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玉祥
以 为
是一个声音把我吵醒的。
我抬起眼皮,目光穿过窗玻璃,看向院子里。声音不在院子里,在院外。院外有一片闲置地,我把它整了,栽了玫瑰。这声音就是从那丛玫瑰上飘过来的:“亲爱的,看看这玫瑰花,花朵好大哦!你闻闻,好香!”是一个中年女人的声音。我侧耳细听,女人的声音柔柔的、甜甜的,还裹挟着几丝欢喜与亲昵。我推测,这准是一个善良的女人,她与她“亲爱的”,此时正站在那丛玫瑰边,欣赏那开得有些张扬的玫瑰花呢。
我收回目光,合上眼皮。
“慢点!”还是那个中年女人的声音,“玫瑰有刺,小心别扎着了。”她“亲爱的”有些急不可待,女人在提醒。这应该是一对夫妻吧,很恩爱的。“你看你,被扎着了吧!”声音里满含深深的疼爱。那女人,这时候也许正盯着“亲爱的”被扎的地方,心疼得泪流满面呢。我想起经常听到的一个故事:一对恋人去爬山,女孩拇指被树枝扎破了,豆大的血珠子直往外滚,又没有带创可贴,男孩就把女孩的拇指含在嘴里,轻轻吮。现在,外面这个女人,会不会也……
“饿了?医生说了,要多餐少吃,来,出门时刚做的煎饼。”中年女人在劝她“亲爱的”。昨晚看电视养生节目,说老年人每餐七分饱就行了。有人问总是感觉饿怎么办,医生也是说要多餐少吃。难道……中年女人的声音证实了我的猜测:“爹,我亲爹,就一小口,还不行吗?”我被中年女人感动了,一大早,就陪爹出来散步,临行前,怕爹饿着了,煎了饼带上。到了这丛玫瑰前,被怒放的玫瑰花迷住了,驻足观看,怕爹饿了,让爹吃煎饼,爹不吃,中年女人在劝。当然,这是我的推测,但我确信,我这样的推测是合乎逻辑的。中年女人就在玫瑰边上站着,她的话还停留在我的耳朵里。这个中年女人,让我想到了《法制报》上刊登的一个案例。问花村的一个村民,患了胃癌,医生说以现在这样的医疗条件,这种癌,做手术可以治愈。老人有三个孩子,可没有一个愿意拿钱给老人治病的,老人一怒之下,将三个孩子告上了法庭。回到现实,看看外面这个中年女人——人与人,差别咋就那么大呢?这样思前想后,我不能再睡了,我要到外面去见见那个女人,如此有孝心的女人,我想亲眼看看。
我准备起床。
“轻点,扶着呢。”依然是中年女人的声音,“非要看里面那朵?那朵花是大,但长在里面,轻点。”中年女人与爹站在玫瑰前,爹发现里面的一朵玫瑰花,比碗口还大,很兴奋,要到跟前去看,可那朵玫瑰花长在里面,靠着院墙,要想到跟前去,就得穿过大片的玫瑰丛,玫瑰刺多,可想而知有多危险。中年女人不让去,可拗不过爹,只好扶着爹,轻轻地往里挪。我是这样推测的,真实的情况到底如何,我得过去看看。
我下了床。
“不敢走了吧?来,抱你出来。”爹硬要往里走,中年女人阻拦不了,只好扶着他轻轻往里挪,快到那朵花前了,不敢走了。爹站在花丛里,只要动弹一下,就会被玫瑰刺扎着,他害怕了,停在那里,见四周的玫瑰刺像一条条毒蛇,吐着信子,他想要返回。中年女人怕爹被玫瑰刺扎了,抱起对方,回头艰难地挪着。我这样推测着,想到中年女人的爹,可能是一个瘦骨嶙峋的老人,要不然,她怎么敢说去抱他?我这样的推测,不知道是否合乎逻辑,眼见为实。
我开了门。
阳光在院子里随意溜达着。我站在阳光里,玫瑰花的香气,从院墙外翻越进来,直往我鼻孔里跑。那种清香,让我心情愉悦。我相信,让我心情更愉悦的,会是院墙外玫瑰丛边的那个中年女人。那个女人,一定很美吧,起码,心灵应该是。我这样想着。
我抬手准备打开院门。我知道,只要院门一打开,那心目中的美好,就变成现实了。我不知怎的,开门的手,竟然抖动起来。人,在面对即将到来的美好时,想必心都是战栗的。我深呼吸,右手拍拍胸口,用左手打开了院门。
院墙外,玫瑰花丛里,一个中年女人,怀抱着一条波斯狗,正艰难地往外挪着……
可 能
风声,呼呼地。
我犁在风里,身子被推得东倒西歪,但还是顽强地向前。这是一条小巷,新铺的路面,散发着柏油的味道。偏僻的小巷,因了这路的缘故,显得清幽而整洁。路边,小别墅一家挨着一家,院门大都是敞开的。我从这些院门前走过时,偷偷看一眼院子里,发现那地面也都是铺着砖的,也都是草绿花红的。如此偏僻的小巷,真是令人意想不到。我这样想着,不觉就走入了小巷深处。
十字路口边,有两位老人坐在那儿。
我走过去。两位老人抬头看看我,又低下头继续说起话来。两位老人都很老了,满头白发,被风抓乱了。我停下步子,想跟她们打声招呼,问问这是什么地方。但她们没有再抬头。我杵在那儿,听她们说着话。她们的话题跨度很大,但我还是筛出了一些共性的信息:以前她们住的地方,雨后,黄土被雨水泡烂了,脚踏上去,脚背都能陷进去。我仍杵在那儿,她们仍说着同样的话题。我觉得,在这样的大风天里,坐在风口说着那样的话题,挺没意思的。
但那条小巷,还是存进了我的记忆里。
这一天下雨,我在雨地里走。我没有打伞,就那么任雨水浇着。路上的行人看我的眼神都是怪怪的。我有些接受不了,我要找一个偏僻的地方,于是就想到了那条小巷。我走进小巷,柏油路面被雨水洗刷得十分干净。我走在干净的柏油路上,路边的小别墅,院门大多是开着的,里面的草呀花呀,在雨水里摇头晃脑。有一家院子里,居然还停着一辆劳斯莱斯,这让我非常惊讶。我走進院子,一个小女孩看到我,以为我是借雨具的,站在门前,朝外举着一把伞。我没有接她的伞,目光落在那辆车上。“是你家的吗?”我问,口气里有一丝怀疑。“怎么了?”小女孩的口气也很不友好,说,“大多数家里都有呢!不信呀,到地下车库看看去?”我更惊讶了。我想到地下车库去看看,但最终还是没有。我出了小院,往右,走到十字路口。那两位老人,还坐在那儿,共撑着一把伞,头挨着头说话。见我过去,她们抬头看了看我,又低下头继续说话了。我站在她们身后,想打声招呼,问问这是什么地方。但她们压根儿就没有搭理我的意思。我就站在那里,听她们说的是什么。她们的话题跨度很大,但我还是筛出了共性的信息:以前她们住的地方,雨后,黄土被雨水泡烂了,脚踏上去,脚背都能陷进去。这么大的雨,打着伞,说着如此老旧的话题,这两个人,大脑是不是……我没有再往下想,自己大雨天的也这样,难道也是……
我离开后,打算以后再也不去那条小巷了。
但我还是去了。
我是个靠写作谋生的人,后来写不下去了,就开店卖空调。那天午后,我接到一个电话,要安装一台空调。天呀,39度的高温!但是为了谋生,我还是去了。开车去的。主人就住在那条小巷。安装好空调后,我匆匆往家赶。在十字路口,我又碰到了那两位老人,她们坐在那儿,低头说着话。天呀,这大热的天!我停车下来。两位老人抬头看看我,又低头说起话来,话题的跨度还是很大,我一听,就知道还是那个老旧的话题:以前她们住的地方,雨后,黄土被雨水泡烂了,脚踏上去,脚背都能陷进去。我觉得这两位老人可能……我试探着对她们说:“老人家,这大热的天,坐在这儿不热?”“不热。”一个回答。“不热。”另一个回答。不热?我盯着她们脸上的汗水,怎么可能?我劝她们,说这样会中暑的。她们显然是有点讨厌我这个不速之客,重新又低了头,说起她们的老话题来。我讨了个没趣,上车走了。
但那两位老人,却刻进了我的脑子里。店里不忙的时候,我就往小巷那个方向看,想象着在小巷的十字路口,两位老人,还坐在那里,说着一个老旧的话题。她们为什么总坐在那儿,又为什么总谈论着一个老旧的话题呢?
这天,在本市晚报上,我得到了答案。晚报用了一个版面的篇幅,报道了问花巷的变化,讲到了它从当年的黄泥烂地、草屋茅棚,到现在的柏油路、别墅群,还配了一张两位老人坐在十字路口的照片。照片右侧,有一行文字说明:常年坐在这儿的两位老人,她们受够了黄泥烂地的苦,面对这平如镜面的柏油路,觉得亲切,天天守着它们……
原 来
晨阳鲜嫩。
我就走在这鲜嫩的晨阳里。
街角,坐着一胖一瘦两位老人。老人是并排坐着的,眼睛盯着不远处的花带。花带里栽满月季,花正开。
“那是玫瑰。”胖子说。
“月季。”瘦子说。
“我女人说它是玫瑰,”胖子说,“它就是玫瑰。”胖子脸扭向瘦子,说起他与女人的事。那是上世纪的事了,当时他家有三间茅草屋,那年月,能有三间茅草屋,很厉害了,到了讨老婆的年龄,也就不用愁了。女人是主动送上门的。女人看他家有三间茅草屋,就要嫁给他。他当然得冷一冷女人。女人会哭。他见不得女人哭,见好就收了。他跑到田埂边,掐了朵红红的花送给女人。女人接过去,放在鼻子下面嗅嗅,说:“这是玫瑰呀!”满脸的欢喜。
“那就还是月季。”瘦子也说起他与女人的事。也是上世纪的事了。那天放工后,他肚子叫得厉害,没力气,便在田埂上慢慢地挪,碰上女人,女人肚子叫得更响。他见了,不知哪里来的力气,颠颠地跑回家,从鸡窝里摸了两个鸡蛋,送给了女人。之后女人就跟他好了。要结婚了,他没有什么送女人,女人指指田埂边上那些红红的花,他就掐了朵送给女人。女人接过花,放在鼻子下面嗅嗅,说:“好漂亮的月季花啊!”他告诉胖子,玫瑰刺稠,但短;月季刺稀,但长。“你看它们身上这刺,不是月季还能是什么?”
“玫瑰。”胖子坚持。
瘦子觉得胖子是胡搅蛮缠,便不作声了。
胖子也不作声。
都那么坐着,目光仍盯在花带上。
胖子手伸进衣兜,抠了两根烟出来,扔给瘦子一根。两人抽着烟,仍不作声。蜜蜂在花间盘桓,嗡嗡声贼响。
瘦子狠抽了一口烟,扔掉烟蒂,手指着趴在那朵碗口大花上的蜜蜂,说:“那是只雄蜂。”怕胖子不相信,瘦子就抬出了他的女人。那年月,他能拿两个鸡蛋给女人吃,女人嫁过来后,对他自然好。女人过怕了穷日子,干完了集体的活,就养蜜蜂,至于公母,女人自然分得清。女人说,雄蜂在蜂群里数量不多,主要任务是为蜂王提供精子,大多数交配后都会慢慢死掉。瘦子白了一眼胖子,那意思是,他女人养蜂,他还能分不清公母?
胖子也狠抽了一口烟,扔掉烟蒂。“那是母蜂。”胖子底气十足。胖子也抬出了女人,说他女人虽然是冲他的三间茅草屋来的,但勤奋好学,扫盲班脱盲后,又报了夜校,砖头厚的书都能读。按她说的,蜂王个头大,专门负责繁殖产卵。“你看这蜜蜂的个头,不是母蜂还能是啥?”怕瘦子还不明白,胖子补充,“她说了,母蜂包括蜂王和工蜂。”
“雄蜂。”瘦子坚持。
胖子觉得他女人砖头厚的书都能读,瘦子还不相信他说的话,那就是胡搅蛮缠了,就没必要跟他理论了。
胖子不作声了。
瘦子也不作声。
蜜蜂的嗡嗡声在他们耳边响。
瘦子手伸进衣兜,抠了两根烟出来,扔给胖子一根。两人抽着烟,目光却没有离开花带。烟在彼此嘴里,渐渐变短。
突然,瘦子站了起来,胖子也站了起来,两人同时扔了烟蒂,向花带走去,小心翼翼地,怕惊着了什么。
“那儿怎么有我?”瘦子音调里夹杂着惊恐。
“那儿怎么有我?”胖子双腿颤抖。
瘦子和胖子都站住了,在距离花带一米远的地方,都伸长了脖子,脸上布满惊恐,目光虽没有离开花带,但都是躲闪的、怯惧的。
“我不是在这儿吗?”瘦子抬手揪了揪自己沟壑纵横的脸,“妈呀!你看那花朵上的小人儿——我怎么会跑到花朵上去呢?你看那小人儿,他在模仿我?他、他……”
“我不是在这儿吗?”胖子狠劲揪了一把自己的大腿,“妈呀!你看那花朵上的小人儿——我怎么会跑到花朵上去呢?你看那小人儿,他在模仿我?他、他……”
两人杵在那儿,久久不动。
“梅子——”
胖子喊他的女人。
“叶子——”
瘦子也喊他的女人。
女人当然没有听见,但我听见了。我走过去,发现那花朵上粘着晶莹的露珠,那露珠里,映著我。我干啥,那个我就干啥。我知道原委了,告诉两位老人让他们别怕,我说:“你们照过镜子吧?这儿虽没有镜子,但有露珠,露珠与镜子一样,都能照人呢!”我觉得他们应该明白了,但他们并没有明白。他们听我说完后,仍然声音怯怯地喊:
“梅子——”
“叶子——”
没有回应。他们就不杵在那儿了,转身就跑。
前面是下水道,盖儿被揭了,竖了一个告知牌牌,工人在下面施工。但两位老人,好像根本就没看见那牌牌,直接跑过去,一头掉了下去……
我惊诧。
后来两位老人被工人抬了上来,我才知道,原来他们都是盲人。既然是盲人,何必要伪装呢?我觉得,他们的女人有责任。我要去找他们的女人,找叫梅子和叶子的女人。但我没有。
我突然觉得,那叫梅子和叶子的女人,也许根本就不存在。
你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