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不寒
稻芒如针尖挑起晚夏的晨光。第一缕温热的气流灌进麻柳村时,田埂间还只有黑子在闲逛。这条第一目击证狗发现,自己的主人许粱正,像一条巨大的四脚蛇,斜趴在魏驼子的水田里。他的身子僵硬而扭曲,手里揪着一把稻谷,鼻子和嘴里糊满了黄的草梗、黑的稀泥。周围的稻子被他压倒了一大片,远远看去像是一个巨大的伤口,在等着人们醒来,等着人们发现。
半个多月前的这个时刻,许粱正刚从泥沼般的睡梦中爬上岸来。等到稻芒轻轻抖下日光时,鸭群从水田里经过的声音传送到了魏驼子的耳膜,就连房梁上的蜘蛛网都像鼓面一样震动不已。清晨的阳光从破落的窗户里斜照进来,尾随其后的风浑身都是鸭屎臭,撩着他下巴上的几根焦黄的胡须。悖时砍脑壳的,懒觉又睡不好了。魏驼子从床上爬起来,往地上吐了口隔夜浓痰,趿拉着一双解放鞋就出门了,瘦而弯曲的身子让他看起来像一张蹦蹦跳跳的短弓。
木门外,是南中国乡下最常见的风景。太阳已经升到了河对畔的麻柳树上;晚夏里不规则的稻田黄中带绿,随着坡坡坎坎各自成片;一条小河唱着欢快的歌,向着太阳出山的方向不知疲倦地流淌着,也毫不吝啬地滋养着麻柳村层层叠叠的水田。
魏驼子看着已经见出肥美的稻谷,忍不住又骂了一句,悖时砍脑壳的,都比老子种得好。其实不是比他种得好,而是人家的田都比他的田肥。他有八分地,但其中五分地都在坡上,只能种点红苕苞谷,算不得良田。剩下的三分水田是一弯狭长的边角料,好像秋天干瘪的豆角。水田挨着河,这豆角也就像是淘菜后被遗落在了河边一样。
水田挨着河,本来是好事,引水灌溉方便,但魏驼子心里有一百个不痛快,因为许家今年不知道发什么疯,往年只养三四只鸭子打牙祭,今年竟然养了一大群,还外加三只大鹅。这些孽禽天天在自家水田里践过来又踏过去,如同电视剧《三国演义》里暴虐的千军万马。魏驼子觉得许粱正应该像曹阿瞒那样,为了地里那些被糟蹋的粮食,拔出一把刀来架在脖子上谢罪。
水田因为挨着河,里面泥鳅和鲫壳鱼格外多一些。这些路都走不稳的鸭子东倒西歪地在田里啄食,偶尔抬起脑袋,扯下一吊谷穗。“简直目无王法了!”魏驼子在墙边抄起一根响竹,一步一跳地赶上前去。这响竹用毛竹制成,手握的一端被修理得光滑,另一端被劈成了六七瓣。这样,响竹无论是抖震在空中,还是敲打在地上,都能发出清脆的声响。这玩意儿在乡下,专门拿来吓鸡打狗,现在成了魏驼子专门的赶鸭棍了。
那些鸭子也不是蠢的,经过魏驼子三番五次的恐吓之后,完全不怕他了。魏驼子只好卷起裤腿,钻进稻谷中间。等那些鸭子嘎嘎嘎地逃去河里时,又气又累的魏驼子才拄着响竹,一屁股坐在田坎上。
这一切,都被许粱正看在眼里。他躲在自家门后,没有吱声。魏驼子单身了大半辈子,阴阳不调,火气都憋在心里,像颗火炮似的,随时要爆发。这时,许松林光着膀子,睡眼惺忪,从卧房里走出来。许粱正看着他肩膀上被凉席硌出的条痕,知道他又要去猪圈边的茅厕解手,小声说:“忍忍,魏驼子在外头骂呢。”
许松林朝外觑了一眼。魏驼子正对着许家的房屋,一口一个“许粱歪”“爹妈老子”地骂着。许松林说:“老汉儿,你像个贼样怕他做什么?”
“他过恶得很,嘴巴凶呢!”
“一个老单身汉,有啥能耐?又是个瘦筋巴骨的驼子……”
许粱正朝河边使了个眼色,解释说:“不怪别人,我们的鸭子在别人水田里搞破坏呢。”
许松林捂着裤裆,说:“还能因为他,让你娃儿被尿憋死吗?”说完,推开门,跑过晒坝就冲进厕所了。
许粱正从后面看见,儿子的后背已经长得很结实,就快成为一个大人了。许松林今年刚考上大学,虽然是一个三本,但在这个村的后生里已经算状元榜眼一类人物了。自己这一辈子没能屙出三尺高的尿,只好盼望他能有点出息,飞出村口的燕子岩,不再和自己一样做农二哥。这样一想,倒真没必要怕这个魏驼子,于是许粱正也走到晒坝里去,抽根板凳,搓锅旱烟,坐等着灶屋里的堂客把早饭做好。
魏驼子看见许松林闪过,又看见许粱正这样堂而皇之地坐着,骂骂咧咧了几句住了口,提着响竹蹿上田坎,拎着一双鞋回家去了。许松林在茅厕一蹲就是半个钟头,等他回来,堂屋里已经为他盛上了一大碗面条。许粱正和堂客李碧玉各自端着一海碗面条,唤许松林吃了再去睡。他不情愿,只装作没有听见,埋着头钻进了卧房。两个人没办法,又不敢在儿子面前啰嗦,只得二一添作五,一人分一些帮许松林吃了下去。
等许松林梦蝶而醒,已经是中午了,准确地说是下午一点半,日头已经有些偏西了。午饭已煮熟,干煸四季豆、烧辣椒、霉豆腐、萝卜干炒腊肉,外加一个番茄鸡蛋汤。四菜一汤,若不是许松林放假在家,哪里有这么丰盛。他打开电风扇,抱着手机坐下来。李碧玉把饭端到他手上,他朝碗里看了一眼,问道:“怎么没有苞谷?现在的苞谷正甜。”
李碧玉把筷子递给他,说:“晚上给你弄。多吃一点,等你去外面读书了,哪里有好东西吃。”
许松林说:“外面的饭菜花样多呢,只要口袋里有票子,什么吃不到?”
许粱正不知道拆迁是不是真的,但知道家里票子匮乏,至少目前还给不了许松林多少票子,就闷着头嚼辣椒不说话。他隐约记得,三十八年前,自己是在那個有着两楼一底的小学里,考过一次数学一百分的。发试卷那天下着大雪,窗外的山和田都白了。他的手冷得发抖,老师的朱批数字却烫眼得很。散学了就是寒假,他背起试卷和一张松木桌子,走了半个钟头山路回到家里,因为家里再也拿不出票子而从此告别了学校。
他想到魏驼子和他同校时,还叫魏成清,年级比他高,成绩如何倒无从知道。只记得某一年夏天,不知道为什么散学格外早,他背着书包从学校往家里走时,看见魏成清和一群大孩子赤着膀子在水库边玩耍。阳光被湖水摇得支离破碎,黄金般,钻石般,闪耀得不能逼视。晚上闻说魏成清溺水了。那个水库自筑好以来,每年夏天,都会有气筏子一样的尸体漂着等人打捞,直到如今。嘴里的辣椒有些烈,许粱正喝了一口汤,对许松林说:“你吃过饭,经佑一眼鸭子,莫让它们再糟蹋谷子了。你这样成天不做事,怎么成?”
许松林含含糊糊地“唔”了一声,算是答应下来。他想着的是上午躺在床上时,女朋友何穗给他说的那句话。她说等他们一起去市里上大学了,就可以一起睡觉了。真让人期待啊,那样美好的日子近在眼前,让他心脏都跳得有些发痒了。李碧玉把一块精瘦肉夹到儿子碗里,对他说:“等入了秋,这些鸭子长肥了,你老汉弄去镇上卖掉,不知道值多少钱。”
许粱正说:“一只鸭子就是一张红票子,你自己掰起指头算。”
“还有鸭蛋呢,鹅蛋还贵一块钱!”
如果两个人的学校离得近,简直就是天作之合了;如果离得远的话,周末也能在一起睡觉。记得有一回,从她T恤袖口看到了她雪白的胸衣,带着香气的蕾丝边……许松林甩甩脑袋,想要暂时甩掉这些桃红色的心思,伸筷子夹起一个辣椒吃了。
晒坝外传来声声蝉鸣,黑子躺在门外,被那些漫长而反复的叫声弄得昏昏欲睡。眼见一家人就快吃完,黑子吐着一条紫黑色的舌头走进屋来,在桌边摇动尾巴。等许粱正也放下了筷子,李碧玉起身,把桌子上的残羹剩菜与许松林剩下的半碗米饭,一并倒去了偏房门口的一个破碗里。黑子温驯地跟在后面。午后光阴沉沉,除了眼前傻傻摇着脑袋的电风扇,整个世界都没有一缕流动的风。许粱正坐在门口的一张小板凳上,望着远处几株宝塔似的柏树,点了一袋旱烟,悠悠吸完,回头对电风扇前的许松林说:“等会儿凉快了,就出去把鸭子看着。”
许松林鼻子里瓮声瓮气地“嗯”了一声。在许粱正再次开口催促之前,许松林脚踵一转,穿越稻田,下河去了。望着儿子的背影,许粱正突然又想到了多年前的那个水波明亮的午后,扯开烟嗓喊道:“不要下河去洗冷水澡!”
河的尽头就在上游四五公里处。那里有一个幽深莫测的山洞,壁上薄薄的岩石加持了它阴凉的气息。水从洞中流出,弯弯曲曲淌到这里。中途汇入的三条小溪让它宽阔起来,于是一架松木桥就横在了上面。桥头有个小商店,不仅售卖各种杂货,还出租一张麻将桌。麻将很难凑够人,于是麻将桌常常被当作斗地主的席面。许松林在桥下找了一块背阴的石头,坐在上面给女朋友打视频电话,想为她展示这架颇有江南味道的木桥。但对方没有接通电话,也没有回复消息,大概在吃午饭或睡午觉。不管怎样,这么突然地玩消失,都让许松林有些不痛快。
河边草丛里的一点白分散了他的注意力。他涉过浅水滩,捡起一枚热乎乎的鸭蛋,藏在他坐过的那块冰凉的石头下,然后起身去找那群鸭子和大鹅。他预估的方向没有错。这些魏驼子嘴里的扁毛畜生果然啸聚在下游的柳树湾里。以前,这个地方有很多黄辣丁,一条条精瘦而矫健,常常落入许松林的簸箕中,接着落入李碧玉的油锅里,被煎得两面金黄。许松林从小就是捉鱼摸虾的健将,一条腰杆能好几个小时弯向水面,三寸长的脖子早已被村子上空的太阳晒得黝黑。女朋友何穗笑他,在他脖子上种草莓都不怕人瞧见呢。他也不恼,只笑着说:“黑是黑,有光泽!”
哎,她怎么还不回自己信息?他疑惑着,捡起脚下的一块薄薄的瓦片,朝着鸭群打了一个水漂。瓦片在水面上跳跃了三四次,最后飞进了河湾。鸭子反应比大鹅敏捷,迅速朝水草茂盛的右岸逃去,水面紧接着荡开了一圈圈巨大的环形波纹。圆形的面积是……他“呸”了一声,想到都高考完了,得赶快忘掉这些折磨人的东西。何穗也是个折磨人的东西,不是东西,是小妖精,还说去市里上大学了就和自己睡觉,转眼就联系不上了。
他就这样东想西想,时间在小河里悄悄流逝,只在河床上留下一点柔软的痕迹。那群扁毛畜生,不知道什么时候从眼前消失了。河岸上传来了它们欢快的叫声,仿佛在庆祝什么盛大的节日。它们总是这样,要么一副漫不经心的死相,要么就像破锣一样到处敲来敲去。
现在,它们的嘴壳敲到了许松林的脑袋上。他回过神来,赶快翻身上了河岸。这群胡作非为的鸭子,正带着那几头呆鹅,在魏驼子的田里啄泥鳅呢。一双双黄色脚蹼踏过的地方,泥浆浑浊,上面浮着稻草叶,间或还有几粒稻米。事实摆在眼前了,难怪老汉那么怕魏驼子,这搁谁身上不得叉着腰骂两句呢?
许松林左右看了看,没见魏驼子扭曲的身影,想必是去了地里。他心里窃喜了一番,又想到魏驼子最近换了一个大电视,还是用乡政府扶贫的钱买来的。管他是在做活路,还是在看电视,趁现在,得赶紧去驱赶鸭和鹅。然而那群家伙正玩得忘形,哪里会理会他。没有办法,手边又没有响竹那样的得力武器,一时间束手无策。急了一会儿,才想到抓两把泥土朝它们丢过去。手还没碰到泥,手机倒震动了,是何穗发来了消息。她声称自己不小心睡着了:“夏天真让人犯困呢。”
许松林想到了一首打油诗,一个字一个字地敲出来给何穗发了过去:春来不是读书天,夏日炎炎正好眠;秋有蚊虫冬又冷,收拾书包等明年。何穗果然夸他有才华。他交代诗是从别处看来的,又说才华没多少,但记性好。何穗就问他还记不记得她生日,许松林脱口回答上来,又说自己还记得她脖子里的痣。她道:“这不是歌词嘛!”许松林说:“歌词唱的是掌心的痣,你是我掌心的人。”何穗觉得这话有些肉麻,他倒像是受了鼓励,抱着手机,躲在田坎上一棵枝叶茂盛的李树下,聊得彻底忘掉了那群嘎嘎叫的玩意儿。
日影斜斜,一阵燥热的风从稻田上吹过。鸭子领着鹅,从他身边大摇大摆地走过,又准备下河去了。许松林睇一眼魏駝子的水田,一脚朝最后两只大鹅踢去。大鹅看起来憨厚老实,却像是早已防备着他的攻击似的,迅速闪身,仰着脖子逃了。他更不高兴了,捏着拳头追杀上去,间或踢上一脚又拍上一巴掌,直到眼巴巴望着它们扑进了蓝色的深水潭。
在河里野泳,是被许粱正严厉禁止的。村里的年轻人都嘲笑他是只旱鸭子,他也无可奈何,小时候的打,算是挨怕了。想起何穗撩人的话语,他感到自己的身体有了些变化。不远处那个齐胸的水湾,诱惑他脱了衣服。浮在水中,垫垫脚就能漂来漂去。那群干了坏事的鸭子,在自己的视线内,扎进下面的深水潭里逍遥。一切都很安全,都能控制。黄昏有金属的颜色,又给河水镀了一丝凉意。他爬上岸,在一方砂石上坐着,晾干了自己消瘦的身体,方拿起一根桑树枝,赶着鸭子往家里走去。路过魏驼子水田的时候,那些鸭子突然变成了脱缰的野狗,欢叫着冲进了田中。
魏驼子从那扇朽坏的木门后魂也似的飘出来,手里还端着一个青瓷碗。许松林心里惴惴不安,不知道那個老家伙又要骂出什么话来,心脏像是被塔吊勾起来了。然而魏驼子就那么在门前站着,好像什么都没看见一样,平静地吃着碗里的饭菜。许松林赶紧把那些鸭子邀了出来,几鞭子赶回家中。身后只有傍晚时分温热的风,迎面却有成千上万只直朝脸上撞的蜉蝣。
乡村的夜晚,蛙声浩大,云边的月光让这个古典的村子做了个梦。梦中,拆迁小册子散落在田野与山岗,随风飘进河流。清晨,古老的鸡鸣声叫醒了村子,也叫醒了这些老掉牙的村民。许粱正推开门,去偏房把鸭子和大鹅放出来,照旧在晒坝里撒了三把干苞谷。这些浑身洁白的家伙吃得地上颗粒不剩之后,就摇摇摆摆走上了去往河流的田间小路。除了魏驼子的,其他的水田它们都看不上。它们处心积虑了一夜,跳进了魏驼子螳螂一样瘦的三分地里。许粱正笑了笑,心里有些报复的快感,过了好一阵才拿起一根响竹赶上去。
许松林的早上总是从中午才开始。但这天还没有到中午,他就被黑子的叫声嚷醒了。随后,是许粱正咳痰的声音。许松林觉得他喉咙里有一把砂石。许粱正似乎打了黑子一下,黑子呜咽一声,接着又不安地惊叫起来。那声音越来越远,说明黑子跑走了。不多时,许粱正喘着气,人还没到家呢,声音已经传来了:“嘿,快出来!嘿!”这个“嘿”是他给自己堂客李碧玉取的代号。他急促的声音不仅把“嘿”叫了出去,引得许松林也满心疑惑地爬起床来。
屋外明亮的阳光让许松林眯起了眼睛,蒙眬中走来一个黑影,凝目去看,许粱正一手拎着一只鸭子,像是拎着两条湿漉漉的毛巾。他迷茫地看着许粱正放下鸭子,然后随母亲一道,跟着许粱正往河边走去。风从青黄相杂的麦浪上吹过,空中满是鸭屎的气味。走近一看,悖时砍脑壳的,家里喂养的那些两脚生物从魏驼子水田里接二连三地一直陈尸到了河的另一岸,一只鹅被水流冲到了下游,在一堆水草中露出了屁股。许粱正说:“这肯定是魏驼子在田里下了毒。”
李碧玉扒拉着稻穗,反问:“哪里会这么狠?”
许粱正指着田边的水沟说:“狗日的下了猛药,泥鳅都毒死了。”
说完,又伸手拉起了李碧玉,说是要保护好现场。许松林已经彻底醒过来了,耳中又传来许粱正像石头一样硬的声音:“昨天让你把鸭子大鹅看好,你怎么看的?现在给人害死了,你还站在这里做什么?”
许松林想要翻个白眼,又不敢,但眼珠已经翻到上方去了,只好装作望天。
“站着比我还高,却不知道帮忙。还不去把魏驼子喊过来?”
许松林挠挠头,掉过脚后跟朝魏驼子家走去。魏驼子躺在床上,早就听到了门外许松林唤他的声音,但他就是假装睡着了、睡死了,躺在铺着稻草的床上一动不动。直到许松林把门“咚咚咚”敲了好一阵,他才假装伸了个懒腰,大声打着哈欠爬下床来。他漫不经心地听完了许松林的传唤,像一只瘸腿的瘦狗跟在许松林后面来到了水田边,用一种毫不在意的语调说:“哦,鸭子死了。哦,鹅也死了。”
他的反应让许粱正很意外,准备好的质问他的话被憋在了肚子里打转。李碧玉把大腿一拍,挺身上前说:“这可是死在你地里的,老早知道你看不惯它们。现在是饺子出了肉,汤圆出了糖……”
“就是!”许粱正接过自己堂客的话头,“你要给个说法!”
魏驼子蹲下身子,扒拉着脚边一只鸭子的脖颈,笑着说:“我怕是黄泥巴进了裤裆,不是屎也是屎。我这个驼子,又不能像松林娃子,跳进河里洗冷水澡把自己洗干净。”
许松林心里一惊,瞥见许粱正指着水沟里翻了白的泥鳅,质问道:“你魏驼子莫仗着驼就不讲理,自己揪着狗鼻子闻闻放了多少农药!”
“哪个叫我魏驼子田里的害虫又大又多,老子就算放敌敌畏,也是天经地义,别说你许粱歪,哪个都管不着我。”魏驼子说完,咳出一口浓痰,看了看脚边的死鸭子,忍住了,转身把痰吐到了许粱正指着的水沟里,然后扬长而去。在上第二个田坎的时候,他头也不回地命令道:“捡那些死畜生可以,可不许到我田里去乱踩!”
许松林木然垂手,站在一边,看着还在不断拍着大腿的母亲。这个因反复骂“悖时单身汉”而喷出了唾沫的母亲是陌生的,和记忆里那个温顺的女人判若云泥。河对岸几户人家的门口站着看热闹的人。许粱正想到自己应该对着魏驼子离去的方向吐上一口痰,喉咙里地雷一样滚动了好几次,却没有成功,斜眼看见了毫无作为的儿子许松林,斥责道:“都说上阵父子兵。你啊,当真没有狗屁用!还看,抱着膀子看!都被那个悖时的单身汉毒死了,有什么好看!”
许粱正说后面几句话时,放大了嗓门,让那些待在屋檐下看热闹的人都躲了起来。许松林忍着,脱下拖鞋就下到了水田里,打捞那几只雪白的尸体。许粱正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没有管自己由怒转哀、已然在抹眼泪的堂客,径自下河捡那些冤魂去了。如此往返几次,一家人才在烈日下汗水淋漓地回到了晒坝里。许松林在屋檐下的阴影里,默默数了数,不多不少,十六只鸭子、三只大鹅无一幸免,尸体全部陈列在此。李碧玉仍在抹着她那无穷无尽的眼泪。许粱正蹲在烈日下,烦躁地“啧”了一声,被李碧玉听进耳里,她幽怨地诉说起来:“一只鸭子就是一张红票子,一只鹅是两张,还有鸭蛋,还有鹅蛋……一只鸭子就是一张红票子……捡不完的鸭蛋……”
“够了!”许粱正骂着李碧玉,余光看见正要溜进房门的许松林,继续斥责道,“昨天让你看鸭子,你嘴里答应,不知道死哪里去了。现在安逸了,以后谁都不用经佑这些畜生了。”
正午的太阳抽走了氧气。围着尸首走来走去的黑子被许粱正结结实实地拍了一巴掌,惊慌地缩回舌头,蹿到茅厕边上去了。许松林撇撇嘴进了房间。他出门时忘了把手机带在身上,说不定何穗已经美人初醒,正云鬓半偏坐在床头,因为联系不上他而着急呢。他觉得何穗是牵挂他的,所以才会一醒来就跟他说“早安”。被给了脸色的李碧玉又系上围裙下了厨房。饭菜熟了,许粱正冲着厢房里叫嚷着。许松林走出来一看,那些鸭子和大鹅像是洋芋一样被堆在了墙角。
桌子上还是四菜一汤,还是干煸四季豆、烧辣椒、霉豆腐、萝卜干炒腊肉,外加一个番茄鸡蛋汤,但菜都失了咸淡。许粱正往嘴里刨了几口白饭,突然一拍桌子,问:“你龟儿子昨天下河洗冷水澡了?”
许松林这才知道在魏驼子水田边上说的话并没有被老汉当作耳旁风,他正想抵赖两句,听见许粱正又说:“你龟儿子命大,不怕淹,看那一堆死鸭子,那是替你抵命!”
许松林觉得老汉简直上纲上线,不讲逻辑。村里的年轻人都会游泳,凭什么自己就不能下水?他盯着桌子脚,那里垫着一片青黑色的碎瓦,回怼道:“是你从来不准我下河,我才不会洗冷水澡。就算淹死,那也怪你!这些鸭子,也不是我要你们养的,凭什么……凭什么都来怪我。”这些话语像是催泪弹,眼泪在他眼眶里打转。他揉揉眼睛,从板凳上站起来,像是受伤的小麂子一样逃回了洞穴。
他跟何穗半抱怨半撒娇地说:“我下河洗澡,不都是为了以后能够救起落水的你吗?”何穗并不拆穿他,只发过来一个掩嘴的笑脸。在这件事上,真正算得上旁观者的只有何穗。她在网络的另一头,显得冷静而足智多谋。她稍稍安慰许松林之后,帮他分析了乡下人蛮不讲理的劣性。许松林叹道:“人家就是这么破罐子破摔,还能拿他怎么办?”何穗说:“怎么办?法办!现在的年轻人就是要学会用法律的武器保护自己呀,网上就可以登记报警的。”许松林有些拿不定主意,躺在床上望着蚊帐顶出神。不知道过了多久,厨房里传来洗碗的水声。何穗又发来了消息,问他登过记没有,他说还没。何穗鼓励他说:“不能软弱啊,要像个男人,否则会一直被欺负的。”他想到了老汉的斥责,又想到了魏驼子离开的背影。当时,魏驼子说:“我这个驼子,又不能像松林娃子,跳进河里洗冷水澡把自己洗干净。”
自己在河里洗澡时,魏驼子站在哪里?狗日的告密者。许松林打开网页,登记了魏驼子蓄意投毒、侵害他人财产的经过。吃晚饭时,他看出妈和老汉已经决定做哑巴,吃下这蔸黄连,便提醒让他们不要着急处理那些含冤的遗体。他对着老汉说:“等着瞧吧!明天魏驼子就会来赔礼道歉。”
两个年轻的干警在午饭前,如约赶到了麻柳村。许松林在这天破天荒地早起,第一时间看到警车从燕子岩下闪出来,便兴冲冲奔过木桥,领着两位警察来到自家晒坝上。门槛内飘出死亡的腥臭气,让戴着银框眼镜的那个警察耸了耸鼻子。许松林边走边往屋内一指,说:“那些就是被药死的鸭子和鹅。”
另一个长着一字眉的警察,皱着眉头打量了一下这座墙皮斑驳的房屋。岁月在墙上留下了灰垢,但仍然看得出来墙曾经被粉刷得很白。他撇撇嘴角,问:“你家大人呢?”
“我就是大人了啊!”
“你妈和你老汉呢?”
“还在地里。”他摸出手机看看时间,说,“就要回来弄饭了。”
话虽这么说,许松林还是跑出去叫了许粱正和李碧玉,说警察来了。两人有点愕然,许松林解释说是来收拾魏驼子的,他昨天报的警。许粱正把手里的点锄丢到背篓里,吩咐李碧玉把剩下的一点苕藤子薅完,自己先行回家去了。他走得很快,许松林觉得自己有些跟不上他。
魏驼子已经被找到,蹲在许家晒坝里,一根手指在地上戳来戳去。两个警察站在与人同高的万年青旁边,望着一前一后走来的父子。许粱正走近,赶紧握警察的手,请进屋里坐下,转头命令许松林去泡茶。戴眼镜的警察问许粱正是否知道许松林已经报警,许粱正犹豫了一下,点头说知道。魏驼子如一具僵尸站在门口,此时看了许粱正一眼。许粱正装作没看见,并且走到墙角去踢那些死尸,说:“警察同志,你们看,都是被魏驼子故意药死的。”
魏驼子还嘴说:“老子在自家水田里放农药,难道也犯法吗?”许粱正便说:“早先谷子没有抽穗,鸭子去魏驼子水田里造粪,魏驼子不说什么,等出了谷米,才翻脸,太势利了。”在许粱正和魏驼子争辩的时候,两个警察相互看了一眼,大致明白了这出把戏不过是寻常的民事纠纷,于是唱起双簧:“家禽跑到别人田里,毕竟不对,也造成了粮食的损失。但存心报复,蓄意下药,是可以被判刑的!”
戴眼鏡的警察对魏驼子说:“老人家,你也别争了,该赔钱就赔钱,免得别人告你坐牢去!总不用我们去田里检测你下的毒吧?”
“你也是!自己不照管好家禽,有错在先,还报警,你以为闹着玩吗?”
一字眉警察拿过无形的接力棒,补充道:“要我说,大家各退一步。你这些鸭子值多少钱,自己说个数,两个人私了,对大家都好!”
李碧玉不知在门外站了多久,这时候蹿进来,一股脑儿把心里那些话都倾倒了出来:“警察同志,你们是知道的,一只鸭子就是一张红票子,一只大鹅……值两张!还有鸭蛋,还有鹅蛋!”
“两张嘴巴皮,说话不用力。”魏驼子嘀咕了一句,又引起了一番唾沫横飞。许粱正开口要两千块,魏驼子只肯出八百,还要把那些尸体通通带走。在两位警察的协调下,过了半个钟头,才勉强达成一致,以一千二百元成交,死掉的鸭子和鹅仍归许家,但叮嘱说有毒不能吃。魏驼子极不情愿地伸出手来,和许粱正做了一个握手言和的姿势后,照旧吐了一口痰走掉了。许粱正便招呼李碧玉下厨去,留两位警察同志吃午饭。俩警察摆摆手,推掉了他从抽屉里摸出来的天子烟,也走掉了。望着河对岸发动的大众汽车,许粱正似笑非笑地对许松林说了句:“你小子!”许松林呢,正在给何穗汇报情况呢。
不多时,魏驼子沉着脸又来了。他立在晒坝刺眼的光里,与门槛边的许粱正四目相对好一会儿,吐出一句:“哼,扁毛畜生。歪!”然后甩手把十几张红票子扔了出去。钞票在半路散开,潦草地飘荡了一会儿,才落到地上。
后悔的藤蔓已经从许粱正心里冒出来了,他不知道该不该接受这笔补偿,毕竟是自己的鸭子去了人家田里,何况向派出所告人家一回,已经占了一手了。他犹豫着,田坎右上方,魏驼子“吱啦”一声关上大门。许粱正叹口气,上前把钱一张张捡起来,合在手上拍了拍,像是要拍掉脑子里嫩芽般的恻隐。一抬头,他的笑凝固在了脸上。一阵滚烫的风,带着稻子甜熟的气息吹过来,农药的气味混杂在其中。对岸几户人家的门口,皆有人站在门槛前望着自己,还有人坐在门槛上端着碗边吃边看,像在看一出大戏。
许松林提着一只胶壶,得意地唤老汉去吃饭,喝上二两苞谷酒。许粱正转身踏进门槛,还是觉得背后有人在盯着,怎样都不舒服,索性拉亮灯泡,关上了大门。许粱正微醺,几乎忘掉了那两套警服,也忘掉了魏驼子,直到太阳快要落土,他才起身,去地里干活。李碧玉看见他背着背篓,咬着烟杆而来,停下动作,把锄头一拄,说:“他们都晓得了。”
“晓得啥子?”
“魏驼子那个单身汉赔了我们钱。”见许粱正没有说话,李碧玉又道,“都说我们不该收钱。”
许粱正在背篓沿上磕掉烟锅里的烟叶子,还是没说话,拿出锄头走到田的另一头,挥动起来。西山已经咬掉了半个太阳,田里做活的人陆续回家弄夜饭了。路过熊猫家的苞谷田时,熊猫的堂客从里面钻了出来。熊猫叫陈雄,大家都叫他熊猫。熊猫的堂客问:“听熊猫说,你们找魏驼子赔钱了?”
李碧玉做出笑脸正要回答,许粱正在后面推了她一把,她打了一个趔趄,刚站稳,发现许粱正已经向前走去了。李碧玉抱怨着跟上去,许粱正却没听见她的抱怨声,只觉得身后有沙沙的风声。吃过晚饭,许粱正把那些已经有些发臭的尸体丢到了河里。他站在岸边看了一会儿,脱掉胶鞋,赤脚随着河流顺水而下,把那些触礁的白东西都踢走。
月光把水面变成了锡纸的模样。许粱正想到二十多年前那个夏天,耀眼的阳光给水库铺上的是一层金箔。水边有一群年轻的身影,魏成清也在其中。眼前很快又闪出了魏驼子往晒坝丢钱的场景,日光在他坟丘般的驼背上闪烁。那个久远的下午,魏成清被山上砍柴的人从水中救起,命是捡回来了,却发了一场高烧,烧断了神经。于是,魏成清变成了现在的魏驼子。
鸭子和大鹅已经被水送到了下游,在某个河湾腐烂,曾经被它们吃的鱼虾,现在也来吃它们了。当许粱正路过桥头那群打牌的人时,不经意听到他们说:“哪里想到许粱正是这样的人呢,居然还报起了警。”他明白了夜晚的河水并不能带走一切。那群人看到了他,竟然没有一点被抓包的羞愧神色,也不跟他打招呼,只是照旧打牌。这样一来,反而弄得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走近去观战不成,离开更显得心虚。他远远望着牌局,被旱烟熏沙了的喉咙里发出了嘶哑的“哈哈”声,然后发出一串空洞的语音:“魏驼子不讲道理,还是搞不赢法律!”
背对着他的赵麻子回头看了他一眼,又转过脸去,和一桌人交换了眼神。谁也没有理会许粱正。他悻悻地捏着拳头,一步步走开了,走到小路转角处时,桥头隐隐飘来阴冷的笑声:“……哪个敢惹……抓你起来……一对二!”
李碧玉最近也心事重重,她感到麻柳村的气息不一样了。她分明看到了魏驼子在河边和洗衣的妇女说道什么,等魏驼子走了,她去打听,那些长舌妇竟然否认魏驼子和她们说了些什么,并且还把洗衣板朝旁边让了让,像是不想挨她近的样子。魏驼子水田里的农药味一天天消散了,周遭古怪的气息却一天天变浓了。那气息无色无味,抓也抓不住,见也见不着,却笼罩着许粱正的瓦房。
一张流言四起的大网在村里织着,大网背后好像有一个众人皆知的秘密,唯独许粱正一家人被排除在外,尽管他们就是那秘密的核心。李碧玉认为魏驼子就是那织网的蜘蛛,并且把她的发现告诉给了许粱正。她埋怨自己的男人:“死鸭子你不敢吃,连魏驼子你咋都摆不平?”许粱正在床上翻了身,对着墙壁说:“狗日的,仗着自己驼,天天在外头说我们欺他。依着老子的情理,去把他的谷子都扯了!”“你敢吗?我听那些妇女婆背后说,驼子说他横竖一条命,不怕我们整……”虫声浩大,但屋里暗沉沉的,星光月光都照不进来。
酸的苹果、疙疙瘩瘩的梨,尤其是压弯了枝头的李子,是夏日给乡村的馈赠。这天,熊猫的儿子陈东东蹲在李子树枝上,寻找着枝头已经被他吃得所剩无几的李子。阳光从树叶缝隙漏下来,落在他白色的耐克T恤衫上。他挥了挥腿边的麦蚊子,问从树下经过的许松林:“是不是你报的案?”许松林抱着一个大南瓜,回答说:“是我,如何?”陈东东嘴里吐出一个字,像吐李子核一样:“牛。”许松林抬眼,看到了陈东东脸上流露出的鄙夷之色,反问道:“那又如何?”
“不如何,你们一家人都牛。”说完,陈东东像瘦猴子一样爬到更高处去了。
半個月的时间里,雁阵从麻柳村上空掠过,稻子越来越黄了,稻米也越来越饱满了。按农历算,已经过了七月中旬,离收获的秋天只有一步之遥。许松林高兴起来了。是啊,他就要去上学了,就要去和何穗睡觉了。但他现在想的更多的是,他就要逃脱麻柳村这诡秘的气氛了,逃脱那些复杂的注视了。他的喜悦被许粱正夫妻看在眼里,但他们却又没有理由来打压这个儿子,只能徒增一些更为幽深的郁闷。
桥头打牌的人散伙回家吃夜饭了。天色一寸寸暗下去,家家户户都准备入睡了。坐在桌子边自斟自饮的许粱正打了个响亮的酒嗝,把桌子一拍,望着门槛边玩手机的许松林说:“莫说你考起了大学,就是你当了县太爷,这个屋里还是我说了算。”
许松林说:“又不是我判的,警察来判的。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药死了鸭子赔钱,有什么好说的?”
“什么好说的?你听不见别人在说些什么闲话?”
“你怕,我不怕。一村子人都是法盲!我理他们的算我输。”
这时候,被吵得偏头痛的李碧玉从床头坐起,大声说:“你怕是酒喝多了,和娃儿争啥子?按我说,把那一千二百块钱还给驼子,看他们还嚼舌根子不!”
“老子喝多了?还要你教育我?”嘴里这么说,许粱正还是起身拉开了抽屉。许松林感到一阵酒气从身后飘过,忍不住起身,站在院坝里望见那个歪歪斜斜的身影走过稻谷丰茂的田埂,敲开了魏驼子的门。魏驼子看了钱一眼,闻到了许粱正喉咙里浓烈的酒臭气。他赤着脚后退两步,朝许粱正脚边射出一口浓痰,然后伸开双臂把门“吱啦”一声关了起来。许松林在门灯下暗笑一声,转身进了屋子。再不早点躺下,又该他洗碗了。
而许粱正久久伫立在原地,感觉自己被死死将了一军。酒意在脑子里闹着,让他有些举棋不定。然而门闩插进孔洞的声音,已经钻进了他耳朵。星月皎洁,把他的影子投在了木门上,他对着自己的影子骂了一句:“算你狗日的过恶。”
一只狗仿佛知道自己无端被骂了,扯着嗓子吠了几声,又引起别家狗的一串吠声。麻柳村的癞疙宝、灶鸡子和蚂蚱们都叫得那么欢快,好像看了天象,知道明天会是一个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