吴江同学,因此对那片地域有一种温丽富饶的好感,爱屋及乌的例子举不胜举。由此还去了她家里,她妈妈有极佳的手艺,即便盛菜入盘,仿佛也精巧迤逦一些。吃了许多好东西,最难忘的却是一盘煸炒南瓜,熟透的南瓜切成片状,用油煎煸,加葱调香,出锅时在一个大白瓷盘里小小的一窝,冒着热气,有一种深沉明亮的色泽,我看到時有些感动,觉得寻常人家的殷实生活就是这样过下来的。

南瓜最常见的吃法就是蒸煮,因为品种比较多,特别好吃的也不是那么常见,每次切开一个如同赌玉石,有些清汤寡气的,食之令人泄气,也有蒸熟过后丰糯甘美,像事先做好的奶油布丁。韩国餐馆里最常见的甜品是南瓜甜羹,也有做南瓜粥的,有些做得特别好吃,像地道的日本蛋羹,其中的细腻柔美,和中国的吃法很不同,也有人特地为了这一口去吃韩国餐。后来偶然得知,日本蛋羹之所以特别细腻,是因为鸡蛋调匀后,要在细漏勺里过滤一遍再蒸,估计南瓜羹的做法也类似,用食物料理打磨到最细再慢熬。我家每年大年初一,会将南瓜烧成甜汤,再在里面下一种糯米丸子,这个食物一直保持到现在,其他人家是否这样吃,我竟从未去考证过。

南瓜又称“饭瓜”“米瓜”, 日本人称之为“唐茄子”,明代开始进入中国。除了和猪肉同煮之外,人们还吃它的叶子,还有花,“以叶作菹,去筋净乃妙”,花亦能食。“泡以开水盐渍之,暑日以代干菜”,这和日本人腌制樱花的方法比较相似,不同的是,他们腌渍樱花用来泡茶,亦作料理食材。在食用之前,花需去其心和须,去其苦味。除此以外,南瓜还有保健作用,还有泡作南瓜酒的,据《本草求原》载:“蒸晒浸酒佳。其藤甘苦、微寒,平肝和胃,通经络,利血脉。” 鸦片泛滥时,南瓜常被用作药物,以治疗烟瘾。

《北墅抱瓮录》中说:“南瓜愈老愈佳,宜用子瞻煮黄州猪肉之法,少水缓火,蒸令极熟,味甘腻,且极香。”

所谓“子瞻煮黄州猪肉之法”,就是苏东坡制作东坡肉的方法,慢火细炖,炖出它的甘美之味,这是中国人固有的手法,有些老汤,一炖就是上百年。

豆食

茶食当中有豆,像芸豆、青豆,绿豆与红豆做成的糕点,有次我吃到日本的黑豆,花生粒大的一颗,酥而丰绵,并不甜,所以不至于使人腻,配下午的红茶是极好的。后来听人说中国也有售,但我至今未有寻到过,深以为憾。

日本仍保留在立春的时候撒豆驱邪的习俗,中国原也是有的,源于汉代,在婚礼上用得多,也是为了驱邪。还有撒豆为军,剪草为马的法术,离我们远了。有些豆,倒是一直吃,像黑豆、红豆、绿豆,煮成粥,打成浆,是为保健,有些我们倒是吃不到了,比如开花豆。

于开花豆,我是很存着些记忆的,这种豆做的食品,就是把成熟的蚕豆在油里炸过,炸到喷香松脆,豆壳开花,再撒上盐粒,吃起来酥脆干爽,和嗑瓜子一样欲罢不能,而且容易吃胀肚子。小时候,它是常见的零食,每个孩子都吃,还会因此结交一些好友。

那时候我爱到她家院子里去玩,她家不大,厨房连着西厢房,厢房里挂一张她外婆年轻时候的黑白照片,竹布旗袍,盘扣上吊朵白兰花,乍一看像周璇,是个十足的美人。美人早就驾鹤西去,留下一个孤僻清瘦的外公,壁角落攒一摞摞的报纸,叠得是那样整齐,简直不忍卖掉。她们家不穷,但是节俭干净到了一定的程度,连牙膏管都卷成一个紧实的小筒,码在一个塑料袋里,等收旧货的人来收。有时候我爱他们这样克己的秩序,认真的态度,清洁的癖好,甚至略带小家子气的谨慎。是典型的中规中矩的旧时家庭,一分一厘都打算着花的,孩子们都乖、顺,忍气吞声,毫无个性可言,也不会有什么大出息,谨小慎微下积攒的是小家小户的平安惜福,万千城乡家庭的缩影,也有它的可爱之处。

这家的女孩子长得美貌,自小就是粉脸颊扎蝴蝶结的标致姑娘,长得好的孩子都比较有自信,所以她较为活泼一点。她上面还有个哥哥,也和她一样圆脸蛋,大眼睛,长睫毛,红扑扑的唇,可不知怎么的,长着长着脸相就变了,有了苦相,许是长子承受的期待压着的缘故。又处在青春期,唇下淡绒毛变粗变黑,这张脸就变得有点沧桑,有点捉摸不透,有时候定睛一看,又看透了,是一张没有主见的、善良的,用诚实打着底的,被无数时光淹没的脸。

我和这家的女孩子要好,那时候都是七八岁的年纪,日日是好日的岁月。都扎马尾辫,吃泡泡糖,背各种广告词,觉得时髦。下课的时候一起踢毽子丢沙包,放学后手挽手回家,把零花钱合起来买零食吃。

离她家不远,有家副食品商店,店员穿戴艳丽,小孩子看着有一种高山仰止的感觉,也是因为儿童对于俗艳的美的崇拜。店不大,临河而建,门面朝西,店门口完全敞开,采光度很好,半人高的食品柜把她隔在里面,她穿一件猩红毛衣,支着胳膊看杂志,戴一副白袖套,有时候也嗑瓜子,瓜子壳整齐地码在一张废报纸上,和她说话的时候能闻到坚果香味,也有奶油味。我总是事先把要买的东西想好,打了腹稿再说,不想露一点破绽的,极想博得她的好感,有时候又有点不喜欢她的清高,儿童的奇异的自尊。

几乎每次都买开花豆。

她就从柜子里抽出一张事先裁好的报纸,卷成一个三角,麻利地打开玻璃小柜,用食品铲子挖一勺放进去,再迅速压捏一下,报纸就卷成了一个妥帖的纸粽子,我和小伙伴付了钱,一路吃回她家去。

吃完豆,我们就用沙子过家家。童年的一天天,就这么过下来了。

小食代

苏州人管喝茶叫吃茶,喝酒叫吃老酒,赴喜宴叫吃喜酒,嫉妒叫吃醋,没把握叫吃不透,累了叫吃力,吃力不讨好,委屈之余心思还在讨好上,是真心实意的失落,有怨嗲之意,连带那受的委屈都是苏州风味的,要不然,怎么连挨打都叫吃生活,另有一种大彻大悟在里面,仿佛晓得人生就是用来受苦的,吃点苦就像夏日枫镇大面上浇的辣姜丝,没有那一口就不成气候的。

吃,这个字,拆开来看,一张嘴加上乞巧的姿态,本来就有着委曲求全的意思,英文管吃叫eat,也是一点自我都没有,但是那舌头偏偏又是最会兴风作浪的,所以孔子也不得不叹一句“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想来孔子也是为自己解围,他食不厌精,挑三拣四,把老婆都气得罢工回娘家了)。到这里,吃又变成了“食”,食,人良也,好人的吃食,人吃好的食,有它独立的精神意味在里面了,仿佛一枝花被插到花瓶里,摆在茶席上,那这花就已经不是花了,它有一个风雅的名字,叫文化。

李安一部《饮食男女》,把中国美食拍得风生水起,然又道尽创造和享用美食的食客的悲哀,老朱不善表达,只竭力做好一周一次的家宴,灌汤包、片皮鸭、冰糖红方肉、松鼠鲑鱼、鲍汁松茸、清蒸七星斑、梅菜扣肉……即使一罐鸡汤,肚子里也要用数十种食材勾芡,用另一只鸡的高汤来养;片皮鸭一定要用上好碳木烤,肉馅一定是亲自剁的,面皮需一张张薄薄地烫出来……老朱话不多,整日皱着眉,闷声做菜,在顶级饭店厨房里一言九鼎,哪怕是退了休。然而他终究是看不起自己厨师这个职业的,把颇具厨艺天赋的二女儿家倩赶出了厨房,最终家倩变成一个闷闷不乐的工作狂。家倩心情好的时候,就想做菜,然而很少有这样的机会。这是一个讲述原谅与接纳、执着与通融、选择与放弃的故事,有一种慈悲的缅怀在里面。这又是一部讲述美食的电影,都奔了个“吃”去,却发现美食做了心甘情愿的配角,然曲终人散,余音绕梁的还是它。

再说美食家,袁枚李渔陆文夫殳俏沈宏非蔡澜蔡珠儿,寻常文章里的吃食也撩人,简直是调戏味蕾,看书到深夜都想去路边大排档里过过瘾,闹得人人都有一个空虚的胃。最近又来一个会写东西会做饭的柏邦妮,真正是人间烟火活色生香。那虹影也是老厨娘了,又有素食小白,做的菜像宫廷里的羽衣霓裳,惊艳后悠远回味,遥遥望着,真像个神仙。

我在苏州杂志社编稿子时,经常吃到他们小厨房的饭品,那里的陶老师会开好菜谱,用蝇头小楷写在小张暗金粉白宣上,每周一换,高兴的时候亲自下厨,大家哄抢一空,他还摇头叹今天发挥不好,若天天在那里上班,恐怕会变成一个胖子。饭后水果也暖心,新鲜红菱或者清脆冬枣。

那日与老车聊天,不知不觉又聊到吃上。我说我妈妈做的鸡头米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软度恰好,又有弹性。其实还是因為用心,苜蓿花大小的新鲜虾米,花一个上午,剥出一小碗,胡萝卜青椒红椒切成丁,鸡蛋清勾芡,分别下锅,炒出来的鸡头米,不好吃才怪。老车也介绍一味白切鸡的做法,先要有自酿的葡萄酒,酒水滤去,剩渣涂抹在杀好洗干净的鸡身上,放到冰箱里保鲜一个晚上,第二日直接入锅蒸煮,滋味口感美不胜收。

叶正亭老师是当然的美食家,言,美食家会吃但是不贪吃。偶尔亲自下厨,出手不凡。荆歌也喜欢做菜,两人经常切磋。有次去南京开会,一群人下榻的酒店有个小门面,专卖桂花鸭和酱翅,美味。他寻到买了去机场接女儿,我与戴来、千千、尼楠等一帮人闻风也去那小铺子排队,买了一大堆回来,晚上挤在一起吃鸭掌啃鹅翅看电视,五香牛肉和鸭胗也出色,大伙抢着吃,像回到大学时代。第二日回去的火车上,又瓜分完了桂花鸭,我用一把小瑞士军刀在座位上切,切完一片就往前后左右传,大家吃得津津有味,我吃到咽喉炎发作。

一位杂志社的编辑在苏州为撰写“水八仙”搜集素材时,为探明大闸蟹脱壳的真相,专程跑到阳澄湖数次,守了许多个晚上一看究竟,只为那珍贵的几分钟。在饭桌上吃螃蟹,犹自向农家讨教,又拍那壳里的法海,果真拍成了一个黄衣罗汉;写慈姑,从养成、种植、收成、药理作用,也是样样不漏,绘其根须,描其枝叶,其细致严谨,令人肃然起敬;又看到他们已经编成的一部记录苏州园区某村落妇女服饰的线装书,像大户人家幽阁里天长日久做出的针脚细密的荷包,一针针缝的都是光阴。随手一翻,书香浓墨中,在农家妇人青黛繁复的棉麻织锦里,溢一股贵气,那书里,人人皆平等,人人皆尊贵,自然风物美轮美奂。且说“大自然的馈赠”这一章,记录的都是在艰苦环境下劳作的人群,随了他们的日常脚步去记录美食探究之路,还在银幕上郑重地打上每个人的名字,脸部特写,笑得真是干净。摄影机随着他们提的竹篮走、乘坐的冰上的驴车走、山间探路的拐棒走,是非常温暖悦目的。

人间趣味,多半寄于箪食瓢饮。

一盏茶可以喝尽我们的人生,调茶的水,从万象中来,用来泡水的茶叶,谁能说它不比我们的人生长,与我们每次的相遇,都是渊源,每一次的滋味,都不尽相同。

和我们远去的回忆一样,隔着时光的缘故,千山万水的,就有着游子的乡愁在里面。虽然我从来没有远离过这片土地,但是日脚,它一天天渐行渐远,苍茫间,背影就变得分外动人,是情人眼里出西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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