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多宝
1
那天,我们两位一身戎装的军官,趁着午休的空儿,在北京一家酒店的吧台前,与一位女服务员桃子侃起了大山。桃子并不是这位服务员的真名,是我和大刘对她的昵称,因为她就像桃子一样秀色可餐。
记得当时,我与桃子刚一聊上,身后的大刘就一连掐了我好几下。我俩是志同道合的好战友,但在桃子面前,好像都有些重色轻友。我用手肘往身后捅了他一下:“去,说正事呢。”
我与大刘都是文学爱好者,都发表过几十万字的文学作品。那次,我们所在的集团军要筹建一个战史采编组,请从北京来的几位史学专家从四五万人的集团军中遴选采编组成员,专家们选中了我俩,我俩就从大山洼子里的一座营房里,空降到了大都市的国际大酒店。
“陈涛上尉,这次采编任务是由您负责吗?”桃子问我。
我只能实话实说:“不是我负责,由我的战友大刘负责。”
“两人小组,谁负责都一样,”急于表现自己的大刘连忙冲到一线,“桃子,你看我们两个,哪个年龄大?”
现役军人外出登记住宿,不像地方上用居民身份证,而是用军官证。面对我俩递上的军官证,桃子有点蒙,因为军官证只登记到某年某月,没有具体到哪一天。我与大刘都是同年五月生人,一时难以判断。
大刘笑了:“桃子……”
“什么桃子桃子的?是不是我刚才吃了桃子,你们就这样喊上了?请看那边,人家是有名字的。”桃子的眼角往上一挑,说。
其实,剛一入店那会儿,我就留意到了,酒店吧台对面的墙上有“服务员监督栏”,从监督栏里可以看到,桃子的名字叫“吴二芳”,她的照片下还有一串鲜红的五角星,一看就是“服务明星”。
2
不管叫“吴二芳”的桃子有没有看出来,我在背后倒是一目了然,那就是单身军官大刘难过美人关,明显对桃子有好感。我为大刘高兴,想着等战史采编任务北京站完成之时,能不能为他俩做个媒人,成全这段姻缘。我在老家有未婚妻,且感情深厚,当然不会对桃子有什么想法,虽然我也很喜欢桃子。
后来,有好几次,大刘都约上我与桃子一起聊天。明知自己是电灯泡,我也去,一来帮帮大刘,二来我也想与桃子聊上几句。通过聊天得知,俩人都是肥东人,就时不时用肥东方言聊天。他俩的肥东方言我尽管有些听不真切,但是觉得很好听,倒也让我解乏。
我感觉到了,大刘与桃子对飙家乡方言,就是青春的自我放飞。除了放飞,更多的是真诚,真诚得让人听出了遍地的乡愁。
也难怪,在外漂泊的我们,故乡就是根据地,是心灵疲惫时的守望之地。他们那个被誉为“吴楚要冲”“包公故里”的肥东,更是名人辈出,单一个李鸿章,就让他俩煲了很长时间。
“那个动辄让大清国割地赔款的家伙,有什么好嘚瑟的?”我实在听不下去了,插话说。他俩一听这话,立马如同开了夫妻火锅店:“怎么啦?弱国无外交,李中堂当年不惜牺牲名节,挽回了多少白银与国土的流失!”
聊完了家乡和家乡名人,俩人又聊到了拍电影。这些年,桃子家乡那边一连拍了好几部电影,大多是战争题材的。大刘说:“桃子,你下次回家,先跑跑龙套试试,演得好了,说不定能演个女一号女二号。”
“大刘,你是导演还是编剧?你说了算吗?这年头拍电影不是凑热闹,不用现成的明星,将来票房谁来保证?”我插话说。我觉得我是革命军人,当有一说一。桃子一听这话,脸色暗了下来,大刘哄了好一会儿,她也没再开口。
回到房间,我看到大刘脸色不对劲,这才意识到我的冷水泼得不是时候。
“出门在外,他乡遇故知,难得碰上,聊几句互相鼓励一下,容易吗?”大刘咕哝了一句,又说,“你看看,人家替我们想得多周到,准备了这些东西。”
大刘说着,摊开桌上两个鼓鼓囊囊的酒店方便袋。我的那份,里面有茶叶包、餐巾纸、手纸、牙具、矿泉水等,一色的小包装。听大刘说,这是桃子好不容易攒下的,是酒店发放的个人福利,不是她以权谋私得来的。
没等我说什么,大刘又给我讲了一些事情。他说桃子老家正在拍一部电影,据说是县里一个著名的文化活动家促成的这事。大刘还告诉我,桃子的姐姐在当地是个小有名气的作家,眼下正在北京采风。
我问:“桃子的姐姐会不会是这部电影的编剧?”
大刘说:“我没问桃子,还真不知道,找机会再问问她吧。”
3
第二天是周六,我和大刘邀请桃子一起去逛街。
逛街时,我们从桃子那里得知,她姐姐经常在刊物上发表作品,是老家所在省的省作协会员。大刘说:“多好啊,你们姐妹俩,一个人写,一个人读,要是以后一个写剧本,一个领衔主演,岂不是完美?”
桃子笑了:“你们说说,我姐姐哪来这么多事写?我怎么就写不出来?真羡慕你们这些摇笔杆子的,键盘敲敲打打,一篇文章就出来了。”对会写作的人,桃子充满了崇拜之情,这让大刘和我感觉良好。
我趁机说:“这得见多识广才行,不光读万卷书,还要行万里路——明天,要不我们一同外出吧,我和大刘采采风,你也放松放松?”我问道。大刘的心思我明白,就是期待我直接提出邀请。
桃子爽快地答应了。
接下来就是讨论去哪里的问题。颐和园,桃子去过了;圆明园,也早去过了;天坛,也去过了。“那么地坛呢?”大刘难得想了一个地方。昨晚,我看到他在看史铁生的《我与地坛》,半夜了还在台灯底下圈圈点点。桃子早就去过地坛,月坛也去过了。
我说:“不到长城非好汉,去爬长城吧?”
桃子笑呵呵地说:“好啊,就去长城,最好是去慕田峪长城,还有水关长城……”看到我俩都不接话,桃子犹豫了一下,“古长城更有看头,我说得不对吗?”
我说:“好是好,就是……是不是太远了?”
“那就弄辆车,”大刘说,“我想个办法,找找战友吧。”大刘打开手机通讯录,一阵乱翻。过了一会儿,大刘的微信接连响了几声,大刘高兴地说:“有了,北京吉普,驾驶员手机号发来了,明天一大早,五点半之前到我们酒店门口……”
看到大刘开心的样子,我有些怅然,要是我未婚妻也能从千里之外的老家赶来多好。
4
我们没有想到的是,第二天桃子带了一个女伴来。还别说,两个人长得有点像,只不过女伴年长几岁。女伴落落大方:“刘中尉,您好!认识一下,肥东老乡,洛款款。”大刘也热情地跟老乡打招呼。
跟洛款款打过招呼,大刘微微一笑,手指按了几下,我的手机微信里出现了两个字:毛桃?我和大刘在大山深处的营盘里,一年四季难得见到陌生女子,偶尔见到,喜欢给她们起个雅号逗逗趣。我回了个搞笑的表情包,又回了两个字:樱桃?不,水蜜桃。大刘斩钉截铁地回我。
在路上,一不小心,我俩喊出了“水蜜桃”这个雅号。洛款款一惊,桃子连忙打圆场:“不是跟你说了吗?两位军官都是军旅作家,为了写一部长篇战史,在北京采访老革命老前辈——你别见怪,这两位作家喜欢给人起雅号。你还‘水蜜桃’呢,我可没有你这福分,他们也只是喊我一声‘桃子’。”洛款款听桃子这么一说,笑了。
没想到桃子晕车,我们就让她坐前排,水蜜桃、大刘和我坐在后排。大刘的心思跟着桃子去了前排,那种想当护花使者的心情特别迫切,水蜜桃看出来了,时不时调侃大刘两句,大刘窘得脸红脖子粗。
离长城不远时,车子突然停下了,司机不好意思地说:“车子好像出了点毛病,得修一下,大家下车休息一下,好吧?”
我们找了块路边草地,席地而坐。聊天中,我们得知水蜜桃是“肥东人在北京”微信群的群主。“这个群不让外地人进,除非你们哪位成了肥东女婿,才能有进群资格。”洛款款这么一说,大刘脸红了,他是想着做肥东女婿呢。
想起了我的“红娘计划”,我说:“这儿风景不错,过一会儿,大家合个影留个纪念吧?”
水蜜桃当场拒绝了,理由是不愿意与陌生男人合影。
“我们……算是陌生男人?”
“虽说你们是军人,不也是男的吗?我们这才一面之缘嘛。”洛款款说。
这时,桃子插话了:“广袤的大中国,不是靠军人保卫吗?再说了,钢铁长城,那可是说的咱中国军人。”没承想关键时刻,桃子来了这么一句。这一句挺重要的,接下来的长城之行,我与大刘再邀请她俩照相,水蜜桃不再扭扭捏捏,大大方方与我们合影。
车子没多久就修好了,没有耽误我们爬长城。我们四个人说说笑笑,玩得很开心。
中间休息时,我們还一起玩起了扑克牌。我们玩的是“对对碰”,固定对家的那种。我故意让桃子与大刘配对,大刘挺勇敢的,一路冲锋陷阵掩护队友;桃子呢,则不怎么领情,明明家里抓了“混子”,但是看到手里有“钢板”,即使“混子”空配,也不肯拆散“钢板”配一副“炸弹”。水蜜桃有些不过意,指出了这个失误。桃子急了:“人家两对三兄弟姊妹,分开了多不好?还要配一个‘混子’,就是成了‘王炸’也不好,一路打打杀杀的,乌烟瘴气。”大刘连声附和:“对对对。”大刘的附和,让桃子非常开心。
打完牌,大刘当然不想闲着,就把话题引到了桃子的作家姐姐身上。桃子一脸自豪,列举了她姐姐的一些作品,我和大刘对这些作品大加赞赏。
听说桃子的姐姐叫吴一芬,我调侃说:“你姐叫吴一芬,你叫吴二芳,接下来,吴三丫、吴四妮、吴五香、吴六妹……”我的话让水蜜桃打断了:“还七仙女呢,不愧是写战史的军旅作家。”
桃子接口说:“你们成天采访老革命,要不,说几个真实战例我们开开眼界?”
我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让大刘开讲。大刘心领神会,还原了一场战斗。战斗的残酷与惨烈,听得桃子浑身瑟瑟发抖,脸上露出敬畏的神情。
我悄悄对大刘说:“以后采访,多上点心,这些感人的英雄故事,你可以讲的多着呢!看得出来,听了你讲的故事,桃子越来越崇拜你了。有戏。”大刘的脸红了。
5
归来后的那个晚上,我与大刘分析,桃子进京打工,收入应该不高,比如说她的那根项链细得若有若无,而且还缺个坠子。我对大刘说:“哪天你给桃子买个坠子吧,最好是桃子形状的。”
大刘朝我竖了一下大拇指,这倒是与白天里的他有天壤之别。白天,慕田峪古长城一趟下来,两位女士直揉小腿肚子,我们乐得一路呵护。其实,若是真的弯腰背起她们,她们也不一定拒绝,可惜桃子矜持的样子,让跃跃欲试的大刘没敢行动。
再继续分析时,我们有了担心:水蜜桃似乎无意间说过,好像桃子在老家有对象,男的是个打工仔。
眼看大刘一时有了瘟鸡的模样,我说:“咱当兵的人,勇气哪去了?别一听到人家有对象,就泄气了,况且,也不一定是真的。”我翻出手机里保存的一张照片,发给了他。照片里的大刘荷枪实弹,玉树临风,威风凛凛。我说:“这样的兵哥哥,很有竞争力。”
那天晚上,大刘在床上辗转反侧。
没过几天,大刘悄悄对我说:“坠子买回来了。”
果然是桃子的模样,金灿灿的。
“这就……下决心了?”
“当然!我是认真的。”
“犹豫个啥,敢于亮剑!”
6
我俩没想到的是,桃子原来的那根细得若有若无的项链,已经换成了粗了几倍的新项链,还坠了一个钻石的桃子。
怎么这样?我想问问那位水蜜桃,只可惜那天我们匆匆一面,连她微信也没加。
我说:“看来,有人提前盯上了。能买那么粗的项链、那么大的钻石坠子,应该是有钱的主。包工头?要不就是开矿的?”
大刘说:“极有可能,人家真有钱啊。要不,你加桃子微信,帮我问问?”
我说:“我找了几次自以为可以的机会想加桃子微信,她都只是笑笑而已。”大刘的脸沉了下来。我急了,说:“要是让我见了那个包工头或是矿头,哪怕给我一个处分,我也要揍他一顿,凭什么,见了好的就抢?”
“凭我们……自作多情。”大刘叹了口气。
我当然咽不下这口气,直接下楼找桃子。桃子的理由让人大跌眼镜:那个送项链的人不是包工头,也不是矿头,只是她的同学,一个上高一时就对她狂追不止的同学。桃子说这个同学家境殷实,眼下在肥东开的公司有模有样。我明白了,桃子的同学现在是个大老板。桃子说:“我并不喜欢大城市,在大城市扎根太难了,天下再好,不如故乡!”在她眼里,肥东就是天堂。我想除了眷恋故乡,还有很大的原因就是,那位同学是个有钱的主,能给她优越的生活。
我把情况告诉大刘,大刘许久没说一句话。就在这时,我们接到一个紧急任务,不得不再出一趟远差。一位住在通州的老革命,前一阵子因为回忆当年战事,心情过于激动住进了医院,老人家刚一恢复,就要我们赶过去,说有几个重要细节要告诉我们。
大刘说:“算了,回来时见到桃子,人家要是躲避,咱就不要勉强。”
7
一个必须面对的现实,就是我们北京站的采访工作即将完成,我们要去的下一站是合肥,那里有我们老部队的一家军队干休所。不过,如果再争取一下,我们还可以去一趟肥东,去桃子老家看看,说不定还能与她的那个同学摊牌。
大刘真是个软蛋,关键时刻掉链子,他不想去。
我劝说大刘:“别前怕狼后怕虎,这些天我们采访的老革命,为了胜利,哪个不是九死一生?听我的,只要人家没领结婚证,一切皆有可能。”大刘听了,还是摇了摇头。
“既然這样,能不能,从今往后,别再想桃子了?”我必须这样叮嘱大刘。
“或者最后再想一回,脑子里过一会儿,别生根,更别发芽。”这一句,我用了严厉的口吻。
“好的。”大刘声音低沉地说。
“只是……以后遇上哪位姑娘,一定别再想桃子了,别辜负了人家。”我还是有点不放心。
“咱是军官,有这个觉悟,不会!”大刘点了点头,眼窝里蓄满了泪水。
8
从通州回到酒店,我们特意在吧台边停留了一会儿,却没有看到桃子。
我俩收拾好行李,办理好了退房手续。我想,必须找到桃子,与桃子有个郑重告别。
这时来了一个经理模样的人,我就问他桃子的情况。他说:“那个吴二芳,走人了,据说回老家发展去了。”
我刚想继续追问,经理往前方指了指,对面墙上服务员监督栏里,吴二芳的位置上已经换上了别人的照片。经我再三恳求,经理提供了一个手机号,我当即拨打这个手机号,却无法接通。拨了几天都无法接通,后来就成了空号。
第二年秋天,有人请求加我微信好友,附言是:兵哥哥——我在桥头集等你。
加上之后,那人居然是水蜜桃。
还有个没想到的是,这个水蜜桃的芳名,竟然是吴一芬。后来大刘告诉我,他也收到了水蜜桃的好友邀请。
我俩被水蜜桃拉进了“肥东人在北京”群,只是群里没有桃子。后来,水蜜桃晒过一张桃子读书的背影照片,桃子手里捧着的,正是我俩的长篇纪实新作《二野劲旅》。这本书,刚刚在几家网站上架。
我一头雾水,问大刘:“要不,我们退群?”
大刘没有回复。
在另一个战友群里,我发现大刘渐渐地不像以前那样活跃了,而是经常潜水,后来甚至成了沉塘的那种“僵尸”。有一天,大刘的头像不再是以前的那幅金戈铁马图,而是换成了另一幅画:一只欲熟的桃子,半遮半掩于几片绿茵茵的桃叶之间。
我@了他一下,没承想,大刘的微信昵称改了:桃之夭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