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治学
>>一
看到被害人的全息影像时,我们所有人都惊呆了。
好俊美的一张脸啊!欧罗巴人那种硬朗的五官,眼窝深陷,颌骨方正,仿佛希腊雕塑般棱角分明;虽然下巴微向外倾,但在一些女人眼里,也是性感的标志吧?还有体形。与我们当中绝大多数男人相比,这个叫梅森的家伙格外匀称,肌肉线条隐藏在衣袖里,就像蓄势待发的猛兽。然而,猛兽再没法伸出爪牙,捕获秀色可餐的猎物了—不等我们欣赏完毕,检察官乔伊小姐便将血淋淋的案件始末抛了过来。
很难分辨,究竟是当天抓取的监控视频,还是系统重构的场景:炙热午后,阳光像烧开的水壶般尖叫不已;石头城码头,纯白色的“奇迹之宫”在一片低矮房舍中鹤立鸡群。“奇迹之宫”是我们对 G&W 音乐公司总部的昵称,它映着天边金灿灿的海水,就像逐渐融化的奶油蛋糕……
“被害人出来了。”乔伊小姐特意提醒那些没有植入 AI 脑层,因而只能傻呆呆盯着壁挂屏幕的“麻瓜”。
再一次,我们眼前一亮。帅气逼人的梅森搂着一位黑皮肤美女,推开房门,沐浴在无遮无拦的烈日下。那美女想必是非洲裔,个头高挑,身材凹凸有致,黑亮亮的皮肤闪着缎子般的光泽。看看这枚黑珍珠,再看看证人席上的兰妮—嫌疑人江凯的妻子,但傻子都能猜到她与被害人的关系—我们不禁感慨梅森的审美兼收并蓄,不偏不倚在各色人种中游刃有余……
这时,江凯登场了。就相貌而言,他与梅森真是天壤之别—两侧颌骨不太对称,尤其右半张脸,突兀地顶出个尖峰;五官呢,原本说得过去,却被又圆又肉的鼻头毁了。不仅如此,案发当日还很邋遢。衣服皱巴巴披在肩上,似乎从头到脚被这个世界揉搓过好几回;嘴边斑驳的印迹,肯定是宿醉之后无心清理的污渍……胡子多久没刮了?漫无目的地扫过面颊……还有,头发多乱啊,支棱八叉伸向天空,仿佛被自己的肮脏吓坏了,争先恐后想要逃离身体。
“注意看。”乔伊小姐再次提醒,“嫌疑人要行动了。”
几乎就在同时,江凯踉跄着扑了过去,目光涣散,上下半身极不协调,仿佛只是双腿记起了仇恨,意识还醉倒在昨夜的酒里。掌心凭空多出一把刀子,刀口被毒日头擦得火热,狠狠刺向梅森……
“哎呀!”庭上居然有人惊叫起来。
刀子想必恰好被胸骨挡住,向后弹开。黑珍珠立刻尖叫着逃走。梅森失去平衡,仰面躺倒……他怎么不爬起来啊!我们似乎替他着急。得承认,男人长得帅气,总会赢得更多同情。这是一种无关性别的“好色”倾向,我们都希望世上多一些美,对吧?
然而天不遂人愿,最先反应过来的,却是丑陋又肮脏的江凯。我们看到,他瞪着脚下拼命挣扎却一时无法翻身的梅森,似乎自己也受惊不浅。火辣辣的刀子再次举起、落下,锋芒毕露,刺透黑色的紧身运动上衣,我们仿佛看到肌腱被根根划断……二十二刀,这是多大的血海深仇!我们中一些女人已经无法忍受,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
“就到这里吧。”基尔法官庄严宣布。
骇人场景从脑层中抽离,就像匆匆退去的浪潮,东一处西一处留下依旧战栗的水潭,许久不能平息。法庭侧壁的屏幕则静止在鲜血染红的画面,把幽幽切切的光影投射到被告席上。江凯的脸因此阴晴不定,仿佛拿不定主意,是该懊恼、悔恨,还是在昨日重现中如释重负。
>>二
“尊敬的法官大人。”乔伊小姐面向基尔法官,请求指控发言、陈列物证。
乔伊小姐三十多岁,鼻翼很窄、嘴唇很薄、下巴很尖,小巧玲珑的耳朵几乎是透明的。说话声音像海边盘旋的白鸥,尖细、刺耳。
指控没什么意思,只是把我们刚刚目睹的惨剧,用平淡无奇的语言转述一番。好在还有张牙舞爪的证物——匕首上,血迹早已凝结成黑色锈斑;原本扔在地下的刀鞘也找到了,和匕首分装在两只袋子里,同样黯然失色……展示到紧身运动上衣的时候,立刻激起一片叹息……衣服被戳得千疮百孔,成了一团东拼西凑的破布,让我们想起死者的血肉之躯,很快也要破败、腐烂。那张俊美的脸即将被世界遗忘,着实令人感伤!
乔伊小姐的指控终于告一段落,我们都松了口气。然而还有没完没了的证人。十多位平平无奇的目击者,从上下左右各个角度将罪行掰开揉碎地复述,叫人昏昏欲睡。直到 G&W 音乐公司的老板郭坦走向证人席,我们才精神一振。
这可是一位神秘至极的人物!我们知道,是他慧眼识珠,发现并且发掘出梅森身上光芒璀璨的天才,精心栽培,从而拯救了我们迷途羔羊一般无助的灵魂。
“法官大人。检察官小姐。”郭坦人如其名,身材高大、两肩宽阔,声音就像在胸腔中回荡、叠加过好几遍,还没开始陈词,已经把深入骨髓的悲痛渲染得惊心动魄。
乔伊小姐站到他面前:“请问证人,您与被害人是什么关系?”
“梅森是 G&W 公司旗下最才华横溢、最有成就的乐评师和作曲家。被告江凯曾经也是……嗯,公司最有前途的签约作曲家。”
“那么说,您与梅森和江凯都熟识喽?”
“没错。”
“您认为,被告江凯残忍谋害梅森,是蓄意而为还是激情犯罪?”
“反对!”江凯的辩护律师,也是他的姐姐江悦,立刻跳了起來,“检察官诱导证人。”
“同意。”基尔法官威严裁定,“请检察官注意措辞。”
然而话已经问出来了。郭坦点了点花白的头。
“我相信所有人,看过刚才那段案件始末,都会认定—这是一桩无可辩驳的蓄意谋杀。况且我还知道,梅森生前与江凯就有过节……嗯,说是不共戴天,亦不为过。”
我们都看向证人席上的兰妮。但郭坦要说的,原来并非桃色事件。
“可能有人记得,在战争之前……离现在大约有八年了吧,江凯是 G&W 公司的台柱子。我们风靡半个地球的‘新古典专辑《无限接近》就是他的大作。那时候,梅森还是公司里一位平平无奇的乐评师。”
“请解释乐评师的工作性质。”
“就是评价签约作曲人投来的稿子——大多只是小样,选择哪些值得发单曲、哪些可以做合集,还有哪些市场潜力极高,可以进入当月、当季甚至当年的主打库……当然,最终要由团队合议。梅森那时的意见,还很无足轻重。”
“所以八年前,江凯必定打心眼里看不起梅森喽?”
辩护律师再次反对,得到支持。
乔伊小姐捋一捋头发,将冷冰冰的目光投向江悦,然后向郭坦问道:“据您所知,八年以前,江凯与梅森互相认识吗?”
“拿不准……应该互相听说过吧。江凯名头太大,不必提。梅森呢,当年也是名人——他是全球最早植入 AI 脑层的5000名‘先驱之一……虽然那时,AI 脑层还被当作个人隐私,但在公司内部早传开了!江凯进进出出,想必知道这桩‘奇事。况且两年以后,‘ AI 乐评全面普及,江凯即便眼高于顶,也不可能注意不到梅森……”
“为什么?”
“因为那时,梅森已成为公司‘新贵;更因为他与江凯两人,在音乐理念上分歧太大。”郭坦惋惜地摘下眼镜,用手背轻擦双眼,“可能是因为早年太顺,江凯的路越走越窄。在 AI 乐评已经基本取代人工乐评的时候,他拒不接受。即便在战后,AI 脑层全面普及、‘通觉音乐一统江湖的年代,还固执地声称‘音乐要有自己的语言。我劝过他,然而江凯不但没有接受,反倒闭门整整两年,苦心孤诣拿出一部‘奇作—长篇交响诗《群星寂灭》,通篇演奏下来要三个钟头!啊,那段日子,我真怕见他……该怎么解释:他倾注了多少心血、凝聚了多少獨特而深刻的音乐领悟才完成的大作,已经过时了……”
“请问证人,《群星寂灭》最终通过 AI 乐评了吗?”
“当然没有。”
“这其中,梅森扮演了什么角色?”
“他核准了 AI 乐评的结论。”
“所以您认为,就是这导致江凯怨恨梅森,从而……”
“反对!”江悦据理力争,“检察官刻意强化没有证据的推论。”
乔伊小姐早料到她会反对,不等法官裁定,主动转换话题,问起江凯在交响诗被拒绝后的反应。但说出的话已经无法撤回,基尔法官、我们和在场所有人都听到了、都记住了。乔伊小姐要的,就是这效果吧?
>>三
庭审第一日,就在乔伊小姐循循善诱地发问、江悦见缝插针地反对和郭坦的沉痛哀悼中潮起潮落。啊,郭坦真是越说越沉痛,特别是在讲到梅森近几年取得的辉煌成就,即将攀登的艺术巅峰,还有梅森之死将给整个世界造成多大损失的时候,法庭中仿佛吹起瑟瑟寒风。我们中那些感性派则像海边千疮百孔的石头,发出一片哀鸣。
这也难怪。前几年,战火在大陆间没头苍蝇般撞来撞去,我们这世外桃源的小岛终究没能逃过一劫。战后哀鸿遍野,生活日渐困苦之际,多少人曾在梅森的“通觉音乐”中获取安慰、汲取力量,熬了过来……
走出雪花石雕砌的法院大门,我们几乎不约而同翻出了梅森的成名作《羽调小夜曲》。夕阳西下,晚霞映了上来。天空的蓝色,只有在这时才显得格外深沉,仿佛试遍了人间诸般颜色,终于在醉人的平静中凝神怅望。
音乐就像悄悄升起的梦……先是涓涓细流的提琴,低回处几不可闻。蒙蒙水汽沾到脸上,无法分辨究竟是风,还是飘忽不定的音符……我们看到遥远的异国他乡,孤独旅人走在旷野上,一条小路曲曲弯弯,流向无尽的远方。一缕芬芳……是和弦加进来了。纯四度、纯五度,听起来多么舒畅,偶尔交织的半音,又是多么妙不可言!这时,月亮升起,笛声清澈,散入春风十里,旅人却不见了。我们正在焦急寻觅,第二条旋律又温柔地张开双臂,轻轻将我们拥抱。哦,原来没有什么旅人—始终是我们自己,漂泊石头城中,陪在身旁的,只有交织的旋律。乘着歌声的翅膀,我们飞到夜色朦胧的高空。有些冷,那是嘹亮的小号,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呼唤……小号越来越弱,终于消失在一片流动的音符中。于是烟霭迷茫,我们分不清方向,就连不绝如缕的花香也不见了。水雾沾湿睫毛,凝作泪滴般的几个尾音,拖着缓缓地揉弦的震颤,终于像梦一样,散了。
我们就像第一次听到这段旋律,睁开润湿的眼睛,忧郁地叹息:“天啊,多么美妙的音乐……”简直难以相信:世界上曾有过如此美妙的“通觉音乐”,从今往后,却再也感受不到了。
郭坦说得没错—梅森的死,将给整个世界造成何等沉重的损失,我们最清楚。
曾几何时,音乐只能靠耳朵“听”。那时候,我们只能在旋律中捕捉“情绪的暗流”,没有颜色、没有温度,更没有一个个鲜活的形象。是天才的梅森,发现植入 AI 脑层之后,世界变了模样——欣赏乐曲的时候,AI 脑层会被激活,触发色彩、意象、气息、味道、体感以及种种细腻、精微、难以言传的感受……我们得以触摸旋律的线条、体味节奏的温度,在音乐中“看”、在音乐中“呼吸”,甚至经历一段人生……那其中蕴含的无限且多变的美,是何等晶莹剔透、何等惊心动魄。拜梅森所赐,这曾是多少代音乐爱好者梦想达到的境界,而我们,无须任何枯燥乏味的训练,便能轻松抵达。
“是梅森,将至高无上的美妙体验,从天国带向人间。”
郭坦在法庭上讲到这里的时候,也哭了。眼见那么魁梧、庄重的男人当众泪流满面,真叫人难受。
>>四
庭审第二日,在一群平平无奇的证人中,只有梅森生前的行政助理露露教我们眼前一亮。亚裔美女,长发飘逸,宛如夜色中汩汩不绝的流水,线条分明的五官,配上鸟儿般活泼明媚的神情……梅森真是风流才子,我们不禁再次感慨。
露露的证词是围绕 AI 乐评开始的。她介绍说,早在十多年前,G&W 高层就已经把“全面 AI 化”提上日程,开发“最懂人耳的乐评系统”——它能详细分析公司近十年发行的音乐、专辑,追踪销量和播放情况……啊,那可不是寻常意义上的“追踪”,会细致到每个乐段、每个乐句的播放时长,分解旋律、节拍、和弦、配器以及轻重缓急,指明究竟哪一项才是引人入胜的关键因素。它能审视公司制作的五万余场歌剧、舞剧、音乐剧、音乐会,研究现场听众的反应……那也不是寻常意义上的“研究”,它会逐一扫描听众的面目神情,从一颦一笑、一个哈欠中,探寻哪些场景会让人血脉偾张……哦,对了,它还会比较现场听众和网络听众对同一乐句的不同反应,细致得像做科学实验。哦,对了,它还会考察人们播放音乐时的环境—室内还是户外、工作还是休息、紧张还是放松、安静还是喧哗、饥还是饱、冷还是热……以便再现听众的心情,解码音乐选择的深层逻辑。哦,对了,它还会分析同行动向、时尚潮流、政治局势、经济形势,对未来一年、一个月,甚至一周的艺术趋势做出预测……这样的“哦,对了”还有很多很多。总而言之,AI 乐评凭空出世,令江凯等“守旧派”猝不及防……
“所以,这套乐评系统,对于传统作曲人来说,是颠覆性的……或者说,毁灭性打击?”乔伊小姐漠然追问,与露露眼波流动的模样大异其趣。
“正是。”露露在思考中翘起双唇,有些俏皮,“江凯的音乐是有欣赏门槛的,应该说,这是所有老派艺术家的通病。他们强调,听众要理解‘音乐的语言,要能听出‘弦外之音……唉,战后,人们需要的是寄托、是慰藉,所以江凯坚持的那一套,就顯得不合时宜,甚至有些可笑啦……在 AI 乐评系统中,《群星寂灭》才得到2.2分——印象中,这应该是有史以来的最低成绩了。”
听到这里,江凯的脸色可真难看啊。
但我们都支持露露。艺术本就应该被人欣赏—尤其是我们中那些从战场归来、躺在社会底层的人—为生活绞尽脑汁,偶尔听到优美的、感伤的、崇高的、壮阔的旋律,从生活的磨难中脱离出来……这不是艺术最该追求的吗?
乔伊故意问:“照此说来,江凯的没落完全是由 AI 乐评造成的,他为什么会将怨气转移到梅森身上?”
江悦立刻反对,认为乔伊在进行诱导性提问,但基尔法官没有支持。
“是这样的,AI 乐评并不排斥……或者说,不能完全脱离‘人耳实测,以免滑向媚俗,甚至低俗。恰好,梅森作为 G&W 公司的首席乐评师,有终审签字权。”
“那么,梅森如何评价江凯的得意之作呢?”
“他没有直接评价,但也没有提出异议,还私下表示‘ AI 乐评客观公允……”
“两人发生过正面冲突吗?”
“啊,发生过的。”露露不经意地撩拨头发,就像瀑布上洒满星光,“战后,因为 AI 脑层全面普及,梅森所引领的‘通觉音乐成为主流,完全取代了战前江凯的地位。江凯心高气盛,本就咽不下这口气,再加上《群星寂灭》惨败……实际上,就在案发前三个月,江凯曾去公司找过梅森,两人大打出手……准确说,是江凯狠狠揍了梅森一拳。当然,那件事……嗯,大家都传,与江凯的妻子兰妮有莫大关系。”
我们立刻向兰妮张望,粉红色的暧昧气息在半空弥散。令我们失望的是,兰妮根本不为所动,吹弹可破的面皮像是月色凝结,连眉梢都没有分毫震颤。不过我们中坐得近的几位坚称她嘴角“滑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微笑”,似乎有什么赏心乐事,偷偷潜入心间。
江悦当即反对:“这种捕风捉影的流言,不能作为证据!”
“反对有效。”基尔法官向记录员指示,“撤销最后这句证词。”
我们都觉得,当天其他证词也该一并撤销,因为实在没有任何新奇刺激。这个案子动机清楚、证据确凿,真不值得连日开庭—直接定罪量刑,不就好了?
>>五
庭审第三日,天热得让人想发狂。无论任何人,只要在太阳底下步行个把分钟,都会咬牙切齿、狼狈不堪。与之相比,法庭中的阴凉便有了悲天悯人的意味,正与江悦的辩护发言相得益彰。
“我想请法官大人、检察官理解的是,江凯在案发前经历了怎样的打击。”就这样,江悦讲起了她和江凯的父亲——曾经的商界传奇!
三十五年前,当全世界都在为实现“AI 独立意识”作无谓努力的时候,是江凯的父亲振聋发聩地喊出—人脑不是“芯片和线路搭建的机器”,情感不是“0和1构造的算法”,意识更不是“一系列感受和选择拼凑的集合体”,因此机器永远无法取代人脑,即便可以用算法模拟感受、用数据支撑选择,AI 独立意识依旧是不切实际的梦!江凯父亲以一己之力,实现了 AI 技术的“哥白尼式大逆转”,全面转向“解决普通人的生活难题”。于是,“万能管家系统”Jeeves 横空出世,重启了整个行业!如今人们习以为常的“家庭密友模式”“生活助手模式”“决策辅助功能”,甚至种种“外接平台功能”,都是在 Jeeves 的推动下,借助纯粹的大数据和复杂算法,逐步成为现实的。因此,尽管不断有专家、学者跳出来,呼吁“承认 AI 具有独立意识”,但在业界,人们早已公认“Jeeves 的道路是正确的”。Jeeves 因此大获成功,江凯父亲在30岁一鸣惊人,成为业界大佬。那些年,江凯家里总是高朋满座,各色人等大谈生意经,比游乐场还热闹……
“请注意辩护发言与案件本身的关系。”基尔法官忽然打断,眉头皱得好像台风来袭时的海浪。
江悦意识到发言没有引起共鸣,明显有些受挫。
“法官大人,其实我想说的是:人的每一步选择,都有背后的故事,不应忽视。艺术生涯倾颓,恰与家庭剧变同时压到江凯肩上,这才酿成最后的惨剧。”
昨日成功,往往变为今日桎梏。江凯父亲越是年老,越是刚愎自用,完全意识不到他已经落后于时代、落后于整个行业。AI 脑层刚刚出现的时候,他认为那只是 AI 独立意识死灰复燃的迷梦,嗤之以鼻。后来,AI 脑层从军方实验室走向民间。据说,植入者就像开了“天眼”,数理化、文史哲,各类知识信手拈来,口算心算、阅读文章、处理信息也快得匪夷所思。至于记忆力嘛,当然更没的说,虽然还做不到“过目不忘”,但传闻随着传输速度越来越快,“十分钟背会《荷马史诗》不是梦”……江凯父亲却轻蔑地耸耸肩,宣称 AI 脑层只是噱头—“与植入者所冒的风险和可能引发的后遗症相比,那点能力上的小小提升,根本不值一提”。
然而谁也没有料到,AI 脑层的路会越走越宽。很快,人们不仅用它来查询资料、存储记忆,更把它当作强大的分析工具、决策工具,甚至当作第二双眼睛、第三只耳朵,当作各种感觉器官无限延伸的触手。后来,战火席卷大陆,江凯父亲苦苦经营的市场化为灰烬,AI 脑层却被我们“迷惘的一代”,视作“人类福音”,自此如日中天。这时,江凯父亲追悔莫及,但为时已晚。入不敷出、苦苦支撑两年之后,他的第一桶金、毕生心血、硕果仅存的“优质资产”—万能管家系统 Jeeves 被宿敌托尔公司收购。江凯父亲万念俱灰,跳崖身亡。多么沉痛地打击!家破人亡、事业凋敝,江凯最终从海滨富人区,沦落到石头城里的蜂巢公寓……
“糟糕处境就像一面凸透镜,放大了江凯性格上的缺陷,让他陷入无尽的怨愤。”江悦的声音干燥极了,一滴水落到上面,都会迅速烤干,“而命运对江凯的嘲弄,简直无止无休—这时,兰妮离他而去,投入风流倜傥的梅森的怀抱,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法官大人,现在请允许我传唤第一位证人—兰妮吧!”
>>六
我们立刻精神振奋,好几位男士不由自主地挺直腰桿,仿佛这样就能引起兰妮的注意似的!
没办法,兰妮实在太漂亮了。皮肤光泽,五官搭配恰到好处,尤其是那双眼睛,即便定睛凝眸,也有顾盼生姿的韵味。不过,所有这些加在一起,都不及丰满诱人的身材—多半要归功于开得恰到好处的领口。诚如哲人所言,衣服的开口处,是身体最动情的部位……何况那开口处,又结束在如此明目张胆、若即若离、引人入胜的地方。我们中一小半男人立刻尴尬地觉出身体反应,一多半女人立刻羞愧地品出心中嫉妒;所有人都警醒地四面打量,想知道片刻失态,已经被多少人窥探到了。
兰妮对自己引发的热潮完全无视,昂然走上证人席,开门见山地承认:“离开江凯,我并不自责。我不爱他了,就是这么回事!”边说边同情地望着江凯。啊,真希望那纱丽般柔软的目光,是倾注在我们身上……然而江凯没有任何反应,保持着海的沉默。
“江凯性格有缺陷,婚后不久,我就发觉了。这与江悦所讲的家族背景脱不开关系。”兰妮边说边微微蹙眉的模样,真是可爱,“依照惯例,大家族嘛,自然而然把江凯视作‘王储,瞪大眼睛,希望从他身上发现果敢、无畏和早熟的迹象—然而很不幸,这与江凯的本性格格不入。可以想象,天生艺术家气质的江凯,在这样的家庭中是多么孤独!他跟我讲过,幼时因为常哭鼻子,总被父亲苛责。青春期呢,多愁善感的艺术尝试,又被亲朋好友传为笑柄!成年后,身为名满天下的大作曲家,按理说,可以轻松些吧?然而性格已经养成—江凯敏感、易怒,动不动就用突如其来的怒火,在生活中撒下一地鸡毛……但如果不出意外,即便喜怒无常,也掀不起滔天巨浪。只可惜,生活另有打算。”
兰妮说到这里,真是感慨万千。
“我想请法官大人和检察官注意一点:江凯与我、与在座很多人不同,他并未植入 AI 脑层。换句话说,他的冲动、鲁莽、失去理智,不可能像我们一样,得到及时监控乃至纠正……同样,因为拒不接受 AI 脑层,他也完全无法理解梅森的艺术理念。”
我们又惊又喜:原来兰妮也是我们中的一员!莫名的亲切就像季风期的雨水,铺天盖地。当然啦,她肯定刚刚植入不久,还没有抵达“云脑”的隐秘世界,但假以时日,等到这位绝代佳人与 AI 脑层真正融合,我们就能时时刻刻和她心意相通,共享喜怒哀乐、共赏智慧之花了……这是多么振奋人心的消息!虽然大家都说“AI 脑层在战后全面普及”,然而需求最高、接受最快的,其实只有两类人。一类是从前线归来的士兵,大多饱受 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或者其他精神疾病的折磨;另一类是生活艰难的底层人,需要一处世外桃源,让疲惫不堪的心灵逃离现实。恰好,AI 脑层提供的记忆存储、加工、共享,乃至虚拟时空、辅助决策、平台工具等等,能完美解决这两方面的问题……就连富家子最担心的“副作用”,比如隐私暴露啊、情绪干扰啊,在我们眼里都成了慰藉—艰难时世,没有人愿意像洪流中的孤岛,我们必须相互依偎、敞开胸怀、彼此拥抱。甚至就连手术不成功所引发的死亡风险(虽然概率极低),在当时的我们眼中,也不失为一种解脱。所以,我们真心实意地感念 AI 脑层。如果没有它,我们会像历史上所有灾难过后的无名小卒,备受折磨,然后无声无息地死去吧?幸而,人们认识到 AI 脑层在“维持社会稳定”“节约资源”等方面的独特价值,一大批有眼光、有良心的投资人抓住时机。他们真金白银的注入,让原本贵得离谱的植入手术一夜间放下身段。我们还记得,提升 AI 脑层产能耗费了整整一年。在那一年中,我们的期盼、焦急、兴奋和种种大起大落的心绪,江凯这种公子哥,是不可能体会的。
“他当然不能体会……”兰妮恰好说到这里,“梅森的音乐理想,对于江凯而言,简直就是‘大逆不道。曾几何时,我也感觉江凯说得对啊,音乐就该超越常人的耳朵—就像油彩就该比涂鸦更绚丽、诗歌就该比通稿更华美,直到遇见梅森。”
我们注意到,江悦脸上闪过一丝阴影。作为江凯的姐姐,这反应再正常不过了。但律师的职业素养,很快让她超脱。
“你是说,梅森让你意识到,江凯的音乐执着已经过时了?”
“应该说,梅森曾试图让我和江凯都意识到这一点。不幸的是,只有我接受了。”
答复中的桃色意味,立刻让我们中的那些对兰妮意乱情迷的男人,耳根烫了起来。
>> 七
“我与梅森初次见面,是在江凯的海滨别墅——江凯请他过去,谈一谈《群星寂灭》的乐评结果。本该有求情的意味,但江凯哪肯低头。结果不欢而散,呕心沥血培育的艺术之花,眼看就要无声无息地凋谢。”
“那次‘不欢而散,有肢体冲突吗?”
“完全没有。甚至都没有激烈地言语冲突。江凯太矜持,谈到《群星寂灭》的时候,几乎一笔带过。但我看得出,怒气在他心底升起。他认为梅森理应明白言外之意,理应对他主动降低的身段有所回应……然而哪可能?所以,几天过后,我决定单独去见梅森。”
“见面地点?”
“梅森家里。是他的行政助理露露指引我去的。”
“反对。”乔伊当即截断,“辩方证人暗示出轨过错在被害方。”
基尔法官表示支持。
但乔伊多虑了,因为江悦随即又问:“作为成年女性,你应该懂得只身前往梅森家,意味着什么吧?”
“啊,当然。”兰妮大大方方地笑了,“适当利用荷尔蒙——几个撩人的媚眼、几句无心的引逗,最后亮出撒手锏,‘临门一脚时突然的矜持与端庄—这不是成年人通行的游戏规则吗?况且,我是实心实意想帮助江凯,并没打算……”
“江凯知道吗?”
“我求梅森高抬贵手……这样的事,怎么能让江凯知道?他脆弱的自尊心,可经不起刺激。”
“见面结果如何?”
“完全出乎意料。”兰妮回首往事,脸上显出怅惘与欣慰交融的奇妙神情,“梅森非常绅士,也非常坦诚。开门时,他身边就站着一位美少妇。梅森一边请我坐下,一边彬彬有礼地送少妇出门、感谢她刚刚让自己‘极度愉悦。”
我们都听得面红耳赤,然而兰妮淡淡讲述,就像鸡蛋花飘在风中的香味。
“他没有乘人之危,但也没有退让,关于江凯的作品,始终坚持‘已经过时的结论。”
“所以你们最终也‘不欢而散了吗?”
“恰恰相反,我们相谈甚欢。梅森听说我曾有过音乐创作的尝试,甚至还为《群星寂灭》贡献了七段旋律,立刻热情洋溢地鼓励我继续。他还把七段旋律拼凑起来,改造成一首音乐小品,说那是‘我的作品……太奇妙了,我又惊喜又感动;不禁想:梅森对我的了解,可比江凯多多了……”
“从那天起,你们就在一起了吗?”
“并没有。我和梅森虽然经常见面,但只限于谈论音乐。直到后来,江凯与梅森发生肢体冲突……就是露露做证的那次。我呢,一方面出于气恼—江凯那么冲动,另一方面出于歉意,便留在医院,照顾梅森。那段日子……我过得很愉快。”
我们看到,兰妮整个人都光亮起来。
“这样过了多久,你决定彻底离开江凯?”
“大约十天吧。”兰妮嘴角的笑意,颇有几分挑衅意味,“十天里,我渐渐认识到,梅森的魅力不单是英俊外表和翻云覆雨的手段,还源自某种天真、执着、令人动容的东西。”
这露骨而诗意的追述,仿佛一句恶毒玩笑,让我们和“麻瓜”都有些尴尬。于是只能沉默,就连衣袖窸窸窣窣的搅扰都听不到,任由兰妮温润的嗓音,流过枯萎的昨天。
“有时候,他会露出孩子般的笑……那不是装的,我与他交往越深,越深信不疑。哦,忘记提了,梅森住在石头城里最普通的蜂巢公寓—他几乎没有积蓄,事业刚刚起步,就把全部收入拿去支持 AI 脑层了。梅森把它看作‘全人类的机会……他是平权运动的支持者。他说,如果能让每一位草根平民都植入 AI 脑层,那么,他们的教育水平、文化层级……包括智力水平,与那些社会精英相比,将没有差别。他坚持通觉音乐,也是出于同样的理想。他解释过:在所有伟大的社会变革中,艺术从来不会缺席。否则,《费加罗的婚礼》这种热闹小喜剧,怎么能叫欧洲贵族集体不适?肖邦优美的钢琴曲,為什么被称为‘藏在花丛中的大炮?而江凯他们所坚持的‘纯粹艺术,说到底,就是要用精英阶层的门槛—他们称作‘艺术修养—把‘不配欣赏的人排挤在外。梅森曾经严肃追问:江凯那拨人的音乐已经飞得太高、走得太远,叫人难以亲近,难道还要让他们来决定谁‘有资格欣赏音乐?我几乎不敢回答!他说,曾几何时,人们空有变革的热情,却没有变革的手段,但现在好了,通觉音乐来了,只要植入 AI 脑层,无须忍受枯燥乏味的系统训练,无须弄懂种种复杂到离谱的艺术理论,人人都能欣赏艺术—这……多好啊!梅森鼓励我与他一道投身平权运动,我怎么可能拒绝?他亲手为我推开大门,新世界如此辽阔,谁忍心再回头呢?”
“你与梅森在一起,江凯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我并没有刻意隐瞒,他很快就发现了……我想,不超过五天吧。”
我们向江凯望去。他低着头,微微隆起的后脊梁,就像探出海面的愚钝的礁石,抵御浪潮的无情拍打。
>>八
庭审第四日,凄风苦雨。海风横跨几千里从大洋吹来,扯起忽左忽右的雨线,从我们这阴暗小城的脸上抹去所有颜色。法庭里也变得湿漉漉的,水汽带着好几百斤的重量,压在身上,很不舒服。但我们可顾不上这些,因为江凯的忘年交、始终对他赞赏有加的乐坛耆宿吴楚材走上证人席,语出惊人。
“江凯杀死梅森,既不是因为 AI 乐评的终审结果,也不是因为兰妮离开,而是因为梅森剽窃了他最珍爱的作品,还打上通觉音乐的标签……”
“请说具体些。”江悦胸有成竹地问,“梅森究竟剽窃了江凯的哪部作品?”
“几乎所有作品。”吴楚材摇了摇白发苍苍的头,“尤其是前两天反复提及的、被 AI 乐评全面否定的交响诗《群星寂灭》!”
一片哗然。基尔法官不得不敲着小槌,要我们肃静。
“梅森的剽窃行为,江凯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江凯自己并没有发现……他拒绝接受梅森的‘低俗艺术,否则,恐怕早就意识到了。是我,实在想不通梅森的巨大成功,终于头一遭尝试通觉音乐……”
“对不起,您植入 AI 脑层了吗?”
“没有。”
“没有植入 AI 脑层,也可以……呃,欣赏通觉音乐吗?”
“当然。”吴楚材不屑地答,“去掉那些花里胡哨的装饰,我听到的是最纯粹的音乐,所以能一下辨认出,这就是《群星寂灭》—只不过加了些庸俗不堪的装饰、删了些精彩绝伦的段落,最后用稀奇古怪的编曲把它搞得面目全非。但那是江凯的作品啊……除去梅森披在它身上的五光十色的垃圾,它的内核,还是《群星寂灭》。志得意满的梅森,居然都没打算把段落顺序调换一下!”
“反对!”乔伊一跃而起,“辩方无凭无据指控被害人过错。”
“反对有效。”基尔法官说,“辩方曾申请证据鉴定。他们提交了《群星寂灭》的片段和梅森死前发行的三首单曲。然而经鉴定部门比对,无法认定剽窃。请问辩方律师,是否有新的证据?”
江悦点点头:“有,G&W 公司前天发行了梅森的遗作专辑,大约是想借助案件引发的公众关注,推一波市场。我方证人相信,其与《群星寂灭》的相似性不言而喻,请求将这两组作品当庭播放。”
我们多么惊讶地看到,江凯头一遭打破被冰封的面容,露出悲愤交加的神情。
天籁,在法庭半球形的穹顶下回荡。风雨如晦的气氛被扫荡一空,气势恢宏的乐曲托住血肉之躯,让我们轻飘飘飞了起来,似乎伸伸手,就能触摸上帝的面颊……当然,我们说的是梅森的音乐。江凯的旋律,实话实说,我们大多难以理解,遑论感动。若问我们:它与梅森的通觉音乐有没有几分近似,好像确实有。但就像一杯亲手冲制、口感丰富的咖啡,需要细细品味,才感受得到。没办法,对于我们而言,纯粹的旋律不可能从通觉音乐中抽离。
那么,基尔法官的反应呢?同样困惑。五官聚拢在一起,扑面而来的音符仿佛细尖刀,在他脸上雕刻纵横交错的皱纹。看来,江悦最后的希望要落空了。基尔法官咳嗽一声,音乐休止,灾难性的决定呼之欲出……
“法官大人。”江悦的声音近乎哀求,“还有一位证人,请允许我传唤!我相信,他一定能证明吴楚材所称的剽窃行为。”
“哦,是谁?”
“就是梅森本人。”
>>九
基尔法官盯着江悦的模样,就像看一个疯子。
但我们立刻明白了。作为最早一批 AI 脑层植入者,梅森生前大量记忆被存储下来。与人脑中随时可能出错的记忆不同,区块链存储的记忆碎片是不可能出错、不可能篡改、不可能隐瞒的—真是个绝妙的“证人”!
身为“麻瓜”的基尔法官却犹豫不决:“虽然如此,但梅森生前的记忆碎片不可胜数,你打算如何检索?”
“我请教过技术专家,只要把全部记忆碎片集中在一起,就能重建梅森这个人—说到底,我们对自己的认识,都是由记忆构成的。这就简单了:我们提出问题,请梅森自己回答就好。”
“辯方律师请注意。即便能虚拟出一个‘梅森,虚拟人也不能作为证人。”
“那就视作证物——记忆碎片中的检索结果好了。”
我们都看向基尔法官。他眉头纠结得那么厉害,脸形都变了。布满皱纹的老手捻着眉心,仿佛这样,就能从世故聪慧的脑袋里挤出答案。
“同意辩方请求。”
我们都松了一口气,江悦更是如释重负。接下来是烦冗的技术操作,我们等得昏昏欲睡,正在纳闷基尔法官为什么不宣布休庭,忽然眼前一亮。帅气逼人的梅森就站在证人席上,立刻将灿烂阳光带进这片愁云惨淡的角落。我们能看到他厚实的双肩如何随呼吸一起一落,结实的双手如何随意搭在身体两侧。他也能看到我们,咧嘴一笑。我们中那些痴情女孩立刻头晕目眩地震颤起来。当然,所有这些,“麻瓜”们是看不见的。
“我……我不知道该怎样称呼你?”江悦也只能盯着侧壁屏幕上的扁平幻影。
“我是梅森。”
嗓音有些沙哑,就像垂落的芭蕉叶在风中摇摆,令人迷醉。
“梅森先生,我想问的是……江凯指控你剽窃了他的作品,尤其是《群星寂灭》。你承认吗?”
“怎么说呢,站在他的立场,我承认。”
法庭上卷起轩然大波,基尔法官的小槌都快敲断了,才终于平息。我们看到,原本正襟危坐的江凯忽然像被闪电击中,身体向后弹去,重重撞在椅背上。随即举起两只肉乎乎、完全看不出艺术家气质的手,捂在眼睛上,双肩剧烈颤抖。他竟然哭了。
乔伊再次站起来反对:“‘站在他的立场——这是什么意思?辩方律师必须给出合理解释。”
“同意。”
江悦转向屏幕,还没发问,梅森便笑着摇了摇头:“你恐怕是没法理解的。”
他随即向我们努了努嘴:“但他们都能明白……很多变革,起初看来,都只发生在技术层面,然而假以时日,蓦然回首,才发现真正变革的,是思维方式,比如 AI 脑层。然而其中的细微差别,实在很难解释得清。”
我们立刻听懂了。在 AI 脑层的世界,我们早已习惯与他人共享记忆、观念和情绪, 嘴里说出的话,早已不囿于心中所思所想,当然也不介意智力成果被他人借鉴—何止不介意,我们都在争先恐后地向“云脑”输送养分!我们像孩子般兴奋—终于,在这个世界里,我们不会无声无息地死去……我们说出的每一句话、转过的每个念头,都在“云脑”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迹。我们就像倒长的树,根系在“云脑”中彼此纠缠。每时每刻,我们欣喜若狂地看到“云脑”越来越气势恢宏、精雕细刻。“云脑”越是肥沃,根系越是粗壮,我们之间的连接也就越发密不可分。
这些,当然没有办法让“麻瓜”们理解……
不过江悦自有办法,立刻又问梅森:“站在我们—普通人的立场上,你是否承认‘剽窃行为依然成立?”
“我承认。”
江悦满意地转向基尔法官。后者点了点花白的头,示意不必继续问了。
“法官大人。我的全部证人……包括证物足以说明三点。第一,被害人梅森剽窃了江凯的音乐作品,以自己的名义发行单曲,谋取利益;这对于事业遭受重创的江凯而言,会是何等严重的打击乃至刺激,不言而喻。第二,被害人梅森在江凯婚姻存续期间与其妻子发生不正当关系,致使夫妻感情破裂;这对于家庭遭逢惨剧的江凯而言,更是雪上加霜。第三,在事业与家庭的双重打击下,江凯去向‘罪魁祸首梅森寻仇—这点我方供认不讳—但江凯的行为,并未造成被害人死亡!”
“你说什么?”
“法官大人,梅森刚刚与我有问有答,难道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吗?”江悦目光如炬地追问。
“反对!”乔伊的高调门几乎同时响彻云霄。
随即,江悦的纵声疾呼就像海浪,铺天盖地压了过来:“看啊,梅森就在那里——好好地活着呢!”
在一片翻滚的喧嚣中,两个女人都望着基尔法官。基尔法官成了风暴眼,许久没有动静,就连头发丝都像被时间遗忘,我们悬着的心,迟迟不肯落下。
“这个问题……”小槌敲响的时刻,我们感觉基尔法官的手已经快被它坠断了,“就留给明天的法庭辩论吧。”
>>十
第五日,天气更糟。狂风耀武扬威,把雨水甩得像鞭子,呼啸着抽打过街道、石墙、窗框和门,当然也抽打在路人的脸上。这还不够,风又丢下雨水,独自钻进小巷、夺走我们手中的雨具,从衣服下摆直蹿上光溜溜的肚皮,就像冰凉的蛇。通往法院的路本不算远,但我们走得一惊一乍,仿佛为即将到来的法庭辩论预演似的。
辩论的焦点,当然是“梅森到底有没有死”。
“基尔法官,我请求立刻结束这场闹剧!”乔伊小姐先声夺人,“认定拼凑起来的记忆碎片为人——荒唐!简直太荒唐了!”
“为什么呢?”江悦宽容大度地一笑,“我想请问检察官小姐,该如何定义‘人?假如坚持‘要有血肉之躯,那怎么看待血管中的‘纳米医生和形形色色的人造器官?还记得那则新闻吧:南美洲一位83岁的老人,决定将心肝脾肺肾等主要脏器统统更换为人造器官。理论上说,如果手术成功,老人就能‘逆转生理年龄,破解永生密码……然而,如果无所谓死,也就无所谓生—人是否活着,就不能以肉体存续来定义了,对吗?”
条分缕析的发言并没有让乔伊措手不及,她立刻回应:“好,我们不提身体的事。但人是可以思考的、人是有自我意识的—至少就生前的梅森而言,这一点适用,总该承认吧?”
“难道你认为我的证人不能思考?昨天,他还和我对话呢。”
“那不能被称作‘思考,只是检索系统基于算法的回应。思考必须要有自我意识……你之所以是你,不就因为能把自我从这个复杂多变的世界里‘捞出来,而且可以按照自己的决定,做出独立自主的选择吗?”乔伊说到这里,抬起细瘦脖颈,露出对回答非常满意的笑容。
“怎么,你认为屏幕里的梅森,在承认剽窃行为时,不是独立自主做出的选择?”
“除非你能向我证明:它隔着屏幕回答问题,是出于自我意识,而非基于一套算法。”
江悦皱起眉头:“同样的问题,如果扪心自问,你能证明吗?你要如何让我相信,你舉手投足、对我做出种种回应,是有意识的、独立自主的行为?如果你只是一副包着机器的皮囊,行为举止会有什么不同?”
乔伊立刻语塞。
“检察官小姐,”江悦乘胜追击,“你谈到‘自我意识—小心,这可是个难题!意识到底是什么?它存在于我们身体的哪个部位?”
“当然是大脑。”
“你确定吗?我们的大脑其实只是一个1.4公斤重、皱巴巴、黏糊糊的器官,比果冻稍硬一些。我们知道,它里面某些区域负责‘看、某些区域负责‘说、某些区域负责‘决策,但我们从来没有搞懂‘意识究竟藏在哪个角落……啊,人类对于意识的认知,其实相当粗浅。科技如此发达的今天,还有人坚称意识是神学问题呢。糟糕的是,我们竟没法说服他们!”
乔伊当即反唇相讥:“原来如此,你的花招可真是绝妙—既然搞不懂‘意识是什么,那索性不琢磨了……直接宣称这个断电就会消失的梅森也有意识好了,对吧?”
“恰恰相反,我正想讨论一下‘意识是什么呢。”
>>十一
江悦站在法庭前,一身灰色中性套装,脸绷得那么紧,就像用石头雕出来的。
“尊敬的法官大人,在讨论人的意识之前,我想先谈谈蚂蚁……没错,那种最不起眼的,甚至有些讨厌的小生物。我想,谁都不会认为一只蚂蚁有自我意识吧?没有。它傻乎乎的,你可以一脚踩死它;它呢,连逃命都常常找错方向!但是,如果我们谈论蚁群,就会想到复杂而高效的社会分工—它们还会建造摩天大楼、会挖地下城呢……它们的城市,还有专门的粮仓和托儿所呢!如此高难度的工作,是一只天才的蚂蚁设计出来的吗?不,那是成千上万只蚂蚁聚在一起,‘涌现出的意识……何止意识,在某种程度上,简直可以称为‘智慧!但你要问:蚁群的意识究竟存在哪里?蚁穴之中?蚁后体内?恐怕都不是。因为意识就像火焰,是一种‘现象,而不是‘物质。”
乔伊摊开双手,显出诧异神色:“辩方律师到底要说什么,请不要兜圈子。”
“我要说的是,人的自我意识,也是这样一种难以解释的、复杂系统的‘涌现现象。大脑是由大约十万个程序,按照不同层次,排列组合而成的集合体。每个程序就像一只蚂蚁,只会做最基础的事—比如识别圆形或者方形图案啊,调动某条运动神经啊,等等。然而,当这些程序被依次执行的时候,比如走到桌前、拿起水杯、喝一口水,神奇的事情便发生了—大脑中出现了‘我的概念,它将这些活动串在一起,解释通顺—‘我感到口渴,‘我决定走到桌前、‘我张开嘴巴喝水……这就是‘自我意识决定一切的假象。其实,脑科学家早已证明,意识总要慢半拍——我们是先有程序运转、神经活动,大脑才追在后面高喊‘这是我的主意。所以,意识并不存在于大脑之中,它也不像你所认为的那样,是感觉、辨认、回忆等的基础——恰恰相反,是它们一起‘涌现的结果。因此,如果你承认梅森的记忆碎片像蚁群那么庞杂,就得承认,它们同样有‘涌现意识的可能。顺便提一下,‘涌现不是我的发明,它是当今脑科学中最盛行的意识理论。”
乔伊不自觉地捻动手指,仿佛那是交织在一起的线索,需要一根根挑出,捋成顺畅逻辑。忽然眼眸亮起:“好,就让我们暂且接受你的‘涌现理论。但别忘了,这位虚拟梅森只有记忆碎片。然而记忆之外呢?律师小姐,你刚刚自己说过,我们大脑里发生的‘神奇事情不只有回忆,对吗?还有种种知觉活动和……”
“知觉活动?你以为梅森看不到我们?昨天,他还赞赏地打量过你呢——估计挺符合他的审美……”
我们发现,江悦的面色有些微妙变化,声音里那种浓烈的自信也仿佛突然稀释,成了一层薄纱,随时会被戳破、挑烂。于是我们明白,乔伊找到了辩护中最薄弱的环节。
“我指的不是简单的感觉刺激!”乔伊对江悦的下作伎俩嗤之以鼻,“而是更为复杂的意识活动,比如抽象思维,比如学习、决策、想象……记忆碎片拼凑的梅森还会天马行空地想象吗?他还会做梦吗?他还会随机应变吗?还会像人一样突发奇想吗?甚至,他还会学习新知吗?请注意,学习不是简单记忆,而是从零零散散的感觉印象中总结因果联系、提炼规律—你的梅森,他会吗?”
“如果有必要,我们可以再次把梅森‘召唤出来。试试与他闲聊,看他能否随机应变,甚至胡思乱想……”
“即便如此,你能证明他说出的话不是基于记忆碎片的检索、加工吗?”
法庭陷入了长时间的尴尬的沉默。江悦低头半晌,面色苍白,终于承认:“不能。”
乔伊吸取先前的教训,又补充道:“同样的问题,如果扪心自问,我就可以证明。作为有血有肉的人,显然我的记忆是有限的、我检索记忆的效率是低下的。如果让我连续讲上五分钟荒诞离奇的外太空故事—比如外星人把宇宙捏成个小球,一脚踢走了,并描绘种种细节—我的记忆储备和检索能力显然无法支持。那么,我在干什么?当然是想象……这一点,没必要再辩下去了吧?”
>> 十二
“检察官小姐,你会拉小提琴吗?”江悦忽然没头没脑地问。
“什么?我不会。”
“我猜也是……”江悦又转向我们,“在座各位,谁会拉小提琴,请举手示意!”
我们相当诧异,却也振奋起来—江悦终于找到点子了!于是,我们同时举起手来。不止乔伊,就连基尔法官都满脸震惊。
“检察官小姐,你应该听说过‘云脑这个词吧?”
“当然。”
“那你肯定明白,‘云脑就像人脑的外延—AI 脑层植入者的感觉信号和记忆碎片备份在那里,由它处理、加工、分析。久而久之,身体习惯了‘云脑的便捷、高效,会停止储存‘冗余信息,就连视觉、听觉这种外部刺激,也渐渐交由‘云脑来处理……据说,当身体与‘云脑深度融合,就能看到曾经无法看到的色彩、听到曾经无法听到的声音……何止这些,AI 脑层植入者做选择,做哪怕再重大的决策,也不会纠结——有海量数据支撑,有超级处理器加持,哪还会纠结?而所有这些资源和处理能力,梅森作为最早的 AI 脑层植入者,生前已然具备……”
乔伊不满地皱起眉头:“这与本案有关系吗?”
“检察官小姐,我正在回答你的问题呢。借助‘云脑,想象、决策甚至学习都能实现—否则,你以为这么多人会拉小提琴,难道是自学的?那是‘云脑的功劳—即便自己天资不足,也可以借助‘云脑的帮助……甚至直接享用他人的资源和能力。”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梅森接受 AI 脑层植入太久太久,已经和它融为一体,记忆、感觉、知觉、理性思维、无意识活动……所有这些,早已迁移至‘云脑的世界,留下印迹,永远不会磨灭。今天的梅森,与所谓‘生前,哪有差别?”江悦越说越激动,在庭前快步走来走去,“检察官小姐,刚刚你亲口承认,‘意识是一种‘涌现现象。
我又向你证明:梅森,即便在屏幕另一侧,同样具备意识‘涌现的全部要素—‘云脑就是他的大脑,记忆碎片和种种感官刺激、知觉活动都在那里,潮水般涌动——那么,‘涌现出自我意识,也不算什么稀罕事吧?”
又是长久的沉默,乔伊目不转睛盯着江悦,仿佛能从她脸上找到破绽似的。樱桃小口抿得太紧,失了血色,薄薄的嘴唇就像刀刃,随时准备甩出。我们几乎能从凝结的空气中听到咝咝啦啦的电流声。
“即便承认它有意识—那个意识,也已经不是梅森了!”
我们不禁感慨,检察官小姐真顽强啊。
江悦长叹一声:“请问检察官小姐,现在是打算讨论‘我是谁这个高深的哲学问题了吗?”
“此问题关乎案件定性,必须分辩清楚!”乔伊斩钉截铁地回答,“你提到‘云脑,很好。我们都知道,AI 脑层植入者的记忆碎片……和种种其他信息,是通过区块链存储的,也就是说,‘云脑上没有一个存储中心,而是在每个 AI 脑层中‘记上一笔,实现共同存储。这当然能够避免记忆等重要信息被改写、破坏,但也带来新的问题—信息混同。从某种意义上说,AI 脑层植入者正在‘共享同样的信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甚至……有朝一日会变成同一个人!那么,即便我們姑且承认在‘云脑中可以‘涌现意识,请问,这个意识还是梅森吗?”
我们都没有说话。这个问题就像天边翻滚的闷雷,从耳边震到心底。
江悦沉思不语,足有一分多钟。直到基尔法官敲着小槌,要求她“马上应答”,才抬起血丝密布的眼,嗓音也变得沙哑:“的确很难讲,尤其是你我这样的普通人。我们没体会过‘云脑的世界,无法揣测其中奥义,只能退回‘我是谁这个抽象的哲学问题。但我们彼此都是孤岛,互相猜不透,该怎么讨论它呢?我想,只能从自我和他人两个角度,分别来谈——检察官小姐没意见吧?”
“请说明白些。”
“从自我的角度讲,毫无疑问,‘我是谁取决于记忆。你拥有乔伊的记忆,所以认定自己是乔伊;而‘云脑中的意识拥有梅森的记忆,难道不会认定自己就是梅森吗?我们又凭什么断言,他不是梅森呢?”
乔伊绷着脸,没有回答。
“从他人的角度讲,就有些复杂了。他人只能看到我们‘做了什么……嗯,比如我说‘江凯是音乐家,估计你不会反对。因为你知道,多年来,他坚持纯粹音乐的艺术理想,坚持音乐创作。但如果我说:‘从明天起,江凯要改行做建筑师。你会当真吗?”
“当然不会。”
“对,你没法‘眼见为实。同理,如果我说:‘江凯虽然坚持创作音乐,但其实是一位建筑师。你能接受吗?”
“不能。”乔伊意识到中了圈套,眉眼间聚起阴云。
“所以,检察官小姐,‘我是谁这个问题,在别人看来,是由我从前‘做了什么来决定的,而我今后决定做什么、可能做什么,都无法影响别人对‘我是谁这个问题的判断。‘我并没有先天的本性——音乐家、建筑师、法官、律师……甚至好人、坏人、勇敢的人、怯懦的人,都要看我曾经做过什么。立足现在,‘梅森只是一个空洞的概念,我们不能把对于明天的预期、构想、演绎装进去,宣称那才是未来的‘梅森。所以,只要‘云脑中的意识自我认知为梅森,只要这世界上没有另一个意识主张自己是梅森,我们就没有理由否认!”
“请正面回答我的问题!如果‘云脑上的信息彼此交融,该怎么认定其中边界模糊的个体意识?”
“哪怕如你所担心,‘云脑的共享者成了同一个人,梅森作为最早的 AI 脑层植入者,也早已参与其间,借由‘云脑获得了新的身份!肉体消亡,根本无法从‘云脑中抹去梅森这个人!”
法庭再次陷入混乱。我们都在疯狂鼓掌,手拍得生疼。掌声汇聚成旋涡,卷起目瞪口呆的乔伊小姐,摇摇晃晃,倚向桌子边沿。
江悦的声音就像摩西的手杖,劈开滔天巨浪:“法官大人,梅森并没有死,他只是在新的世界里—永生了!”
>>十三
晚风吹过衣袖。我们走在曲曲弯弯的路上。身边,灰蒙蒙的墙面平凡而丑陋。一股熟悉的霉味,混着散不去的暑热,扑面而来。
这就是以“深巷人家”著称的石头城。你只要踏入半步,立刻从阳光灿烂的乐土,坠入暗无天日的国度。方方正正的小房间,密密麻麻摞在路旁—三米长、两米宽、两米高,看上去一模一样。我们就住在里面。放眼望去,没有任何家具:床是从地下升起来的,衣橱是藏在墙里的,座椅是挂在门上的,桌子是从屋顶翻下来的……“蜂巢公寓”,人们这样称呼它。那是政府十年前的得意之作,据称能够安置“未来二十年的人口增量”。战火过后,就成了我们的家。
但我们坦然接受,因为借助 AI 脑层,我们能够随时脱离凡尘、飞上云霄,自由自在地从高空俯瞰—在狭小憋闷的石头城外,还有着郁郁葱葱的椰林和冰雪般纯净的沙滩;沙滩之外,是大片大片翠绿色的浅海,像融化的冰,淌入蔚蓝深渊……兰妮和江凯曾经的家就在岸边。我们从四面八方赶去那里,参加江凯的葬礼。当然,真身前往的,只有少数;但我们中的绝大多数,会在“云脑”中共享葬礼的凄凉画面,包括梅森。
半年前,基尔法官大笔一挥,将江凯的罪名从“故意杀人”降格为“杀人未遂”。然而他终究没有逃过命运的玩弄。半个月前,我们听说江凯在监狱里上吊自杀了。
荒诞的是,杀人罪行和令人叹惋的悲剧,居然让江凯再度声名大噪。蓦然回首,人们发觉他坚持艺术理想的执着,虽然不合时宜,但在这纷繁多变的世间,又是那么单纯、可贵。江凯被贴上“艺术殉道者”的标签,缅怀风潮席卷全球。这其中,可能也有他父亲的因素吧,同样是被沧海桑田的步伐践踏、碾压、粉身碎骨,父子两代的悲剧经由新闻记者的如椽大笔,格外扣人心弦。《群星寂灭》也被古风爱好者翻出来,作为“旧艺术时代”最后的祭奠,收获了江凯生前梦寐以求的成功。
葬礼由兰妮和江悦共同筹备。法庭上联手一战,江悦心底对兰妮曾有的怨恨、责怪一扫而空。如今逝者已逝,两个女人并肩埋葬最后的眼泪。哦,对了,兰妮告诉我们,江悦也已经接受AI 脑层植入,即将成为我们中的一员。
她真勇敢。
“江凯谋杀案”一波三折,充满戏剧性,因此轰动一时。人们在对庭审细节津津乐道、对几位聪慧女人品头论足的同时,几乎异口同声地惊呼:“我们”和“他们”相距如此遥远!于是,一夜醒来,我们被逐出“人”的疆域,成了‘云脑移民……
这当然无所谓,因为我们早已意识到,在“云脑”的世界里,我们升级了,不再是纯粹的、孤独的、彼此格格不入的“人”。但真正令我们忧虑的,是 AI 脑层的全面普及由此受阻。人们,特别是上层精英,越发忧心忡忡:成为“我们”以后,会不会失去隐私、泯灭个性、迷失自我?……也许吧,但兰妮不也证明,即便身处我们之中,依然可以活得很独特吗?况且,就算失掉那些东西,又怎么样呢?当你能与整个海洋融为一体的时候,为什么还要执着于泥洼中的浑水?
但这些,我们没法向“麻瓜”证明,只能怀着同情与理解,耐心等待。同情,是眼睁睁看他们在纵横街巷编织的网兜里挤压、冲撞,只为能有个地方舒缓舒缓腰腿,而浪费毕生精力。理解,是知道他们绞尽小小头颅中的全部脑汁,也无法想象我们比天还高、比海还阔、比群星还要光芒璀璨的新世界。
不怪他们啊……因为即便我们自己,有时也难以想象。
因為我们的征程,才刚刚起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