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诗:如何“在更广阔的空间取得自由”?

2023-07-25 04:28北塔
百家评论 2023年3期
关键词:文体意识散文诗

北塔

内容提要:耿林莽写作了许多诗论文章,来为散文诗的合法地位、优势品质和广阔前景进行辩护、解释、礼赞和预言。这些诗论文字的体裁主要包括理论、评论和赏析三大类,所论的诗人和诗作古今中外都有,而且不局限于散文诗,甚至超出诗的范畴,涉及艺术和哲学;显现了他宽广的胸怀和广阔的视野。耿林莽曾大义凛然,大声疾呼散文诗的独立、自主和自强。耿林莽认定散文诗是诗,不是散文;所以他作为作家的自我身份认同是诗人,不是散文家。他对诗人这一文化身份有清醒的思考、警醒的认识和清明的论述,主要集中于人格标准、思想倾向和文化视野等方面。

关键词:耿林莽 散文诗 诗学思想 文体意识

一、散文诗本体论:散文诗绝不是散文,而是带有散文美的诗——另一类更解放的诗

散文诗是一个不那么历史悠久的文体。在这个领域里伟大的诗人不多,杰出的作品也偏少。因此,有人认为,相比于散文和诗,散文诗是一种次要文体(inferior genre),甚至不是一个独立的文体,而是一个附属文体(subordinated genre),或者附属于散文,或者附属于诗。尽管早在1917年5月1日印行的《新青年》第三卷第三期上,刘半农在《我之文学改良观》一文中明确提出“增多诗体”即散文诗的主张。他说:“诗律愈少,则诗的精神所受的束缚愈甚,诗学绝无发达之望。试以英法两国为比较,英国诗体极多,且有不限音节不限押韵之散文诗。故诗人辈出。”早在1927年7月,即在刘半农通过大力译介且正式引进散文诗之名10年之后,中国就升起了散文诗创作的一座小而尖的高峰,那就是鲁迅的《野草》。但是,在之后好几十年的历史中,人们往往把散文诗归入散文或诗。比如,许多人把《野草》当作散文集来编辑、出版、研究和翻譯。再如,郭沫若、戴望舒和艾青等包括刘半农自己创作的散文诗经常被列入(杂入)他们的诗集而没有标明是散文诗,更谈不上另列一个专辑。这是受到根深蒂固的传统文学体裁分类观念制约的结果,在那种旧观念里,只有散文和诗,没有散文诗。

直到1980年代,当耿林莽先生全力以赴专事散文诗时,他面临的依然是那样一个散文诗地位被矮化、空间被窄化的逼仄、局促、尴尬的局面。再加上有些散文诗作者“长期局守着所谓的‘小感触和个人的窄小的‘内心世界走不出去,形成了境界不宽,视野不广,疏离了时代与现实生活的现象,使读者产生了厌倦感。”(耿林莽:《以意为帅 意在象中》,载《解放军艺术学院学报》2012年第3期)。虽然那时从事散文诗写作的人成千上万,作品也层出不穷,但大部分作品“境界不宽,视野不广”,无法赢得诗歌读者的广泛认可和真心尊崇,恰恰相反,甚至受到某些读者的嘲讽和指责。如,有人质疑说散文诗非驴非马,没有作为独立文体存在的依据和必要。有人承认散文诗是独立文体,但无论是在历史功绩还是现实体量上,都无法望散文和诗之项背。如果说诗是“老大”,那么散文是“老二”(不是“小二”,因其起源之“老远”也),而散文诗则是“小三”——既年轻又卑下,其地位类似于婢女和童养媳。

耿林莽一方面勤奋地创作出大量优秀散文诗作品,回应这些质疑和质问。另一方面,他写作了许多诗论文章,来为散文诗的合法地位、优势品质和广阔前景进行辩护、解释、礼赞和预言。这些诗论文字的体裁主要包括理论、评论和赏析三大类,所论的诗人和诗作古今中外都有,而且不局限于散文诗,甚至超出诗的范畴,涉及艺术和哲学;显现了他宽广的胸怀和广阔的视野。

针对外人对散文诗的误解、歧视甚至忽视,针对散文诗界自身的萎靡、自轻自贱、自怨自艾,耿林莽大声疾呼散文诗的独立、自主和自强:“散文诗必须从诗和散文的依附中解脱出来。既不作散文的婢女,也不作诗的童养媳,要作顶天立地的,具有独立人格的男子汉。”(耿林莽:《闲哉诗话一一关于散文诗》)“不作散文的婢女”暗指散文诗可以跟散文平起平坐,“不作诗的童养媳”暗指散文诗可以跟诗称兄道弟,“要作顶天立地的,具有独立人格的男子汉”暗指散文诗可以比散文甚至比诗更高。他这是在给不自信的散文诗打气,给不独立的散文诗加油。为了彻底扭转散文诗“低三下四”的不利局面,他苦口婆心,苦心孤诣,甚至不惜采取矫枉过正的语言姿态。他解释说,散文诗作为一种新兴文体,不能望文生义地理解为“散文+诗”,它的产生与散文几乎没有关系,而是从诗这棵古老植物上分蘖出来的一支。因此,他提出“散文诗是诗的延伸说”。他认为,“散文诗仍属于诗,是诗体的延伸、发展,形成独立文体后,也与诗保有一种血缘关系,可视为诗的‘变体或‘支流。”(耿林莽:《散文诗是诗的延伸》)。他有点“得寸进尺”地宣称:“散文诗不仅不亚于诗,甚至比诗可能更解放、更自由、更广阔。他一再强调说:“从格律诗到自由诗,是诗的一次解放,从自由诗到散文诗,是诗的又一次解放。这已经超越诗体本身的圈子,是一种‘出走。这一‘出走,与散文溶汇,便越出诗而形成了一种新文体。”他还用比喻的手法,生动形象地为散文诗的发展前景憧憬道:“格律诗走向自由诗,诗的鱼由河游向湖,自由诗发展为散文诗,诗的鱼由湖游向海,在更广阔的空间取得了自由。”(耿林莽:《闲哉诗话一一关于散文诗》)其作为散文诗人的自信、骄傲与乐观溢于言表。

作为一种弱势文体的代表,耿林莽的这一番判断或预言具有一定程度的危险性,可能会被人扣以“盲目自信”“狂妄自大”的帽子。他显现了莫大的理论勇气,而且不是匹夫之勇,乃是士大夫之勇。在这样高调宣扬之后,他做了长期的一系列的论证工作,来证明他所言不虚、所论有据。他的论证工作主要围绕主体和文体两大领域展开。

二、散文诗主体论:人格要有高度,思想要有辣度,视野要有广度

耿林莽认定散文诗是诗,不是散文;所以他作为作家的自我身份认同是诗人,不是散文家。他对诗人这一文化身份有清醒的思考、警醒的认识和清明的论述,主要集中于人格标准、思想倾向和文化视野等方面。

关于诗人的人格建设,他说:“诗人不等于写诗的人。诗人,似乎应该具有一个人格标准。诗人应是具有高尚品格即高尚人格的人。”(耿林莽:《闲哉诗话》)。他认为,真正的诗人的高尚人格的最重要表征是独立意志,反对奴役和被奴役,保持灵魂圣洁和“精神自治”,其具体表现是不畏强暴,敢于跟暴政和暴君说不,敢于挑战权威和威权,对制度有疑窦,对秩序有究诘;哪怕因此而招致厄运,结局悲惨,诗人也在所不辞。在《我读〈曼德尔斯塔姆〉》一文中,他引用布罗茨基的话说:“自从浪漫主义时代以来,我们便有了诗人同暴君对抗的概念。”“他们的悲惨命运,反过来证明了他们精神自治的程度。精神自治,是思想自由与人格独立的同义词,这是与‘精神奴役相抗衡的标志,是诗人遭殃的原因所在:一首歌是不服从的语言形式,它的声音挑起的疑窦远远不限于具体的政治制度,它究诘整个存在秩序……”

布罗茨基等俄罗斯诗人多采取对抗和挑战的姿态,而耿林莽等大部分中国诗人采取的是“非暴力不合作”的姿态。与浪漫主义诗人的指归在动作相比,现代主义诗人的反抗意志表现得更加含蓄、内在、本位。其本位意识指的是诗人的历史角色意识和社会角色意识,他们认清甚至承认自己在动作及其效果上的局限,所以更多地决定从精神追求、思想观念甚至语言应用上去潜移默化地影响世人。耿林莽喜欢就诗歌写作这一本职工作的伦理角度发表关于人格独立的看法或宣言。他说:“对于真正的诗人,不需要听从谁的指挥,更不肯根据什么‘指令或长官意志去写作,也毋需皈依时髦的创作方法或流派的任何‘主义去写作。”(耿林莽:《一诗一世界》)。笔者发现,每当他要强调这种独立人格的重要性时,他都会用“真正的诗人”这个带有强烈价值判断和自我激励的称呼。我们可以推断出,在他的评价体系里,肯定有伪诗人。判断诗人真伪的最重要标准不是其是否有才华,修辞是否漂亮,更不是名声有多大、地位有多高,而是他是否去迎合世俗价值观——比如阿谀威权统治,依附长官意志,跟从庸众论调,是否具有奴性精神和受虐性格,是否甘愿让自己的作品堕落为某种主义乃至某个报告的传声筒。真正的诗人会唾弃那些没有真正自我的文坛投机分子和投降派。对此间的分野,耿林莽有着火眼金睛。他辨得清,看得明,绝不含糊,绝不绥靖。

关于诗人的人格高度,耿林莽提出一个极为关键的问题:“站在我高度上面对风景,还是站在人类高度上面对大自然大宇宙的问题。”“站在人类高度上面对大自然大宇宙的”“我”无疑是“大我”或“超我”或“超大我”,与之相对的“我”则是“小我”。革命理想主义对理想人格的期许是由“小我”拓展为“大我”。“小我”指“个我”,“大我”指“大众”,这是一条由个人向社会拓展演进的人格发展路子。许多现代中国诗人包括艾青等的人格建设之路走的都是这个方向,其实没有脱离现实主义或功利主义的范畴。社会可以分野、分类,比如民主社会和专制社会,比如人类社会和动物社会等。而耿林莽把“大我”进一步扩大为“人类之我”和“宇宙之我”,即与“个我”相对的不是社会或大众,而是人类。人类意识强调的是整体性和人文性。耿林莽自承说,他的这个想法来自海子,因为海子曾提出人格有两种境界,即个人化与人类化。他当然跟海子一样,服膺后一种更广大的甚至是无限的或者说向着无限扩大的自我。其实,早在南宋,这种自我观就在中国出现,思想家陆象山无比豪迈地声称:“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从散文诗领域来说,这种自我观来自泰戈尔,在他的作品中,印度的泛神论即所谓“梵我合一”表现得最为深切、自然与本真。当诗人的自我成为“人类之我”和“宇宙之我”,与主宰宇宙的主神合二为一;那么,诗人必然因为对自我行为包括写作行为的难以完全把控而认可诗歌写作的神秘性。海子曾鼓吹甚至迷信这种神秘性,耿林莽则比较克制地承认这种神秘性。他曾开宗明义说“诗是一种谜”,诗人的灵感“往往有其‘偶然性以至神秘性的色彩。”(耿林莽:《诗是一种谜》)

布罗茨基所说的“精神自治”还包括思想自由。这也是耿林莽所钟爱并持守的。他注重诗人的思想建设。自古以来,人们普遍认为,抒情是诗歌的主要功能。耿林莽也认可这一点,甚至在归纳散文诗主要特点时,曾专门列出抒情性。他的一个重要观点是:“强调散文诗的抒情性是认定她诗性本质的必然结论。”但他不主张过分强调抒情性,否则会滑入“纯抒情”或抒情中心主义的泥沼。耿林莽说:“但对抒情似亦不能作孤立、片面、绝对化的理解。”(耿林莽:《我的散文诗之旅》)。这种“情感困境”会在两个向度上导致作品内容的失衡。一是“意”(主观)与“象”(客观)的失衡,即以“意”障“物”,太注重主观情感甚至情绪的发泄,缺乏对客观现实的关照、发现和发掘。他说“情是人与世界即客观事物接触后引发的一种‘感应和‘反应,离开了客观的‘事物,情便成为无源之虚了。”(耿林莽:《我的散文诗之旅》)。二是“意”之二维即“情”与“思”之间的失衡,即以“情”阻“思”,情感太丰富乃至满溢,会导致思维被挤兑、被抽空,从而思想贫乏乃至缺席。作为一个现代诗论家,耿林莽把握到了海德格尔关于思与诗的关系的精辟论述,即思、诗合一,思与诗同生同长、偕行偕成;因此,思即诗,无思即无诗。他曾激烈地说:“我一直认为,无思想的诗不过是一堆文字垃圾,即使外表华美,也仍是垃圾。”(耿林莽:《我的散文诗之旅》)

其实思想本身不等于价值,思想分左与中与右、进步与反动、浅薄与深刻。因此,更重要的是具体的思想内容及其品质。耿林莽所认可的是布罗茨基所弘扬的自由思想——不甘受人摆布命运,尤其不能出卖自己的灵魂。同时,他吸收了海德格尔的另一个关于“思”的精深见解,即“思(think)”比“思想(thought)”更有原创力,“思着的人(the thinking man)”比“思想者(thinker)”更有活力。所谓“思”,是动词,而且是及物动词,相当于思考、思虑、思索,其宾象是现实、社会、人生。鲁迅是最典型的海德格尔意义上的“思者”,他的文字凝结着“他对人生、对社会的深切关注”和深沉思考。因此,耿林莽概括《野草》的成就说:“思想与诗的高度结合,是《野草》成就的基石,也是散文诗生命力之所在,是我们向其学习的‘真经之所在吧。”(耿林莽:《〈野草〉:不朽的丰碑》)。这样的来自血淋淋的现实的活生生的思想还包括揭露黑暗、批判丑恶。耿林莽在《诗苑一枝花——漫话打油诗》一文中说:“针砭时弊,介入生活,对现实中不符国家人民利益的假恶丑现象,进行恰如其分的评议或讽刺,是漫画、相声、小品、杂文等形式所常涉笔的。在诗领域,打油诗或是最适宜的体裁吧。”如果说打油诗浑身是思想之刺,那么散文诗也不乏或者说应该具备这樣的讽刺性思想。

耿林莽特意从世界散文诗的伟大先驱波德莱尔和中国散文诗的伟大先驱鲁迅那里携取“辛辣”一词,与这种讽刺性挂钩。他说,波德莱尔的“诗和散文诗都具有鲜明的揭示、讽刺、抨击肮脏畸形的现实社会的艺术力量,如同雨果所说,给诗坛带来‘新的颤栗。鲁迅的《野草》被奉为散文诗史上的另一座丰碑,也由于他创造性地发展了波特莱尔‘辛辣说这一重要的文体特征。”(耿林莽:《散文诗是诗的延伸》)。诗歌不是也不应该仅仅是自我安慰与自我蒙骗的象牙塔,也可以是杂文那样的标枪和匕首,投向人性之丑和社会之恶。

关于散文诗作者的文化修养,耿林莽主张从古今中外所有的优秀作品中吸取养分,尤其是吸取那些适合于现代人表达现代感想的词汇和修辞。为此,他选取了许多作家作品,尤其是中国古代诗人的作品,细致入微地进行阐发,几乎是手把手地展示如何吸取古人成分的心得和窍门。

三、散文诗文体论:诗化散文——博采众文体之长,成就散文诗的高质量发展

文体论(stylistics)研究的是文章体裁的本质和規律。耿林莽通过对其他文体尤其是其他文体与散文诗之间的对比研究,知己知彼,然后分门别类地指出散文诗该从散文、小说、自由诗、古典诗等各种其他文体学习什么,注意什么,需要警惕什么,如何解决可能出现的问题等,为散文诗在众多老大文体中的“后来居上”“脱颖而出”,提出了许多规律性的说法。

首先,散文诗的语言不仅是诗性的,也应该是散文性的。在前面本体论中,笔者提到耿林莽的散文诗优于诗的前卫论调。他曾从诗歌语言规律的角度论证过,而且是对艾青的有关理论的扬弃。1939年4月,艾青在《广西日报》副刊《南方》上发表了《诗的散文美》一文,说:“我们嫌恶诗里面有那种丑陋的散文,不管它是有韵与否;我们却酷爱诗里面的那种美好的散文,而它常是首先就离弃了韵的羁绊的。”艾青提出诗的散文美,是为了打破以“韵”定诗的传统观念。他认为,韵不是诗歌美学质量的保障,相反,是羁绊;如何解除这种羁绊呢?要靠散文,当然是“美好的散文”,即要在诗歌文本中引入或营造散文美。此后,一直到死,艾青始终坚持诗歌的散文美主张,并反复申说。所谓散文美的一个标志是形象的丰富与生动,所以艾青判定好诗的标准是好形象而不是好音韵。他说:“任何好诗都是由于它所含有的形象而永垂不朽,却绝不会由于它有好音韵。”笔者以为,“散文诗”(prose poetry)中的“散文”(prose)一词既是名词又是形容词,意思是“散文的”“散文性的”,甚至是“散的”。与之相对的是“韵文”或“韵诗”(verse),而不是广义的或总体意义上的“诗”(poetry)。而艾青所极为不满的实质上是“韵诗”,他有把“韵诗”直接等同于“诗”的嫌疑。

散文美的另一个标志是口语的鲜活与灵动。在西方文化语境中,散文的定义包含这么一项内容,即“遵循口语的自然流动”。艾青可能是受到法国散文观念的影响,特别重视口语资源的引用与运用。正如论者所言:“艾青自称他所提倡的散文美是诗歌的口语美,实际是在探索白话文的诗歌语言。艾青是第一个将白话和诗的韵味结合起来探索的诗人。”(王向晖:《从艾青的诗谈新诗的散文美》)。艾青主张,诗的散文美可以通过诗的散文化来实践或实现。在中国现代诗歌史上,诗要不要散文化,是一个循环出现的命题。散文诗论家喻子涵说耿林莽“受前辈诗人闻一多和艾青的影响,提出散文诗的‘诗的散文美这个十分重要的诗学观。”(喻子涵:《耿林莽散文诗美学观略论》)。这个说法有问题。因为闻一多不仅不主张而且反对诗的散文化倾向,艾青提出“诗的散文美”针对的恰恰是闻一多。以闻一多为代表的新月诗派主张重新启用格律武器,收束新诗的散文化写法。要知道,在新诗的发轫期,胡适等开山鼻祖们都力争砸烂旧诗的格律桎梏,喊出“作诗如作文”“我手写我口”等口号。从某种程度上可以说,艾青是在旧论重提,回应“五四”时候的口号罢了。为了反对格律(尤其是韵法)的再度束缚,他没有吸取闻一多他们新诗格律化主张的历史性合理诉求,或者说没有汲取新诗草创期散文化导致的教训,如:“作诗如作文”可能导致诗歌结构的松散、气息的松弛、音韵的松垮,真的沦为散文,甚至连散文都不如。再如,“我手写我口”可能导致口语直接入诗,而且满篇皆口语,简陋、粗率、支吾,直至沦为口水诗。艾青未曾从闻一多那里学得对这些问题的足够警惕,也就没有提出解决方案。这可能是因为艾青头脑中没有强烈的散文诗概念,他觉得他的文字无论多么散文化,他写的还是诗。而散文诗历来都被归入散文,耿林莽主攻散文诗,所以对散文诗的散文化边界特别敏感,对口语诗的简单化、粗鄙化尤其警觉。他一方面服膺艾青及其诗论,另一方面发展、变革乃至超越了艾青的散文化主张,睿智地提出“化散文”的方案。散文化的要点是让诗变得像散文,以散文为主,其结果可能是诗被散文鸠占鹊巢、反客为主;化散文的宗旨是把散文的特点尤其是优点化为诗的营养,使诗更加健壮、丰满、灵活、舒张,以诗为主,其结果是让散文像糖或盐一样溶合于诗中,散文作为一种隐性资源,默默奉献给诗歌。对化散文的奥妙之处,耿林莽精彩描述道:“采取诗性语言和散文语言交替、混合使用的语言体制,并在并存性的巧妙结合中,逐渐形成了内在的、密切难分的整合关系,可以说是将散文纳入了诗,使散文诗在文体内涵具有诗的素质这一前提下,在语言构成上最大限度地发挥了诗的散文美这一美学优势”(耿林莽:《诗的散文美》)。在如此这般混合、结合、整合之后,诗歌文本中的散文元素变得视之无形而品之有味。

耿林莽认为,散文诗不仅要整合散文元素,还要融合小说元素,其最主要的是叙事,包括选择题材、细节设置和提炼情节等具体做法。叙事的优势正如口语,能够让散文诗接通广阔复杂丰富的现实生活,指向有血有肉有温度的生命体验,从而弥补散文诗单调单薄的惯有缺点。正是为了拯救染上内容贫血症的散文诗,在《散文诗:抒情与叙事的结合》一文中,他开门见山、一针见血地指出:“散文诗长于抒情而拙于叙事。一叙事往往干巴,冲淡了诗意。于是有人便绕着困难走,避开叙事,搞纯抒情,使若干散文诗染上内容空虚的贫血症,长此以往,将为读者所唾弃。”因此,他强烈主张“摸索一条自己独有的叙事与抒情相结合的路子”。稍稍了解当代诗歌史的人都知道,这“叙事与抒情相结合的路子”是1990年代后期大部分中国诗人竞相走的路子。有的人走得成功,是因为他们在通过叙事引入大量社会生活内容之后,充实了自己的文本;但也有许多人做得有点过,任由叙事成为诗歌文本的主要元素,抒情和思想反而退居其次,弄得像一篇微型小说,妄图以此来与小说竞争,真叫以己之短攻彼之长,不仅无法获胜,而且丧失诗歌的本来属性。对此,耿林莽高度警惕,他坦承并劝诫道:“散文诗的叙事能量,自不能与小说和报告文学等同。众多的人物组成和复杂情节的衍变发展往往超过了它的负荷能力。”同时,他也给出了可行性的解决方案,提出了四个原则性的要求,即“简约性”“隐约性”“跳跃性”和“抒情性”,并分别做了精当的解释。比如,关于“简约性”,他说:“在选择题材,提炼情节时,要注意简约,不要求全,不搞马拉松式的过程交代,不记流水账,而挑选关键的典型情节与细节,画龙点睛,以一当十。”

艾青为反对“韵诗”,而主张引入与之对立的散文的元素;耿林莽为反对“纯诗”,而主张引入诗歌之外的各种元素,不仅有散文的,还有小说的,甚至其他艺术的,从而使“诗”与“文”之间的界限模糊化(T.S.艾略特语),散文诗便产生、发展于这样的模糊地带,因此其内涵比“纯诗”更复杂,表达更多样,力量更强大。

四、结语

耿林莽以其对散文诗的高度责任心和使命感,善于抓住当前创作中的要害问题,提出了许多有利于提高散文诗创作质量的真知灼见,对创作者如何进行人格建设、思想打造和视野拓展,对如何打破不同文体的边界、糅合各种文体的优势、克服各种文体(包括分行诗)的缺陷,他都亮出了原则性立场和操作性方案;如果散文诗作者们都能认真领会、虔心实践,那么,中国的散文诗创作或许确实能像他所期冀的那样,成为文学版图中一个“顶天立地的,具有独立人格的男子汉”。

(作者单位:中国现代文学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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