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
沁,这坦坦荡荡的白雪,是你喜欢的。我们终于到了。
——张墨轩
>>一
黄昏时分,卡车缓缓驶进哭泣城城郊。
城市接近赤道,临海,无论白天夜晚,都酷热难当。一路上,建筑倒塌,残迹上覆盖着厚如毛毯的热带植物,灌木茂密。数百条水道蜿蜒穿梭在城市里,将其分割成形状不规则的片区。
水肮脏漆黑,臭气熏天,荡漾着各式各样的垃圾,塑料制品居多,其中最显眼的是大量火红的魂片外包装袋,紧紧簇拥漂浮在水面上。水道边,有一个金黄色的天际 VR 头盔边缘。头盔上用黑色记号笔画了两只眼睛,狰狞地看向岸边。头盔和着水波撞击堤岸,发出“嘭嘭”闷响,好似一个冒出水面的水鬼,凝视这荒诞的世界,试图理解却又无法看透。
如果真有神灵或鬼魂,这个世界早已超出他们的想象。
卡车司机长期疲劳驾驶,头昏脑涨,也不看路,半梦半醒朝水道方向开,即将冲出路面时,忽然清醒,刹车停住。张墨轩躲在底盘下,在惯性里身体被往前一送,额头狠狠撞在构架某个部件上,发出闷响。他揉揉,看到半个前轮悬在水面之上,吓出一身冷汗,紧接着就看见了头盔上那双恐怖的眼睛。
他听见司机咒骂了一句,看见一口浓痰从驾驶室飞出,落入水中。他急忙摸了摸裤兜里的那件东西,生怕在路途颠簸中给弄丢了。那是个小小的金属盒子,长方形,是它将张墨轩一路指引着来到这里。
东西还在,张墨轩暗暗舒了一口气,却又马上紧张起来。逃跑那么久,是生是死,就看这一站了。
四十八小时之前,张墨轩按照那东西的引示,决定来哭泣城。他捡了根破破烂烂的麻绳,勉强将自己固定在底盘上。他饥肠辘辘,也有一个昼夜没有喝水了,口渴得要命,但看见水道里黑色的污水,却阵阵反胃。
卡车慢慢后倒,停稳。
周围安静极了,没有鸟叫,没有蝉鸣,更没有人声。
哭泣城原来是亚洲国际大都市,此时却死气沉沉,唯一移动的是夕阳霞光。司机跳下车,边缘裂开的大皮鞋踏着尘土,走到卡车后面,打开门。
卡车里竖立着三个椭圆形的黑色金属物体,像三个巨大的橄榄球,占满了整个车厢。门开后,车厢底部往外延展,将三个橄榄球送出车厢,一字排开。球身上伸出数条红色导线,在半空飘浮,仿佛章鱼触须。透过触须间的缝隙,隐约可见球身侧面有两个油漆脱落的字,“天际”。
即便是黄昏,哭泣城也热得像个蒸笼,司机举目四望,抹一把额头,甩掉手上的汗珠,将两根手指放进嘴里,打出一声响亮口哨。
路边草丛里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似有冬眠的动物正在苏醒。张墨轩有些害怕,双手扒住底盘,一动不动。他看见一双赤裸的脚从草丛里走了出来,步履蹒跚。脚又黑又脏,污垢覆在上面,如一层鱼鳞。接着,又出现了另一双,又一双。有穿夹趾凉鞋的,更多的是光着脚的。双脚之上,身体瘦弱,疾病缠身,衣服褴褛。张墨轩知道,他们都是最底层的打工仔,打工挣钱就是为了现在。
脚聚拢在卡车后。
张墨轩从水道里的头盔玻璃面罩里看见,红色导线如同细蛇,在半空蠕动着寻找目标—触点。触点是脑机接口,外观看起来是黑色的小孔,半颗米粒大小,圆圆的,两个为一组。触点通常在太阳穴,这是最常见的位置。但有的人为了刺激,整个脑门都是触点,或者干脆剃光头发,整个后脑勺都安了触点。还有的,接了质量差的廉价触点,用不了多久就要弄新的。这样一来,脑袋上就布满了黑色小孔,极为瘆人。
细蛇吐着芯子,“啪”地将芯子探进触点。被连接的人随即往后一仰,双眼紧闭,脸上如干瘪的果核炸裂,崩破出极度痛苦的表情。很快,张墨轩听到了低低的“嗞”音。这些人正为自己的魂片升级信息餐。
不像触点,魂片一人只能有一片,而且也只能埋在后脖颈。早期的魂片用于上传和下载信息,经过数代改进,功能扩大,已经相当于灵魂的实体记载,记录人生里可见和不可见的一切,记忆、感悟、羞愧、偶尔闪过的龌龊小念头……
一双脚踏着破烂的高跟鞋踉踉跄跄走近,脚后黏着个看似三岁多的小男孩。小孩子亚洲人和欧洲人混血的模样,脏兮兮的头发是金黄色,棕色眼珠,眼神有些呆滞,一手拉着女子衣角,一手抱着个断了脖子的泰迪熊,露出黑乎乎的填充棉絮。他个子矮,一眼就看见了藏着的张墨轩。张墨轩伸出食指,贴在嘴唇上,做了一个“嘘”的动作。
张墨轩看见女子来到卡车后面,挤进人群中,不到十秒,高跟鞋里的脚绷直了,鼓起青色的血管。空中随即传来“嘀嘀”的报警音。他接着看见司机的大皮鞋冲过来,一脚踹在女子的腹部,骂道:“没钱也敢来。滚!”
女子哭诉着:“让我连上吧,求你了。难受死了。你要什么都可以。”
司机“呸”了一声,说:“你那么脏,全身是病,滚!”
女子的哀求引起骚乱,张墨轩急忙解开麻绳,从另一侧爬出了卡车。他隐没进草丛,看见小男孩的眼睛一直跟着他,又做了一个“嘘”的手势,男孩点了点头。
在男孩身边,那些连上天际球的人,已经进入最后阶段。他们瘦弱的身体拉扯到极致,双手向后拉直,头仰向天空,瞳孔翻进上眼睑,整只眼睛露出布满血丝的眼白,嘴角溢出白色黏稠的吐沫,拧紧的五官像极度痛苦又像极度欢悦。
天际是网络宇宙,用魂片免费注册。天际追踪每个注册者的喜好和上网经历,分析他们的喜好,一对一投放信息餐。信息餐乍一看只是一些杂乱的数据,但是它们会刺激魂片,让接收者得到现实世界里无法得到的快感。信息餐是戒不掉的瘾,超过毒瘾,如果不持续接收,身体的反应自然也比毒瘾带来的恶果更糟。当然,接收是要付费的。
张墨轩伏在草丛里,一点也不敢动。他听到脑子里有人和他说话,是一个温软慈爱的女声:“小轩,检查魂片上网链接。”他没有照做。他六个月大时,母亲为他安装了魂片,而且用自己的声音作为提示音。母亲已去世,唯一留下的东西就是声音。母亲年轻时的声音,清脆充满生机,和她年老后衰老的嗓音完全不同。张墨轩怀念母亲,特别是那句“小轩”。每次听到这声喊,都能勾起他对母亲的无比思念。但是,为了能在网上隐身,他删除了魂片和網络连接的功能。他现在是逃犯,对网络有任何触动都是自投罗网。
母亲去世后,张墨轩在这个世上再也没有其他亲人,除了常沁,他深爱的女人。他亲手处理了常沁的尸体,而他来到哭泣城,就是为了找到她。对于别人,这是一个悖论。对于他自己,这是一个待解之谜。
等确定没有人注意他后,张墨轩穿过草丛,躲到一截短墙后。墙后是个小院,院里有一座坍塌的寺庙。寺庙屋顶完好的时候左右展开,像几对即将高飞的鸟翅,一双搭在另一双之上。屋顶原来装饰着五颜六色的玻璃亮片,在阳光里或夜晚的灯光下会反射出华丽炫光,但现在,屋顶已垮,碎玻璃四散在草丛中。
张墨轩感到呼吸困难。他一直生活在北纬三十多度的燕子城,那里干燥,有分明的四季,尽管夏天也炎热难当,但和哭泣城的热不一样。这里的热虽然裹着潮湿,却更猛锐,时时刻刻都像被一条浸湿的厚棉被紧紧裹着,捂住了嘴巴、鼻子,根本喘不过气来,令他很难适应。
他靠着断墙坐下,调整呼吸,不经意一低头,看见那东西在裤包里发出蓝光。他紧张地四处望望,然后小心翼翼拿出了那东西。
金黄色的外壳,金属表面有镂空花纹,蓝光从花纹缝隙间透出,闪闪烁烁。别看这样的闪烁没有定时,持续的时间也极短,但是否能找到常沁,是否能活下去,都和它连在了一起,绝对不能错过。
张墨轩在草丛里慌忙扒拉着,摸到一块三角形的黄色玻璃碎片。他将玻璃竖直插进土里,然后拿起那东西,按住顶端,“啪”的一声,那东西翻开顶端盖子,打出蓝色火苗。
他将火苗对准玻璃,火苗的投影在玻璃表面跳跃,然后渐渐鼓凸出来,逐渐加厚,像涂上去的油画颜料。接着,空气中似乎出现了一只看不见的手,慢慢摊开颜料,扩散后又重新汇聚,显示出一个颤动的画面。画面已不是油画颜色,而是像监控视频拍下的录像:一双手拿着刀,插进一个人的后脖颈。那人戴着 VR头盔。
打火机给张墨轩发送了很多画面。有的场面宏大宽阔,像广角镜头;有的细微精致,像微缩作品。这次的画面是个突出镜头,放大了刀和后脖颈。画面显示五秒后就消失了,玻璃表面恢复原样,光滑得毫无一物。
张墨轩关掉打火机,心里一沉。画面每次都是行动暗示。很明显,这次,他将会去杀死一个人。他知道那人是谁。打火机将他引到这里,就是为了找到那个人。她就是宋云暮。
张墨轩摩挲着打火机,金属外壳在闷热的空气里略微有点凉。透过镂空花纹,他看见打火机里的液体又减少了。每次看到暗示,液体就减少一点,现在只剩下底部浅浅的一层。他估计,最多还有两次。两次之后,他就能找到常沁了吗?
打火机是他在死去的常沁手里找到的。从外表看,算是一件超级古董。常沁从不吸烟,却将打火机紧紧捏在手中,这令他纳闷。他坐在死去的常沁身边,悲痛欲绝,第一次看到蓝色火光在身边的玻璃墙上衍化出投影时,被吓到了,后来才慢慢悟出它们的含义。但是这次,张墨轩又迷惑了。善良的常沁怎么会让自己杀人?他强压下迷惑,心想只要能够让他找到她,他会举起刀,就算用自己的命来交换她的,他也愿意。
他将打火机装回裤包,绕过矮墙没入草丛,躬腰朝城市奔去。
在他身后远处,屹立着一座破败的佛塔。那是亚洲最高大的塔。塔身上也贴满玻璃,黄昏的光芒照耀其上,令荒寂的塔焕发出诡异光彩,像一个祥和幻象。
塔尖之上,天空的晚霞里闪烁着一条宽阔的银色亮带,仿佛先于夜色出现的银河。人类围绕地球建造了一条寄居带—虹环。两百多万艘大小不一、形态各异的寄居飞船悬浮在半空构成虹环,像地球的星环。它们彼此并不相连,但却紧密地聚在一起,相互通讯、和地球通讯全靠网络。在白天,船体反射阳光,璀璨夺目,到了夜晚,船体本身的光亮在蓝黑的天幕里闪烁,汇聚成迷幻的荧光之河。
张墨轩在草丛里疲惫地奔跑着,后脑勺左侧的颞叶位置上,有一小片区域时而在金色霞光里一闪。那里的头发被剃光,盖着一片表面斑驳的金属。那一闪,令人胆寒,像一个不祥的预兆。
>>二
霍微翊悬浮在一座高楼之上。应该说,是她的魂人悬浮在高楼之上,而她的身体,此时则坐在警员办公室的椅子里。她戴着纯黑 VR 头盔,和远处的魂人联系。今天分配给她的案子是在一间胶囊屋里发现的尸体。
霍微翊的魂人显身是个中老年欧洲男性,头发微秃,脾气倔强。他悬在半空的身体只有上半截,只显到胸部心脏的位置。按照他的解释,就是显示到西装的第二颗扣子那里。他叫自己“杰”。没有全名。
在霍微翊的印象里,杰的所有显身里都没有穿西装的模样。杰的外表,包括五官、皮肤、头发、衣服,全是伪装层。它们栩栩如生。很少有人见过魂人关闭伪装后的真实模样。霍微翊见杰穿过 T 恤、衬衫、开衫毛衣、棒球服甚至还戴过棒球头盔,就是没有见过他穿西装。霍微翊不理解,他不穿西装,却为什么老是解释他的显示是在西装的第二个扣子那里?而且,更让霍微翊至今也想不通的是,当年警察培训结束后,警局为什么会给她配了杰?
魂人是纯机械 AI,由比原子核还小的束子构成。霍微翊只見过教科书里放大了的束子,外形像颗扁豆,会像油滴一般浮动,表面像膜,中间乍看是空心的。束子可以任意组合,储存传递信息和能量。警局根据警员的性格配给魂人。一旦配对,就和警员相伴一生。
是真正的相伴一生。如果警员退休,魂人也一起退休。一旦警员去世,魂人的使用记载就会在数据库里备份,然后本体会被清零,送回工厂重塑。对魂人最后的归宿,霍微翊觉得残酷。魂人成了警员的依附品、延展工具。只是工具。但这个工具会说话,会思考,会感知。相处下来,霍微翊觉得很难只把杰当成工具。
不过,霍微翊觉得自己和杰太没有共同点了,简直是性格迥异。她喜欢数学和物理,喜欢前卫和时尚,比如纳米涂幻艺术、量子节奏乐,她被同事评价微暴力,而杰喜欢文学和古典的东西,比如但丁、贝多芬、莫扎特、莱昂纳德·科恩、莫奈、凡·高,喜欢安静。难道,警局选择杰和她搭档,是为了取长补短?工作将近十年了,她和杰相处还算正常,但是没有深交。很多警员,在和魂人相处半年后,往往会把自己的魂片密码开放给魂人,而她却没有,想都没有想过。
霍微翊深信,就算是将来她找到相爱的人,她能敞开心扉,也未必能敞开魂片。即便是在无魂片时代,又有几个人会向爱人完全敞开灵魂呢?
霍微翊启动头盔,连接上杰。虽然杰可谓无所不能,很多功能超过人类,是勘查的一把好手,但是霍微翊总觉得通过他来探查案发现场,不如亲自去。通过其他途径获得的信息毕竟不如第一手资料。
头盔里发出低低的“嗡嗡”声,霍微翊看到了杰看到的图像。图像表层有数据斑点,像雪花,很不清晰。
“杰,调整一下你的视觉距焦半径。”霍微翊提醒。她看到画面凸凹变化后又恢复原状,但还是和刚才一样模糊。
“阿翊,不是我的问题,你拍拍头盔看看。”杰说。
杰的声音微微沙哑带鼻音,像患了感冒。机械人不但可以选择外表显像,还可以选择性别。霍微翊从来没有问过杰,为什么要将自己选择为男性,还是一个中老年。询问魂人这些问题,如同询问女性年龄,绝对是社交雷区。不过,霍微翊也时常暗想,如果杰用那样的嗓音唱量子爵士,会不会很有感觉?
霍微翊拍了拍头盔,图像一闪,清晰了。她随即看到了杰看到的场景—一排排五颜六色的“棺材”。
“棺材”是胶囊屋的住户们对这类经济出租屋的自嘲。胶囊屋两米五长,一米五宽,一米五高,也只比棺材微微大一圈。
发现尸体的这栋楼,叫阎浮楼,整栋楼都是这样的低价房。大楼一共十层,每层楼像撑开的雨伞,没有外墙,四面通风。一间间胶囊屋如同一具具棺材,用反重力支撑,排列悬浮在伞骨上。十层楼,约有一万间胶囊屋。
每间胶囊屋的表面都滑动着纳米广告图案,五颜六色,花样繁多,风从夕阳的金红色光芒中穿过,拂过胶囊屋,大楼像一个立体的诡异坟场,令坐在椅子上的霍微翊打了个寒战。
杰伸出手,打开了报案房间的门锁。魂人没有指纹,不会分泌油脂,所以可以接触一切。
霍微翊的目光跟随杰进入屋内,看见一具男尸躺在屋里,全身多处是老鼠咬噬后留下的伤口,鼻子、眼睛、嘴唇已经被咬掉,头上还戴着天际头盔。
坐在警务办公室里,霍微翊完全可以想象胶囊屋此时的场景:只有上半身的杰悬浮在形如棺材的小屋里,俯视身下的腐尸。完全就是一幅地狱之画。
报案者是一名天际网用户。对方发现死者的网络替身一直站在路边,身态凝静为走路的姿势,足足有65小时没有动。一般人从天际正常断网,网络替身会先凝静几秒,然后消失。而替身固定在某个位置65个小时,已经十分异常了。
杰的目光集中在男子头盔太阳穴的位置,皮肤黝黑,是烧煳的痕迹。霍微翊自然也看到了。
杰说:“他一定是没有钱升级,却在天际强行使用高级别功能,烧毁了脑神经。这样的事故,每天都有。”
霍微翊说:“你看一下死者魂片。”
杰答应着,伸出双手,指尖变尖拉长,喷出数条金属色泽银丝,探向死者后脖颈。杰的指头微微上下飞舞,似在弹奏一首钢琴小夜曲,银丝刺进死者皮肤,接到了他的魂片上。“魂片完好,没有被烧毁,设置了密码。”
“能先看看魂片的出厂序号吗?”
“能。”杰找到魂片序号,很快和警局里存储的数据配对,找到死者 ID 后立即传给霍微翊。
整个检索过程不到一秒。
死者名叫胡刚,没有固定职业,注册过的工作记录里包揽了所有最下层的工作,最后一次本体活动就是登录天际,再也没有下线。
“怪了?”杰輕声说。
“你发现了什么?”
“我已经解开了胡刚的魂片密码。但是,”杰顿了一下,“你看。”
霍微翊眼前出现了魂片存储的内容,一片漆黑。霍微翊迷惑地说:“魂片清零后的状态的确是一片黑暗,芯片也会显示没有存储,但他的既有内容却又是一片黑暗。”
“等等……这些黑是有内容的。”杰说着,将发现发给霍微翊。
黑是用无数黑色的小点密集汇聚而成,放大后彼此之间有明显空隙。这是人类肉眼无法识别的。杰继续放大黑点,发现它们不是圆点,而是各种平面或立体几何图形,有的是单一的,有的几个累叠在一起,它们像运动的台球,相互撞击后形成克莱因瓶或者莫比乌斯环,克莱因瓶和莫比乌斯环彼此碰撞后又分解成平面或者立体图形。
“这些图形在不断反复变换。这是什么意思?”霍微翊疑惑地说。
“阿翊,分析图形是你的长项。你来分析一下。”
杰没有夸张,尽管他可以看见这些黑点里的秘密,但分析图形的确是霍微翊的长项。她可以阅读文字,但她的思维与常人不同。别人是用语言思维,而她却依靠图像。信息在她的脑海里呈现出三角形、圆形、正方形,还有各式各样的多边形、雪花图案、递进重复的分形……她的思考方式,就是将它们旋转重叠组合。她知道,用图像思考的人不多,阿尔伯特·爱因斯坦是一个。每次办案都要写报告,她都是在杰的帮助下,将图像转成文字报告,否则,若要用她的方式撰写报告,那就会是一幅混乱的抽象画,没有人能够看懂。
霍微翊观察那些图形,说:“克莱因瓶和莫比乌斯环,难道是和不定向的拓扑空间有关?克莱因瓶是在四维空间中才能显出曲面,没有内外之分,切开一个克莱因瓶就可以得到两个莫比乌斯环。胡刚的魂片里怎么会有这些东西?”
“关键是,只有这些东西。他的魂片里再也没有其他内容。”
“我一时还无法判断是什么,杰,你先做个琥珀档案,把尸体送到法医处,回来吧。”
琥珀档案是警察们对案发现场进行全方位存储而取的名字,包括全息索影、收集空气样本等,相当于把整个现场像保留在琥珀里的小昆虫一样保存起来。
霍微翊听到杰应声后便离线,取下头盔挂在椅子扶手上,揉揉眼睛,站起来活动活动身体。
她太想找人说说话了,于是环视四周。
在她周围,男男女女有上百名警察。他们坐在自己的椅子里,戴着头盔工作。在很多警察身边,竖立着营养液吊瓶支架。他们肯定是在无线追踪疑犯,要么是在网上,要么是通过魂人在现实中追踪,无论是哪种,都无暇下线,只能靠营养液续命。
霍微翊看了一眼距离她最近的一个吊瓶男警,三十多岁,皮肤惨白,下巴上长着乱草般的胡须楂,头盔上的数据显示他已经在线追踪三百三十五个小时了。从他的风衣下摆下伸出一条黑色管子,连着地板上的排泄孔。这样,他连上厕所都免了。
办公室里没有桌子和其他家具,只有一排排的椅子,就像一间巨大会议室。霍微翊觉得这和胡刚的阎浮楼如出一辙。
这就是我的生活。霍微翊回忆了一下,除了因工作需要和其他同事说过话,她已经有六个月没有和工作以外的人聊过天了。最后一次和朋友喝茶叙旧,是什么时候?她根本想不起来。有了魂人,有了天际,警察的工作更高效,也更不像人了。虚拟生活席卷了世界,浸入生活的方方面面。人们更愿意在虚拟时空里,尝试各种生活姿态,填补孤独与空虚,寻找希望和幸福,但是,都找到了吗?
霍微翊失落地穿过一排排同事,来到阳台,举目四望。警务大楼像一个中文的“凹”字。她所在的办公室在“凹”字左边,在她对面,是机械室和修复室。机械室负责维护设备运转,修复室是治疗室,治疗受伤的警员、疑犯和魂人。她望向左边,哭泣城在眼前铺展开。
黄昏的照耀下,交错的黑色水道却亮得奇异,如缎带蜿蜒在大楼与低矮的平房之间。圆锥形的大小佛塔散落其间,最高的心塔矗立在城市边缘。夕阳挑在塔尖。
所有的佛塔寺庙都已荒废。
哭泣城的居民自从人们迷恋天际后,信仰逐渐转移到了网络,云朝拜代替了实体寺庙,一些僧人戴上头盔入驻天际,一些抵御派的僧人则流浪远方,还有一些彻底放弃了信仰。
高楼和平房,有住宅区有商务区。空中有飞行客车,地面有人力三轮。再往下,还有地下城。无论是空中还是地下,都飞翔着一些大小不一的黑球。它们是带有各种功能的天际球,监控、运输无所不包。天际网只是天际公司的一个版块。战争、饥荒和瘟疫令人类文明几起几落,最终舍弃了国家概念,全球联合,有的城市取了新名字,比如哭泣城,天际公司就是支持联合政府的最大经济支柱。
水道西流,尽头是海。在海面上,低空飘着一朵巨大的云,反射着霞光,一动不动。那是悬浮城,叫创世纪,和哭泣城两两相望。霍微翊将目光上移,看向遥远的空中,那里虹环清晰可见。在虹环之后,是刚露脸的月亮。
望着眼前,霍微翊感到无比孤独。在她内心深处,一直有一种渴望,离开哭泣城。也许某一天,她可以找到某个没有网络的角落,静静体验月落乌啼。她当然也频频去过天际,但是每一次从网络返回现实,她都觉得更孤独,离真实生活更远了一步。虚拟世界提供了更广阔的视界和体验,但毫无节制的虚拟生活改变了人们在现实里的感知,甚至是思维方式、爱的方式,令真实虚幻,令虚幻真实。
她想深呼吸冷静下来,却又不敢,空气混浊。就在这时,她感到魂片传来震动。那是有信息传入的信号。她接通,是杰。他说:“新案子,紧急情况,A 级。”
A 级就是案件正在发生,而且性命攸关。
霍微翊随即接收到了杰传来的定位,创世纪的晨厅。
霍微翊瞥了一眼海边那朵巨大的云,返回自己座位,戴上头盔。
>>三
悬在海上半空的创世纪有半座哭泣城那么大。云朵般的雾状外观卷舒张弛,藏在里面的建筑高低错落,与海面倒影遥相辉映。创世纪这个名字来自米开朗琪罗在西斯廷教堂穹顶的绘画,接天宇,开过往,可见设计者的雄心。它分为四个区,也用米开朗琪罗四座雕塑命名,各是昼区、夜区、晨区和暮区。
在创世纪正下方海面之下,是托举创世纪的反重力区,各种外观看似蒸汽时代的机械齿轮在水下运转咬合。在反重力区三公里外,围绕着防御力场,隔开海洋生物。
夜区和暮区在云窝里,有酒店和住宅、全息游戏室、AI 互动运动场;昼区在云朵之间相对平缓的地方,有各式商场;在云层的最高点,便是晨区,而晨区最高点,是一座旋转花园餐厅——晨厅。小型飞艇上上下下,像繁忙的蜜蜂,来往于哭泣城和创世纪,运送乘客。
晨厅中每个区用茂密的灌木隔开,营造安静的私密环境。围着晨厅,有一圈观光走廊。案发现场在走廊北端观光走廊的小平台上。在平台边缘,站着一个五岁的小女孩。
霍微翊看到,杰此时早已飘在了小平台半空,飘在女孩身后。平台暗处隐藏着通风口,风扇旋转,发出“嗡嗡”噪音。
小女孩是亚洲人模样,脸上脏兮兮的,扎着两个羊角辫的头发凌乱,显然扎了很久都没有梳过头了,白衬衫外面罩了一件红色灯芯绒的背带裙,白袜子和黑皮鞋。衣服鞋袜曾经都是上等质地,但现在旧了、脏了,白色成了灰色,上面溅满污点。她面朝大海,两眼直视前方,似乎是在欣赏远处的景色,但神情又过于专注,看起来又像是在梦游。
杰悄悄扫描女孩。与此同时,霍微翊已经调到了女孩进入创世纪的监控录像。女孩一直跟在一家三口后面,一起进了小型飞艇。三口之家说说笑笑,小女孩却一脸严肃,显然不是一起的。飞艇最多可乘坐二十名乘客,小女孩混在其中。一家三口的父亲用电子卡购买了飞艇的票。飞艇对十二岁以下的儿童免费,所以检票员和这家人都没有注意到女孩。女孩进入创世纪后,自行转乘了多趟连接各个建筑之间的穿梭管,来到了晨厅。
女孩是谁?怎么会跑到这里来?
杰扫描结束。女孩没有穿戴任何天际产品,除了营养不良外,生理指征还算正常。她的魂片处在切断状态,这样一来,霍微翊就没办法查到她的 ID ,也不能与她通过网络交流。霍微翊寻思着如何说话,才不会惊到孩子。
两个圆形警务机器人慢慢飞近。它們悬浮在女孩身下前方半空。相对的球体一侧分别发出一道紫色光,两条光带相接,形成一张网。如果女孩不慎坠落,这张网便会接住她。
杰在女孩身后轻声说:“孩子,我叫杰,是警察魂人。我可以走到你面前吗?”
女孩回答:“可以啊。我最喜欢看魂人了。”
杰转到女孩面前,飘在半空,问道:“孩子,你在这里干什么?”
女孩看了一眼杰,眨了眨眼睛,做了个鬼脸却不回答。
霍微翊问:“你的父母呢?他们在哪里?”
女孩还是不说话,却突然往前一步,跨出平台,跨入半空。两个球体机器人急忙抖了抖,透明的力场网稳稳接住了女孩。从远处看,女孩就像飘浮在海面高空的玩偶,而杰则像飘在旁边的人形风筝。
霍微翊说:“杰,你想个办法吸引一下孩子的注意力,我把她运回餐厅。”
杰答应着,慢慢将自己的外壳投影幻化成一个毛毛熊的模样,虽然只有上半身,有点怪异但还算可爱,说道:“孩子,看着我。”女孩听话地抬起眼睛。
杰改变了嗓音,毛毛熊唱出好听的儿歌:“洋娃娃和小熊跳舞,跳啊跳啊一二一……”他的双手在半空随着节奏挥舞。与此同时,霍微翊暗暗调动球体机器人,让它们悄悄把女孩送回平台。
女孩被毛毛熊的笨拙憨厚吸引了。她快乐地看着毛毛熊,跟着一起跳跃,旋转。霍微翊调动球体机器人,正准备载着她返回的时候,女孩的目光猛然离开杰,往前奔跑,球体机器人只好追随她,兜着她往前。现在,飘在半空的女孩已经远离走廊平台五十米了,女孩还在往前冲,似乎是要脱离机器人的网。忽然,女孩改变了方向,向右一转,跳出了网。
霍微翊大吃一惊!
球形机器人和毛毛熊立刻跟随女孩坠落,同时伸出机械臂去抓她,可是,女孩撞到了楼体突出的阳台,身体被砸弹出去,杰伸出机械臂立即跟随她改变方向去抓,却晚了一秒,女孩从杰合拢的手臂间穿过,砸向海面。
不远处,一艘小型快艇朝这边冲了过来。快艇上有一男一女,手里握着酒瓶,喝醉的样子,大声高笑,速度提到最高,朝着女孩坠落的方向冲过来,撞到那两个追着女孩下坠的球形机器人身上。快艇在撞擊一秒,迅速开启保护囊,像一个半透明的气球裹着那对男女,弹向半空,快艇爆炸。机器人被撞得七零八落,随即爆炸出两团火光。杰被爆炸挡住,及时收回机械臂。杰的飞行速度极快,快过一切空中车辆,但爆炸阻拦了他,女孩坠入水中。杰跟随女孩钻入海里,却迟了。
女孩被水下齿轮转动产生的旋涡高速卷入,鲜血染红了湛蓝的海水,不到一秒,女孩的尸骨被涡轮完全吸走。
>>四
夕阳渐渐遗弃哭泣城,继续朝着西方流浪。
张墨轩昏昏然寻找着宋云暮居住的街道。
他疲惫不堪,挂在卡车下面时,偶尔能打个盹,却也睡不长,最多几分钟。每次感到就要坚持不住的时候,他就想常沁,想她的微笑,想她的一点一滴。
他沿着高架铁路终于找到了正街第八巷。
宋云暮就住在这里。
巷道口有家理发店,理发师坐在客人的椅子上,脑袋上罩着 VR 头盔,身体已开始肿胀腐烂。一个看似他妻子的人,又黑又瘦,皮肤干瘪,茫然地坐在门边,伸着右手乞讨。张墨轩朝他们瞟了一眼。
理发室旁边路边有几个站街女,朝着张墨轩噘嘴,做出亲密姿势,前胸衣服上的微型全息仪播放出她们和其他客人的撩人画面。画面占满了巷道,像一堵堵墙。张墨轩穿过那些画面,在站街女的嬉笑里来到巷道末端,在一处居民楼前站住。
居民楼前门半开着,一共三层,一楼一户,门口贴着一楼和三楼的出租广告。张墨轩看看门牌号码,正是这家。他检查身后,小巷寂寞,只有刚才来时的巷口有一点灯光,在最后的黄昏里没落地亮着。在那稀薄光晕里,依稀可见站街女的人影和她们身前晃动的投影。他闪身踏入居民楼。
宋云暮家住在二楼。张墨轩上到二楼,轻轻敲了敲。门后寂静,无人应声。张墨轩拧动门把手,门居然没锁。他推门而入。
屋里没人,也没有家具,地板上还留有搁置过家具的印痕,地上有脏饭碗和脏衣服,还有小孩子的画笔和画。张墨轩捡起来,看见画里是一座桥,两头各自连接着一个圆球,球里交错着彩虹。窗户敞开,玻璃已碎,碎玻璃撒了一地。
在墙边地板上有个打破的3D 镜框,投射影像如蓝色烟雾,在空中飘荡,断断续续,内容是一对年轻夫妇和一个小女孩。小女孩扎羊角辫,有时和爸爸一起踢球,有时和妈妈一起画画。年轻的妈妈正是宋云暮。
他走进里屋,看见一个女子靠墙坐在地上,姿势像一个断线木偶,戴着 VR 头盔。他猜她应该就是宋云暮了。在打火机的提示里,他杀死了宋云暮。
那应该就是现在了。可是自己没有刀,这是怎么回事?
他走近女子,发现她一动不动,胸脯没有呼吸起伏,静止得有点不正常。他弯腰检查女子脉搏,已经没有了跳动。头盔上的指示灯还在闪烁,证明女子还在联网,上网时长是五十六个小时。女子身下是湿漉漉的小便痕迹,还有大便的恶臭。
张墨轩按下头盔上的暂停键,轻轻取下,确认女子正是宋云暮。她太阳穴上有烧焦的痕
迹,没有使用营养液,明显是超时上网死亡。
超时上网死亡?可在打火机展示的图像里,他完完全全是以自己的视角,看见将刀刺进了宋云暮的后颈。难道自己错过了什么?
他想知道宋云暮最后的上网内容,便戴上头盔,刚要盗用宋云暮的 ID 进入天际,发现头盔已经烧坏,他只能看到宋云暮最后的上网地址。
他放下头盔,疑惑着退到公寓门口,忽然想起什么,走回来从地上捡起一块碎玻璃,快步跑回里屋。他跪下,摸到宋云暮魂片的位置,将碎玻璃插进去,划开皮肤,掏出了魂片。
张墨轩将女子魂片揣进衣兜,快步离开。他很害怕。常沁的暗示从来没有出过错,一路上,因为有打火机的指引,他每次行动都像一个未卜先知的圣人,准确麻利,化险为夷。但是这次,是哪里出了错?
>>五
看到小女孩的死亡,霍微翊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她动静很大,踢翻了身下的椅子。她担心会影响其他人工作,取下头盔一看,周围只有附近几个警员动了动身体,却很快又恢复到办案状态中,根本没有人注意到她。
霍微翊冷静下来,扶起椅子重新坐定,戴上头盔刚联系上杰,就收到了他传来的同步视频。他看到杰飞速滑过海面,远处,一艘海警快艇正在赶来。她听到杰担心地问:“阿翊,你没事吧?”
“太可怕了。”霍微翊说。
“这个孩子究竟是谁?阿翊,我马上制作琥珀档案。你查一下女孩身份。”
从接近女孩开始,杰就开始了视频录制。霍微翊将女孩的模样输入警务系统。系统很快给出结果,女孩名叫吴禾,母亲叫宋云暮,此时的状态是在天际。孩子父亲叫吴越,三年前患了重度网络抑郁,离家出走,把自己锁在廉价宾馆房间里,过度上网死亡。
资料里还显示,宋云暮给吴禾在晨区托管园购买了全天托管服务。晨区任何东西价格不菲,托管也不例外。霍微翊想起女孩的衣服,质地昂贵却很旧、脏兮兮的。她视频联系了托管园,园长是个骨瘦如柴的中年女人,惊讶地说,他们正在给孩子们分配晚饭,也是刚刚发现吴禾不见了,正四處找她呢。霍微翊继而了解到,吴禾家境并不富裕,但是她妈妈舍得为她花钱。
“只是,”院长犹犹豫豫地说,“宋云暮有点怪,话少,送孩子也只是送到地面渡口,让孩子自己上来。我见过宋云暮几次,衣服廉价,所以我猜她可能是害怕见到其他家长,显得自己寒酸尴尬吧。我还觉得宋云暮对吴禾不只是爱,好像还有很多内疚。”
视频结束,宋云暮的天际级别吸引了霍微翊的注意。她属于自由建筑级。到达这个级别的人可以随心所欲建造自己的天际世界。这个级别需要高水平的天际建筑能力、创造力,还有钱。
霍微翊来到琥珀档案室。档案室最前面是储藏厅,穿过储藏厅走廊,后面是七个不到十二平方米的小房间。它们就是警员查阅琥珀档案的地方。
储藏厅四面是墙。墙面贴着图案各异的小瓷砖。在中间的墙体正中,有一个小小的键盘。霍微翊输入自己的警察证件号、档案阅读密码,最后输入吴越的档案号。墙体内传来一阵轻微响动,好像墙后有个东西滑过管道。响动结束后,键盘滑出墙面,键盘后是一个抽屉,里面放着一颗拇指大小的暗橘色石头,表面毫无光泽,也不透明,没有亮度,那就是琥珀档案。
霍微翊拿起档案,走进一间查阅室,空旷的房间正中浮着全息球,她将档案放到球正中。球瞬间扩大,包容了她,她随即看到自己就身处死亡现场。她闻到宾馆房间发霉的气味,还有尸体开始腐烂的味道。她走到吴越床边,脚底感到被磨损的地毯薄薄的。她看到吴越躺在肮脏的床垫上,身上只盖着一小条毛巾,瘦得看得清根根肋骨。他戴着头盔,却没有使用任何营养液维持生命。很显然,他是自杀。
霍微翊看完后,将所有信息发给杰。她返回办公室,坐回椅子戴上头盔连接天际,联络宋云暮,对方却迟迟不接通。忽然,宋云暮的ID 一闪,进入了暂停状态。霍微翊不知道宋云暮是恰好暂停还是故意躲避,她不想再等了,设置宋云暮上网的地址,直接进入天际。
在城市另一边,张墨轩从后门走出小楼,进入另一条和八号巷道基本平行的巷道。
这条巷道领着他绕道来到理发师的住处后窗前。他弯着腰,从棕色木头窗框偷偷往里看。理发师还那样躺着,他妻子背对着他,呆讷地伸着手乞讨,一动不动。在墙边角落里,倒着一个打破的象头神。
附近河道飘来臭气,和理发师尸体发出的恶臭搅在一起,令夜晚的潮湿更加闷热难耐。张墨轩跳进窗,蹑手蹑脚接近理发师,拿下他头盔的时候,腐化的头皮一起被拉起,仿佛变质的胶质快餐。
张墨轩坐在理发椅后面的地上。他谨慎地从椅子后面稍稍探出半个头,看到理发室门外晃动着站街女投放的投影。他看不见站街女,只能看到投影中的图像。此时,站街女已经戏谑地把视频里男顾客的脸换成了他的。他叹口气,转回身,憋住呼吸,戴上头盔。
警察办公室里,霍微翊跟随宋云暮的定位,进入对方的天际世界。
她以为自己会进入一个神奇的幻想世界,毕竟这是很多人进入天际网的初衷—远离现实,越远越好。然而,才进入网络,她就看到了一双眼睛紧贴在自己的瞳孔上。因为她使用的是宋云暮的精准定位,她的网络替身和宋云暮的是叠加在一起的。她吓得倒退一步,像一个俄罗斯套娃,从宋云暮人形里脱离出来。接着,她在那双眼睛下还看见了另一双。宋云暮的替身里有两双重叠在一起的眼睛!一双藏在另一双之下!外面的那一双一动不动,而藏在里面的另一双,居然还眨了一下。
理发室里,张墨轩躺在地上。他刚才记住了宋云暮的网络地址,现在借用理发师的 ID 号进入天际,刚睁开眼睛,就看到自己像一张薄薄的纸片。纸人,这是理发室给自己设计的网络替身形象。接着,他看到了两双眼睛,一双藏在另一双之下,张墨轩本能地眨了一下眼睛,往后退了一步。
与此同时,霍微翊看见另一个人影也退了,除了宋云暮。人影像一个薄薄的纸片,在风里抖了抖,转身跑了。
霍微翊站远两步观察宋云暮的网络替身,还是她在现实中的模样。绝大多数人选择替身时,都会用和现实中的自己完全不一样的,霍微翊不明白,宋云暮为什么要用原来的模样。在那两双重叠的眼睛中,那双不动的来自宋云暮的网络替身,而那双眨了一下的则属于退出的人影。人影是谁?怎么会有宋云暮的网络地址?
霍微翊正要去追,看到宋云暮的网络替身开始渐渐变薄。霍微翊立刻明白,宋云暮刚才使用的是暂停功能,所以才一动不动。现在暂停延时结束,她正在离线。两秒之后,宋云暮的替身在地面一闪,完全消失了。
霍微翊打量周围,发现站在一条小巷里。霍微翊熟悉哭泣城,她认出这里是正街第八巷。宋云暮在警局登记的家庭住址就在这条巷道上。自由建筑级的宋云暮创造的网络世界就是自己现实中的世界!
霍微翊侧过头,看见远处的巷道口有几个站街女正在用视频招揽客人。在她正面,就是宋云暮的家。她进入小楼,上到二楼,拉开门正要跨入,差点一脚坠入面前黑暗的虚空。宋云暮并没有建完她的网络世界。霍微翊站稳,伸出手,指尖触碰前面的黑,一股电流般的强大力量击打在她身上,她一颤,被踢出了网络。
张墨轩这边,也被对面的眼睛吓了一跳,还好,他迅速适应了理发师的纸片人替身,跑开了。在理发室里,他退出网络,取下了头盔,奇怪地想,藏在宋云暮网络替身里的那个人是谁?
他靠着椅子,不由大口喘气。恶臭从理发师身上、头盔里散发出来,令他想吐。他忍住,使劲抹了一把脸。常沁让他来找宋云暮,说明宋云暮知道他们的秘密。但她究竟知道多少呢?
张墨轩稳住,将宋云暮的魂片插入头盔。宋云暮究竟藏着什么秘密,看过她的魂片就知道了。张墨轩重新戴上头盔,一看到魂片里的内容,大吃一惊!
>>六
霍微翊刚取下头盔,就被一张悬浮在眼前的脸吓了一跳。那脸很安静,反而很惊悚。是杰。
“下次可千万别再这样看着我了,好恐怖!你回来多久啦?”霍微翊问。
“刚到。你说刚才在网络里还看到了另一个人?”杰问。
“对。我已開展网络痕迹追踪,估计要不了多久就可以查出对方的真实身份了。宋云暮给自己构建了一个和现实一样的虚拟空间,你说怪不怪?”
杰饶有趣味地“嗯”了一声,霍微翊立刻警觉,问道:“你想干吗?”
“虚拟世界和现实一样,肯定能查到真相。不如咱们一起走一趟?”
“走!”霍微翊兴奋地说,她早就想实地探案了。
霍微翊骑上飞行摩托,和杰一起来到第八巷。她在街道口看见了站街女和一家理发店,想起宋云暮的虚拟世界里也有此设置,惊讶她如此细心,也更加疑惑。
她来到宋云暮家小楼,上到二楼。杰从二楼窗口进入,正打算从里面为霍微翊打开门,却发现门并没有锁。她走进,看到空旷的客厅,地面3D 相框闪烁着照片投影,照片里的是吴禾、宋云暮和吴越,一个曾经幸福的家庭。霍微翊拿起相框,定位一张照片,拿给杰看。
照片里,吴禾拿着自己的画和其他小孩站在一起。照片上有滚动文字:晨区托管园画展。
霍微翊走进里屋,看见地上反趴着的女人,旁边扔着一个 VR 头盔,埋入魂片的位置被划开,魂片不知所终。她翻过女人,正是宋云暮,太阳穴有烧焦的伤痕,眼睛大睁着。
霍微翊迅速检查房间,发现除了几件成年女子的衣物和小女孩少得可怜的基本生活用品外,再无他物。东西虽少,但正像托管园园长所说,宋云暮的用品廉价寒酸,女孩却尽量用好的。
霍微翊用魂片通过网络联系了尸体运送警务车。在杰检查房间制作琥珀档案的时候,霍微翊接到了海警的通信信息。对方已经拘捕了快艇上的那对男女,注射了酒精清醒剂,两人已经酒醒了。海警询问过二人,同时也依法探取了两人魂片中和快艇有关的记录,可以确认他们租用快艇前就已经喝得烂醉,快艇由男子驾驶,冲上球形机器人纯属意外。
看完信息,霍微翊将其转发给杰。
杰接收后说:“太奇怪了!”
“怎么啦?”
“我在接收视频时受到了干扰。我在修正的时候,监测到某种能量。奇怪的是,这种能量一闪即逝,持续的时间非常短暂,还不到十分之一秒,在能量之后,我还收到一些信息。”
“什么样的信息?”
“我无法描述。这些信息已经超出了我的认知范围。我可以确定的是,这些能量和信息的出现是交替的,像涟漪,像波。”
“我知道电和磁精确振动可以产生波。”
“我监测到的不是电和磁。我的数据库里没有这种东西,它是一个全新的东西。”
“连你的数据库里都没有?!”霍微翊简直不敢相信。杰是功能强大的 AI,存储了海量信息。
“确实没有!”
楼下传来刹车声。霍微翊和杰走到窗口,看见警务车已经到了。车顶打开,飞出两个立体三角形的机器人。它们从窗口飞进来,悬浮在宋云暮身边,像昆虫一样伸出外延臂,就要抬起宋云暮的时候,霍微翊喊住了它们。
她走过去,凝视着宋云暮的双眼。随后,她伸手探进左眼,拿出一只假眼。杰走过来,说道:“你怎么发现的?”
霍微翊说:“死亡后右眼瞳孔自然放大,而左眼还是和原来一样。这是一个摄像头,伪装成眼珠。”
“魂片已经可以做完整记录了啊,为什么还要安装摄像头?除非……她有东西想偷偷拍摄下来,却不想记录在魂片里。”杰说着,伸出右臂,打开下臂上侧,伸出几条发丝般极细的导线。霍微翊将眼珠放上去。眼珠并未接触导线,而是悬浮在导线中心。
杰说:“这个摄像头里的芯片是联网的,不止摄像,还有同步感官传输,可以将感知上传记录。”
“播放。”
从眼球中传出全息图像,是一些性爱画面,是以宋云暮的视角拍摄的,对方都是不同年龄的男子。杰尴尬地说:“我关闭了感官接收。我刚才查了宋云暮的就职记录,她原来是餐厅服务员,和吴越婚后就没有工作。吴越死后,她得到了一份保险,足够养活她和吴禾。她为什么还要去做这事?难道是为了满足自己?”
“那为什么要上传呢?”霍微翊说,“你查看一下上传账号,有没有收费设置?”
“啊!还真有!而且是公开的,任何人可以付费观看和体验感知。”
“杰,你看她的这个家,哪像是有经济支撑的样子。你检查一下宋云暮的银行状况。”
杰照做,然后说:“无存款,信用点是负数,拖欠购房贷款,房子这个月月底就要被银行收走。”
“能看到支出吗?”
“主要用于网络升级,网络建造。”
“要在天际网里建造自己的世界,费用很高。看来,她把钱都花在这里了。可是她为什么要花那么多钱建一个和自己家一样的网络世界呢?”
杰忽然说:“阿翊,在宋云暮的上传里,我发现了一段被屏蔽的录像。”
杰说着,全息视频中出现了一节车厢内部,是空中客车车厢,当然还是宋云暮的视角。她坐在车厢里,客车行驶在哭泣城楼宇间。女子抬头看了一眼驾驶室上方的日期显示屏。是两周前。一个男子走了过来,坐到她对面,问:“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霍微翊一看到男子,惊讶地说:“胡刚!”
杰说:“对,在阎浮楼死亡的胡刚。”
视频里,空中客车拐了个弯,宋云暮说:“可以做,但是有个条件必须改一改。”
“什么条件?”
“在做事前一次性付清全款。”
胡刚站起来,往车厢前面走了几步,在一个人面前停住,躬身说了几句话。那人穿黑色短夹克,戴一顶黑色大礼帽。胡刚等那人点头后转回来,说:“成交。只要你开始做,我们就转账。”
视频结束。
“宋云暮和胡刚有交易?”霍微翊奇怪地看着杰说,“我觉得我们应该再去一趟阎浮楼。”
杰关闭全息图像。三角机器人从腹部位置吐出一个证据袋,递给杰。杰将义眼放进证据袋。机器人将证据收入腹部,又用力场膜包裹宋云暮的尸体,从窗口运出,一起从车顶进入车中。车顶关闭,警务车朝警局方向驶去。
>>七
霍微翊等杰将宋云暮的出事现场制作成琥珀档案后,一起来到阎浮楼,来到胡刚的经济房。
房门外打着警方待查的电子封印。霍微翊将自己的魂片联网,调看警局对此案的处理进度:胡刚的尸体已经被运走,正待解剖。她输入解封密码,打开了房门。
房间比她通过杰看到的还要小。胡刚所有的东西都被收走了,只剩下一个破旧的垫子。垫子连着地板,警方没办法带走。垫子上有个身体形状的凹痕。那是很多租用经济房的人睡在上面压出来的。霍微翊爬进去,在凹痕里躺下,面朝天花板。
她的手自然而然地扶到垫子边缘,在那里摸到了几根导线。她侧过身,抽出来,顺着导线看,惊讶地发现胡刚改装了上网线路。很多人为了省钱上网,常常改装入口。
霍微翊拉出导线,将杰叫进来。她将导线插入杰的左手,同时,杰的右手指尖伸出一百多根细细的、银丝般的导线,飘舞着接近她,包住她的头部,连接她的神经网络。就像踩着沙滩前人的脚印,霍微翊进入了胡刚改装过的入口。
她感到一阵轻微的眩晕,这和往常进入天际略微不同。眩晕过后,她睁开眼睛,看到一条巷道,巷道口有个理发店—宋云暮刚才进入的网络?!霍微翊四下张望,听到远处传来“轰隆隆”的声响,仿佛数量巨型卡车驶过。她迈开脚想走,却一步也走不动。她还想使力,却再一次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踢出网络。她往后一靠,身体痛苦地弓起来,杰吓得收回导线。
“和宋云暮的网络场景一样?!”杰说。霍微翊是通过杰进入网络的,杰自然也看到了她看到的。杰急速分析了上网的数据,说道:“太奇怪了!真是太奇怪了!”
“怎么了?”霍微翊坐起来,使劲揉了揉后脑勺。那里疼得厉害,仿佛被人用铁锨狠狠砸了一下。
“我在网络里也监测到了那个波!”
“网络世界里有那样的波?!”霍微翊惊讶地“噌”地一下子站起来,忘了自己是在经济屋里,脑袋撞到了屋顶。
她捂着头爬到屋外,杰飘在她身边,关心地看着她。她来到大楼边,夜晚的風比白天更强劲。
“网络是虚拟的,和现实世界的物理构造完全不同。同样的波既存在于网络又存在于现实。这是不可能的!”杰说。
“这个网络地点绝对是关键。”霍微翊说着,忽然想起什么,说道,“杰,你再放一遍我第一次进入宋云暮网络地址时的过程。”
杰伸出右手,手臂上延展出导线,它们围成一个视频场,放出霍微翊刚才上网的情景:她看见两双眼睛,纸片人匆匆飘走,她观察周围。
“停!这里,放大。”霍微翊指着站街女说。在霍微翊的视线里,看得出巷道口站着一男一女,正在询问。
杰放大。
“是我和你?!”霍微翊说,“可我们从来没有询问过这些站街女啊?你再放大站街女前胸的投影。”
杰照做。在那些投影里有不同的性爱场面,但都是同一个男子的脸。男子转头的时候,露出头侧的金属片。
杰说:“法医室来电话了。”
杰的视频随即替换成了一个立体的人类头骨,骷髅头慢慢旋转,后脖颈位置上镶嵌着一个小芯片,象征魂片。这是法医处的电话图案,据说是第一代法医魂人设计的。那个魂人最大的特点就是黑色幽默。
电话接通,视频里出现了法医刘科。刘科刚刚步入中年,黑发黑眼睛,模样帅气眼神刚毅,金属手臂和双脚,金属躯干。他只有头部是自己的。一次事故后,他不得已安装了机械代体。他的魂人是个胖胖的中年女性,叫贾枷,非洲人外表,短短的卷发。
视频里,刘科站在一具盖着白布的尸体前,贾枷的现身只到脚踝,飘在旁边。她从不展露全身,总是无脚飘浮在解剖室里。她这个形象,常常给初次见面的人带来惊悚。还有甚者,分不清刘科和贾枷究竟哪个是人类哪个是魂人。不过,相熟后,人们就会发现,贾枷个性开朗,倒是刘科比较严肃。霍微翊经常想,他们俩做搭档难道也是取长补短?
“糟了!出事了!”刘科一脸着急地说。
“怎么啦?”霍微翊问道。
刘科说:“法医室解剖全程都有录像的。我发录像给你们,你们自己看吧。”
录像中,宋云暮的尸体被送进解剖仪。解剖仪呈管道状,放入尸体后完全封闭。现在解剖很少需要法医亲自动手了。解剖仪可以在保持尸体完整的情况下,完成所有工序。
在贾枷按下解剖仪的启动键不久,宋云暮的身体就忽然燃烧起来,在解剖仪喷出水灭火之前,也就是一秒的工夫,尸体被烧成了灰烬。
“这……这是怎么回事?”霍微翊惊讶地问。
“解剖仪在尸体燃烧之前收集到一些数据。”贾枷说着,在杰的手臂视频中出现宋云暮的骨骼图,“我们发现她的骨骼是替代品。”
“她做过换骨手术?”
“有些人,像舞蹈家,为了做出极其柔韧的动作,会进行换骨,将骨骼换成人造凝晶软碳钢,让骨骼既强壮又具有韧性。”
“正规的凝晶软碳钢是不会导致燃烧的。”霍微翊说,“但是便宜的劣等货会,因为里面减少了软碳钢,而是使用了极为便宜的替代液,替代液会速燃,会在超磁和声呐两重作用下燃烧。”
杰说:“解剖仪就是同时使用超磁和声呐!”
视频转换成贾枷,她拿着一个试管,道:“这是宋云暮燃烧灰烬样本,里面有替代液的成分。”
“有人蓄意毁掉宋云暮的尸体。难道她身上有什么秘密?”霍微翊问。
刘科遗憾地说:“可惜,现在就只能查到这么多了。一切都被烧毁了。”
霍微翊说:“还没有全被烧毁。宋云暮的义眼上一定还能采到部分 DNA 样本。”
贾枷眼睛一亮,从证据袋里拿出义眼,放置到一台检测仪上,很快惊呼道:“宋云暮使用过‘恶之花!”
人类的基因里有98%的 DNA 没有编码蛋白质,从而被称作垃圾 DNA ,也被称作人体里的暗物质。有个科学家对这些暗物质里的一组蛋白编码序列进行了篡改,也对此研发了篡改剂。注射篡改剂后,受改者可以再次拥有年轻的躯体和任何想要的模样。
科学家一开始以为找到了永葆青春和易容的妙方,却马上发现这种篡改只可以在体内正常运转一年。一年后,篡改失效,副作用开始显现,不到一周,受改者的大脑和体内脏器会迅速衰竭死亡。重新拥有青春,如同一现的昙花,它带着邪恶,迅速带走生命。人们便把这种基因篡改剂叫作“恶之花”。
“‘恶之花可以篡改容貌,”杰说,“难道这个宋云暮是别人伪装的?”
“杰,刚才你不是找到一份这个女子在空中客车里的视频吗?女子看见了驾驶室上方显示器里的日期和时间,还有车辆的路线号码。”霍微翊说,“而且,客车里都是有监控摄像头的。”
杰一拍脑袋恍然大悟。他立刻联网,找到了那段录像。摄像头在车厢前方,正对整个车厢。录像里,胡刚走向一个容貌衰老的女人。录像才放到这里,贾枷就已经将女人的脸部照片输入数据库,查出了女人的身份。霍微翊有时候特别羡慕这些魂人,他们交流、处理信息的速度如此之快,就像神。
贾枷说:“她叫高眉,今年六十五岁,是个站街女。”
他们继续观看监控录像。高眉提出了条件,胡刚走到前面去询问那个戴礼帽的人。那人低着头,将帽檐压得很低,看不到脸,只能看到下巴,下巴上有一条斜斜的疤痕。
杰插话说:“天哪,我刚刚网络对比了所有公共摄像头的监控视频,脸部搜索高眉,她经常出现的地方是第八巷!正是宋云暮家所在的那条小巷!”
>> 八
张墨轩顺着水道边的小路,在无灯的阴影里快速走着。刚才,他看见了魂片里的所有内容。
他看见了宋云暮还是婴儿时眼里的父母,寂寞的海滩,摇曳的棕榈树树叶,叶缝间的阳光;他快进,在一段视频里看见已步入青年的宋云暮照镜子化妆。他一惊,暂停,回放查看。
镜中的女子很美,但不是宋云暮,而是另一个女人。
张墨轩继续往后看,看到女子成年后带着希望来到了哭泣城,幾经挫折,因生活所迫成了一个站街女。岁月不会让任何人永远年轻,女子老了,生活再无希望。他还看到,女子在成为站街女后,为了满足一些客人的特殊要求,替换了骨骼。接着,女子为了多挣钱,偷偷安装了义眼摄像头,偷偷将服务内容上传网络。
他看完,迷惑了。这不是宋云暮的魂片。
张墨轩为女子难过,他将魂片时间倒退到女子戴上宋云暮的头盔前,他看见女子来到宋云暮家。家里已没有人,女子给自己注射了“恶之花”,将自己变成了宋云暮。
张墨轩也看到了女子上网后的内容。她就站在网络里的那个街头,一动不动,直至死亡。她的魂片也记载了她在死亡前一瞬间的想法,惊讶、恐惧,其间还飞过一个小小的念头:过两天购买“恶之花”的修正密码,带着剩余的钱远离哭泣城,找一个小镇,重新自然老去,自然死去。
张墨轩搜索着魂片中的信息,看见站街女年轻时也曾申请过一些体面的工作,填表时写的名字是高眉。
张墨轩加快了步伐。看来,这个高眉并不知道自己会在网络里死去。她为什么要冒充宋云暮?她是怎么被卷入的?
>> 九
霍微翊说:“高眉安装义眼,明显是为了偷偷上传她和客人的记录,挣第二份钱。胡刚和那个戴礼帽的人,雇用了高眉。从录像上看,胡刚也是听命于那个戴礼帽的人。”
杰说:“他们的计划很巧妙,警方一旦发现高眉的尸体,肯定会将其放进解剖仪,高眉便会被烧毁,不会留下任何证据,而警方呢,还以为死者就是宋云暮。”
刘科说:“可惜,他们没有料到高眉安过义眼。”
霍微翊说:“看来,我们得再去一次第八巷问问那些站街女了。”
杰挂断刘科和贾枷的电话,和霍微翊再次来到第八巷巷口。几个女子立刻围过来。霍微翊让杰用投影展示了高眉的模样。其中一个穿紧身黑裙的站街女说死者名叫阿眉,她已经失联好多天了。
“你们最近可见过这个人?”霍微翊问。杰展示了胡刚的照片。
黑裙站街女一笑,说道:“我们从来不记客人的脸。”说完,在其他人的笑声里,她伸出手拉住霍微翊,“你需不需要服务?”
霍微翊甩开她,摇摇头转身快步走开了。在她手心里,多了一张粉红色的小芯片。她躲到一个无人的地方,将芯片交给杰。杰监测到芯片里是站街女的联系方式。霍微翊让杰接通。对方接通后压低声音说,高眉悄悄告诉她,有个男人给了她一笔钱,让她去做一件事,做完后她就可以安享晚年了。
“什么事?”
“她没说。她只是告诉我这件事是个秘密,让我千万不要说出去。”
“她有没有说是什么秘密?”
“没有,不过,她当时很兴奋。她给我看了那个男子,就是你们刚才给我看的。”对方说完,挂断了通话。
杰说:“难怪高眉要把那段视频屏蔽起来。”
霍微翊说:“你还记得我进入宋云暮的网络时,里面已经有我们询问站街女的图像了。虚拟世界里的东西先于现实世界发生,这怎么解释?”
“最简单的解释是,我们的现实世界是虚拟世界创造的,信息发送错位,所以我们先于行动看到了录像。”杰说,“不过,我不相信这个解释。”
“我也不信,但你测到的那些能量和信息让我觉得,我们面对的,是超出我们想象的事。我还有另一个预感。”
杰问:“是什么?”
“吴禾没有死。”
“她死了。我亲眼所见,还拍了录像,你可以反复观看。预感是没有道理的东西,毫无逻辑依据。”
“好吧,要说逻辑,我们就从逻辑出发,好好分析一下。”
杰做出洗耳恭听的样子。
霍微翊说:“不管对方是谁,他用高眉代替宋云暮,为什么?”
“掩盖身份。”杰猛然醒悟,“一旦警方认为宋云暮死于事故,便不会继续追查。吴禾也是一样。吴禾的托管园就在创世纪。吴禾每天都是要去上托管园的,宋云暮沉迷网络,吴禾只好自己去托管园。如果她凭空失踪,老师会报警。我们亲眼看见她死了,自然不会再去寻找她。所以,你认为我们亲眼看见的坠海女孩不是吴禾?”
“‘恶之花也可以用在小孩身上。哭泣城里流浪的孤儿那么多,找一个替代品并不难。现在关键是,宋云暮和吴禾在哪里?这一切的幕后主使者是谁?动机是什么?”
>>十
张墨轩匆匆穿过了两条街,裤包里的打火机再次发出蓝光。他看见一家废弃的商场,大门上挂着锁,但门上的玻璃已经粉碎。他钻进去,沿路弯腰捡起一块碎玻璃,躲到一个翻倒的商品柜后面坐下,拿出打火机。
他一手拿着碎玻璃,一手按出火苗,将火苗投射在碎玻璃上。
碎玻璃上显示出一场爆炸。爆炸的火光缩小,最后缩成一个点。画面中出现了空中客车的车厢,他看见自己坐在车厢里。客车后退,靠站,一个穿棕色短袖 T 恤的女子后退着,退出车厢门后退着踏上站台。他也看清了那辆车车尾的路线序号。在客车外,飘着一个只露出上半身的魂人。
画面消失。
张墨轩合上打火机。他意识到,这次的画面和以往不同,是倒着放的,就像影片倒带。这次的暗示又是什么?宋云暮的画面已经出了错,这次也会出错吗?
他握着打火机迷惑地站起来,准备走向附近的客车站台。事情早已越出了原来的轨道,正一步步变得无法预料。张墨轩不仅越来越迷惑,也越来越恐惧。他也累到了极限,像一根绷紧的弦,绷得太久太久,就要断了。可是,就在这时,打火机又一次闪亮起来。短时内两次传来信息,这是绝没有过的!他重新坐下,举起了碎玻璃,打出火苗。
火苗闪动,碎玻璃上出现新的视频画面。这一次是一个年轻女子急速落向地面。女子睁着眼睛,举平双手,任由身体往下坠落……张墨轩不认识女子,但又觉得她有点眼熟,忽然想起来,她就是待会儿即将踏进爆炸车厢的女人。只不过,视频里坠落的她是年轻的女人。
火苗继续闪烁,出乎意料又传来一段视频。他看着看着,火苗渐渐变小、变弱,最后熄灭了。他一下子愣住了!这一次的熄灭和以往不一样,火苗不是在他看完后盖上盖子关掉的,而是自己熄灭的。他举起打火机摇了摇,看到底部的液体已经燃烧殆尽。看来,这就是最后一次了。张墨轩愣愣地盯住了前方,无法相信火苗最后给出的内容!
几分钟后,似乎是过了几个世纪,一辆空中汽车呼啸着从商场外飞驰而过。汽车飞得极低,马达声刺耳,张墨轩打个冷战回过神来。他再一次站起来,扶着柜子的手在颤抖。他大口喘着气,一边走一边将打火机放进裤包。他走向附近的车站,疲惫的步伐一开始踉踉跄跄,但渐渐坚定快速。为了常沁,他要去奔赴一场连他自己也不接受的命运之约。
>>十一
霍微翊用魂片上网,查看刚才对纸片人的追踪,发现已经有结果了。那人是用了一个理发师的 ID 上网,一查,正是小巷口的那个理发师,妻子已经报了人口注销,死亡原因是超时上网。
“杰,你再放一下我刚才询问站街女的视频。特别是理发室里屋。”
杰播放了视频。
霍微翊看到屋里,理发师早已死在椅子上,但是头上没有 VR 头盔。
“放大!”霍微翊指着理发师的椅子后面说。
杰放大,看见椅子后面坐着一个人,露出一小部分肩膀,戴着头盔,头盔下露出一块金属亮片。
“就是他!站街女视频里的男子!”霍微翊说,“我们得再去一趟理发店,看是否能找到线索。”
两人返回第八巷,在站街女惊讶的目光里走进了理发室。理发师的妻子在他们经过的时候仍旧呆滞地乞讨。头盔就放在地上。霍微翊说:“那人用过理发师的头盔。”
杰拿起来仔细检查,之后又检查了理发师,说道:“理发师是过度上网死亡的。头盔上除了指纹,还有残留在头盔里面的发丝。我排除了理发师的,同时提取了最新鲜的指纹,交叉比对后,发现了这个人!”杰说着,伸出右臂,放出一个画面。
画面有一个消瘦的男子,杰将他的形象以全息形式慢慢转动。他正是站街女全息图像里那个男子。
杰说:“他叫张墨轩,曾经在天际公司上班,负责网络设计和防御。”
“曾經?”
“他失踪了。警察怀疑他杀死了他的同事,常沁。我找到了几张他和常沁在天际公司内部社交网页上发布的照片。”杰展示了几张张墨轩和常沁的照片,两人样子很亲密,“他们是恋人。”
“具体什么情况?”
“常沁被害的地点是他们的试验室。同事来上班的时候,在试验室后面房间的冰柜里发现了常沁的尸体,却不见张墨轩。他们记得,头天下班前,张墨轩是和常沁一起在试验室里的。而且,警方也调查了门禁记录,只有张墨轩一人在凌晨四点离开的记录,而常沁,只有头一天进入试验室的记录,没有离开的记录。警方也检查了常沁的魂片,记载内容从头一天下午起就中断了。这是他们二人的工作资料,是天际公司按照警方要求提供的。”
霍微翊一边迅速阅读,一边听到杰说:“张墨轩的魂片早就断开了网络。不过,我在检查两人的工作记录时,在里面发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吴越?!”霍微翊也看见了,“失踪女孩吴禾的父亲,宋云暮的丈夫。他怎么会在工作记录里?”
“常沁在失踪前,已经是负责构建与防御部门的副经理,吴越是他的司机。”
霍微翊想起来,在吴越的文档里,职业一栏确实提到过“司机”。她说:“但是,在吴越的报告里并没有写他在天际工作啊?”
“我在检查的时候,还在公司的合影里发现另一个人。”杰说着,放出一个老者头像,“这是他们的上司,叫许焦。”
霍微翊一看,说:“他的下巴上有一条疤。”
杰放出客车上戴礼帽的人,将疤痕重叠,说:“戴礼帽的人就是许焦。他早就退休了。可惜,我们警方的档案里能查到的就这么多。”
“你能不能……”霍微翊眯起眼,做了一个只有杰明白的表情。她是要他黑进天际资料库。
杰领会,点了点头后表情又暂停了一下,然后说:“等等,我收到了球形机器人传来的信息!我一查到张墨轩,就给所有机器人发送了搜索通告,它们发现了张墨轩!”
“在哪里?”
杰展示出一段實时监控视频,张墨轩正大模大样走上一道台阶,台阶的尽头是一个站台。
“他这是要去乘坐空中客车。”霍微翊说。
“他这副模样,一点都不像躲藏的样子。难道他另有计划?”
“杰,我上车,你在车厢外呼应。”
霍微翊和杰迅速朝最近的站台赶去。
霍微翊站在站台上,杰飘在半空。她等客车停稳开门后踏进车厢。
她看见张墨轩抬头看,她觉得他的目光十分古怪,好像他就是在等她。她走向张墨轩,同时通过魂片听到杰说:“我测到了大量的信息和能量!太多了太多了,预感,我有很不好的预感……”
霍微翊刚想回复说“你不是说预感是没有道理的东西”时,整个客车爆炸了。
>> 十二
黑色,无穷无尽的黑……却又分出不同形状的板块,在半空飘浮。又似乎没有半空,没有空间定位,没有上下左右。
板块旋转、竖立、拼接,在霍微翊眼前组合成不同的图形,有的是平面的,有的是立体的,时而聚合成克莱因瓶或者莫比乌斯环,时而散开,若隐若现,就像胡刚魂片里展示的那样。不过,说是看到,却又不尽然,因为似乎并没有图像,更像是一种感知,既虚幻又空灵。霍微翊想看得再仔细些,脑子一疼,睁眼醒来,发现躺在警局的修复舱里。
修复舱像飞船上的休眠舱。从舱体内部四壁伸出上千条纤细的修复线,银色,亮闪闪,连接着她的全身。
她动了动手指和脚尖,微微酥麻,都有知觉。她以舱顶内部为镜,一边看一边伸手检查自己哪里受了伤。好像除了刚才醒来前的头痛之外,身上并没有什么明显的痛。她按动开关,修复线缩回修复舱四壁,舱顶拉开,她坐了起来。
刚才看到的黑色图案好像还在眼底晃动。她启动魂片,上网连接杰,但是杰那端却传来离线信息。霍微翊紧张起来。魂人只有在判断“死亡”,也就是被清零的时候才会离线。难道爆炸时,杰为了来救她而发生了意外?
一阵眩晕袭来,霍微翊扶住修复舱的边缘。眩晕过后,她站起来,双腿又麻又痛,但还能走动。她向四周看了看,没有人。修复舱把一切交给机械处理,不需要任何人介入。修复舱旁边备有一套干净的淡蓝色衣裤。霍微翊穿上。她把魂片连接上警务网,检查等待清零的魂人序号。
输入序号的时候,她感觉非常陌生。她已经不习惯用数字和字母序号来看待杰。搜索结果,清零清单里也没有杰。
霍微翊奇怪极了,如果杰还“活”着,是不应该失联的。这样一来,杰只会在一个地方。她扶着墙,走出修复室。她穿过走廊,找到了魂人的修复舱,第一次看见了杰卸去伪装后的真正模样。
魂人修复舱里,杰没有头部,没有躯干,根本没有完整的形体。取而代之的是,飞舞着的萤火虫一样的小点,各种颜色,像夜空中盛开的一团团微缩礼花,每一朵都是分形。它们由束子构成,聚合扩散,每次都不一样……过程优雅、神秘,仿佛在塑造生命。她忽然走了神,猜想宇宙之初的大爆炸,是否也是这样?她还想起杰常质疑什么算是生命。只要有自主思维和意识就都算生命吗?
修复舱侧边有进度显示,杰还需要十五分钟才能完成躯体修复,驱动软件需要的时间更长,还需要七十二小时十五分。对于魂人,驱动软件就是他们的灵魂。没有软件,他们就无法运转。
霍微翊还是通过魂片上网,调出最后一秒的监控视频,看到在爆炸的一瞬,她被推出车门,杰从窗口冲进了车厢,救出了张墨轩。接着,她还发现了一段缓存,是杰在爆炸瞬间发给她的,因为爆炸,她没来得及接收。
霍微翊重新接收,看到杰在赶往车站的路上,已经黑进了许焦的工作记录,查到了吴越死亡的真相。
吴越的真实身份是天际的实验对象。他是在试验中死亡的。公司掩盖了这个事实,伪装了吴越在旅馆房间死亡的假象。试验的内容被删掉,没有备份。
读完杰发来的资料,霍微翊想,杰都变成了这样,张墨轩肯定也受了伤。她查看修复舱的登记记录,找到他就在她刚才所在的修复舱隔壁。霍微翊调看修复记录,张墨轩炸伤的情况十分糟糕。她想调看他的魂片,看到记录里说他早已切断了魂片连接,并且设置了超强密码,修复舱正在破解密码。
在检查记录里,霍微翊还看到,修复舱在检查张墨轩的时候,发现他的大脑颞叶部分做过手术,就在金属片下的位置。至于是什么样的手术,修复舱还在扫描,暂时还没有结果。
霍微翊设置了张墨轩的修复进展通知,来到更衣室,打开自己的储物柜,拿出备用衣裤穿上。她来到警务楼层,站在过道里看到同事们还都坐在椅子上,头上戴着头盔,没有人注意到刚才的爆炸,没有人知晓她的经历。
阳台门敞开着,哭泣城一如昨日。爆炸发生的地方早已被机器人清理干净,一片寂静。霍微翊感觉凄惶,忽然有个幻觉:自己并没有活在当下的世界。释放生命的世界,才是生活的世界。如果按照消耗的时间来判断,人们花在天际的时间,远远比在真实世界里的时间多得多。
她坐回到椅子上,戴上 VR 头盔,开始上网撰写报告,将刚才发生的一切向上级汇报。像她这样的警探,一年没有几次机会可以见到上级长官,一切都是通过报告联系。她感觉自己的状态比被炸伤前好,于是检查了自己的维生素和矿物微量元素指标,全都达标。修复舱修复了她身体上的所有问题。心里的呢?
霍微翊必须用文字来写报告。没有杰的帮助,她写得很吃力。还未写完报告,她就接到修复舱发来的通知,张墨轩的大脑已经扫描完毕。
霍微翊打开扫描一看,吃惊不小!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大脑。
扫描结果是全息的。信息触点连接上霍微翊的脑部神经元,她只要转动眼球,就能灵活变换视角。
她放大张墨轩大脑颞叶的位置,看到那里被挖得坑坑洼洼,像一颗星体被陨石不断撞击后的遗痕。她进入颞叶,看到手术不只是挖空了表面,它像矿工的杰作,在颞叶里钻出条条隧道,参差交错。
张墨轩的颞叶极度受损。颞叶外侧受伤,会出现幻觉和妄想,颞叶内侧,联系着记忆和嗅觉,颞叶颞横回,关系到听力,颞叶还控制语言。
報告里同时说,以修复舱现有的技术,根本无法修复张墨轩的颞叶。
谁给他做了这些手术?为什么?
霍微翊查看修复数据,已经修复了92%,还剩8%的四肢直觉系统需要修复。在这样的情况下,霍微翊可以唤醒张墨轩和他通话。她离开办公室,径直走向张墨轩的修复舱。
张墨轩躺在形如豆荚的舱体里,瘦得皮包骨头,左侧大脑位置的金属片被取掉了,露出醒目的疤痕。在修复舱旁边有一个纸盒,金属片就在纸盒里,另外还有一个长方形的东西。她拿起来看看,一个非常古老的打火机?她按了一下,没有火苗。张墨轩东躲西藏,还带着这个?
霍微翊放下打火机,拿起耳机,耳机前有一个话筒。她打开声音传输,将声音传进修复舱:“张墨轩。”
张墨轩的呼吸急促起来,眼球在眼皮下转了转,睁开了眼睛,看到了舱外的霍微翊,他动了动嘴,却只发出了莫名其妙的“呜呜呀呀”的声音。
“你知道我会在那里上车,你知道会发生爆炸?”霍微翊说。
张墨轩点头,又发出奇怪的声音。
“颞叶损伤了你说话的能力?”霍微翊问。张墨轩点了点头。
“等你的手能动了,你可以写给我看。”张墨轩摇摇头。
“你不能写?”霍微翊问。
张墨轩的眼睛睃了睃修复舱上的时间。
霍微翊说:“时间?什么时间?”
修复舱同步传来通知,张墨轩魂片密码自动解除。
张墨轩展开了自己的魂片。霍微翊明白了,问道:“是你自己解除了密码,你要我连接你的魂片?”
张墨轩点了点头。
霍微翊犹豫了。要连接张墨轩的魂片,意味着她必须打开自己的,也意味着张墨轩在连接的时候,会找机会攻击自己。杰也不在,霍微翊独自连上嫌疑人的魂片,是极其危险的举动。张墨轩又睃了睃时间,表情焦急恳切。难道他是在说时间不多了?
>>十三
霍微翊打开了自己的魂片连接。她先开通了声音,随即听到一个虚弱男声:“你果然没死。”
“你什么意思?”霍微翊看着张墨轩问。
张墨轩吃力地摇了摇头,身上的修复线也跟随着一起摇了摇,缓慢如漂浮在水中的细绳。张墨轩问:“你想知道真相?”
“是的。”
张墨轩的手动了动,修复舱显示修复完成,他说:“你必须帮我。”
“谁给你的颞叶做了手术?”
“常沁,我的未婚妻。手术让我失去了说话的能力,所以,我只能通过魂片和你交谈。”
“她为什么要给你做这样残忍的手术?”
“如果你想知道一切,就完全展开你的魂片,带我进入天际。”
“为什么要进入天际?”
“真相就在天际。”张墨轩说,“为了那个真相,常沁也做了颞叶手术。我们为对方做了这个手术。我已经毁掉了我的魂片联网链接,必须依据你的,才能进入天际。我知道你不信任我。对于你来说,对一个嫌疑犯展开魂片很危险,但是,如果你只展开了声音,我没办法给你更多信息,取得你的信任。”张墨轩停了一下,继续说:“如果你一时无法相信我,还有个办法。你可以先展开视觉。”
“这……”
“我把我的魂片清零密码交给你。你随时都可以将我的魂片清零。”
不管霍微翊答不答应,张墨轩将一个密码发送过来,说道:“我东躲西藏,就是为了找到常沁。帮帮我。我们时间不多了。”
“她不是死了吗?”
“生死不像你想象的那样。”
“那是怎样?”
“只要你带我进入天际,我就能向你展示。”
霍微翊展开了视觉链接,看到一小截火苗在玻璃上凝出色彩,然后转换成视频。她看到爆炸的火光缩小,爆炸消失。画面中出现了空中客车的车厢,张墨轩坐在车厢里。她看到了她自己。在客车外,飘着杰。她奇怪地问:“这是倒放的。为什么?很明显,这不是来自你的视角。”
“我不能联网,所以这也不是从你们的警务网里窃取的。”
“这是谁的视角?为什么是在玻璃上?”
“你看到那个打火机了吗?这是常沁设计的联络器,通过玻璃反映接收视频信息。视角是常沁的。”
“难道常沁就在爆炸现场?”
“你再看一下魂片上看到这些内容的记录时间。”
“在爆炸发生三十分钟之前?”
“我是先看到了爆炸,然后才坐上了客车。”
“既然看到了爆炸,你为什么还要上车?”
“这是常沁看到的。我只有根据视频去做,才能找到她。我还在联络器里看到了另外一段视频。”张墨轩说完,打开了魂片里记载的另一段视频。
霍微翊看到,视频里有一个年轻女子,身上穿着降落背心,向地面急速坠落。在她身边不远处的半空中,还有其他人一起冲向地面。
“这是我。以前的我。”霍微翊惊讶地说。这是她经常参加的极限赌博。从哭泣城高达两千米的幻梦楼顶端跳下,谁能最后打开降落背心的保护装置,谁就获胜。
视频里,霍微翊看见周围的人纷纷在距离地面一米高、半米高、二十厘米高的时候打开了保护装置。装置一打开,他们就像时间终止了一样,悬停在半空中。她看见自己超越了他们,在她的鼻尖就要碰到坚硬的水泥地面的一瞬,她启动了保护装置。悬停后,她的鼻尖微微擦到了地面的灰尘。这个比赛,她每次都是赢家。而且,每次参加这个比赛,她都关闭了魂片,也从未上传到网络。视频中最后一个画面,来自她的视角。她两眼盯着地面,一只蚂蚁从她面前爬过。所以,就算这段视频是下载的其他人的上传,也不会有她看见蚂蚁的一幕。
“当时只有我是看见了蚂蚁。你怎么……”
“你每次比赛都那么狠,好像下定了赴死的决心。”
“我,那时……”霍微翊断断续续地说,“我那时感到极度孤独,我需要刺激。”
“不只是刺激。”
“你什么意思?”
“你想离开这个世界。”
霍微翊被吓到了,因为被张墨轩说中了。
她听见他说:“但是你还是打开了保护装置。”
“你是说我不敢死?”
“不是,也许在你内心深处,还有其他东西让你最后改变了主意。”
“是什么?”张墨轩不说话。
霍微翊又问:“你怎么有这段记录?”“是常沁给我看的。”
“她怎么会看到?”霍微翊说到这里,脑子里忽然一阵剧痛,房间里的灯忽明忽暗,她看向窗外,对面的警务办公室里,坐在椅子上的警察身体抽搐,口吐白沫。有几个反应快的警察摘下了头盔,跳起来,有的跪地呕吐,有的强撑着去帮其他警察摘下头盔。
“我们时间不多了。你快带我进入天际。”张墨轩说。他和霍微翊接通了视觉,当然也看见了那些警察。
霍微翊完全展开了魂片,和张墨轩的合并,一起进入天际。
>> 十四
霍微翊眼前出现了一条漆黑的巷道,她转头,看见张墨轩就站在身边。因为是用魂片进入天际,两人都是现实中真实的模样。
张墨轩走得很快,边走边说:“大家上网是通过头盔里的触凸刺激大脑的神经元进行的。魂片的设计原理也是一样。这些都是外接设备。我们想抛弃所有外接设备,抛弃头盔、芯片,直接用身体来连接网络。”
“怎么使用?”
“你知道的,经常有人过度上网导致死亡。人类对上瘾事物的抵抗力太弱了,香烟、酒、网络。公司曾经要求我们设计一个保护装置,在使用者即将过度上网时,进行强制屏蔽自动断网。在研发过程中,我们发现有一个试验者很奇怪,其他人都能被屏蔽,只有他根本不能。”
“为什么?”
“就算我们屏蔽了他,拿走一切外接设备,他仍旧能进入虚拟网络。”
“这怎么可能呢?”
“在人类的垃圾 DNA 里,有大量尚未发现的秘密。我们最初发现,他的某段垃圾 DNA 出现了变异,让他的身体连接上了网络,让有机连接了无机。后来,我們发现,变异并不是有机连上无机的核心原因,它只为研究开了一扇门,它只是核心原因的表现之一。”
霍微翊跟着张墨轩拐了一个弯,来到另一条巷道口。那里有微弱的光,但又不是从路灯上发出的,仿佛是从整体内部发出的。她立刻认出,这里是宋云暮设计的巷道。她刚想问,看见张墨轩一脚跨入巷道,身形像短路一样一闪。她慌忙跟着跨入,听到张墨轩继续边走边说:“这个试验者当时身上没有任何芯片,没有使用头盔,没有导线,他就这样仅凭身体,让思维进入了网络。通过他,我们发现,这个变异激发了人体内某种隐藏的介质,让我们的身体产生了特殊振动。是这种振动突破了有机和无机的限制。”
霍微翊说:“弦理论认为宇宙万物,无论大小,都是由微小的振动弦组成。这些弦太小了,猜测约是质子的千分之一。这个理论一直未被证实,难道你们……”
张墨轩摇摇头,说:“我们的实验还不能证明我们找到的就是弦。但是,我们能够确定的是,人类的身体可以产生让其进入虚拟世界的振动。我们把这种振动取名微细束。我们根据那个试验者的变异,找到了变异编码,研制出了相应的 DNA 篡改剂。这样的变异仅靠篡改剂还不行,我们还研发了篡改仪,将受变异者置入其中,加强加快效果。遗憾的是,篡改剂的效果并不稳定。”说到这里,张墨轩停下脚步,“我们到了。
这个试验者你知道。”
“吴越?”霍微翊抬头,看见张墨轩带着她来到了宋云暮家的小楼前。
“我们的过度试验导致了他的抑郁……我们不想让吴越去死,他的死是个意外。后来公司为了保密,篡改了事实,在他死后,将尸体悄悄移到酒店,重新给他植入了魂片芯片,戴上了头盔,修改了头盔上的上网时间和网络记录,制造了他太阳穴被烧焦的假象。”
张墨轩说到这里停了一下。通过魂片,霍微翊感到了他深深地忏悔。
张墨轩说:“这是他的家。你仔细看。”
霍微翊看到围绕着那栋小楼,浮动着无数黑色小点,问道:“胡刚魂片里的黑点?”
“这是我们的另一个发现。”张墨轩说,“在微细束的作用下,我们在虚拟空间发现了这些小黑点,研究后我们发现它们是破碎的信息。”
“什么样的信息?”
“零零碎碎,各式各样,跨度却极大,包含了过去、现在和将来。后来,我们在现实世界里也捕捉到了这些信息。”
“虚拟和现实都有?!”
“对。两个世界都有。而且,从信息的内容判断,它们从宇宙之初开始,就一直和我们并存。它们像空气中的细小尘埃,一直散落在我们身边,只是我们一直没有能力看到罢了。”
“所以你们看到了我坠入地面?”
“不是我们,只有常沁。”
“为什么?!”
“我和常沁后来发现了微细束振动的秘密,它能让能量和信息相互转换。在微细束面前,我们的现实世界和虚拟世界构造基础是一样的。”
“那些信息呢?”
张墨轩转过头,凝视霍微翊,说:“你觉得我们生活在几维时空?”
“四维,三维加时间。”
张墨轩摇了摇头,说:“我们的世界并不是我们看到的那样。常沁发现,除了我们的垃圾 DNA 局限了我们,大脑也限制了我们,所以我们不能看到全部。人的大脑毕竟只使用了不到10%。我们发现,当微细束产生振动时,大脑里颞叶部分最活跃。于是,我们想改变颞叶构造,看到更多。但这是一项非常危险的试验,我们不愿意在其他人身上做手术,于是就决定给对方做。”
张墨轩说到这里,两眼望着面前飞舞的黑点,霍微翊的思绪随着他的飘浮,感觉如同白雪透浸,极为寒冷却意外干净。
张墨轩接着说:“常沁先给我做的手术。我要求的。但是我的手术失败了。我不但不能看到更多信息,反而失去了说话的能力。但是常沁不愿放弃,她不但修改了手术方案,还增大了手术力度,对自己的垃圾 DNA 进行了篡改。她看到了更多。”
“什么?”
“我们认为那些信息像散落身边的尘埃,等待我们去发现。其实我们错了。我们自身限制了我们对宇宙维度的认知,我们的宇宙应该更高维。在那个维度里,你可以出现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微细束让我们能出现在任何时间任何空间。”
“你是说,你们没有像捡拾沙粒那样收集信息,而是进入了特定的时间和地点,所以才能—看到?”
“正是这样。但是就像我刚才所说,我们的研究不稳定,无法自由选择时间和空间。这之后,常沁对研究更加痴迷。她认为人可以抛弃肉体,利用微细束进入高维生存。我们常常在试验室里工作到很晚,有时通宵达旦。有一次,我实在太累睡着了,等我醒来,在 DNA 篡改操作仪里发现了她。她再次给自己注射了大量篡改剂,而且过度使用了操作仪。她死了。是她的躯体已经死了。”
“你说你来哭泣城找她?”
“我看到了她给我留下了打火机,那是一个联络器,我看到她不断给我发来的视频畫面。我一开始以为她已经实现了自己的愿望,进入了高维,后来才明白,她并没有成功。如果她已进入高维,她应该能够给我发来完整的信息,甚至可以和我直接交流,但她的信息是破碎的,说明她还在这里,她出事了。她在呼唤我,让我找到她。我顺着她的暗示,来到了哭泣城。可是,就在我踏进那辆会爆炸的客车之前,我看到了她送来的最后图像,看到了真相。”
“什么真相?”
“既然我们的魂片是合在一起的,我可以让你看到全部。”
霍微翊感觉眼睛一振,发现自己的视角已经转换成了张墨轩的。她看到火苗中站着常沁,就站在操作仪前,听到常沁的声音:“墨轩,当你看到这最后一段视频时,是我告诉你最后真相的时刻。”
常沁说:“早在六个月前,我就看到了我的死亡,还有你到达哭泣城来寻找我。当时我很恐慌,不敢告诉你。我想等看到更多后再告诉你。后来,我看到了更可怕的东西。我们的研究,会毁掉一切。我看到只有你来到哭泣城,才能阻止我们的错误。但是究竟如何阻止,我并无法看到。我也试图改变我死去的结局,但是我做的每一步都把我推向现在发生的事实。我别无选择,只能按照看到的内容前行。墨轩,请你原谅我,一步步用联络器将你引到了哭泣城。你将走上那趟爆炸的客车,你将带上霍微翊,一起来到宋云暮创建的网络世界,毁灭和拯救都将从那一刻开始。到时候,你把胡刚魂片中的黑点给霍微翊看,她会明白一切。”
接着,霍微翊还看到很多景象,她不但看到了张墨轩的过去,还看到了常沁的。她看到,他们深深相爱。常沁很想和张墨轩一起爬上珠穆朗玛峰,在那里举行婚礼。
霍微翊听到张墨轩说:“我们订婚前,相互开放了魂片。”
“你们相互开放了魂片?”
“是的,展开魂片,是我们送给对方的礼物。对不起,我骗了你,但是我相信常沁的话,必须把你带到这里。”
“一旦我来到这里,就是毁灭和拯救的开始,这是什么意思?”霍微翊并不责怪张墨轩。
张墨轩通过魂片体会到她谅解了自己,暗暗释然。他摇了摇头说:“她说只要让你看胡刚魂片中的黑点,你就会明白一切。”
霍微翊迷惑地再次看向那些黑点。它们飘浮在两人面前。霍微翊仔细看,思索常沁的暗示。对她来说,最有效的方式就是使用图像思维。她将这些几何图案排列、重叠、切割、变形。但是无论她怎样努力,也无法看出其中的奥秘。她能感到张墨轩也在思索。他的思维像海水侵入礁石缝隙,探向海底深处的每一条裂缝,寻找每一个可能的出口契机。她恍然明白常沁要张墨轩带自己进入天际的原因,仅凭她是无法理解这些图案的。她进一步展开自己的魂片,让自己的思绪和张墨轩的融合在一起。一瞬间,这些图案改变了。
“你听!”霍微翊兴奋地说。
张墨轩听到了霍微翊所听见的。声音很轻,如静夜里鱼尾拨动水纹,如微风中草尖摇曳,如月色坠落溪流……它们相互配合作用,混合交融。霍微翊通过声音,看到细胞孕育生命,小燕破壳,流星划过天空,恒星老去,宇宙衰老后浓缩成一个质量极大的奇点,重新爆炸后获得新生,如此反复……她还看到了其他形式的宇宙,泡泡宇宙、平行宇宙、套娃宇宙、镜面宇宙……它们浩浩荡荡,汹涌澎湃,仿佛打开了泄洪的闸门,源源不绝奔涌而来……
霍微翊说:“凭我自己,是无法将图画转化成声音的。你看到了吗?”
“看到了!看到了!”张墨轩惊叹,“因为我做了颞叶手术。我们的思维叠加,才将图画转变成了声音。这些声音源自振动,让我们连上了高维。”
张墨轩刚说完,在他们面前,出现了一个亮点,逐渐变大、变强。张墨轩和霍微翊感到这个亮点由数亿个极小的信息点构成,但同时它们发出了热和光。
“墨轩!”亮点中传出一个信息。
“常沁。”张墨轩喊道。“终于找到你了!你现在……”张墨轩说。
“对不起,墨轩,我让咱们以这种方式见面,我现在已经是微细束了。”
张墨轩说:“我找到了你,这就足够了。”
常沁说:“你们打开了高维的端口。”
霍微翊问:“你说毁灭和拯救都从这一刻开始?”
常沁说:“是的。发生的每一件事,都是在特定的时间和空间上的事实。微细束让我看到这些有限的事实。除了我们之外,还有另一个人在做同样的研究。”
霍微翊问:“谁?”
“许焦。”
“你们的上司。他不是已经退休了吗?”
“他早在招聘我们之前,就开始研究开发垃圾 DNA ,那些技术都以失败告终,只有一个基本算成功。”
霍微翊说:“‘恶之花!”
常沁说:“对。‘恶之花后来流入黑市。宋云暮和吴越曾经都是他从大学招募的试验志愿者,都签了保密协议。宋云暮和吴越在大学时的专业就是 DNA 研究,他们也对发现 DNA 的秘密有无限渴望。二人毕业后,就离开了实验项目,但是不久,吴越又再次被许焦招入,成了我们的试验对象。吴越和宋云暮在大学时相爱,共同的秘密经历更让他们毕业后走在了一起,建立了家庭。在吴越和宋云暮是志愿者的时候,许焦多次使用辐射和电磁,不但激活了吴越的某段垃圾 DNA,也激活了宋云暮的。吴禾的出生是一个奇迹。她的那段 DNA 变异是与生俱来的。所以对于许焦,吴禾是个宝。这些年,许焦表面上退休了,让我们接手,但实际上,他从未放弃这项研究。他保留了宋云暮和吴禾的秘密,只让我们继续雇用吴越做试验。在我们的研究有了进展后,许焦找到我,说服我对他进行了 DNA 篡改,也给他做了颞叶手术。”
“我们相互开放过魂片,你的魂片里并没有这些内容!”张墨轩感到了背叛。
“我先看到了自己的死亡,就从魂片里删掉了,也没有把后面看到的录入魂片。我在给许焦做完手术后,看到他为了能够进入高维,说服宋云暮建立了这个网络世界。”
“为什么?”霍微翊问。
“这里将是许焦进入高维的端口。”
常沁说完,霍微翊隨即看到,宋云暮的家缩成一个点,将虚拟世界和现实世界连在一起,两个世界就像从两边发散出的两个圆锥形,圆锥形的两个尖端两两相对,信息和能量振动产生交融在一起的涟漪,就像交错的彩虹,就像吴禾的画。
常沁说:“宋云暮的家,不只连接虚拟世界和现实世界,而且也是我们低维连接高维的端口。这是我在给许焦做完手术后看到的,他也看见了。我们也都同时看到很多人,几乎是整个世界的人,都要为他进入高维付出代价。”
“什么样的代价?”
“此时此刻,世界很多人都在使用天际网。他一旦通过这个端口进入高维通道,将会产生巨大的微细束震荡,震荡会先让所有正在虚拟世界的人丧失理智、发疯,然后震荡会波及现实世界,后果不堪设想。”
常沁继续说:“这是许焦毕生的研究,他很想进入高维。我劝许焦不要,但是他坚决要去。
他认为能看见这些事实,就预示着这就是未来应该的走向。但是,仅凭他个人的微细束,是无法进入通道的,所以他绑架了宋云暮和吴禾,尤其是吴禾,她的变异浑然天成,产生的微细束会异常强大。我还看到,我们今天聚在一起,就是为了阻止许焦,但我只能看到这么多,不知道该如何阻止,也不知道我们是会成功还是会失败。墨轩,为了让你来到这里,我没有将这些内容存进魂片。这些信息就像断裂的因果,我们今天会将它们串在一起。墨轩,你能原谅我吗?”
张墨轩点了点头,说:“等这一切都结束了,我们就去珠穆朗玛峰。”
忽然,霍微翊能感觉身边出现了一股新的热和光,和常沁出现时一样,逐渐变亮变强。
常沁说:“他来了。”
光亮旋转着,像一个美丽的五彩旋涡,如同霍微翊儿时手中绽放的焰火。宋云暮的家跟着旋转起来,撕开一条裂缝。
常沁说:“他一出现,也暴露了他在现实世界的位置。他正将吴禾和宋云暮转化成微细束,要不了多久,她们的大脑绝对会被熔化。她们的微细束一旦成为许焦的工具,是没有自我的。”
霍微翊问道:“我能找到她们吗?”
常沁迅速发来了位置,霍微翊一看,是心塔。原来,许焦在心塔地下室里偷偷建立了自己的试验室。
常沁说:“离你的本身太远了。你赶不到的。”
“有人能赶到。”霍微翊说完,看向张墨轩,“但是,我的魂片必须离网。如果我离开了,你怎么办?”
“我可以借用常沁的微细束,就不再需要你的魂片了。”
旋涡围绕裂缝旋转,裂缝越来越大。
常沁说:“霍微翊,你要救宋云暮和吴禾得赶快走,她们坚持不了多久的。”
霍微翊离开网络,飞奔离开张墨轩的修复舱,冲到了杰的修复舱前。杰的外形和主要软件已经修好了,但运行软件还在修复中。她将自己的魂片接到修复舱中,整个展开,代替了杰的运行软件。
杰从修复舱里苏醒过来,魂人杰带着霍微翊的魂片,迅速飞越了大半座哭泣城,在心塔地下室里找到了吴禾和宋云暮。两人被架空,悬浮于半空。数台仪器围着她们,她们没有戴头盔,导线直接插入了她们的大脑。在女孩身边,悬浮着许焦。他也没有戴头盔,导线直接插入了他的大脑。
在通道端口,高维裂缝越开越大。
心塔里,许焦产生的部分微细束已经合并了来自宋云暮和吴禾的微细束,逐渐强大。吴禾的脸颊在萎缩,宋云暮的也是。
霍微翊让杰分散出另外的束子,合成一把刀,切入许焦后脖颈,想去切断许焦的魂片连接。但是已经晚了,许焦的微细束已经联网,不再需要魂片支撑。
她想切断宋云暮和吴禾的导线,但是发现,导线末端分枝散叶,已经深入母女俩大脑的每一个神经元,一旦从外面断开,母女俩的大脑就会完全被毁。唯一的办法,就是进入两人大脑内部,找到每一个神经元,一个一个点对点切断。
可是,即便可以进入大脑,上百亿个神经元,如何同时切断?
她忽然想起来,构成杰身体的束子十分细小,这也是杰可以随意变身的原因。她将杰分散成上百亿个细小的束子,它们钻进导线,像一把把小刀,顺着导线找到每一个神经元。
现实中,许焦还在产生微细束振动;天际里,许焦利用这些振动继续扯开裂缝,虚拟世界收到的震荡干扰反馈到世界各地正在天际上网的人身上,他们头痛、发疯、呕吐、出现幻觉,心智发了疯一样狂乱。震荡反馈到虹环。一开始,虹环上出现“噗、噗”的小火花,接着,它们变大,一朵连着一朵,如同在浩瀚天穹里推倒了爆炸的多米诺骨牌,美丽却又恐怖。
常沁说:“墨轩,我们时间不多了。”
霍微翊奋力切割,却赶不上许焦产生新振动的速度。霍微翊突然明白,是声音打开了通道口,只有阻止那些声音,关闭通道,同时在心塔切断宋云暮母女俩的导线,才能阻止一切。她抓起修复舱旁边的 VR 头盔来戴上。
她把魂片完全开放给杰,由他掌控,同时把大脑思维通过头盔连入了天际。
她抵御着震荡带来的眩晕,感觉就要被撕裂,来到宋云暮创造的网址,看见了旋涡。旋涡里发出各式各样的声音,那些如月色落水般的细小声音现在已变成山呼海啸,“轰隆隆”,震耳欲聋。她想起进入胡刚暗网时,就听过这样的声音。她奔向旋涡,像穿过一团烟雾,那烟雾又是滚烫的,如同岩浆。
霍微翊对张墨轩说:“我们必须把声音转回图形,关闭通道。”
张墨轩说:“我们得快。如果不尽快行动,你我的意识很快就会被振动同化。”
霍微翊站在进入高维通道的中心,常沁的微细束支持着张墨轩的魂片在虚拟网络中运转,而张墨轩的思维和霍微翊的一起,将那些声音收纳,恢复成原来的图形。
心塔里,许焦使尽全力,浑身发颤,发出绝望叫喊。
此时的杰已经完全获得了霍微翊魂片的操作权。他把上亿个束子变成细微的小刀,一起向下切断,吴禾和宋云暮的身体拉紧绷直,发出凄惨叫喊。
高维通道的突然关闭产生新的震荡,如同飓风卷裹着许焦的微细束,也卷走了常沁的。裂缝渐渐合并,天际网稳定下来。
霍微翊拿下头盔,跑回到张墨轩的修复舱前,看见他的身体在修复舱里挣扎抖动,逐渐平复。她紧张地去看修复舱上的读数,生命指征正常。她舒了一口气。
警察办公室里,那些来不及离开网络的警察清醒过来……世界各地,所有失去心智的人渐次清醒过来。呕吐、心悸,如同做了一场噩梦……
天空中的虹环,爆炸渐渐减少……
心塔里,杰看着一动不动的吴禾和宋云暮,伤心极了。晚了,还是晚了。
几分钟后,杰悬在心塔高空不远处,心塔发出一声轰然巨响,炸为灰烬……
>>十五
几天后的黄昏,杰的运行软件已经完全修复,再次醒来。他睁开眼,看见霍微翊就站在修复舱外。
他说:“拯救吴禾和宋云暮的一幕,就像是一个梦。你向我开放了你的魂片。”
霍微翊说:“你看到了我的一切。”“你也看到了我的。”
霍微翊打开修复舱,杰飘出舱体,仍旧只是上半身的样子。他们一起来到阳台,看着哭泣城。
杰说:“如此安静,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对于这个案子,我还有一些不明白的地方。”
“比如?”
“胡刚如何能收集到那些图像?”
霍微翊说:“许焦和常沁一样,只能看到断裂的部分事实,看不到全部。图像是许焦收集的。他雇用了胡刚,因为胡刚和我一样用图像思维。许焦只看到那些图像能打开高维,以为找到用图像思维的人破解就足够了,所以他给胡刚看过那些图像,但是他没有想到,必须依靠经过颞叶手术的大脑和图像思维才能将图像转为声音。他自己已经做过手术,但他没有想到这一步。许焦为胡刚改装了上网的导线,让胡刚在虚拟世界分析图像,但是这个运转超过了胡刚大脑的承载,杀死了胡刚。许焦另外还找到一个孤儿,让她代替吴禾,就是为了掩盖她们被绑架的事实。对于警方来说,两起死亡显而易见,当然不会再去立案侦破。他这么做,是为最后的转换赢取时间。许焦对高眉的使用,也不只是为了替代宋云暮。”
“还为什么?”
“他在给高眉的‘恶之花里还加入了大量的微细束篡改剂。高眉在死亡前,已经转化成了微細束。宋云暮的端口并不稳定,高眉的微细束振动可以稳住端口一小段时间。”
“客车爆炸呢?”
“许焦安放的炸弹。他先看到有醉酒的情侣驾驶摩托,看到吴禾模样的女孩坠入水下,接着他看到我和你开始调查,张墨轩在寻找常沁,为了阻止我们,他安放了炸弹。虽然许焦只看到一部分事实,但他坚信只要遵循这些事实,就能成功。他安排了一切。可惜,他也和常沁一样,看不到结局。”
“为什么看不到?”
“也许常沁看到了,选择了沉默,才让我们顺利完成一切。”霍微翊想想又说,“也许,‘看不到结局本身,就是他们能看到的。”
有些绕口,但杰明白了。他问:“宋云暮怎么会为许焦工作?”
“许焦承诺过她,一旦建立端口,就可以再次和丈夫吴越相见。”
“你怎么知道这些?”
“警方拿到了许焦的魂片。我阅读了他的魂片。”
“你看到了他的一切?”
霍微翊点头:“他是一个孤独的科学家,也曾经是个善良的人,但是好奇心和好胜心是他的一切,善与恶已经不是他研究的道德底线。”
“这样的人很多,不只是科学家。”
“阿翊,那件事,你办到了吗?”杰小声问。原来,在心塔里,杰以为宋云暮母女俩已经死亡的时候,他看到吴禾醒了过来,紧接着,宋云暮也醒了。
霍微翊点点头,说:“我收回魂片的时候,看到你救出了她们母女。你知道,政府和天际都不会放过微细束研究的,更不会放过她们母女二人。”
“我利用微细束最后的震荡,炸掉了心塔。”
“除了灰烬,后援警方什么也没找到。”霍微翊说,“我悄悄更改了她们的身份,送她们去了另一个城市。她们经过这一场浩劫,也只有半年的生命了。”
两人沉默片刻,杰终于鼓起勇气说:“阿翊,很抱歉,在你把魂片给我的时候,我体验到了你无数的强烈感知。我想抗拒,因为这是你的隐私,但是我必须运转魂片,又无法抗拒。其中有一个,特别突出。”
“哪一个?”
“孤独。你很孤独。”
霍微翊看着远方。夕阳早已沉下地平线,天幕中最后的血色红晕也在慢慢消失,创世纪浮在海洋上空,虹环静悬,周围依稀可见尚未被清除的飞船残骸。根据报告,微细束震荡发生时,全球近60%的人因正在联网出现了呕吐、头晕、幻觉和疯狂;创世纪受害者上千,有上百人产生幻觉跳海。虹环网络在震荡下,一共有一千多艘飞船运转失灵,其中有三百多艘飞船因机械原因或者人为错误操作而爆炸,死伤者近万。
杰继续说:“你的魂片给了我很多我原来软件里没有的东西。不只是感知。它们很混沌,让我无法描述,但它们又很尖锐,无法忽视。你知道的,魂人最后是要被送回工厂清零的。我原来一点也不害怕,但是现在,我开始害怕了。我很想知道,那些曾经对同伴开放过魂片的魂人,是否在被清零前也有这样的恐惧?”
霍微翊转过头,凝望着杰,忧伤,不知所措。她想起构造杰的束子,想起人体产生微细束的振动,两者之间是多么相像。她说:“杰,我不会让你清零的。绝不。”她觉得人类自私残酷,把 AI 设计得有自主意识,却又只把他们当工具。
“傻姑娘,”杰苦笑了一下,“你怎么可能做到?一旦你死去,我的这一轮立世也结束了。我们魂人没有以前的记忆,我的记忆从你开始,以你为终。我被清零后,会成为新的魂人,重新分配给下一名警官。”杰找着话安慰霍微翊,很不情愿地说:“那就是新生了。”杰在说这话的时候,感到了痛。为了不让霍微翊难受,他尽量假装说得轻松。
霍微翊望向杰,泪水溢出眼眶,说:“这不公平。不能将你的生命和我的绑定。”她明白了杰为什么特别喜欢古典和古老的东西。他渴望拥有过去,拥有过去的记忆。
杰说:“我是什么?有意识的工具?如果我不被清零,我就是永生。作为我的造物主,你们人类放心魂人超越人类永生又永远俯首称臣吗?”
杰伸手为她抹去眼泪,继续说:“我在你的魂片里发现除了孤独,还有另外两个感知也很强烈,它们一直被埋在你的魂片深处。”
“是什么?”
“爱和希望。”
霍微翊震了一下。爱和希望。她恍然,也许这就是她在坠落地面最后一刻打开降落背心的原因。它们就一直和自己在一起,等待着被找到。她和杰相互敞开了魂片,她为他找到了恐惧。他为她找到了爱和希望。
杰似乎看穿霍微翊的心,安慰道:“我很高兴我能感受到恐惧。真的。恐惧源于想象。
在我的设定里,没有如此强大的想象力。”
霍微翊咬紧了嘴唇,再不说话。她悄悄种下一个愿望,一个计划的雏形。她知道自己力量单薄,会有很多人嘲笑她傻、幼稚、不愔世事、多此一举,但毕竟这是一个开始。
黄昏完全消逝了。深蓝夜幕披着白昼最后一点亮光缓慢登场。哭泣城在愈来愈浓的夜色里亮起了灯。灯光映照星光,像两个相互映照的世界。
过了一会兒,霍微翊说:“杰,我有件事还是不明白。”
“什么?”
“警局为什么让我俩成为搭档?”
杰一笑说:“这件事,我也不明白。也许,当我们一起走完一生,终有一天会明白的。”
杰问:“张墨轩还会继续研究微细束吗?”
正说着,霍微翊收到一段全息视频。她接收后转给杰。杰伸出手臂,播放视频。
视频里,镜头慢慢扫过蓝天白云和皑皑白雪。很明显,是用悬浮摄像机拍摄的。杰一眼就认出是珠穆朗玛峰。镜头拉近,张墨轩站在珠穆朗玛峰上,微笑。许焦死后,常沁的微细束也一起消失了。霍微翊也把最后在心塔中发
视频里, 镜头慢慢扫过蓝天白云和皑皑白 雪。 很明显, 是用悬浮摄像机拍摄的。 杰一眼 就认出是珠穆朗玛峰。 镜头拉近, 张墨轩站在 珠穆朗玛峰上, 微笑。 许焦死后, 常沁的微细 束也一起消失了。 霍微翊也把最后在心塔中发 生的过程传给了他。 张墨轩终于明白, 他看见 自己插入宋云暮后脖颈的那一刀, 是杰驾驭霍 微翊的魂片, 插入许焦的。
全息视频里, 张墨轩的微笑和雪山万物, 全都干净纯粹。
在视频下有一行小字: 谢谢你。
杰问: “‘谢谢你 是什么意思?” 杰说完, 表情忽然完全定住, 两秒后, 他恢 复 过 来 , “阿翊, 我查了警局记录, 张墨轩和常沁的魂片 一起失踪了。 难道你?”
我是帮了点小忙。 我在许焦的魂片里发现 了一串隐藏的密码。 许焦为了在心塔里建试验 室, 盗取了天际公司大量资金。 这个密码是他 匿名在银行存钱的密码。 我取出了这些钱, 交 给了张墨轩, 也为他更换了身份。 他决定医治 宋云暮和吴禾。 他说, 只要照顾得好, 医好她 们是很有希望的。 他还有个愿望, 就是去一趟 珠穆朗玛峰。”
霍微翊说到这里, 视频里张墨轩从背包里 拿出常沁的魂片。 他把魂片按在心口。 他的嘴 唇在动, 但是没有声音。 杰看懂了, 刚想告诉 霍微翊, 霍微翊摇摇手, 说道: “我能猜到他 说什么。”
杰说: “看来, 为了他们的安全, 我们得 把这段记忆给删了。”
“嗯。”
秒后, 全息视频里只剩下了空白, 毫无 内容, 像一盏耀眼的方形灯, 将昏暗的阳台照 出一抹亮光。
霍微翊伸出手, 指尖拂过亮光, 如同拂过 清晨从窗口漏进的日光, 说: “爱和希望。”
“爱和希望。” 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