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风
老万是我的舅舅。
我的外公、外婆相继过世,那时候的万舅还不足十岁,于是,随我母亲落户到俺们村里。我记得,万舅习惯端着饭筐蹲在大街上吃饭。万舅的饭筐里盛着几块红薯、几个红薯面窝窝头,还有炒的红薯丝。总之,万舅的饭筐里除了红薯还是红薯。直至我的哥哥娶过媳妇,万舅觉得一个锅里吃饭不太方便,搭了个茅庵分开另过了。
万舅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主,闲来喜欢在松软的垡头地与别人摔跤。没承想,歪打正着,摔跤的技能被生产队派上了用场。
生产队时期,凭工分分口粮,青壮劳动力每天十个工分,而刚参加劳动的毛头小伙子与妇女的工分差不多,仅有六个工分,俗称“半劳力”。随着年龄、力气的增长,逐渐步入青壮劳动力的行列。如何验证小伙子是否有了力气呢?就是过万舅的十指关——摔跤。
万舅的摔跤是一年一度的好戏,虽不敲锣打鼓,但社员们前呼后拥,说说笑笑,也足够热闹了。万舅,五短身材,光光头,光着脊梁,下身穿一条刚过膝盖的短裤,他朝毛头小伙子喝道:“是骡子是马牵出来遛遛!”
小伙子一个箭步扑向万舅,万舅运足气,牛抵头一样与小伙子斗在一处。有时,小伙子被万舅掀翻在地,万舅得胜的猫儿雄似虎,扬扬自得:“你跟老家伙斗,恐怕还得吃二年的咸盐!”有时,万舅被小伙子扑通掀翻,灰溜溜地站起身来,一脸窘态:“没料到,这孩子有了这般大的力气!”
万舅摔倒在地并没有博得社员们的同情,很多人拍着巴掌说笑话:“摔死了吃牛肉!”
我的母亲听不得刺耳的话,站出来为万舅打抱不平。众人反击母亲:“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你管什么闲事?”母亲一肚子气,回到家里指责万舅:“摔跤出风头,你图的什么?”
万舅不说话,埋头吃着红薯。
我的哥哥刚参加劳动,却迟迟过不了万舅的十指关。我的母亲找到万舅:“你就不能放孩子一马吗?”
万舅眼睛瞪得溜圆:“不能因为孩子的工分,亏了我这一身力气!”
万舅摔跤唯一的报酬,就是能与村干部们坐在一起喝点儿小酒了。八月十五,庆贺丰年,社员们聚在一起喝酒吃菜,说说笑笑。村干部们则坐在清净的小屋子里,喝着酒聊着生产队的事情,看上去,档次比社员们高出那么一點点。生产队长突发奇想,说:“把老万请进来!”万舅搓着手,哈着腰,全无了摔跤时的精神,显得有些拘束。接下来,村干部轮番给万舅敬酒。万舅吃惯了红薯,有些贪杯,一来二去,喝多了。驻队干部老段给万舅敬酒时,万舅摆着手说:“我不能再喝了!”
“什么?别人的酒喝得,为什么我的酒喝不得?”老段虎着脸,责问。
万舅解释:“不是我不喝,是确实喝不下去了!”
村干部劝解万舅:“别人的酒不喝倒还罢了,老段是公社干部,为了咱生产队的事情费心费力,无论怎样也得喝下去!”
万舅龇牙咧嘴地勉强把老段的酒喝了下去,没想到,老段又端起一杯酒来,说是一条腿不能走路,必须得喝下双杯酒。万舅摇摇头:“确实喝不得了,我再喝我是龟孙!”
老段较劲儿,挺直脖颈说道:“你不喝我是王八!”
言罢,老段端起一杯酒朝万舅的脸上泼去。
万舅抹去脸面的酒水,说道:“老段,你就这么看不起我啊!”
老段怒气不休:“你不就是摔跤的二百五吗?你觉得你是谁啊?”
“老段……老段……”万舅指着老段,泪流满面。
万舅辞世近四十年,我对万舅的记忆已不多,唯有那次喝酒的事烙印在我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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