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身乏术

2023-07-30 14:21张旭
科幻立方 2023年2期
关键词:陈光孩子

张旭

>>一

“最近的便利店怎么走?”

问话的这个男人脸色蜡黄,站地上有些微摇摇晃晃,左右脚重心来回切换,我盯着他的眼睛看,发现他的眼神里有一种初来乍到的青涩感,就像小朋友第一天上幼儿园一样。

他已经有些谢顶了,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瓜子脸型,眼睛细长,鼻头很尖,嘴唇很薄。这是典型的精明相。只不过,他像是个遭受巨大打击的精明人,原本精明的外貌,倒使他现在看起来近乎可怜兮兮的。

“你没事吧?”我没回答他的问题,却这样问。我奇怪自己怎会这样多管闲事。其实真正可怜的人是我。我刚刚从民政局出来。绝对不是去领结婚证的,而是刚办理完离婚手续。妻子,不对,现在应该说是前妻,一分钟前与我从民政局门口分道扬镳,就在此刻,我扭头望去,似乎还能看见她那小小的背影。

“我有事,有大事。”这个男人也不客气,见我关心他,就像找到了救命稻草。

“你不会是刚离婚吧?”我用手指了指民政局的方向。那个大红色的拱门格外刺目。

“我很饿,能让我吃点东西吗?”男人舔了舔嘴唇。

我原本正准备去找个咖啡厅写稿,但今天这心情,还写个屁啊,去了估计也是捧着咖啡瞪着电脑屏幕枯坐而已。

“你是在流浪吗?”我问。面对面站了一会儿,我才发现他的灰色夹克上有多处污渍,像是在地上打过滚,头发不知道多少天没洗,也成了一缕一缕的,眼角还有两粒淡黄色的眼屎没来得及扣掉,嘴唇也是干裂的。

“是的。我想买点吃的。”

“马路对面就是便利店。”

“可惜我没有钱。”男人有点局促地说。

“你真的是个流浪汉?我以为这个时代没有真的流浪汉了。”

“再不吃饭就饿死了。”

“走吧,我带你去。”我指着对面的便利店说。他跟着我横穿马路。

进店后我跟收银员说买四个包子,转念又改口说六个。付完钱把包子递给流浪汉。他走出门外,手抖着迫不及待把塑料袋打开,便利店里的包子也是虚胖,拳头大的包子,他嚼三下,就下肚了,如此这般,他连续吃了六个包子。全程差不多一分钟。我吃饭也算快的,但吃这么快的还是头一次见,看得我都饿了。

“水……”男人用一只手捂着脖子和胸膛之间的部位,眼睛瞪得老大。他终于被噎住了。

我连忙返回店内,买了一瓶矿泉水,拧开递给他。

他咚咚咚喝了半瓶,神态恢复了正常。

“你几天没吃饭了?”我问。

“两天,只喝水。公共卫生间水龙头里的水。”

“感觉你也不像职业的流浪汉。职业流浪汉可没你这么可怜。你是怎么变成这样的?”

“你可能不信。几天前,我还在国外的大别墅里住着,吃着牛排,喝着红酒,抽着雪茄……”

“那怎么突然就变这样了?”我吃惊地望着他。

“坐下说吧,我有点头晕,站不住。”流浪汉抬手指了指不远处的开放式街心公园,周边有一圈长椅。

我们走过去,坐下来。

“说吧。”我说。

“我……我其实……”流浪汉犹豫了几秒钟,像是在整理措辞,生怕我不信他的话似的,“我来自未来。”

我第一反应是遇上了个疯子,不禁皱起了眉头,身子也略微朝后仰了两厘米。

“你可能觉得我疯了。连我们那个年代的人都觉得我疯了,更何况你是这个年代的人,肯定更觉得我疯了。”

“你是哪个年代的?”

“2043年。”

“好家伙。”我看了看手表,虽然下午没什么事做,而且心情沮丧,但也不想和疯子待在一起打发时间。

“2043年其实离现在也没多远。”

“当然,2043年我还没退休呢!”我有点不耐烦地张望了一下四周,这是上班时间,公园里行人寥寥,只有几只麻雀忽而一起从一株小树上飞落在地,忽而又一起飞上枝头,像事先商量好似的。

“你是干什么的?”流浪汉倒开始采访我了。

“寫小说的。”我可不好意思说自己是个作家。

作家这个职业显得像是没事干似的。

“你是作家?”

“算是吧。”

“我是拍电影的。”

“导演?”

“制片人。”

“2043年还有电影?”我调侃道,“不是应该大家都沉浸在元宇宙里了吗?”

“不但有电影,还有小说呢。变化没你想象中大。”

“现在的人,可回不到过去。但你作为未来的人,就回到了现在。这是重大的科技突破,你还说变化不大。”我竟被他带进去了。

“我并不是被什么时间机器送来的。”

“那你是怎么来的?”

“我不知道,睡一觉醒来就到了。”

“那你肯定还在梦里。”我被这个解释逗笑了。

话说到这儿,我的手机响了,是前妻打来的电话。

望着她的来电提示,我竟然有点心跳加快。她会不会是后悔了?离婚是我提出来的,我认为她实在是不像话。其实我本来没打算离婚,我只是以离婚相要挟,敦促她改变不生孩子的主意罢了,却没想到她真的同意了,搞得我骑虎难下。她不愿意生孩子,她想过两个人的日子,轻轻松松过完这一生。我被她这个信条折磨了三年。说实话,我自己也不是全然不能接受没有孩子的生活,但我的父母是绝对不接受没有孙子的生活。

我是个孝顺的儿子,我认为无后是不孝。

“喂……”我接通电话。

“那个钱……能不能早点打过来?”她在电话里问。在这个离婚的事情里,我留住了房子,但答应在三个月内打给她150万元。这是我五年以来的所有稿费。

“离婚协议上说三个月以内打钱。”听了她的要求,我不知道该如何形容我的心情,“而且你已经收下100万了。不对,以前是你管钱,我收入都给了你,存折本来就在你那儿,密码你也知道。”

“房子还归你了呢。”

“房子是我父母全款买的,而且是婚前财产。”

“我急着用钱。”

“你急着用钱干什么?”

“都什么时候了,还管我用钱干什么。”

“也对。但你等我三个月吧。我把剩下的50万打给你。有两笔版权费,可能会到账……”

“你的小说版权已经卖了吗?”

“还没有,但是在谈合同了。”

“好吧。”

挂了电话,我呆坐着,心烦意乱。

“你离婚了?”

“对。”

“有孩子吗?”

“没。”

“那有什么好沮丧的?”

“这是好事吗?”

“难道不是吗?放弃了一棵树,拥有整片森林。当然,有孩子的话,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我可高兴不起来。”

“你们在一起多久了”

“不长不短,七年。”

“七年可不短了。等等吧,过不了七天,你就会开心的。”

“真的吗?你试过?”

“我?恐怕没机会试了。”

“怎么了?”

“我忽然来到了2023年,而且不知道怎么回去。这时候我还不认识我老婆呢。”

我抬起手腕看表,时间是中午12点,在去民政局的路上,我曾买了个煎饼吃,那个煎饼摊出产的煎饼以往可是挺好吃的呀,也许由于心情不佳,影响胃口,今天吃的时候却尝不出任何味道,味同嚼蜡,就像丧失了味觉一样。

我心里叹了口气,一个念头冒了出来,这世间的事,倒也不必拘泥于真实,姑且听听眼前的这个疯子如何描述二十年后的生活,也为我当下的苦闷起到注意力分散的作用。另外,我不是个作家吗?疯子的生活也值得观察。于是我调整了心态,开始听讲,甚至不时插话,问询细节。在我听完他讲述的故事之后,我很后悔没有带着电脑做记录,也没有用手机录音。因而我此刻这个文本,未必完全是他的原话,只能说是八九不离十。

>>二

“我叫陈光。”男人开始讲他的奇怪经历。“刚才说了,我是个制片人,坏就坏在,我拍了一部电影,其中一半都是我自己出资。那并不是大制作,但对我个人而言,几乎是全部家当。而我还上有老下有小。我有两个孩子。父亲的身体也不好,经常去医院。”

“自己掏钱拍电影相当于赌博。赔钱了吧?

是不是因为演员太贵?”

“这部电影没有演员。”

“动画片?”

“没有真人,但看起来像真人。这一点我必须向你说明,在二十年后,几乎没人用真人当演员了。”

“用假人?机器人?”

“虚拟人。”

“这是什么人?”

“其实你理解为动画片人物也不错。只不过,虚拟人极其逼真。在二十一世纪的三十年代初,有一位著名影星叫白焱,后来在一档直播的综艺节目上,有人把真人白焱和虚拟人白焱放在一起让观众猜谁是真的。观众可以向他们提各种问题或者要求他们做各种动作。结果百分之八十的人答错了。对电影行业的人来说,这事件导致了划时代的变革。此后短短三年,就没人再用真人演戏了。只要向开发公司支付版权费,就可以使用虚拟人。刚开始,虚拟人还是复制真人明星,真人明星可以收取肖像使用费用,后来有很多虚拟人凭空出现,更漂亮、更完美、更生动、更神秘,就没人再喜欢真人演员了。”

“版权使用费贵吗?”

“刚开始贵,后来越来越便宜,甚至有些基础角色都不要钱了。”

“那你怎么会破产?钱都花哪儿了?”

“我脑子肯定是被门挤坏了。我不喜欢虚拟人,偏要在虚拟人泛滥的时代,倒行逆施启用真人。”

“结果没人看?”

“对,没人看。影评人更是让我气得吐血。说真人演得太假了……”

“真荒诞。我倒是认识几个演员。我得赶紧告诉他们尽早改行。”

“你信我说的这些吗?”

“你覺得我信吗?”

“不信。”

“那怎么办。你还要往下讲吗?”

“你是我来到这儿第一个听我说这么多话的人。你要坚持住。”

“好吧,你说吧。我尽量坚持。”

“就在我特别落魄的时候,我遇上了一个科学院研究员,他彻底改变了我的生活。那天我正在一个小饭馆里买醉。我以前不爱喝酒,自从投资拍电影失败后我就开始喝酒。酒可是好东西,会让人忘记烦恼。你平时喝酒吗?”

“我酒精过敏。”

“那你可太不幸了。”

“真遗憾。”

“我刚说哪儿了?”

“你在小饭馆里。”

“对,我在小饭馆里喝酒,但我有时候也不是一个人喝,我拉着饭馆的老板聊天。他整天坐在门口无所事事,拿小米喂路旁的麻雀。对了,他是做川菜的。他们家的油炸花生米,炸得很脆,比较下酒……”

“科学院研究员呢?”

“你瞧,这就是喝酒的副作用,脑子不清醒的时候多,爱分岔,说着说着就跑题了……我遇上的那个研究员也在那家馆子吃饭。”他拧开矿泉水瓶子,咚咚咚把剩下的半瓶喝掉,攥着空瓶子在膝盖上时不时敲一下,接着说,“当天中午生意火爆,没有座位了,我坐的那是一张小方桌,对面有一把空椅子。按理说,不会有人愿意在这么小的桌子上拼桌的,吃饭的时候脑袋碰脑袋,有点尴尬。但那个研究员好像丝毫不介意。他问我能不能拼桌。我还能说不能?于是我就说行。当时我已经喝下去三两白酒,晕晕乎乎,在这种状态里,我必须抽一支烟。我就从烟盒里取出一支烟,摸了半天,没摸到火。我突然想起来了,打火机没油了,被我扔进了垃圾桶。正在我低头愣神的当口,就看见一个绿色的打火机伸了过来。是对面那个科学院的老兄递给我的。我正要接过来用,他却打着了火,火苗子腾腾往上蹿,吓得我急忙一躲,要是慢一点,非燎了我眉毛不可……”

“听你讲故事,包子皮太厚—半天咬不到馅。”我期待情节尽快转折。

“就是这个研究员彻底改变了我的生活!”他用空瓶子使劲敲了一下膝盖道,“他给我递火,我谢谢他,问他要不要也來一根,他笑着点点头。他说他叫刘复。他的样子是属于那种看一眼就忘不掉的。穿着黑夹克,头发谢顶了,比我谢顶严重,头顶锃亮,两边却还有头发,大概是输送给头发的养分都输送给了眉毛,他的眉毛特别浓密,我觉得都可以拿着梳子梳他的眉毛。他的两腮深深地凹陷,嘴唇很红,眼白很多,眼仁很小……”

“这怎么让我想起了动画片《蓝精灵》里的格格巫。”

“什么是格格巫?”

“好吧。这不重要。你接着说。”

“抽上了烟。烟酒不分家。我扭头喊服务员,让再拿一个酒杯。于是我俩就抽烟喝酒聊上了。他说他见我天天喝酒,问我是不是不高兴,借酒浇愁。”

“他也天天来这儿吃饭?”

“他说他来过几次,每次看见我都在喝酒。我就告诉他我的确不开心。我把不开心的原因也告诉他了,还特别强调了虚拟人的事。他听完哈哈大笑。”

“笑什么?”

“他笑我不能适应新事物,倒行逆施。他凑近神秘兮兮地对我小声说,更新鲜的事物还在后头呢。他说这话的时候,喝了也差不多三两了。我估计他不胜酒力,说话嘴都有点瓢了,把‘新鲜的发音说成了‘宣泄。”

“他给你介绍什么新鲜事物了吗?”

“他没急着介绍什么新鲜事物。但他对我落魄的状况很感兴趣。他问得很细,问我赔了多少钱,问我老婆有没有数落我,问我孩子是不是上不起学了,问我父亲的病是不是没钱治了。”

“他要发善心了吗?”

“他要了我的电话号码。”

“所以后来你们又见面了?”

“对,第二次又喝了酒。还是聊我的生活。第三次见面的时候,不是在饭馆里,是在他的实验室里。他给我展示了一部奇怪的机器。这台机器有点像医院的 CT(计算机层析成像)机,只是规模更大,差不多能平躺两个人进去。但它不是 CT机。”

“干什么用的?”

“他说这是一台打印机。”

“打印机有什么稀奇的?3D 打印机?”

“3D 打印机可是个旧玩意儿。”

“还能是什么?”

“量子打印机。”

“没听说过。”

“它可以在量子级别上进行打印。”

“有何不同?”

“打印得比较彻底,比如,能打印出一个我来。”

“打印你?一模一样?”

“既然在量子级别进行打印,那就可以说是一模一样。”

“那可真厉害……但是,完整打印一个人,即便在你说的那个年代,也是非法的吧?”

“的确非法。我当时听说过量子打印技术,但只知道这项技术还比较初级,只能打一根手指头什么的,连一只完整的手都无法打印。发展这项技术本来应该是截肢患者的福音。但这项技术存在安全隐患。它可是什么都能打印的,这不是闹着玩儿的,要是非法使用,肯定出事儿。譬如,纸币在我那个年代依然存在,要是有人用量子打印机打印纸币,再牛的验钞机也难辨真伪。所以,这个事儿暂时不让搞了。”

“但是……你说的那个研究员叫什么来着?”

“刘复。”

“刘复他自己能搞?”

“他自己搞。他是这个领域的专家。他孤军奋战了五年,搞出了那个怪玩意儿。”

“试验成功了吗?”

“成功了。”

“不会是找到了你当试验品吧?”

“正是。”

“他干吗不拿自己做实验?”

“我也这么问他。但他没有正面回答我。他说他用猫做了实验,并且成功了。他还给我展示放在实验室墙角的笼子。里面有两只黑色的猫,一模一样。我不信他,就凑过去仔细观察那两只猫。长得的确一模一样。我甚至数了数两只猫的胡须,数量相同,连长短的排列都一样。”

“然后你就同意充当小白鼠了?”

“我哪能这么傻。我问他,如果我同意拿自己做实验,我能得到什么好处。他说他会给我500万元。我一听,眼前一亮,这个数字恰好是我欠下的债。我那部戏有一半的钱是和朋友借的钱,另一半是我抵押房子贷来的钱。如果真的有了500万,起码我不用再过躲债的日子了。”

“一个搞科研的,哪能一下子拿出这么多钱?”

“他推过来一个大号旅行箱,打开一看,全是钞票。我不知道500万现金放在一起有多少,但我觉得那么大一箱钱肯定够了。”

“呵呵,这些钱是他用机器打印的吧?”

“没错。他没对我隐瞒。他说这些钱是他用100块打印出来的。”

“收了这笔钱你就答应了?”

“我哪能那么傻。既然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打印500万元,那何不再多要一点,把我抵押了的房子赎回来?”

“这还不简单。他答应了吧?”

“他没立刻答应。他说这台机器需要极大的能量才能进行运转。如果频繁使用,会露出马脚。但他答应,事成之后,他会找时间补偿给我,再给我500万。”

“这样你就可以回到投资失败之前的生活了。”

“不光是钱的事。其实我做事情也不是只图钱。还要看这件事有没有意义。”

“这话听上去可真假。”

“刘复给我讲述了这台量子打印机的重大意义。譬如,如果航天员要去火星,就不用再发射火箭去了,可以用量子打印机去。”

“这怎么办到?”我瞪大眼睛问。

“在地球这一端安置一台打印机,用来扫描被打印者的信息。将扫描好的信息发送给火星那一端的打印机,然后打印输出。这样就等于把航天员从地球打印到了火星上。这能节约大笔航天经费!”

“听上去可真不赖!”我由衷赞叹。

“我当时也被这个主意震撼住了。我为自己将要参与一个重大的科技事件而感到幸运。”

“等等……地球上的航天员被打印到了火星上,那地球上的这个航天员怎么办?一个变俩,哪个算数啊?”

“你真聪明。我后来也想到了,也这么问他来着。他说这正是这项技术争议的核心焦点。当时有一种方案是:将航天员打印到火星之后,立刻将地球上的这个人销毁。”

“销毁?这听着可把人不当人了。”

“你也觉得是吧?这涉及伦理问题,还涉及法律问题。”

“那你们最后究竟干成了没有?”

“成了。”

我一听,不由得审度起他来,眼前这个人,会不会是个打印人?但转念一想,管他呢,即便他是个打印人,我又没见过本尊,对我而言没什么区别。

“我想知道,你变成两个人以后怎么办?”

“不得不说,起初我把这件事想得很美。钱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我当时很想逃离我的生活。刘复启动了打印程序,我被打印出来了。我看了看我的打印品,感到震惊,的确跟我长得一模一样。我特地观察了一下他的眼角,有一个疤痕。”

他说着凑过来给我看。

“嗯,一个菱形的小疤痕。连疤痕都一模一样。”

“更神奇的是,他还拥有我一部分记忆。”

“连记忆都打印了?”

“是的。”

>>三

我们从下午一直聊到黄昏。陈光的聊天效率十分低下。

“负债当然是我生活中的一件大事,但负债不是全部。至少,谢顶不是因为欠债而起的。”陈光望着夕阳道。

“谢顶多半是遗传。”

“你头发茂密。我真羡慕你。你不了解谢顶人士的苦。其实谢顶挺常见的。百分之六十的男人会在五十岁之前谢顶。这可能是因为一种荷尔蒙在人变老时发生了紊乱,命令毛囊关闭。我去参加同学聚会,就发现还有两个男同学也谢顶。其中一个所幸剃了光头。有个女同学就调侃,说有个方法能治愈秃顶。”

“什么方法?”

“自宫。”

“这个女同学喝大了吧。不聊谢顶了。刘复给你钱了,你后来把债务还清了吧?”

“偿还完债务,我还留了点余钱。后来我赎回了我的房子,但房子当初是贷款买的,还要还贷款,我还是得接着工作。但我不打算自己干了,自己干风险太高。我找了一家电影公司上班。我以前没上过班,自由惯了,受不了上班。工作日加班是常态,极端的时候周六日也不得休息。收入不高,时间还没有。我有两个孩子。生完第二个孩子,我答应了老婆的要求,换了房子和车子。房子换成四居室,车子换成七座车。”

“好事啊。”

“这是有代价的。以前房子在市区,离我上班的地方比较近。为了换大房子,我们搬到了郊区。公司附近停车很贵,我不舍得开车,就选择了挤地铁上下班,每天早上地铁站队伍蠕动的景象让人透不过气来。有时候路过三班地铁,我都挤不上去。为了躲避早晚高峰,我只好错峰上下班,起早贪黑。”

“要是我,大房子远和小房子近,我就选小房子近。”

“我和你一个想法。但我老婆不同意,她就喜欢宽敞。她不用上班,她是羽毛球教练,联系了新家附近的场馆,就在那里教学。而且,有了两个孩子,总得找人带孩子吧,带孩子的人也得有地方住。”

“请保姆呗。”

“她才不信任保姆呢,生怕保姆把孩子带坏了。再说了,请保姆太贵了。”

“父母帮忙带孩子呢?”

“她是单亲家庭,只有妈妈。她这个妈,怎么说呢,年轻的时候是个大小姐。家道中落,没有转过弯来,每天依旧吃好的穿贵的,爱打牌。她逗孩子玩儿,一个小时可以,两个小时就不耐烦了。”

“她年轻的时候没带过孩子吗?你老婆小时候谁带呢?”

“我老婆小时候是保姆带的。”

“那只能指望你父母了。”

“我父亲有心脏病,经常发作,时不时就得上医院,干不了什么重活儿。留我父亲带着孩子在家里,万一老人出事了,小孩也跟着出事。所以现在就是我妈带孩子。有了大房子,父母和我们住在一起,互相有个照应。”

“同一屋檐下,难免有矛盾吧?”

“我为了平衡婆媳关系操碎了心。”

“能够想象。平时上班那么忙,周末还得面对这么多家里的事儿。”

“真累啊。我最大的期待就是周末能睡个好觉。我太缺觉了。但这也不可能。三岁的小儿子会一大早跑来揪我这已经稀疏的头发,闹着让我陪他玩儿,我推托,小儿子又结盟五岁的女儿,他们一块儿跑来闹。我无计可施,只能拖着疲惫的身躯,带着孩子们出门,颓丧地坐在公园石头上抽着烟,无聊地望着两个孩子在滑梯和秋千上玩耍。我有几个好哥们儿,他们找我喝酒,我老是没时间,也就疏于往来了。我相信家庭是美好的,工作是重要的,养家糊口天经地义。但你让我只干这两件事,没有丝毫的时间干点别的,我可受不了。”

“你这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我之所以离婚,就是因为家庭不完整。我老婆不同意要孩子。而你已经儿女双全了。”

“呵呵,各有各的烦恼吧。”

“你和你老婆关系怎么样?”

“我老婆经常问我能不能来个全家旅行。我说忙完这阵子就去。我总觉得下个礼拜会有空,但到了下個礼拜,的确是挤不出时间来。我要准备许多的宣传物料和新闻稿件,去参加一个又一个首映礼。工作永远没有尽头。”

“她的经济能力怎么样?”

“羽毛球教练,排课多就收入多,排课少就收入少。但总的来说赚不了多少钱。学员多半是上班族,没有耐心去练习枯燥的基本功,就喜欢和她对打。基本上全是男的,体力充沛,忙的时候她感觉自己一整天都在打球,膝盖就受不了了。所以后来排课也是减少了,只赚点小钱。她觉得我忙得脚不沾地,家务几乎没时间参与,收入却也没有多高。养活两个孩子,还要还住房贷款,父亲生病也花钱,紧紧巴巴。孩子们喜欢和妈妈睡觉。一到晚上,我只能去另一间卧室去睡。唉,结婚七年,孩子夹在中间,我们没有多少激情可言。不过我也不在乎那个了。”

“你不在乎不见得你老婆也不在乎。她是学体育出身的吧?身体好着呢。”

“有这种可能性。但没听她跟我提过。”

“你父亲有心脏病?”

“对,冠心病,有两次病危。全家人吓坏了。我父亲长期住院。我妈抽空去陪我爸,两头兼顾,累坏了,累出脾气来了。婆媳关系紧张。同一屋檐下,气氛很不好,待在这样的家里心情不舒畅。”

“嗯,理解。”

“但在同事眼里,我是春风得意的。大家都觉得我的老婆长得漂亮、身材健美,我儿女双全,是人生大赢家。可是我心里在苦笑。我一般不发朋友圈,有一天我喝醉了,就发了一条朋友圈。”

“你那个年代,还有朋友圈?”

“有啊,朋友见面少,这是社交的底线了。但朋友圈也没意思。有很多人,在微信上很热络,互相点赞评论,但其实好几年没见了。这可真悲哀。”

“你发了什么朋友圈?”

“我写了一句话:祝你们都活得像你们发的朋友圈一样好。”

“哈哈,发出去反响如何?”

“我收获了一百七十三个赞。”

“大家都在表演好日子。”

“所以我在想,假如有人能替我照顾家里,能替我去上班,然后我自己省下时间,不就可以想干什么干什么了?于是我就找刘复商量。”

“呵呵,你想让打印人替你照顾家里,而且替你去上班?”

“刘复觉得这不是个坏主意,恰好可以观察打印人能否胜任母体的身份而不被察觉。对了,忘了和你说,我有两个打印人。”

“两个打印人?你被打印了两遍?”

“确切讲,刘复把我打印一次以后,又把第一代打印人拿去再次打印了一个,加上我等于有了三代人。但这个擅自做主的事儿他起初可没告诉我。我得知后气得跟他吵了一架。”

“他为什么要拿你的打印人再去打印?”

“说是观察信息有没有衰减,观察我们三个人有没有什么不同。”

“嗯,这下你有两个人帮你干活儿了。”

“刘复见我生气,加上他研究的需要,就同意我的要求了。有两个人替我干活儿,起初我可真是太称心了。他们干得真不赖。1号照顾家里;2号替我上班。不但家里井井有条,工作业绩还上去了,老板给我加薪。”

“这两个打印人能听你的话?”

“我威胁他们,说杀死打印人,没人能发现。”

“你骨子里坏的一面显现出来了。”

“唉,我不否认。我指挥他们干活儿,我自己就很逍遥,不但和哥们儿出去喝酒,还出国旅游。”

“你和谁出去旅游?”

“我的确学坏了,我有了个相好的。”

“你出轨了?”

“她还以为我是个单身汉呢,时间一大把。”

“迟早要出事儿吧!你这‘好日子持续了多久?”

“我们在国外整整玩儿了三个月,租了个大别墅,成天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最后是被刘复叫回国的。要不然我还不想回来。”

“他也觉得你浪过头了吧?”

“是他出事儿了。有人调查他。”

“被发现了?”

“几乎被发现了。他说他要立刻销毁那两个复制品。于是我赶紧买机票回国。一回国,我就经历了三次打击。”

“什么打击?”

“第一个打击,我失业了。”

“他不是替你干得好好的吗?”

“他是干得挺好啊,但我啥都不知道,我们有个年度最大的电影项目,份额最大的那个投资方特地来观摩我们的剧本会议。2号替我当这个戏的制片人,前前后后忙活三个月,他被刘复给撤走了,我只好硬着头皮去开会,我可真是啥都不知道,连剧本故事都不清楚,和编剧聊得驴唇不对马嘴,非常尴尬,老板也在现场,嘴都气歪了。会后那个投资方就跟老板说,制片人这么业余,这个项目不安全,不投了,我们那部电影还差一个月就要开机了,突然有一方撤资,属于重大事故。因为其他资方的钱已经花了很多,买好的虚拟人版权再过三个月就要过期了。”

“这可真是够头大的。你被炒鱿鱼了吧?”

“对,失业了。”

“你刚才说,有三次打击。”

“还有一件事,是我父亲去世。我没见他最后一面。因为在病床前照顾他的是1号。”

“那你应该谢谢1号,至少在你父亲眼里,临终前看到儿子在身旁照顾。”

“谢谢他?我恨他!就在回家的第一天晚上,我撞见他和我老婆在床上干那事儿……我差点冲上去杀了他。我老婆和我可没有那种激情啊!”

我也是不厚道,差点笑出来。我有点幸灾乐祸,谁让他出去浪呢,是他有错在先,这是报应来了。

“你可以想象他是你。”我忍住笑,宽慰他道,“你的魂魄飞离了你的身体,站在一旁观看,而身体还与老婆在一起。”

陈光听了我这话,没有接话茬。他忽然眼睛一瞪,腾地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

“你怎么了?”我诧异道,以为他生气了。

“给我你的电话号码。”他没看着我,目光盯着远处。

“你要走了吗?”

“對,快,给我你的电话号码。”

我从包里掏出一支笔,却没有找到纸。

“写这儿!”陈光把手伸过来,亮出掌心。

我在他手心写数字,同时听到身后有警笛声响起。但还没等写完,他突然将手抽走,转身就跑。

我站在那里一脸茫然。

“你要去哪儿?”我在他身后大声喊道。

他头也不回,一溜烟就不见了。

一辆警车急刹车停在了我身后。车上下来三个警察,朝陈光的方向跑去。很显然,警察是为陈光而来。

“发生什么事了?”我对警察喊道。

“精神病人出逃!”其中一个警察站住了,“你认识他吗?”

“不……不认识。”我吓了一跳,呆若木鸡摇摇头。

当天晚上,我吃不下饭。虽然中午看见陈光吃包子,曾诱使我产生饥饿感,但这会儿却不饿了。尽管如此,我还是找出一袋方便面,慢吞吞地撕开包装,取出面饼放入瓷碗中,倒入调料,把烧开的水注进去,在上面扣了一个大碗。

在等候泡面的时间里,我的脑海里不断浮现今天发生的事情:和妻子办完离婚手续,又遇上了一个精神病人。精神病人的内心世界可真丰富啊,能编出那么多假话。不对,在精神病人看来,可能觉得自己说的都是真的……

忽然,我的手機响了,打破了我脑海中的画面。

我一瞧,是个陌生号码。

都快到午夜了,我懒得接,况且号码还是陌生的。

但它一直在响,响了好几遍。无奈我只好接通。

“你找谁?”我没好气道。

“喂!是我!”电话那头声音小小的,有很重的呼吸声。

“啊?”我一时没反应过来,但听声音很像陈光。

“幸亏我跑得快。他们没抓到我。”他在电话那头说,“你给我的电话号码少了末尾的一个数字,我试了好几次,才打通了你的电话。”

“你……你是不是生病了?”我实在是不知道应该怎样和一个精神病人说话。

“我没病啊!我找人求助,被他们莫名其妙抓走了。说我是精神病。我的确从精神卫生中心逃出来,我实在是没办法了。我这些事,跟谁说谁都会认为我是精神病啊!”

“我……我实在是很难相信你。要不你还是回去吧。里面好歹有人照顾你。”我想和他撇清关系。

“让我在精神病院终老吗?”陈光气急败坏道,“我再跟你说一遍,我没有精神病!而且我要回去。我家里上有老下有小,不能就这样失踪了。”

“你可以找你家人。”

“大哥,对我来说,现在是二十多年前。我家人还很年轻。我去找我妈了,一到这儿我第一个找的人就是她,但她看起来比我大不了多少。你知道吗?就是她把我送到精神病院的。她被吓坏了。”

“你现在想怎么办?”

“我想找刘复,但我没找到他。唉,找到了也没什么意义,他这会儿估计还在上中学。你是唯一一个听我说了那么多话的人。我希望你能帮助我。我先要活下去,然后想办法回去。你不是离婚了吗?你一个人在家吧?你家在哪儿?我找你去。”

我握着手机,僵立在原地。

泡面已经泡烂了……

猜你喜欢
陈光孩子
我是你的眼
陈光中:理工男变身“披萨达人”
孩子的画
孩子的画
孩子的画
我是你的眼
孩子的画
孩子的画
熊孩子爆笑来袭
Progress in Research of Gas Hydrat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