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暗处的灯火

2023-07-25 05:23张鹏
百家评论 2023年3期
关键词:叙事人性青春

张鹏

内容提要:王宗坤的写作态度慢条斯理、谦恭和顺,如同一次漫长的促膝谈心。他的措辞新旧交融,雅俗共赏,他在叙事时以后撤和迂回的方式步步为营,以齐鲁方言的劲道与柔韧,抵抗靡靡之音中的陈词滥调和世故俗常。他把传统文化资源、方言俚语叙事、现代人文精神汇聚于一炉,为小说如何讲述齐鲁大地的新时代生活创造了新的文化典范。王宗坤是醉心于讲故事的作家,他那炉火纯青的叙事语言,无懈可击的悲喜剧情,伟大的人性光辉,是他小说风格化的重要精神旗帜。

关键词:王宗坤 青春 人性 时代 叙事

转型期的小说力求唤醒主人公心灵的内在濳隐,因为这是一个精神向度愈来愈向内转的时代,或者说,这是一个内心觉醒的时代。如何不断发觉和重新形塑一个内在的自我,不但是文学由来已久的心灵主题,也将会是二十一世纪未来人们不可回避的人生话题。物欲横流和消费主义、商业主义、拜金主义的兴起,人类似乎一直在和物质、消费、欲望达成某种心照不宣的默契,但这只是一个不可持续的暂且的外部现象,那个沉睡着的内在的自我总会苏醒过来。王宗坤的小说,其实一直在实现触及灵魂深处的自我苏醒和心灵建构。王宗坤小说最醒目的一个精神向度就是不断地向内开掘灵魂富矿并且探索自我的精神世界,他着力于叩问、厘定、辨析、深入現代人内心深处大相径庭的细微体验。王宗坤小说写作的一个重要路径就是对自我心灵的持续勘探,这对于深化主人公对自我的重新发现和重新建构人与世界的关系,都弥足珍贵。

五岳独尊,钟灵毓秀;泰岱送青,文采风流。古往今来,泰山文化孕育了文人墨客,各领风骚。新时代的万千气象和蓬勃朝气给文学的发展注入了源源不断的活力,小说家王宗坤立足于这片生生不息的热土,展现出不凡的才情与思力。早在2011年11月,王宗坤的中篇小说《普通话》获得第二届泰山文艺奖(文学创作奖),成为泰安市首位获得该领域奖项的作家。随后,短篇小说《鳗鱼》又于2018年10月获得山东省第四届泰山文艺奖。

王宗坤,汉族,生于1969年11月,山东泰安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十四届高研班学员。出版有长篇小说《极顶》《向上向下》《太阳的绳索》等五部,中短篇小说集《我是好人》《如此安静》等。在各类文学期刊发表中短篇小说九十余篇。其中《在黑暗中握手》《普通话》《月光在心中绽放》《采访范小叶》《小黄是头牛》《意外之外》《鳗鱼》《如此安静》《爱情也许曾经来过》《还债记》等多部作品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华文学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长江文艺·好小说》《中国年度小说》等选刊和选本转载。

一、青春记忆的打捞与展示

王宗坤的小说是青春岁月的有力证词,也是复杂人性的勘探掘进,更是光怪陆离的社会各个层面的巡礼与聚焦。他的小说写作既是在旁证人性的斑驳与渊深,也是在阐发生存哲学的现实困扰。他凭借厚积薄发的诗意升华、娓娓道来的叙事耐心,以及作品中人物命运演进的草蛇灰线伏脉千里,塑造了主人公曲折浩瀚的心灵图谱。能不能创造一个热气腾腾、活色生香的文学世界,很大的程度看作家的眼睛、耳朵、鼻子、舌头、手指是不是敏感的。王宗坤在作品里呈现出生机勃勃的各种丰富声音、绚丽色彩、异常味道和独特感觉。城市生活更多的是公共经验和间接体验,感情变得细腻并不容易,而王宗坤零距离的乡土生活提供的差异经验有可能让我们进入一个活跃的感官世界。作家感觉要落地生根,必须要在实际生活中找到土壤和资源,这不是完全虚构现场、编造情节和想象细节的,王宗坤的感觉更多地来自生活世界和土地本身。乡土不仅可以解放一个王宗坤的感官世界,更可以检验他的经验真实与否。

王宗坤的故事叙述能力给读者留下深刻印象。他在故事中回忆旧时光,展现新感悟。“讲故事这门艺术已是日薄西山,讲故事缓缓地隐退,变成某种古代遗风,这种叙事能力的衰退,和现代社会人们交流能力的丧失和经验的贬值密切相关”。a《太阳的绳索》的主人公是一群“中师生”,通过这样一个群体,反映了他们毕业走向社会二十年经历的命运沉浮和时代变迁。从中既可见个体的差异性,又可见群体的共通性,在个别与群体的联结对应中,折射出了时代精神,映照出了那一代人对理想的坚守,彰显了奋进不屈的人格魅力和人性之美。小说在弘扬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同时,给人以温暖、力量和希望。小说采用了回形针式的叙事结构。从主人公毕业二十年后写起,通过一场同学聚会引出几个主要人物,再多头并进讲述他们的爱情史、奋斗史、堕落史……他们有的做了官,有的发了财,有的入狱,有的始终未改初心,依旧坚守在教育一线。名声、利益、情感纠葛的闹剧交替上演……在纵横交织的人物关系图谱中,画出了“中师生”的悲喜愁怨和苦辣酸甜,也从这过渡性的“一代人”身上呈现出日新月异而又让人眼花缭乱无所适从的社会现实。这种回环往复的叙事方式避免了线性叙事的单调贫乏,又增强了故事情节的内在韧性,使得小说不仅好读而且耐读。小说塑造了余亮光、褚燕来、聂世兰、尤奋进、汤丽欣、“我”等多个性格鲜明的人物。精心勾画了这群中师生从少年到中年这二十年间截然不同的人生轨迹。在那个露珠一样的清亮年代,他们坚守着青春的梦想和激情。在社会这个大熔炉中,他们的命运在时代的裹挟之下,出现了诸多分叉。“我”始终坚守爱情理想,一直在寻觅心中那份最完美的爱。褚燕来为了圆梦,放弃留城指标,主动来到条件极为艰苦的湖区小学,惨遭了不幸,我们因此而错失,此后,褚燕来成了我一直追逐的梦境。聂世兰和尤奋进,得地域和际遇之先,一个走入仕途,一个踏入了商界,但他们很快就迷失在了其中。余亮光来自山区,毕业回到家乡后仍然执着地坚守着内心信念。余亮光是小说着力塑造的人物,是良知与正义的化身,在他身上体现着这个社会的良心。他是个至真至纯的人,一直执着于三尺讲台,他热爱这份事业,热爱自己的学生,也抵抗着身边的污浊。最后为了保留学校这片净土做了誓死抗争。这些人物无不具有吸引读者的人性魅力,构成了一幅生动典型的“中师生”人物群像。小说通过对人性、价值观、世界观的深入挖掘,在弘扬正能量、讴歌真善美的同时,也带给读者更多思考。小说文本充满诗意,语言干净利落,故事情节真切感人,是一部给人阅读快感和深刻感染力的长篇力作。知名作家张炜、徐则臣、贾梦玮、高洪雷专门撰写了推荐语,称赞该书为一部面向过去与未来的双向叙事之书,既葳蕤于大地,又翱翔于蓝天,是一部歌颂青春,高扬理想旗帜,弘扬正能量的精品力作。王宗坤借助小说重新解释世界,重新发现大千世界的运行法则和沉潜秘密,也就是说,小说家的文学使命,就是要打破现有世界的陈旧结论,进而寻找到另一崭新的精神领域并在这个领域里源源不断地提供新的生活认知体系,舒展精神的敏锐触觉,追问人性深处的谜底,这永远是小说写作的基本逻辑起点。用米兰·昆德拉的话说:“发现惟有小说才能发现的东西,乃是小说惟一的存在理由。一部小说,若不发现一点在它当时还未知的存在,那它就是一部不道德的小说。知识是小说的惟一道德。”b王宗坤的青春记忆小说是一代人的精神镜像。他笔下的青春时光,不仅是绚丽年华,也是刻骨铭心的心事,不仅常常泪流满面,也饱含生命的突围与觉悟。他的这类小说见证了一个作家的渐趋成熟和从容不迫。从感伤悲悯到痛定思痛,从笔锋犀利走向襟怀宽阔,王宗坤的小说写作已不再拘囿于个人的洞察省思,他开始转向对芸芸众生平凡世界的礼赞和共情,对日常生活肌理的经剖析解。他的小说文字,敛去了一切不平之鸣和冲天怨气,有着仁慈温厚的慈悲暖意,这种逐渐和解与不断饶恕,是对写作伦理富有超越性的艰难跋涉和不断升华。

王宗坤的青少年时在土里打过滚,体会过农民生活的艰辛,同时他由于学业成绩突出而考取师范学校跳出农门去城市中等师范学校读书工作。多年来积累了丰厚的生活经验。他对青春岁月的深情回眸使得他在很多小说中把叙事的基点定位在20世纪八九十年代齐鲁大地的农事、人事,校园趣事和学习生活。他的中篇小说《普通话》小说主人公就读的就是泰安师范学校,《普通话》是一首青春之旅的赞歌。一群刚从土得掉渣的乡村考取中专的青年被并不普通的“普通话”给纠结和磕绊住了,伴随着大部分人的抵触情绪,来自徂徕山区的郑红旗却坚决学习普通话,他不顾同学们的耻笑和刁难,一以贯之地坚持不分场合的练习是一种坚执和毅力。《纯洁》也是写师范生活的,这个题材也是由《普通话》引出来的,他写完《普通话》感到意犹未尽,忽然想到他们已经没有母校了就格外愕然,王宗坤说:“在目前拜金主义横行的这个时代我们尤其需要这样的坚守者。但是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在目前这个大背景下真正的坚守者已经寥寥无几,正因为这样文学才要呼唤和歌颂坚守者,我认为文学在某种程度上就是要通过形象来表现人生的向往与不可能”。评论家赵月斌说:“《普通话》这篇小说读起来如一首挽歌。就像大家都曾操练过的普通话那样,对普通话的坚持与放弃正象征了人们对待生活的态度,要么做生活的影子,要么做生活的同谋,要么不识时务地做你自己,其结果显而易见,如果你不与时俱进,只能被时代抛弃,你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庸才、失败者”。《普通话》未必单是歌颂人的坚守,它的意义在于挑战了当下最为通行的价值观念,它让我们看到所谓落后与进步绝不止于GDP的高低、不止于是否与世界接轨。宗坤兄所发现的恰是被发展的洪流所吞没的那片脆弱的心脏地带,信念、良知、操守等等都被疯狂的欲望浸泡、萎缩,我们再也没有一块可以发出天问的高地。所以我认为王宗坤的文学表达已经找准了时代的根脉,接下去要做的就是这让根脉更壮大。

王宗坤的小说《蔷薇色的少年》书写了身为教育局党委副书记的“我”在一次会议上认出了在台上发言的教授——师范同学叶昌华,由此勾起了对过往的回忆:上学时候的叶昌华便特立独行,在校期间曾公然顶撞教导主任,并当众揭穿班级评优的暗箱操作。结识之后,叶昌华将“我”视作知己,并在毕业之际将两本日记送给了“我”,理由是他觉得“我”文笔好,并在“我”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再次相遇,此时的叶昌华已经成为可以和市委书记谈笑风生的大人物,而“我”也想起了应该归还之前获赠的笔记。但再次相会的体验却并不美妙,叶昌华始终认为“我”是有所求才去找他的,因而便将老友相会变成了纯粹的社交,而我也体会到二人之间的隔阂,并在将日记归还之后彻底意识到两个人已经站到了不同的河流之中,再也不可能进行那种没有烟火气的交流。“愿你出走半生,归来仍是少年”是美好期望,现实是人总在不断“成熟”,再不是当年模样。

对脚下土地的认识使王宗坤的小说不再天马行空,而只是如作家史铁生说的那样,是一个匍匐大地的记录者。乡村保存着中国人一以贯之的伦理、情结、血缘、亲情和这种历久弥新的传统,找到自身的自我定位和精神来源的依据。王宗坤的民族精神书写有了着落、寄托和安息的地方,那也是他该有的守望,他的文学创作研究乡土,从乡土出发,也就能够理解或预见中国人深层的东西。把这些东西写出来,文学才能具有魅力,也必然具有影响力和辐射力。

二、芸芸众生的扫描与透视

王宗坤的小说创作,立足于社会转型期的民众生活场域,以写实主义的笔触对形形色色的人物形象进行生存扫描和灵魂透视,他对底层人物的生存真相进行展示和叩问。“我一直是以敌对的态度看待现实的,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内心的愤怒渐渐平息,我开始意识到一位真正的作家所寻找的是真理,是一种排斥道德判断的真理。作家的使命不是发泄,不是控诉或者揭露,他应该向人们展示高尚,这里所说的高尚不是那种单纯的美好,而是对一切事物理解之后的超然,对善与恶一视同仁,用同情的目光看待世界。”c2023年,《人民文学》第2期刊发了王宗坤中篇小说《长路无尽》。作品结构精妙,由许淑云的烦恼牵出高连方的艰难,又连带出叶绍东的困境,三翻四抖,层层叠加,最后实现了高连方恶婆婆和叶绍东无情郎最初人设的大反转,展现百姓生活画卷。通篇线索清晰,人物鲜明,情节曲折,是一篇洋溢着温情与爱的好作品。赵月斌说:“伟大的作品之所以伟大,是因为它必要追求诗意、梦想,它必要与物欲、流俗相抗衡,它不单要给我们以美好的人性,还要让我们感知似有还无的神性。也就是说,伟大作品应该是在我们心灵中架起的天梯,即使它无法带来什么,无法兑现什么,但至少它承载了无限的可能性,它让人类的视域更宽广”。从乡村到都市,从爱好文学的少年到专业写作者,王宗坤以其真诚的笔触,为读者奉献了《向上向下》《新闻部主任》《我是好人》等诸多优秀作品。他的作品也被业内认为“字里行间激荡着济世匡时、抑恶扬善的悲悯情怀”。从《向上向下》《新闻部主任》到《我是好人》,王宗坤的小说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写农村生活的,一类是写城市生活的,其中一部分被评论界称为官场小说,尤其是长篇小说《向上向下》的出版。王宗坤在作品中更多地是为内心写作,为灵魂写照,用真诚与这个博大的世界进行交流对话。读王宗坤作品,总感觉他更关注的是人的命运、生存和情感。王宗坤的官场小说创作着重的是人物命运的波诡云谲与人生的阴晴不定,是沉溺于生活泥潭中的人性的挣扎,是一种无奈的堕落与无望的抵抗。文学是一项向内的事业。他的小说首先会帮助人认识自我、完善自我,能帮你更明确地认识自己、认识世界,会让你由懵懂回归清晰,由感性回归理性,由绚烂回归平淡。一个真正爱文学的人,最终会沉静下来,宽容地看待这个世界,同时也会轻易地被感动,甚至会为一个陌生人的一句客套话而泪流满面,会为自己的每一个善举而激越无比,文学锻造了人心,涤荡了心灵,当一个文学从业者变得越来越单纯,活得越来越简单,他才算踏上了文学的正途。“在人民伦理的大叙事中,历史的沉重脚步夹带个人生命,叙事呢喃看起来围绕个人命运,实际让民族、国家、历史目的变得比个人命运更为重要。自由伦理的个体叙事只是个体生命的叹息或想象,某一个人活过的生命痕印或经历的人生变故。人民伦理的大叙事的教化是动员,是规范个人的生命感觉,自由伦理的个体叙事的教化是抱慰,是伸展个人的生命感觉”。d近年来王宗坤深刻认识到了阅读是寫作的真正源头,也深切认识到自身学养的缺陷,阅读的时间已基本大于写作的时间,如何讲好中国故事,如何讲出属于自己的独特故事。这是他一直以来的奋斗目标。王宗坤的小说写作,思力醇厚而不剑走偏锋,幽默诙谐而不乏庄重深沉。王宗坤的小说不仅展示现实,也虚构和想象一种现实,并通过不断梳理和厘定小说文本与现实世界错综复杂的多维关系,书写今日的文学城乡世界。他笔下那些小说人物的世界,那些坎坷与磨难、伤痛与悲戚、温馨与冷酷、良善与霸蛮、滑稽与荒诞、存在与虚无交相辉映的生活表象,是关于底层经验的粗粝陈述,也是他向外部世界讲述山东经验和地级市人际生态的一种方式。他以简单、直接的写作伦理学,使我们对内心悸动、现实本貌甚至小说文本本身都有了颠覆性的认识。他用直抵人心的方式,证明了二律背反依然是这个世界不可忽视的决定性力量。今天的小说大规模地进入欲望叙事后有一个倾向,那就是精神中有重量那部分往往被轻如鸿毛。在一个崇尚精神轻盈、不愿心忧天下的时代,王宗坤重新写出了沉重和粗粝的东西,写出在这个时代里精神的重心、心灵的分量,就值得读者倍感敬佩。从某种意义上说,王宗坤写出了许多有重量的心灵体悟,有些场面甚至用的是很魔幻的方式来写的,但我们还是能在阅读中感受到一种坚定、执着、弘毅、超拔的人格力量。尤其是在他的文本中,看到的是一颗心灵巨大的力量和体量。这种由心发出的力量和质地构成了一个更大的精神世界,人只有活在这样的精神世界里才是有意义的。

三、人性世界的勘探与反诘

转型期社会生活中人性展开的过程,权力异化导致的人性变异和灵魂扭曲,是王宗坤小说介入现实世界的独特视角。他悉心关注城市的各色人物在物欲横流的经济大潮中载沉载浮的人生流向和无可奈何的随波逐流,情欲的泛滥伴随着人际关系的嬗变和婚姻状况的飘摇,一幅城市知识分子的心灵图景跃然纸上。中篇小说《迷醉》表现的是高等学校知识分子扎堆的地方围绕科研经费、职称评审、干部提拔、知识分子内卷和躺平的光怪陆离的世态人心的书写。唐小龙是一个一心向学的植物防疫方向的专业技术人员,大学教授,他痴迷于科研而不谙人情世故。妻子郁文通过出轨常务副市长迟忠澜而获取名利他却浑然不觉。而植物环保学院院长周志民却是典型的学术官僚,他长袖善舞,功名利禄一网打尽,欺上瞒下,套取国家科研经费自肥,最终锒铛入狱身败名裂。郁文是个从政的知识分子女性,他看不起默默无闻只知道一心一意搞科研的丈夫唐小龙,她出轨常务副市长迟忠澜进而获得了软件开发科研项目巨大额度经费报酬,同时也为丈夫的仕途铺平道路。她是典型的权色交易的积极主动参与者和获利者。象牙塔里的腐败与社会上的腐败相互渗透,知识与权力、资本犬牙交错,王宗坤犀利的目光直指高等教育目前的弊病,可谓入骨三分。

《孪生兄弟》是王宗坤立足于城乡接合部的底层叙事。主人公是一个农村小青年白方兴,他在十五岁的时候因为被初中的同班同学揭发出了自己不是父母的亲生儿子而辍学离家出走,先后在李记烧饼铺、维达汽车修理厂和真如意饭店干过临时工,后来邂逅了一个叫许岚的星级酒店迎宾并把她带回自己打工的酒店。酒店老板垂涎许岚的美色并使其怀孕,酒店老板之后抛弃了她。白方兴并不嫌弃身怀六甲的许岚,结了婚并且领着她和刚刚出生的女婴回到墨镇。可是,自己的养父因为与村里的恶霸、治保主任发生纠纷活活气死。他自感报仇无望,开了家网吧暂时生存栖身。可是,恶霸的儿子却设计陷害,并想霸占许岚,被许岚用一次性筷子戳瞎了右眼。恶霸一家包揽诉讼买通律师,许岚被判处有期徒刑十年附带民事赔偿12万元,陷入冤狱。最后,养母告诉了白方兴真实身世,白方兴去敬老院寻找亲生父亲,才知道原来酒店的老板、让许岚怀孕的苏昌竟然就是自己的孪生兄弟。自己刚刚见到亲生父亲,却被警察抓走,因为孪生兄弟长相酷似一个人。在这篇小说中,底层的艰辛生活,乡村治理中法制的缺席和村霸的横行霸道跃然纸上。当然小说最后充满了赎罪意识:“意识到这一点我反而镇定了很多,我想我的孪生哥哥是有罪的,他杀了人玩了这么多女人欠了这么多钱,就让我来替他赎罪吧!”白方兴的个人经历过于富有戏剧性,也让小说带上了传奇色彩和戏剧因素。他作为一个乡村少年,凝聚了一代农村青年的集体记忆和全体思想,发财致富、追求爱情、爱慕城市,都是一种集体无意识的自然心理投射。

按照法国社会学家莫里斯·哈布瓦赫的研究:“集体记忆不是一个既定的概念,而是一个社会建构的概念。它也不是某种神秘的群体思想,尽管集体记忆是在一个由人们构成的聚合体中存续着,并且从其基础中汲取力量,但也只是作为群体成员的个体进行记忆。有多少个人就应该有多少种集体记忆,尤其是文学中的集体记忆,它更不应该是由社会机制来存储和解释的,而是要被个人记忆所照亮。”e王宗坤在进行叙事时秉承着一种超越了善恶的人类意识、人文关怀和超然物外。“叙事伦理是超越善恶的,作者拒绝在小说中进行任何道德审判,因为艺术中的道德美是极其容易消失的”。f乡村少年的心灵图谱是自然而然的建构过程,社会转型期城乡接合部的道德受制于特定社会环境的囿限。乡村的社会生活中,乡土性的传统文化和人际关系,在二十一世纪面临新的考验。费孝通认为:“从基层上看去,中国社会是乡土性的。”g乡村社会与血缘、地缘紧密相连,人情世故和礼尚往来占据了生活其间的每一个个体的日常生活。熟人社会的潜规则取代了法治社会的契约精神。白方兴游走在转型期社会的城乡接合部,在民俗、法制、世故、纠纷、情爱、伦常之间不断遭遇二律背反,深刻体验到了人性的悖谬。王宗坤的叙事伦理中,不时闪现出关心底层民瘼的人间情怀。“他不只是聆听时代主导的、公认的、响亮的声音(不论它是官方的还是非官方的),而且也聆听那微弱的声音和观念。”h王宗坤娓娓道来的故事中,情节独异、个性饱满、哲思不凡。他的语言率性狂放,民间色彩原汁原味;他的叙事既玲珑又绵密,既出人意料又稳妥熨帖;他的伦理观价值观,有民胞物与之想,无善恶贵贱之差别,王宗坤以猎奇心、共情心、未泯童心,冷视一切,也宽恕一切。他对颟顸、粗鄙、狂妄等等人性的洞察,见微知著,入骨三分。那个在物欲横流中建构起来的理想乌托邦,慢慢扭曲、异化、倾颓,变成一堆残垣断壁,王宗坤的记录既有春秋笔法而又纤毫毕现。他以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表现力和裁判力,为生存忧患与时代浮世绘留存了一份重要的文学档案和精神秘史。“经验和故事,身体和欲望,可以看作是这十几年来小说的两对关键词。催生它们蓬勃发展的潜在力量正是消费社会的兴起,但是这样的写作开始面临根本的困境是二十世纪的小说革命,是把作家的眼光从外在的世界转向人类的内心,通过对自我的内心生活进行细致探究来寻找新的方向。”i假如今日的小说不再探究人类心灵的内在图景,也不再对人类的精神提出新的想象,那么小说存在的意义在哪里?换句话说,越过经验和欲望的丛林,小说还有可能对存在发言,与灵魂对话吗? 王宗坤对此审慎思索,并用小说文本给予答复和回应。

四、生态文明的观照与深思

王宗坤生活、学习、写作的城市泰安,山城相依,自然生态良好,这离不开一代又一代造林员、护林员地努力工作和倾情奉献。在建设社会主义生态文明的当代语境下,王宗坤的小说创作也及时地转向了生态文明的观照与思考。习近平总书记指出:“建设美丽家园是人类的共同梦想。面对生态环境挑战,人类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命运共同体,没有哪个国家能独善其身。加快构筑尊崇自然、绿色发展的生态体系”。《极顶》讲述的故事围绕泰山的生态文明建设展开,禹奕泽从林校毕业后,阴差阳错地子继父业成了“林二代”,但他当时并没有真正理解当年“造林人”“营林人”艰苦卓绝、绿化泰山的献身精神。作为副区长秘书的“仕途”遇挫之后,他经过努力,重新回到自己曾任过办公室主任的泰山碧峰管理区。这个单位管理着泰山东麓最大一片山林,多达三万多亩。面对工作上“迁坟”等巨大困难压力以及生活中夫妻之情的疏离,面对屹立在东方25亿年的这座文化圣山,面对祖父辈几代人为这座大山所作出的努力,在父亲的朋友,身家千万却依然退回山林相守的“老炮台”的潜移默化影响下,重新回来的禹奕泽,以泰山之子的朴实情怀融入了舒云谷,参透到了“为泰山”向死而生的文化内涵与人生真谛,读懂了泰山人文历史文化这部底蕴丰厚的大书,真正体会到“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这一科学论断的深刻内涵;认识到人与自然、生态环境与人类生存之间的血脉联系。逐渐走向成熟,成为有担当,有能力、有创新意识的新一代泰山林业人。小说内容精彩,借鹰而生,狼口夺命,泰山宝光……一个个传奇故事;防火演練,开辟驴友专线,不遗余力地救治患有“癌症”的松树,在峭壁上架设环线天路……一项项骄人的业绩;迁坟,搭救驴友,与闯入者斗智斗勇,与心术不正的上司周旋缠斗……一幕幕扣人心弦的场面。亲情的审视,人性的叩问,临终的关怀,自我的寻找,灵魂的救赎,官场的探幽,文化的价值……小说依托泰山深厚的自然与文化背景,在回眸历史中检视我们新时代的印迹,将历史与当下做有机结合,以主要人物身上所肩负的历史使命,现实责任,爱恨纠葛来诠释美好的情感,赞美人性中的善良与真诚,勇敢与坚韧。作品不仅展示着山川自然千古以来对人文精神的浸染熏陶和哺育,也表现着人对山林的保护、信仰,还有对自我精神的升华和追求;同时它也是一部树立新时代中国共产党人良好形象的现实主义小说,诠释了新形势下共产党人怎样为人民服务,树立怎样政绩观的新课题。《极顶》仰望泰山,叙事与状物同在,诗意与灵性兼具,温暖所有迷茫的生命,参悟人生真谛的认知与思想。“我之所谓郑重,实即自觉地听其生命之自然流行,求其自然合理耳。郑重即是将全副精神照顾当下,如儿童之能将生活放在当下,无前无后,一心一意,绝不知道回头反看,一味听从于生命之自然的发挥。”j禹奕泽,以泰山之子的朴实情怀融入了舒云谷,他的人生与泰山生态文明建设息息相关。王宗坤在作品中塑造了一个投身于绿水青山建设的自然之子的形象,填补了山东近年来生态文明题材小说的空白。泰山山脉的人文景观、社会生活为他提供了大量的创作素材。厚重的文化积淀和淳朴的民风民俗,给王宗坤的创作展示了一个全新的、更加广阔的空间,而他也不失时机地、紧紧地把这个宝贵题材资源抓住了。

王宗坤的写作态度慢条斯理、谦恭和顺,如同一次漫长的促膝谈心。他的措辞新旧交融,雅俗共赏,他在叙事时以后撤和迂回的方式步步为营,以齐鲁方言的劲道与柔韧,抵抗靡靡之音中的陈词滥调和世故俗常。经由他的娓娓道来般的讲述,市井细民的琐屑,皆有了情致和理趣;芸芸众生的俗世人生,亦隐含着意义和深情;他对日常世界的直视无碍,更是曲径通幽,急管繁弦。他的小说写作有着宋元话本式的传统结构,骨子里却也氤氲流淌着先锋文学的精神底蕴。他把传统文化资源、方言俚语叙事、现代人文精神汇聚于一炉,为小说如何讲述齐鲁大地的新时代生活创造了新的文化典范。王宗坤是醉心于讲故事的作家,他那炉火纯青的叙事语言,无懈可击的悲喜剧情,伟大的人性光辉,是他小说风格化的重要精神旗帜。王宗坤直面成长过程中的创伤记忆,深入反诘人性的现实困境,一次次在小说主人公个体生命的锥心痛苦中,向我们一字一句讲述负重的灵魂如何突围并且艰难前行。他回忆了一个时代的美好与遗憾,热情与薄凉。被拒绝和斥责的欲望,被错待和误会的善良,不了了之的绵绵爱意和深情,难以言表的歉疚和不安,不过都是青春散场之后的袅袅余音。青春的时代杳如黄鹤,唯有爱和宽恕才能救赎自己的灵魂。王宗坤的小说,精神结构深邃缜密、质感丰盈。他对现实世界的细心观察,热忱而冷静,既能心怀忧愤却又运笔飘逸。他塑造的人物不断地走向城市,又不断地返回乡场,在出走与回归的波折迂回中,王宗坤审视了一代人浩茫的心事,也由此建构起了一种不屈不挠的生存意志和精神底气。他决意为日益涣散但还未彻底迷惘的人类精神作证,同时也创造了一种正义的叙事伦理并使之持续回旋。

鲁迅先生曾经说过:“文艺是国民精神所发出的火光,也是引导国民精神的前途灯光”,任何文学创作,某种意义上讲,都是在幽暗中点燃灯火,以此温暖人心,照亮前程。王宗坤无论在进行青春记忆的打捞与展示,还是对芸芸众生的扫描与透视,对人性世界的勘探与反诘,还是在生态文明的观照与深思中,都身体力行地发光发热,手擎灯火。这也暗合了与其诅咒黑暗,不如让自己闪闪发光、熠熠生辉的至简大道。

注释:

a[德]瓦尔特·本雅明:《讲故事的人》,《本雅明文选》,张耀平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296页。

b[捷克]米兰·昆德拉:《小说的艺术》,董强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年版,第7页。

c余华:《为内心写作·灵魂饭》,南海出版公司2002年版,第222页。

d刘小枫:《沉重的肉身·引子》,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7页。

e[法]莫里斯·哈布瓦赫:《论集体记忆》,毕然、郭金华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39—40页。

f[美]苏珊·桑塔格:《反对阐释》,程巍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年版,第63页。

g费孝通:《乡土中国》,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65页。

h转引自刘再复:《放逐诸神·文论提纲和文学史重评》,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90页。

i[捷克]米兰·昆德拉《小说的艺术》,董强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年版,第32页。

j梁漱溟:《人生的省悟》,百花文艺出版社2005年版,第63頁。

(作者单位:泰山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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