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轩
昔日君王,兵败寄寓邻国;虎口救美,引发忘年之恋;
绝色少女,芳心可可频示爱;大义英雄,顾全大局认义女;
拱手让爱,功成身退做野鹤;香魂消逝,坟冢处处诉深情!
诗曰:
嫩寒初褪雨初晴,人逐东风马足轻。
天际孤城烟外暗,云间双塔日边明。
未谙习俗人争笑,乍听侏离我亦惊。
珍重碧鸡山上月,相随万里更多情。
此作名为《初到滇池》,作者是个元朝官员,姓李名京,官至吏部侍郎,善诗文,其《云南志略》为后世记述云南事略所本。李京却不知,早在他观瞻滇池之前二百二十一年,便有一位奢遮人物,就站在相同位置,发出一声慨叹,引发出一段绝世情缘来。
看官,这位奢遮人物不是别人,乃十一世纪中叶威震天南的侬部领袖侬智高。
公元1052年,即北宋仁宗皇祐四年,侬部领袖侬智高不堪北宋和交趾合围,奋然起兵,起事后一路东征攻宋,连克州城,势如破竹。宋仁宗大惊,急诏名将狄青统军二十万南下征讨。侬军兵少不支,待侬智高重伤坠马,愈发军心大沮,终于全线溃败。侬智高得黄彪等将士奋死护送,改名高智南,避入大理国保全了性命。因其武艺高强,大理相国之子高升泰和皇子段正泰仰慕其侠义,拜为义父。
公元1063年,大理奸臣杨允贤叛乱,诓骗黄彪诸将为前锋,进攻都城。高升泰时任大将军平叛,请义父侬智高去招请黄彪诸将反正,杨允贤遂败,但高升泰为铲除异己,将黄彪等处死。侬智高悲痛欲绝,与高升泰恩断义绝,从此隐居在鄯阐府段正泰的映山红庄里。
这映山红庄本名段家庄,只因庄子后山遍是杜鹃花,映山红遍,故名映山红庄。
月缺月圆,不觉已是春秋几度,到了公元1080年,便是大理上德帝广安四年。这年三月末的一日午后,侬智高独自从映山红庄漫步来到滇池湖畔,在堤岸上举目远眺,将浩渺的五百里滇池尽收眼底。
其时春光烂漫,花香醉人。滇池西岸乃碧鸡山,相传古时有凤凰停歇,见者不识,呼为碧鸡,由此得名。鄯阐侯高家正在山上大兴土木,修建亭台楼阁。相国高智升平定杨允贤之乱后,由岳侯晋封鄯阐侯,食邑户地由滇池南巨桥扩及全鄯阐府。其子高升泰自少年入仕以来,一路建功立业,在朝中炙手可热。
侬智高早知高升泰才智过人,只是这个昔日的义子心狠手辣,侬智高不愿与之为伍。
侬智高慨叹一声,转向东北,那里可抄近道回庄。他正待寻路,突然从那山坳处传来了女子的惊惧尖叫!
侬智高一凛,急施展轻功往那山坡飞过去,数个起落便已掠到那山坳处的一株大树后,张眼望时,不觉大吃一惊!
原来山坳口处赫然有一只斑斓老虎,正朝一块巨岩逼将过去。那巨岩之后,躲着两个女子,一个是妙龄少女,另一个三十上下。
那老虎体躯庞大,棕黄皮毛,深褐斑纹,身后拖着一根钢鞭似的尾巴,十分威猛。那年纪大的女子手持一根枯树枝,拼命挥舞,欲阻止老虎近前,那少女则从地上拾起石子,朝那老虎投掷。那老虎张开血盆大口,一声咆哮,如炸雷霹雳般声震林梢,两只前爪在地上一按,跃起身来,向那两个女子扑去。那两个女子心知大限已至,都是尖叫一声,闭目待毙。
侬智高眼见事态危急,双臂一振,飞身跃起,人未落地,右手已抓住了老虎尾巴,随即一个千斤坠,奋力一扯。老虎正自发力前扑,被侬智高巨力反扯,虎躯在空中一顿,倒落在地,激起一大团沙尘。
那老虎吃了大亏,狂嗥一声,反身大口往侬智高手腕咬去。侬智高左手倏出,“啪”的一掌,正击在老虎的天灵盖上。老虎吃痛,凶性大发,又一声狂嗥,陡地人立起来,半空中张开满口獠牙,两只前爪锐利如钩,当头照面扑将下来。
侬智高身形略转,让过老虎这一扑,再一声断喝,双掌齐出,啪啪两声闷响,左掌击中虎腹,右掌击中虎胸。侬智高这双掌使足了十成力道,足可开碑裂石,猛虎虽是皮坚骨硬,却也经受不起,登时七孔都流出血来,摔落在巨石上,四肢挣了几下,便一动不动了。
侬智高见猛虎死去,舒了口气,转头看那两个女子,温言道:“二位娘子受惊了,可曾受伤么?”
二女仍是闭着眼睛不敢动弹。侬智高知她两个惊魂未定,微微一笑道:“这老虎已是一只死大虫,二位娘子无须再怕。”
二女听说,方才睁眼,看见死老虎,吁了一口气。那年纪大的上前去搀那妙龄少女起身。
那少女起得身来,见救己之人宽额阔面,双眉如峰,凛凛生威,更是大起敬意,当下敛衽谢道:“义士救命的天大恩德,小女子永铭不忘!”双膝一曲,便要跪下磕头,突然秀眉一蹙,足下打个趔趄,惊道,“可是我的脚断了么?”
那年纪大的俯下身细细察看,回道:“小主勿忧,脚好好的哩。”侬智高便知这少女崴了脚,又见她足蹬一双绣花靴子,左右靴头各绣了一朵鲜艳的粉红色凤仙花,不禁心中一怔。
侬智高道:“小娘子崴了脚,关节脱位,若信得过老夫,我可帮着推拿正骨复位,免得落下后患。”
年纪大的仆妇面有难色,那少女却无半分犹豫,应道:“小女子的性命是恩公所救,如何信不过?”
侬智高这时近在少女身前,闻其说话吐气如兰,注目端详时,不觉心头怦然大跳。
原来面前这少女十六七岁,美逾天仙!
侬智高曾是称王稱帝之人,当年身边也不乏秀女妃嫔,然与这绝色少女一比,无不远逊。只见这少女头戴爨家饰帽,左侧垂着一束雪白绦穗,身穿白色襦裙,大红坎肩,系着一条绣花围腰,生的是秀眉凤目,明眸皓齿,琼鼻樱唇,桃腮如花,肤白胜雪,一张俏脸如花似玉,姿容绝代。
侬智高迅觉失态,急忙收摄心念,教仆妇扶少女寻块石头坐下,为要分少女的心,免她关注足上的痛楚,便问:“二位娘子是哪里人氏?”
那少女恭恭敬敬答道:“小女子姓郑,名凤仙。这个是全义嫂,我们是本地金凤庄上人氏。”
侬智高一听郑凤仙和金凤庄,登时恍然道:“果然是了,无怪我见了鞋上绣花会觉亲近!”
他适才不只觉得这少女美极,更生发出莫名的亲近感,初时还道是这少女太过美丽的缘故,此刻方知,这少女便是自己十七年前救的那个女婴。
侬智高心头一热,当年救人之事随即浮上心头。
那日,映山红庄管家丘池到城中办货,回来说起鄯阐城外有军马过境,听说是特磨关杨都督所部。侬智高听了,心中油然起了思念。
当年大理朝廷收留侬智高时附有条件,便是黄彪等亲将须得与侬智高分开,十年里不得相见,防止侬智高坐大,形成国中之国。无奈之下,黄彪诸将只得去投靠特磨关都督杨朝义。侬智高主仆这些年里依照大理朝廷的约定,并不通音信,屈指算来已有九年半,约期将届。偏在此时,杨朝义大军来到,不由勾起了侬智高对故将的思念。段正泰看在眼里,便向义父进言道:“大人不若化装前往校场一瞥,并不相认,聊解相思之苦。”侬智高遂扮作个乡兵,往西校场来。
然侬智高到时,已无军马旗幡,询问街坊,回道兵马已经开拔往京城去了。侬智高怅然若失,待要回庄,却见一阵风起,道旁飘出酒招子来。侬智高打眼一望,只见一座酒楼临街而立,雕檐外挂了面匾额,写着“醉仙楼”三个金色大字。其时侬智高心情悒悒,正欲饮酒消愁,于是大步上前去。
酒楼大门挂了道帘子,侬智高正待掀开,门边忽然闪出酒楼主人家来,慌忙拦道:“军爷且慢,小人的店给个贵人包下,今日不做营生了。”
侬智高听说,只得怏怏转身。恰就在此时,酒楼里突然传来一声女子的惊呼!
侬智高闻声一惊,喝问店主人道:“里头甚事古怪?”
店主人一脸惊惶,却不敢说话。就听里面那女子悲悲怆怆地哭,有个男子声音道:“美娘子莫哭,你那丈夫郑明烈不识抬举,放着位极人臣的荣耀不取,却偏要去黄泉地府。娘子须得识时务,从了我,即可享受荣华富贵,遂我多年苦苦相思之心。”
只听那娘子抽噎道:“奴家唯愿随我夫君于地下!想你也是信佛之人,便看在菩萨份上,放过奴家无辜的凤仙幼女,由我家人带回金凤庄去,奴家死也瞑目了!”
侬智高听到金凤庄的名字,不觉心念一动。他平素虽深居简出,但也知段家庄偏东三里远近有个郑家庄,庄主是大长和国帝胄,庄上种植的凤仙花极是有名,故得雅称金凤庄。
却听那男子道:“娘子何苦自弃?你玉貌花容,倾国倾城,南中君子无不仰慕,孤家更是……”
那娘子叫道:“杨官人且住!适才官人以郑杨两家累世的交情来说服我夫君,奴家便望官人看在这世交份上,莫要阻挠吾女回家。”
那杨官人嘿嘿笑道:“两家累世交情,正须赓续。孤最是惜玉怜香,娘子天姿国色,孤自要纳来偿愿。卿之幼女来日长大,也必是美艳如花,正可配吾儿为妻。孤之大儿义贞虽已二十,然孤自命他虚正室以待卿女……”
那娘子颤声叱道:“你这般寡廉鲜耻,死后必下阿鼻地狱!”
杨官人啧啧连声道:“孤家便喜美娘子这佯嗔薄怒的模样,我见犹怜,孤家已是难捺……”听去越发淫亵轻薄。
侬智高愈听愈怒,正要破门而入,猛听那娘子“啊”的一声惨叫,随即那杨官人惊道:“你如何真自杀殉夫了?”
侬智高不再犹豫,双手平推,“砰”的一声,两扇大门脱枢,同帘子一起向后飞起。侬智高大步抢进,举目一扫,见堂中央地上一大滩鲜血,血泊中赫然交陈着两具尸体。下面是身着锦衣的男子,仰面朝天,腹部一个大伤口。一个女子伏在那男子头上,右手握着一把短剑,鲜血从肋侧汩汩流出,也已气绝。
一个老人家跪在墙角瑟瑟发抖,左手不住地拭泪,右手抱了个婴儿,襁褓是湖绿色的缎子,上面绣了一大朵鲜艳的粉红色花,侬智高识得那花唤作凤仙花,想这女婴名叫凤仙,襁褓之中便父母双亡,不觉心生怜意。
血泊前立着一个男子,四十岁年纪,生得白净脸皮,神色间带着几分倨骜,想必就是那个杨官人了。只见他锦袍玉带,头顶乌纱幞头,正中嵌着一块寸许见方的美玉,莹然生光,分外醒目。侬智高也曾贵为国主,只瞥一眼,便知那块美玉乃价值连城的宝物。那杨官人左右侍立着数十个身穿青衫、豪健剽悍的侍卫。众侍卫见有人突然破门,都吃了一惊,慌不迭把那杨官人护在中间。
侬智高手指血泊,对那杨官人喝道:“无耻之徒,竟敢在光天化日逼死良人!”
杨官人见侬智高一身乡兵打扮,当下脸色一沉,喝道:“哪个营里来的狂徒,胆敢无礼!孤乃大义宁国杨天子之后杨允贤,你这该死的军汉以下犯上,其罪当诛,拿了!”
杨允贤话音甫落,众侍卫便即出手,向侬智高攻来。要知杨允贤网罗的高手不少,此刻都想在主公面前立功,更是出尽全力,个个争先。可惜他们遇到的是侬智高,交手之下,无不相形见绌,便如紫燕逢皂雕,羊羔遇猛虎,不一时便东倒西歪,刀剑弃了一地。
杨允贤见这乡兵身手了得,却倒起了招纳之意,遂温言问道:“壮士高姓大名?”
侬智高冷然道:“下流胚子,不配问我姓名。”
杨允贤不以为忤,道:“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壮士何不投靠孤,他日我自抬举你做个金吾将军!”众侍卫一听,尽皆又惭又羡,又妒又恨。
侬智高冷笑道:“谁稀罕你的官禄,我只想替死者讨个公道。”
杨允贤一凛,自知这乡兵无人能敌,不敢激怒他,只得道:“郑明烈夫妇都是自尽,并非我所杀。且孤爱极了柳妙音,又怎舍得杀此美人?兀那鄭老儿,你快来做个证人。”
墙角的老人手抱婴儿,哆哆嗦嗦上前两步道:“小老儿郑福,不敢打诳,我家少主和少夫人确是自尽……”
杨允贤面露得色道:“如何?”
侬智高哼一声道:“人虽非你所杀,却也与你有莫大干系。”
杨允贤道:“有干系又如何?大路朝天,你我各走半边罢。”对众侍卫挥手道,“快抱了我那凤仙小儿媳,离了这里!”一个侍卫应声上前,从郑福手中抢过襁褓。女婴受惊,号啕大哭。郑福大急,慌来争夺,被那侍卫一搡,坐倒在地。
众侍卫护了杨允贤便要出门。侬智高喝声:“哪里去!”左足一点,早抢到门口处,跃到抢女婴那侍卫跟前,左掌拍出。那侍卫自知万万不敌,当下恶从心起,把襁褓当作盾牌,径往侬智高掌锋推去。
刹那间,侬智高掌到,襁褓凌空飞起,郑福见了大叫。便在郑福叫声里,侬智高飞身跃起,长臂一探,半空中已将襁褓抱入怀里!
侬智高恨那侍卫竟将无辜女婴当肉盾,双足齐飞,那侍卫双手腕骨立断,惨叫一声,滚翻在地。众侍卫见侬智高如此神勇,哪个还敢上前造次?
侬智高落下地来,见那女婴毫发无损,一张小脸眉清目秀,玉雪可爱。女婴凌空来去,此刻哭得响亮。侬智高一手轻拍,安抚怜哄。说来也奇,那女婴给他一哄,竟然止了哭,一双乌溜溜的眼珠子望着侬智高。侬智高唤郑福上前,把襁褓递与他,道:“有我在此,无人再伤得你们。”
郑福欢喜无限,抱紧了襁褓退到侬智高身后。
杨允贤见侬智高将女婴夺去,心有不甘,道:“适才我对柳妙音道,要将她女儿养大了配吾儿为妻,以续累世交情,此当是父母明定的婚约。你此刻竟来抢人,是何道理?”
侬智高叱道:“好个强词混赖!我分明听那夫人道,要将女儿送返金凤庄去。”
杨允贤悻悻道:“男人谁个不贪图女色?想必你也为她是个小美人儿,因此下手抢夺。我争你不过,让与你就是!”
侬智高听罢大怒道:“下流胚子,辱我太甚!”身形一晃,左手将杨允贤劈胸揪住,右掌一扬,快如电闪,啪啪两声,劈面打了杨允贤两记耳光。也幸得侬智高无意杀人,因此这两巴掌也只使了一分力道。饶是如此,杨允贤皮娇肉贵,登时两颊红肿,眼前金星乱冒,大声惊叫:“好汉饶命!”
侬智高森然道:“若要我饶你,你须依我三件事。”
杨允贤此刻只想活命,一迭声道:“好汉只管说,莫说三件,便是三十件三百件,我也依你!”
侬智高道:“这第一件,郑氏夫妻虽是自杀,却也是受你逼迫。你众人须得对他二位恭恭敬敬地磕上四个响头,忏悔已过,荐拔亡者。”
杨允贤心中虽不愿,但形格势禁,怎敢说个不字?只得一口应承道:“人死为大,依得依得。”
侬智高道:“第二件,你杨家父子再不得对这小凤仙起邪念歹意,从此不得踏入金凤庄半步。”
杨允贤点头道:“依得依得。”
侬智高又道:“第三件,便着你留下三百两银子与店主人,作收殓郑氏夫妇和赔偿他店损的资用。”
杨允贤一一应承罢,急领了部众,对着血泊里两具尸体跪下,连磕四个响头。拜罢,唤了店主人来,给过了银子,再不敢停留,逃出门去。
侬智高吩咐店主人速去买来两副上好棺椁,再雇了一辆马车,将郑家庄少主夫妇的尸体装殓了,把棺柩抬上马车。侬智高护了郑福和女婴,返回金凤庄。
到得庄上,郑福请侬智高在草堂上坐了,自抱了那婴儿入内去禀郑太公。不多时,一个长者泪眼涟涟地随郑福出来。郑福道:“这位是庄主太公。”
郑太公近前来,哽咽着谢侬智高道:“多谢义士恩德,只可怜我儿横死,白发人送黑发人!”说罢,落泪不止。
侬智高劝道:“生死有命,太公节哀顺变。”郑福也在一边苦苦劝解,郑太公稍稍收泪,让郑福捧出一个托盘,上面是八只金元宝,递与侬智高道:“恩公大恩大德,老朽铭感不尽,万金难表心意。”
侬智高愕然起立,道:“些少微劳,何足挂齿,酬金绝不敢收。而今令孙无恙,在下告辞!”
郑太公道:“但请义士留个高姓大名。”
儂智高摇头道:“在下一个外乡人,这姓名不说也罢。”
郑太公又道:“义士终是对我郑家有恩,你一个外乡人在此地,内外怕有些难处,只管开口说来,老朽自当尽力报答。”
侬智高大笑道:“太公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施恩望报,岂是君子所为?”说罢双手一揖,大步离去。
侬智高回到映山红庄,同段正泰和丘池大略说了经过。两人听后,唏嘘不已。段正泰道:“不意郑公子夫妇遭此不幸,抛下了幼女。”
侬智高嘱二人道:“你两个莫要同人说起今日之事,免得传到金凤庄,郑太公要来酬谢。”段正泰和丘池一齐答应。
自那之后,紧接着杨允贤反叛,黄彪六将惨死系列事发,侬智高把救女婴之事也淡忘了。不承想,当年的女婴竟长成了一个绝代佳人,而今又一次被侬智高所救。此刻侬智高自己想来,也觉得不可思议,暗道:“泰儿若是听了,怕又要说是冥冥天意。”
侬智高正回想往事,却听郑风仙告诉今日事情因由道:“只因小女子任性,贪看夕阳,因此拉了全义嫂来到这道山坡。这一带本是平安之地,从来无事,哪里想到会撞见猛虎?若不是得遇恩公,我两个定已葬身虎口!请教恩公高姓大名?”
侬智高见问,却是心念一动,暗道自己若不知所救的是郑凤仙,自可把姓名坦言相告,然既知她就是十七年前的女婴,这姓名就不便说了,因当年他未把姓名说与郑太公,如今说了,岂不相悖?于是微微摇头道:“小娘子不必多礼。些须拳脚功夫,何足挂齿?老夫隐居在附近庄园,为的便是无扰于世,故请小娘子见谅,这名字不说也罢。”
郑凤仙连忙道:“恩公志愿,小女子岂敢不敬重?只是救人性命,于恩公是不足挂齿的小事,于小女子却是天大的事,盖因天高千万丈,人命却只一条。”郑凤仙说罢,莞尔一笑,秀色尽显,四野黯然无光。
侬智高颔首不语,蹲下身去替郑凤仙正骨。待他双手一触郑凤仙足踝时,便觉肤如凝脂,足似温玉,不禁心感异样。
侬智高随即自忖道:“嘿!老夫论年纪做她父亲有余,有甚打紧?”思罢凝神骈指,连点了郑凤仙足部的丘墟、申脉、昆仑、悬钟诸穴,郑凤仙登时疼痛大减。侬智高点罢,两手分握玉足趾端和踝胫,轻轻上下左右运动,旋即一推一送,“咔”的一声,脱臼处已然复位。随后侬智高缓缓运气,将内力从郑凤仙涌泉穴透入,以真气助她打通脉络。
郑凤仙只觉一股热气从足心向上游走,微微麻痒,很是温暖畅快,心下油然生发出甜意来。郑凤仙脸上泛起红晕,心头如鹿撞。她怕侬智高察觉自己的异样,急忙举起纤手轻捻头饰绦穗,作个掩饰。偷眼看时,见侬智高正全神贯注运功,并未瞧她。
过得片刻,侬智高撤回手掌,道:“小娘子脉络已是运行无碍,当不致有后患遗下了。”
郑凤仙正待道谢,忽听嗤嗤的裂帛之声,郑凤仙一惊,见是侬智高从自己长衫上撕下衣袖,再撕作条形,把郑凤仙足部细细缠绕,结成绷带状,道:“好了,小娘子把脚动一动,看看松紧如何?”
郑凤仙依言,摆动一下,觉得正好。
侬智高直起身来道:“小娘子脱臼处方才复位,暂行不得山路。”这时天色渐黑,周遭暮色渐渐逼来。全义嫂不由着急道:“若小主行不得山路,如何回庄?”
侬智高便道:“此刻唯有从权,待老夫背小娘子回庄罢。”
全义嫂一听,正待推辞,郑凤仙却已应道:“如此又须辛劳恩公了。”
侬智高道:“时已不早,我等这便启程。”侬智高说罢,将郑凤仙的靴袜递与全义嫂收了,背对着郑凤仙蹲下身来,把她负在背上,沿山道下坡来。
一路崎岖,但侬智高武功精湛,脚下迈步行进,上身却是四平八稳。郑凤仙伏在他背上,丝毫不觉颠簸,只觉一股男子气息从侬智高身上传来。郑凤仙嗅了,竟然芳心微乱,娇躯酥软。这异感郑凤仙从未曾有,既盼快快回到庄园,却又希望这山道长无休止,心绪惶惶,一时难以自已。
郑凤仙将头靠上侬智高右肩,在他耳边轻声道:“恩公莫怪,小女子已猜到恩公是谁了。”
侬智高微微一笑,道:“一个僻居老汉,小娘子何必劳神猜度?”
郑凤仙缓缓道:“恩公是映山红庄段公子的义父,尊称南官人,对也不对?”
侬智高被郑凤仙说中,倒吃了一惊。
却听郑凤仙道:“其实这猜测也不难。恩公说在附近庄园静居,这方圆五里之内,庄子便只有金鳳庄和映山红庄。郑段两庄向来交好,全义嫂的表弟招百顺在映山红庄上做事,因此小女子早听说段庄主有个义父,只是无缘拜会。今从恩公的气度和大致年齿,自不难猜到恩公便是南官人,只是小女子万万想不到,南官人原来英雄无敌,神武如斯!”
侬智高不料郑凤仙这般冰雪聪明,一时无言以对。郑凤仙忽地又“扑哧”一笑,道:“恩公休恼。恩公虽是施恩不留名,然小女子感恩救命大德,定要寻出恩公来。恩公心肠好,自也不忍小女子苦苦寻访,不是么?”
侬智高无可奈何,只得道:“小娘子既已猜了,便无须再寻访了。”
侬智高背上温香软玉,香泽可闻,耳听郑凤仙说话,声音婉转动听,吐气如兰,十指如葱,垂在侬智高肩前,左腕上戴着一个白玉手镯,愈衬得皓腕白如凝脂。此般情状,令侬智高这等英豪人物也不由得心魄隐隐一荡,忖道:“十七年前抱在怀中,十七年后负在背上,真是匪夷所思。”此刻虽在夜晚旷野,侬智高心中却似风光旖旎,实是生平从未所历的奇遇。
待来到金凤庄,门外有株大榕树。侬智高在树下停住脚步,全义嫂则上前拍打庄门上的青铜扣环。守门庄客听见,急打开庄门,提了灯笼出来迎接小主。
侬智高双膝微屈,轻声道:“小娘子,金凤庄到了。”郑凤仙唔了一声,便滑下地来,全义嫂忙转身扶住。
侬智高退后两步,挥手道:“小娘子保重,老夫去也。”说罢转身大步离去。
侬智高回到映山红庄,段正泰见义父衣袖破裂,吃了一惊,急忙上前问道:“出了什么事,大人可曾伤着?”
侬智高微微一笑道:“泰儿不必惊慌,倒是一只大虫被我打死了!”遂将傍晚之事告诉了一遍。
段正泰听得骇然失色,呆了半晌。他虽早知义父英雄无敌,然此刻听说他赤手空拳打死猛虎,心中仍是震骇莫名,伸手在额头上抹了一把冷汗,道:“大人真乃天神转世,不然怎能赤手空拳打死猛虎?”
段正泰一番赞叹后,又笑道:“天意,天意!大人今番救的又是郑太公的孙女,此事何其巧也?我知此女极是知书达理,却不知要如何拜谢大人救命之恩哩。”
次日上午,侬智高与段正泰用罢早膳正闲话时,庄客禀报,金凤庄郑太公祖孙前来拜访。段正泰叫道:“来了!”拉了义父出庄迎迓。
侬智高出到庄外,见除郑太公祖孙和四个轿夫外,尚有男男女女六个伴当,全义嫂也在其中,挑了好些礼物担子。那郑太公十七年不见,虽多了白发,但健旺依旧。郑凤仙这番不戴饰帽,鬓边斜簪一枝凤仙花,云鬓花颜,愈见清丽。
郑凤仙一见侬智高,便急扶着全义嫂趋前几步,在侬智高面前跪下,道:“救命之德,恩同再造,请受凤仙叩拜!”说罢盈盈拜了六拜。全义嫂也随着小主叩拜了。
郑太公待孙女拜罢,也向前来对着侬智高深深一揖行礼,道:“若非恩公相救,我祖孙已是阴阳相隔。这救命的大恩大德,老朽杀身难报。请受老朽一拜。”一头便也要拜将下去。侬智高慌忙扶住郑太公,道:“些少微劳,何足挂齿?老人家折煞在下也。”
郑太公道:“生死大事,岂是微劳?我郑家庄上下感恩不尽,永戴大德。”
侬智高答道:“我佛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再者太公年高德劭,如此多礼,在下又如何生受得起?”
郑太公祖孙听侬智高说话谦冲,吐属斯文,又是信佛之人,心中更喜。
郑太公一招手,两个白衣汉子上前,各捧了一个锦盒。段家庄众人认得是郑太公的族人郑全忠、郑全义兄弟。这两兄弟都是三十出头,满脸精悍之气,身材相貌甚是相似,只是哥哥郑全忠眼角上多了一粒黑痣。最教人称奇的是,这两兄弟娶的妻子也是两姐妹。
郑家兄弟来到侬智高身前,躬身施礼,双手把锦盒呈上。侬智高愕然道:“太公此是何意?”
郑太公道:“此乃我郑家的两件家传物事,送给恩公,权表我祖孙谢意,礼不足敬,望勿推却。”先指着郑全忠捧的锦盒道,“这是一柄玉斧,为爨中高匠精心制作。那匠人当时制作了两柄,进献我家先祖。先祖留下一柄,成为郑家藏宝,另一柄由先祖转献中土后梁太祖朱温,那玉斧之后辗转为宋太祖赵匡胤所得,便是大渡河划界的那柄。”
郑全忠把锦盒打开,只见那柄玉斧约七八寸,温润晶莹如脂,斧上刻有波涛戏龙的图案,还铭有文字,细小如发,极尽工巧。
郑太公指着另一个锦盒道:“这是一件貂裘,也是郑家几代珍藏。”郑全义把锦盒也打开了,但见那貂裘通体银白,没一根杂毛,自也是难得的珍物。
侬智高急忙辞谢道:“如此珍稀宝物,在下愧不敢受。”
郑太公道:“救命之恩大似天,不送恩公却送谁?”侬智高依然摇头摆手,坚辞不受。
正僵持着,郑凤仙上前来道:“玉斧虽是稀品,然此物与我祖孙却不匹配,唯神武如恩公者,方配用之。银白貂裘寓意纯仁纯义,亦唯恩公配之。”
侬智高摇头道:“小娘子言过了。”
郑凤仙道:“恩公不知,凤仙是祖父的心头至爱,胜过天下任何宝贝。恩公若不收下祖父之礼,显是凤仙不及这些宝贝,伤的却是凤仙的心。”说着,妙目蕴泪,泫然欲泣。
段正泰原也想劝义父,只是深知义父的为人,故开不得口。此时见郑凤仙泫然欲泣,正思量要去反劝太公祖孙,却见义父已对着郑凤仙微微一笑,道:“小娘子既这么说,我若再却,恐大不恭,如此只好愧受了!”
段正泰见义父竟已应承了郑凤仙,心中不免意外,暗道:“还是凤仙小妹厉害,竟连义父这等英雄也折服了。”
当下郑家兄弟捧了锦盒,递上前来。侬智高一边伸手去接,一边道:“只有一件,太公以恩公相称,实是折煞在下。众生原平等,恩义本虚幻。太公德劭长辈,不必多礼。”
众人礼罢,段正泰请郑太公等入庄内草堂品茶叙话。段娘子早在堂前迎候,先向郑太公行过了礼,便拉着郑凤仙说话。段娘子指着她鬓边簪的凤仙花,啧啧打趣道:“好个如花似玉的俏妹子!不知是凤仙花替妹子添了娇美,还是妹子俏脸为凤仙花增了姿色?”
郑凤仙听了,不禁嫣然一笑。她这一笑之下,明眸流转,宛如异花初胎,美玉生晕,愈发明艳动人。
说笑间,宾主在草堂上落座,丫環献上茶来。
郑太公喝了口茶,望着侬智高,赞道:“居士赤手空拳毙杀猛虎,本领非凡,南中之地闻所未闻,论英雄必以居士为第一。”
侬智高道:“谬承太公赞誉,实是愧不敢当。”
郑太公道:“听口音,居士是外乡人?”
侬智高答道:“承太公见问,在下原是东土侬峒人,只因战乱,避难到此。”
郑太公听他口音耳熟,依稀勾起从前的记忆,再眯缝双眼细细端详,终于认了出来,失声叫道:“十七年前在醉仙楼救凤儿的义士,也是你么?”
侬智高见郑太公认出自己了,也不便再相瞒,欠身道:“请太公恕在下当年无礼,未以姓名相告。”
话犹未了,只听一声惊叫,却是郑凤仙立起身来,几步趋到侬智高面前,扶住侬智高双臂,颤声叫道:“原来我幼时的救命恩人也是你!我却寻得你好苦!”“扑通”一声,双膝跪下,又是盈盈拜了六拜。拜罢抬起头来时,两行泪自白玉般的腮边滚落下来。
郑太公也起身离座,再谢道:“居士十七年里两番救了凤儿,这恩比天高,德比海深!”
郑凤仙哽咽道:“凤仙十七年里从未见过救命恩人,未曾亲口拜谢,甚至连姓名都不知,我怎是这般命苦!”说着,禁不住伏在侬智高臂上,泣不成声。
段娘子见郑凤仙这般动情,急上前扶了郑凤仙起来,掏出巾帕替她揩了泪,道:“妹子找到恩人应高兴才是,怎的哭了?”
郑凤仙望着侬智高,道:“我是欢喜哩。”眼眶里却又淌下泪来。
这时郑太公身后一人也上前来,向侬智高行礼,道:“先父每每说起醉仙楼往事,总是赞叹居士英豪,我替先父拜谢居士当年的救命之恩!”
郑太公指着那人谓侬智高道:“这个是老朽庄上的管家郑康,他父亲便是居士当年救过的郑福,可惜前年去世了。”侬智高听了,也不由叹息。
郑太公道:“后日正是凤儿生辰,请居士和段公子伉俪赏脸来敝庄作客,一道替凤儿庆生,也好禳灾祛难,祈祷吉祥。”
段正泰见侬智高点头,便即答应道:“后日定去随喜祈福,只怕叨扰不便。”
郑太公笑道:“庄上许久未曾热闹,几位休要见外。”
次日,段娘子教丘池分别以南官人和庄主夫妇之名,先备了贺仪礼品,差庄客送去金凤庄。第三日午后,侬智高和段正泰夫妇乘轿过金凤庄来。到得时,见庄门大开,里里外外张灯结彩,喜气洋洋。管家郑康早在庄门口迎候客人,请入庄内。
庄里花园栽种了无数的凤仙花,此时正值花期,其花如火焰凤凰般盘翔枝头,众人见了无不喝彩。段正泰道:“我曾读过一首咏凤仙花的诗:九苞颜色春霞萃,丹穴威仪秀气殚。题品直须名最上,昂昂骧首倚朱栏。”
忽听有人笑道:“段三哥诵得好诗。”随着话音,一条倩影分花拂柳,转将出来,正是郑凤仙。她今日庆生,特地穿了大红襦裙,以示喜庆。郑凤仙容色本来晶莹如玉,于大红襦裙映衬下,愈显肌肤胜雪,艳丽不可方物。
郑凤仙轻轻盈盈来到众人面前,敛衽为礼道:“凤仙恭迎南官人、段三哥、段三嫂光降。段三哥诵读的宋国宰相晏殊的诗,最是锦上添花。”
段娘子笑谓段正泰道:“原来凤仙妹子也饱读诗书。相公教我读过‘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这诗句用在凤仙妹子身上,最是恰当,实是我见犹喜。”
段正泰微微一笑,去妻子耳边小声说了几个字。段娘子“啊”了一声,笑道:“凤仙妹子,是‘我见犹怜。”
郑凤仙却双瞳如水,望向侬智高,含情脉脉。
不妨段娘子眼尖,早将郑凤仙的情状看在了眼里,暗道:“是了,前日见妹子感恩义父动情,我便知有蹊跷。”
众人说着话,来到草堂,郑太公在堂前迎着。叙礼毕,延众人都入后堂,分宾主坐定了。郑凤仙以郑家祖传的三道茶来款待贵客。三道茶者,头苦、二甜、三回味,故名。其一道清苦,入口滋味苦涩,寓意凡事须先吃苦;二道为甜,茶汤甘甜醇香,寓意人生苦尽甘来;三道则香甜俱全,滋味百回,寓意人生回味无穷。一道茶汤便似一层境界,三道品尽人生百味。
当下众人细品茶道,俱觉淋漓欢畅。
三道茶毕,仆人撤了茶具,厅堂居中摆上紫檀木餐案,水陆齐备,宾主入席,段太公坐了主位,侬智高和段正泰夫妇上座,郑凤仙作陪,丘池、招百顺、郑管家和郑家兄弟等一齐坐了。筵席陈摆,俱是南中的特色菜肴:海菜汤羹、砂锅弓鱼、青海湖虾、无量乌鸡、铁桥全鹅、永昌焖羊、磨弥腌肉、威楚蚁枞、勐嶲卷粉等,林林总总,不一而足。席上宾主觥筹交错,交谈甚欢。
众人正饮宴间,侬智高蓦地一推杯盏,抬头一指堂外,冷笑道:“外间窥视之人,既蒙罔顾,何不现身出来?”
众人吃了一惊,齐向堂外看时,只见一轮明月斜挂东首,四下里却是寂静无声。
段正泰问:“大人看到什么了?”
侬智高低声道:“外间树丛后有人!”
郑家兄弟听说,急去抄了棍棒跃出堂去察看,对着树丛喝问:“是谁?”
在枝叶掩映深处,果然隐隐见黑裳一角。此人隐蔽得极好,若非侬智高喝破,常人不易察觉。郑家兄弟同时举棒,往树丛中撅去。有人用兵刃往外一架,紧接着树丛里蹿出两个黑衣人来,都是黑布蒙了面,只露出一对眼睛,一个持把弯刀,一个擎柄长剑。郑太公等见果有歹人,都是大吃一惊。
郑全义怒喝:“躲在花丛中,是采花淫贼么!”
郑全义这一喝倒点醒了兄长,郑全忠随即省起,不久前楚雄府有人报官,两个采花淫贼结伴作案,轮奸良家妇女,因此官府悬了巨赏。据官府的海捕文书,那两个采花淫贼来自大宋。
当下郑全忠大喝道:“大宋淫贼,还想逃么?”
那二人被郑全忠喝破了身份,不由一震,停住脚步,左首那持弯刀的猛攻两招,将郑全忠逼退,一指郑凤仙,道:“早闻‘东都鄯阐一朵花,天姿国色在郑家。谁叫你郑家小娘子美绝天下了?”
右首那个持剑的一把扯下蒙面黑布,叫道:“多说作甚?把他几个打倒了,我两个好享用美人!”
众人听淫贼说得轻薄无耻,无不大怒,郑凤仙更是又羞又恨,身躯气得微微发颤。
却听那持弯刀的叫声“好”,也一把扯下蒙面黑布。两个淫贼都以真面目示人,嚣张至极。
郑家兄弟同声怒喝,舞起杆棒,迎上前去,四个捉对厮杀,斗作一团。战不多时,郑家兄弟便落了下风。郑凤仙侧头一望,见侬智高立在身畔,目光炯炯,注视战局。郑凤仙芳心大定,暗道:“放着这个盖世英雄在此,我还忧甚!”
这时场中斗到分际,那使剑的长剑一封,将郑全义的杆棒架出门外,郑全义一惊,急要后退,却见剑光一闪,那淫贼一剑快如箭镞,照郑全义咽喉疾刺。郑全义叫了声“哎哟”,待要趋避,已然不及。
那淫贼正以为要得手,突见眼前人影一晃,迅觉肘腕奇痛入骨,长剑拿捏不稳,脱手坠地。
原来侬智高见郑全义危急,当即跃出,斜刺里手指一拂,先解了郑全义的一剑之厄。
使剑淫贼见跃来之人只一拂,自己的長剑就已脱手,便知远非其敌,当下双足疾点,待要后跃逃开,但哪里来得及,只觉肋下一麻,要穴已被侬智高一指点中,仰倒在地。庄上众人齐声欢呼。
郑凤仙只是微笑,心中却道:“他这等英雄,赤手连猛虎都打死了,两个贼人算得什么?”
下剩的那淫贼情急之下跃上房顶,侬智高已飞身截住他的去路,右足一扫,淫贼似段木头般从房顶滚落下来。
众人见了,无不张口叫好,郑凤仙怔怔地想:“十七年前他也是这般凌空飞起,打败杨家众高手,将我抱在怀里么?”
郑全忠上前,往两个淫贼身上各踢一脚,骂道:“该死的淫贼,也有落网的一日!”
郑全义叫道:“既是该死,留他作甚!”举起棒来,就要动手。
侬智高伸手拦住郑家兄弟道:“且慢。”
郑全义一怔道:“这等淫贼,一日不除,便是良家妇女的大祸害,南官人何故拦阻?”
侬智高道:“此二贼作恶多端,其罪当诛,然应由官府量刑处置,我等不可滥用私刑。”
郑太公点头道:“居士所言甚是,二贼须交由衙门处置。”
郑管家道:“淫贼本是宋国人,恐官府不便惩办,怕要送还宋国去。”
侬智高笑道:“正要他送还宋国,方才得以严惩。”
郑凤仙道:“此二贼已是多年惯贼,在宋国必做下不少案来,宋国官府也必悬赏缉捕。二者宋国向来以上国自居,处处要争颜面。而今此二贼在大理落网,正是削了宋国的面子,故此可知,宋国必将严惩二贼。”郑凤仙说罢,扬起俏脸,望着侬智高道,“凤仙这般说,可对么?”
侬智高还未答话,段正泰抢先道:“贤妹说的正是大人的意思。若由大理惩办,官衙难免有所顾忌,反会畏首畏尾。”
侬智高微微一笑,道:“你二人知我心也!”
众人听了,都觉有理。郑家兄弟遂教庄丁取了绳索,把两个淫贼五花大绑,暂囚在库房中。郑家兄弟自分派十数个庄丁严加看守,待天明解去府衙。
安排停当,众人都舒了一口气。郑太公称谢侬智高道:“居士又一次施恩于我郑家,老朽感激不尽。”
侬智高道:“在下寓居此地,理当为地方略尽绵力,太公无须多礼。日后金凤庄上但有缓急,着人知会一声,在下定当全力相助。”
郑太公大喜,牵了郑凤仙来到侬智高面前,道:“凤儿幼失双亲,自小渴望父恩母爱,更得神明托梦,道有父辈垂怜。佛祖保佑,如今果然得遇居士这般的父辈英雄。”
郑凤仙盈盈上前,向侬智高施礼道:“凤仙有福,得英雄来到身边,凤仙从此便以大人尊称,以示敬爱!”
侬智高赶紧扶她起来。众人再回筵席替郑凤仙庆生,尽欢而散,侬智高几人自回。
侬智高回到庄上,正要歇息,忽然省起,早先段娘子在金凤庄吟了“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诗句,来夸赞郑凤仙的美丽。侬智高虽是侬人,但自幼好学汉文诗书,造诣颇高,段正泰既教过娘子此诗,应藏有这诗册。他心念一动,便要问段正泰讨来一阅。
侬智高穿过房廊,来到段正泰住所门外,正待叩扉,忽听房内传来段娘子的声音:“凤仙妹子的心事,官人可瞧出来了么?”
侬智高从无意窥听人家夫妻的私房话,但此刻骤然听见凤仙之名,也不由一怔。
房内夫妇两个话声虽低,然侬智高内力深厚,耳力大异于常人,却是听得真切。就听段正泰道:“贤妹死里逃生,欢喜都来不及,能有甚心事?”
段娘子笑道:“官人素来见事锐利分明,而今如何钝了?”
段正泰也笑道:“请娘子明言。”
段娘子道:“前日太公和妹子过庄来拜谢,待妹子知悉咱们义父是十七年前的恩人时,便有个动情之举,妹子望咱们义父的那般眼神,深带爱慕,远非感恩可比。官人到底是男儿,于少女细腻处自不擅長了。”
段正泰“啊”了一声,道:“原来如此!难怪贤妹见义父不收太公礼物,便是泫然欲泣,道:‘恩公若不收祖父之礼,显是凤仙不及郑家宝贝,伤的却是凤仙之心。义父被贤妹这一说,立时便收了礼物。原来却是语带双关,话中有话。”
侬智高听到此,已是心中震撼,难以言喻。那郑凤仙妙目含情,话中有话,侬智高已察觉,只是当郑凤仙多半为感恩,又自觉老矣,对此妙龄美少女岂能再起他想?若仗着有恩便动了心念,又岂是英雄好汉所为?
忽听段娘子轻声一叹,道:“只是这中间有诸多的难处。官人也明白,义父虽是英雄,毕竟年纪已老。若论年齿身份,凤仙妹子与我家官人更相配哩。”
段正泰叫屈道:“娘子想到哪里去了?莫说贤妹对我无半丝念头,便是有,我段正泰又怎会做出有负娘子之事!”
段娘子“扑哧”一笑,道:“奴家戏言,官人莫恼。只是奴家见义父好似心有顾虑,官人须得想个法子,玉成此事才好。”
段正泰道:“贤妹对义父的心思,此刻我已知了。幼失双亲,此刻又正是好做梦的年纪,恰又遇到义父这个大豪杰,自然芳心可可。想咱们义父英雄盖世,却家室不幸,母后、妻儿、兄弟皆被宋帝杀害,凄苦多年,正需柔情慰藉。正是义父似苍山,雄浑高傲,凤仙妹子却如洱海,绝色秀丽。芸芸众生里,凤仙妹子得义父一救再救,乃冥冥天定,两个若得结缡,正是奇缘一桩。我夫妇当尽力撮合……”
侬智高不便再听,悄然转身,返回屋里。
第二日一早,映山红庄前一顶暖轿来到,护庄庄客开门看时,见一个少女手托一个礼盒,款款地下轿来,水灵灵,俏生生,艳丽不可方物,正是郑家庄小主郑凤仙来到,轿后跟着全义嫂。
庄客正待通报,却听有人笑道:“一早就闻喜鹊叫,我便知是庄上有喜,果然是俏妹子上门来了。”
郑凤仙看去,见是段娘子笑嘻嘻走了出来,段正泰含笑跟在后面。
段娘子上前拉住郑凤仙的手,笑道:“这盒子里装的,定是妹子专送大人的物事。”
郑凤仙面上一红,道:“大人那日为救我撕碎了长衫,我便赶做了一件,来偿还大人。”
全义嫂插口道:“这长衫是小主连日里一针一线亲手缝做,并不教人代劳。今日过庄来,又定要亲手捧着,以表心诚。”
段娘子拉郑凤仙到一边,轻声道:“妹子的心事,都在我眼里了,只望妹子诸事遂心。”
郑凤仙面上一红,段娘子一笑道:“大人此刻正在花园凉亭,妹子快送去。”回头谓段正泰道,“官人说好陪我到庄外走走,怎的忘了?”
段正泰一怔,随即会意,对郑凤仙笑了笑,同段娘子沿庄院往壕河边去了。
侬智高正在凉亭里看书,见郑凤仙和全义嫂忽然来到,不觉一愕,立起身来。郑凤仙主仆上前道了万福,郑凤仙双手递上盒子道:“大人为我毁了长衫,凤仙赶做了一件,特来偿还大人。”
侬智高接过道:“这衫必费了你好些工夫,生受你了。”又指着郑凤仙脚下,温言道,“你日前方才崴了脚,不可多走动。”
郑凤仙听侬智高关心自己,心中大甜,欢然道:“大人请看,凤仙大好了。”说着连跳几下。她跳跃之下,娇息微喘,呼气如兰,霞飞双颊,更是明艳动人。侬智高道:“你昨夜受了惊,这几日须得安神。”
郑凤仙道:“凤仙明白,昨夜若不是大人相救,凤仙的名节便被恶贼毁了。三度大恩大德,凤仙杀身难报。”
侬智高道:“小娘子命大福大,便有危厄,也必然会逢凶化吉。”
郑凤仙道:“承大人吉言。凤仙更望得到大人承诺,但凡凤仙遇着危厄,大人定要来救我。”说罢,满面期盼,目不转睛地望着侬智高。
侬智高慨然道:“小娘子尽可放心。你若遇着危厄,无论何时何地,纵是千难万险,我定救你脱险!”
郑凤仙得了侬智高的承诺,登时心花怒放,欢喜之下心里话脱口而出道:“凤仙从此身有所托了!”话一出口,霎时红晕满面,赶紧低下头去。
全义嫂见状道:“小主,奴家有句话须得去同表弟说。”说完转身出了花园。这时庄上仆人端茶入亭来,请郑凤仙坐了,沏上茶便退了下去。郑凤仙取下帽饰,捧起茶来品茗,转头望着凉亭外的花卉,来掩饰羞涩。
忽听侬智高赞道:“甚好,老夫喜欢!”语气中大有赞赏之意。郑凤仙不由更羞,正不知如何回应是好,却见侬智高一拍手上的礼盒,道,“旧衣换新衫,老夫倒赚了。”
郑凤仙这才知侬智高说“甚好,老夫喜欢”,乃指这长衫,不觉微微失望,轻轻一叹。
侬智高眉毛一扬,问:“怎的,老夫说得不对?”
郑凤仙听得侬智高又用老夫自称,当下反问道:“大人为何要自称老夫?”
侬智高道:“自来男子年过五旬的,可称老夫,有何不可?”
郑凤仙纤手轻掠云鬓,嫣然一笑道:“凤仙明白,只是他人称老,当无不可,唯独大人不可。”
侬智高双目一瞪,道:“为何独我不可?”
郑凤仙双瞳剪水,望着侬智高,柔声道:“大人英武盖世,矫健如风,哪里有半点儿颓仪老态?故凤仙不喜大人以此自称。”
侬智高听罢,哈哈一笑,道:“也罢,在你面前,我不称老夫便是了。”郑凤仙正是要他这句话,听了登时笑靥如花,满心欢喜。
其时日光透过凉亭,正照在郑凤仙羊脂白玉般的面庞上。侬智高便道:“你且把帽儿戴回,遮掩日晒罢。”郑凤仙取过帽饰,却不戴回,双手摩挲着道:“凤仙祖上原是居于苍洱之间,这帽饰乃苍洱女子所戴的样式,于凤仙而言,正有不忘根本之意。大人久居大理,想必听过苍洱风花雪月之说。”
侬智高点头道:“是,大理风花雪月之说,扬名天下。”
郑凤仙用手指着帽饰道:“这帽饰便寓有这风花雪月四意。大人且看,这垂下的绦穗因风而扬,寓意下关之风,这艳丽的花饰,便是上关之花了,这帽顶洁白的缨须,寓意的是苍山之雪,这帽饰弧形,就似一弯洱海之新月。”
儂智高听了郑凤仙的解说,再对照帽饰,果然惟妙惟肖。郑凤仙微微仰头,那日光正映照着她秀丽绝伦的面庞,桃腮粉颊,温煦如春。侬智高心中一动,心底也隐隐生发出久违的温情来。
郑凤仙见侬智高听得入神,又轻声道:“但愿有一日,凤仙能陪大人同游那风花雪月佳胜之境,以遣一生襟怀。”
侬智高哪里不知此话语带双关,但此刻佯装不觉,只微微一笑,道:“我自战乱侬地来到妙香国度,去任一处登山临水,俱是莫大的福分。”
自此,郑凤仙频频过映山红庄来走动,有时名来相探段娘子,有时名为踏青路过,顺道而访,然映山红庄上下都猜到了金凤庄小主的心思!
这一日黄昏,招百顺过郑家庄来寻表姐,其时郑凤仙正在庄口门楼处同轿夫说明日用轿之事,见了招百顺,便问:“南官人可安好?”
招百顺摇头道:“今日不好。”
郑凤仙一惊,忙问:“莫是身子不适么?”
招百顺道:“南官人神功盖世,百病不侵,身子好着哩。只是今日有人来庄上,说了宋国的消息,南官人听了好生愤怒,教个庄丁捧了酒坛,往滇池口去了。”
郑凤仙听了,好不担心,急问:“大人听到的是什么消息?”
招百顺严守侬智高的来历机密,只将消息大概说与郑凤仙:“南官人族人祖居之地,有一个州名广源,在宋国和交趾之间,宋国把广源列为羁縻之州,交趾也把广源视作属地,然广源实则属侬族峒地,自成一邦。当年侬族起兵与宋和交趾两国对抗,侬族败后广源便被交趾占去,至三年前宋与交趾交兵,广源又落入宋军之手,改名顺州。未承想而今宋国与交趾议和,交趾请把广源归还,于是宋帝下诏,把这一州之地送与了交趾。南官人听说他的祖居地被宋国卖了,怒道:‘虎狼合谋,私做人情,史书须得记此一笔!因此去滇池口饮酒解愁了。”
郑凤仙听罢,疾步上轿,命轿夫抬了,一阵风出庄门去了。
此时映山红庄中,段正泰和段娘子正自焦虑,见郑凤仙来到,不由喜出望外。段正泰道:“贤妹来得正好,义父独自往滇池口去了。此刻劝得义父的,怕是只有你了。”
段正泰便教丘池速唤阿广等四个庄丁来,又谓郑凤仙道:“我教他四个护送贤妹先去,我随后也来接应。”
郑凤仙道:“我平日见大人刚毅非常,然眉宇间却隐隐伏有忧郁,想大人的身世与侬族大有干系。”
段正泰一凛,心道:“这小妹子好厉害!”略一思忖,答道:“义父一生坎坷,难以言述,贤妹日久自知。”
丘池领阿广和另三个庄丁提了灯笼和短棒过来,段正泰便教他四个护送起轿。郑凤仙却道:“大人行路去的,凤仙便也行路去。”
段正泰道:“也好,你四个好生护卫小主周全。”阿广四个连声答应,护着郑凤仙出庄去了。
自黄彪等亲将惨死,侬智高性情已愈加内敛,但今日乍闻宋国把家邦广源割让给了侬族的世仇交趾,却不由他不怒。虽经段正泰劝慰,侬智高怒气稍平,终究心存愤懑,遂携了酒坛来滇池口寻个排遣。
这滇池口四下都是湖水,湖面上清风阵阵,侬智高立于坡堤,迎面斜阳,披襟当风,举目浩渺,不觉忘我,愤懑之心渐趋宁静。
侬智高长吁一口气,伸手将那酒坛泥封拍去,自囊中取出一只酒杯,一连饮了数盏。
再过少时,东边升起一弯新月来,水天又渐见清朗。侬智高调匀内息,自怀中抽出一管玉箫,按宫引商,对着浩渺滇池,悠悠扬扬吹起箫来。
侬智高吹的是《平沙落雁》,相传是中土大唐陈子昂作的曲子。陈子昂是蜀地人,便是写“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那位。侬智高此时感怀身世,在这管箫中倾情宣泄,尽诉多年来的心境。箫声本就古朴深沉,侬智高内力浑厚,更把曲韵吹得悠扬豪迈,似叹似啸,激越入云。
侬智高一曲吹罢,将玉箫一收,转身回首,朝后望去。他吹曲时便已觉察远处有些动静,此刻一瞥,果见路上灯光闪闪,人影幢幢,四个汉子手举灯笼,簇拥着一个白衣女子,侬智高凝目看时,不觉一怔,那白衣女子竟是郑凤仙。
但见郑凤仙一袭合体白衣,月华之下,肤如白玉,清风吹拂,衣袂飘飘,直如凌波仙子。她盈步近前,向侬智高敛衽行礼,道了万福。侬智高诧异道:“你怎的也来这里了?”
郑凤仙道:“听说大人独自来这滇池边饮酒,凤仙怕大人寂寞,过来相陪说话。”
郑凤仙见侬智高情绪看上去平伏,先自放下了大半个心,转头谓阿广四个庄丁道:“有劳四位大哥,你等先回庄歇息罢。”阿广四个知趣应了,留下了三盏灯笼,自打一盏回去了。
郑凤仙道:“大人吹得好曲!‘箫管有遗音,梁王安在哉?凤仙虽不甚谙音律,却也知吹奏此‘平沙落雁曲,当在天地间一片寂然时最好。”
侬智高道:“原来你也是同道之人。”
郑凤仙道:“不敢。大人玉箫,可否相借一观?”
侬智高微微一笑,递过箫来道:“都说箫孤独高傲,若得知音,自如高山流水。”
郑凤仙双手接过,见那箫通身碧绿,乃上好的翠玉,近吹口处有几点朱斑,殷红如血,映衬得玉箫青翠欲滴。郑凤仙赞道:“好箫!凤仙不才,也曾学了些箫曲,初窥门径,想斗胆班门弄斧,为大人助个兴,如何?”
侬智高道:“正要见识小娘子神技。”
郑凤仙微一凝神,玉箫就唇,轻轻幽幽地吹将起来。曲声入耳,侬智高不觉心头一震:“这小娘子吹的竟是《凤求凰》!”
这《凤求凰》曲于史上也是大大有名,汉时司马相如便是以梁王所赠的绿绮琴弹奏了这首曲子,打动卓文君,文君遂夜奔相如。而今郑凤仙把这情曲吹奏得缠绵婉转,侬智高听罢,鼓掌喝彩。
郑凤仙道:“大人谬赞,凤仙贻笑大方了。”忽然俏脸一红,轻声央道,“请大人也将这曲吹来给我听,好么?”
侬智高一怔,随即摇头道:“我不善此曲,待日后逢着机缘,我自请人来吹与你听。”
郑凤仙心甚失望,望着湖面上的粼粼波光道:“若不是大人,不听也罢。”
侬智高哈哈笑道:“小娘子这般瞧不起人!你却不知,我所请之人的本事,和我并无二致。”
郑凤仙听罢,轻叹一声道:“世上如何有和大人无二致之人?若有,也须是大人自己。”
侬智高一怔,道:“此人非旁人,却是我的义兄。”
郑凤仙“啊”的一声道:“原来大人有个义兄!他是谁?如今在何处?”
侬智高抬头望向天际,道:“我义兄唤作南云,真名不说也罢。因天不佑人,他如今只得隐身于不为人知之地。”
郑凤仙听了,道:“未听大人说过往事,这南云义士的故事,大人可否说与凤仙听?”语中满怀期盼。
侬智高听了,一时沉吟不语。郑凤仙正怕被婉拒,却听侬智高朗声道:“好,自古高山流水,知音最是难觅。”一个盘腿坐在地上,“小娘子你也坐了,我便把南云的故事说与你听。”
郑凤仙喜不自胜,急过来傍着他坐下。
儂智高侧身转首,朝东方一指,道:“小娘子当知,这大理之东,乃中土。自界口一直向东,再又南濒大海,大片土地因在五岭之南,故称岭南。这岭南自盘古开天地,便是百越人世居之所。秦始皇并吞东方,意犹不足,遣下数十万虎狼之师来夺岭南。百越先民敌不过,被迫向西南迁徙。其中一支颠沛流离,最终迁至广源、傥犹一带,遂成侬族,挣扎生存。”
郑凤仙听得心情沉重,暗道:“原来他祖上这般悲惨。”
侬智高续道:“南云之祖为侬部首领,数代皆以护族护土为己任。其时侬部虽地跨数州,然较中原实是小邦,故经历朝历代蚕食攫取,境况渐蹙。至五代乱世,交趾崛起,便对侬地虎视眈眈,发兵突袭,擒杀了南云的父王。南云年方十四,临危受命,继为侬王,召集残部,重整旗鼓,驱逐交趾,收复疆域,与两大强邻相持。”
郑凤仙插口道:“凤仙听说大理相国公子高升泰,也是在十四岁时崭露头角,拜为大将军,为人称奇。然凤仙以为,高升泰只是才智了得,未处险地。南云义士却是与强敌鏖战相持,事事攸关性命。义士胜过高升泰的,何止一筹!”
侬智高淡淡地道:“你誉得过矣,南云实无恁地荣光。他十六岁时也被交趾人生俘过。”
郑凤仙吃了一惊,失声道:“义士可是受伤了?”
侬智高道:“他并非负伤被俘,是交趾偷袭了南云母后之帐,俘虏了她,要挟南云。南云为救母后,不得不抛下兵器,自甘受缚。”
郑凤仙舒了一口气,道:“好个大义大孝的英雄!他可曾受过交趾人的折磨么?”
侬智高道:“倒也无甚折磨。交趾王认为南云年少,不足为虑,将南云放归,哪料之后南云领着侬部顽强周旋于两大强邻之间,保得疆土周全。”
郑凤仙赞道:“端的是个大英豪!”想一想,又道,“一不做,二不休,须得建国称孤才好,一生方是不枉哩!”
侬智高道:“侬部素来独立,早有国号‘南天,南云既是侬部之王,便也是南天之君。”
郑凤仙拍手道:“妙极妙极,国标姓氏,青史留名。”
侬智高道:“南云虽得独立,但知侬部终是地狭兵少,宋国更添兵军寨,与交趾遥相呼应,形成夹击侬部之势。生死存亡之际,南云只得先发制人,起事反宋,先拔邕州,之后一路东征,进围了岭南第一大郡广州。南云虽是屡屡得胜,但一路征战至广州,已是师疲军乏,围城五十七日却不能下,彼时宋国援军四面来到,而名将狄青统领二十万军南下。南云军少,无奈之下只得勒兵回师,欲凭险固守,但狄青偷渡昆仑关。南云失了天险,只得与狄青决战。决战中,南云被宋军的霹雳火炮炸成重伤……”
郑凤仙惊叫一声,急掩住了口,大睁双眼,把侬智高上上下下地看。
侬智高续道:“侬军本就寡难敌众,待南云中炮坠马,更是军心大沮,终于全线溃败!”
郑凤仙大感惋惜,道:“以寡敌众,以弱当强,义士实是虽败犹荣!义士如何脱的险?”
侬智高道:“全赖众亲兵亲将他救起,为避开宋廷追杀,他遂隐居于他乡异邦。”
郑凤仙听罢,惊心动魄,久难平静,喃喃道:“义士为侬族血战经年,当得上苍眷顾,赐个好归宿。”
侬智高喟然道:“只可惜南云为侬族血战的一块州地,今日竟被宋帝以荒远瘴疠为由,作人情送与了交趾!”说罢,扼腕长叹。
郑凤仙道:“宋帝可恨!但事已至此,唯愿交趾得了州地,善待义士族人才好。”
侬智高默然良久,方才道:“你说得也是。若从此和平共处,毋论侬人交人抑或汉人,俱可安居乐业,倒也是百姓幸事。想当年侬部起事,广南东西两路遭受兵燹,城破户残,尸骨满路,百姓流离失所,南云麾下所杀之人不计其数。多年以来,每思及此,南云心实伤悲!”
郑凤仙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刀枪无眼,战火无情。义士悲天悯人之心,泉下人有知,也自宽宥!”
侬智高摇头道:“杀人如麻,必遭报应!南云原有五百亲兵亲将,连年征战,伤亡殆尽,至退入番邦后,仅剩的六个亲将,竟全部被南云信任之人害死了,此非报应乎!”
郑凤仙惊道:“是什么人害死了义士的亲将?”
侬智高沉声道:“他的义子。”
郑凤仙骇然道:“义子?”
侬智高道:“是义子。这个南云信任至深的义子,却正是伤害南云至深之人!”
郑凤仙想了想,问:“义士有几个义子?”
侬智高道:“南云收有两个义子,一个做官,一个向佛。”
郑凤仙再问:“那个做官的义子是谁?”
侬智高摇了摇头,道:“那个义子之名,不说也罢。此子行事心狠手辣,却依旧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郑凤仙道:“大人为何还替那义子说话?”
侬智高叹道:“这世上之事,本来难分对错。此子行事,于南云而言,自是恶行,然易位而处,此子于他的家国,却是为之甚当。”
郑凤仙道:“大人的胸怀,可谓至宽至广。”心中一酸,掉下泪来。她怕侬智高察觉,于是抬头望天作掩饰,却暗自忖道:“威震天下之大英雄,却如此时乖运蹇,更被他的义子伤害,恁地不幸!”
忽听侬智高问:“小娘子可是有心事么?”
郑凤仙被侬智高蓦地一问,身子一颤,脱口而出道:“凤仙的心事,便是盼与南云义士同坐圆月之下,同吹那《凤求凰》,同赏《诗经》,‘凤凰于飞,翙翙其羽,亦集爰止。”
郑凤仙一口气说罢,不禁羞得俏脸通红。
侬智高听了郑凤仙这番深情言语,款款脉脉,直教他内心怦然,震撼不已。他知郑凤仙冰雪聪明,自己说什么义兄南云,她如何不明白说的是他自己!
侬智高又回想起那晚无意间听到段正泰夫妇的对话,不由暗自寻思道:“凤仙果真对我生情了么?”
侬智高经历了无数腥风血雨,在九死一生后,忽然遇上这等旖旎奇缘,實是教他如坠梦中。
侬智高自觉此刻多想不宜,当下先自收摄心神,岔开话题道:“小娘子须得回庄去,晚了怕不周全。”
郑凤仙把头一摇,道:“但得英雄相伴,何来的不周全?难得今晚清朗心怡,凤仙只想多陪陪大人。”
郑凤仙这一摇头,秀发飘起,几绺青丝随风拂在侬智高面颊上,一阵幽香,似兰似馨,直透入怀。饶是侬智高定力不弱,依然心生异样之感,急把头一侧,避开发丝,待要再劝,郑凤仙“扑哧”一笑,道:“段庄主迟些便来接我们,大人不必忧心。大人携了美酒到此,若不尽酣而饮,岂不可惜了?”
侬智高哈哈一笑道:“是哩,美酒佳酿,岂可辜负!”待要去斟酒,郑凤仙却早已起身,取过酒勺便斟起酒来。侬智高瞪眼道:“你坐着说话就是了,如何劳你斟酒了?”
郑凤仙也学他瞪眼道:“凤仙已得大人三度相救,如今才微一举手而已,莫非这世道只许大人做事,小女子却什么也做不得么!”
侬智高又是哈哈一笑,道:“我说不过你。也好,待我也享上一回清福吧!”
郑凤仙当下斟满一杯酒,平端手上一嗅,果然酒香扑鼻,可知醇美至极,赞道:“好香!必是佳酿!”
侬智高道:“此乃牂柯江酿制的枸酱酒。这酒酱香醇馥,幽中带雅,饮之口齿生香,回味悠长。”
郑凤仙跃跃欲试道:“听大人说得这般醇馥,让凤仙也尝一口,分甘同味,可好?”
侬智高道:“自然是好,可惜我只得一只酒杯。”
郑凤仙却是甜甜一笑,道:“一只方才弥足珍贵哩!”说着话,已是平移酒杯,凑近嘴边,樱唇微启,呷了一小口。
这酒甫一入口,浓烈的辛辣味骤地冲鼻而来,郑凤仙登时秀眉微蹙,差点儿把酒吐出来。然她为要与侬智高分甘同味,于是强自忍住,紧闭双眼,把酒强咽下去。酒至喉咙,更觉灼烧难当,郑凤仙禁不住大咳,粉颈已是涨得通红。
郑凤仙睁开眼来,见侬智高正侧首注视,一脸的关切,郑凤仙暗道:“莫要扫了他的兴才好!”于是强自一笑道:“确是好酒!只可惜凤仙不胜这酒力。”
侬智高将酒杯接过,道:“这酒烈性,你这等娇柔小娘子易醉伤身。我不要你陪着饮酒,只要你陪在身边便可。”
郑凤仙听他说“只要你陪在身边”,顿时笑逐颜开,柔声应道:“是!凤仙便不饮酒,只陪在大人身边,替大人斟杯把盏。”
侬智高举杯待饮,却见杯缘淡淡一道红唇印痕,不觉微微一怔,随即省起这唇印是郑凤仙方才留下的。这当儿郑凤仙正看他饮酒,侬智高遂佯作不觉,头一仰,把酒一口饮尽,道声“好酒”,手指东北方,道:“这酒的产地,就是史上有名的夜郎国。”
郑凤仙一边斟酒,一边道:“古时夜郎自大,今时却酿出好酒来,大人遂有口福。”
侬智高笑道:“说得是。”接过杯来,又是一饮而尽。
正在这时,忽地一颗流星在天空划过,拖着长长的尾巴,悄无声息地掠向碧鸡山诸峰。郑凤仙见了,急叫:“大人快快许愿,好叫流星相助应验!”自己也急双掌合十,心中默念。
郑凤仙许罢心愿,问:“大人方才许愿了么?”
侬智高道:“许便许了,就不知灵验否。小娘子许的是什么愿?”
郑凤仙脸一红,掩口道:“说不得!说不得!”
侬智高笑道:“好,不说不说。我方才许的,是望后人在此处建一座观楼,游人可凭高赋诗作对,却不是好!”
郑凤仙见侬智高许的竟是这般的愿,不免有些失望,然见他兴致勃勃,便也随之开心,笑道:“若得大人赋诗最好!”
侬智高道:“好什么,我须有自知之明。我倒是读过几首唐诗,可比兴今夜情景。”当下吟道:
夜夜挂长钩,朝朝望楚楼。
可怜孤月夜,沧照客心愁。
圣水出温泉,新阳万里传。
常居安乐国,多报未来缘。
自入新丰市,唯闻旧酒香。
抱琴沽一醉,尽日卧弯汤。
我有方寸心,无人堪共说。
遣风吹却云,言向天边月。
郑凤仙听了吟诵,连连点头道:“唐诗比兴,端的是好。‘常居安乐国,多报未来缘。这一句尤妙!”想一想,又道,“‘我有方寸心,无人堪共说此句不好。”
侬智高道:“愿闻其详。”
郑凤仙道:“凤仙此刻便在大人身畔,倾听大人心事,怎会‘无人堪共说?”
侬智高哑然失笑,伸手朝额角打个爆栗,道:“是我失了计较,当罚酒一杯。”说着,举起杯来,一口喝尽。郑凤仙却是不依,道:“这个罚作不得数。”
侬智高道:“依你当罚什么?”
郑凤仙妙目一瞥,道:“就罚大人赋诗,为心愿助兴,之后奖酒一杯。”随即又将酒杯斟满。
侬智高笑道:“一罚何重?一奖何幸?”说着手执酒杯站起来,披襟当风而立,思索片刻,朗声吟道:
滇池五百里,极目有碧鸡。
把酒邀明月,披襟天水奇!
侬智高吟罢,道:“诗不工,当罚一杯。”头一仰,把酒一饮而尽。
郑凤仙却是连连拍手,道:“好诗句,好应景!眼前的滇池水和碧鸡山须来作证,大人所许,定当如愿。”拍手罢,再替侬智高斟酒。
侬智高摇头道:“小娘子莫要言早。我这心愿,只怕实现无期矣。”接过酒来,又是一饮而尽。
侬智高自是料想不到,六百年之后,便是在他许愿吟诗之地,后人果真建起了一座世上闻名的昆明大观楼,实属冥冥之中的巧合!
侬智高说罢故事,又吟了诗,心扉已全然放开,杯到酒干,接连饮了十数盏,已有醺醺之意,便把手一摆,道:“饮不得了,怕要醉了。”
郑凤仙又把酒杯斟满,笑道:“哪个英雄不醉酒?今夜星月璀璨,正好为大人助兴。”
侬智高今番携了上好的佳酿来到水边,本存有一醉解愁之念,此刻听了郑凤仙言语,便又哈哈一笑道:“有你护着,我今夜便大醉一场!”他既存心一醉,当下再无顾忌,鲸吞牛饮,将一坛酒喝罄。
侬智高本来酒量甚宏,兼内功深厚,平素饮酒时调运内息,护住心脉,因此并不曾醉。但今晚侬智高却全然放开,不作任何防护,此时已是不胜酒力,半坐半卧地斜倚着。
此时月光皎洁,四野宁静,唯有湖水拍岸之声。郑凤仙一手抱膝,一手支颐,坐在侬智高身前,嫣然含笑道:“大人若觉困乏,便请合眼歇息。”声音温婉雅悦,让人难以抗拒。
侬智高耳听郑凤仙的温柔话语,眼见她桃腮玉颊,娇媚无限,鼻中又闻如兰似馨的少女幽香,禁不住心中一荡。他随即惊觉,急收摄心念,以意志引导酒气透往心经各处,压制绮念。这一导气,绮念倒是压制住了,那酒气却被导往五脏六腑,醉意不断上涌,愈来愈烈。侬智高本已半斜卧,这时心魂沉醉之下,索性仰天平躺了。他初时尚能勉力睁眼,然耳听湖水拍岸,好似催眠一般,不由得眼皮沉重,迷迷糊糊睡去。
郑凤仙见侬智高醉酒睡着,便轻轻挪近身去,深情款款,细凝侬智高面庞。
侬智高面容坚毅,清冷孤傲间却隐有忧郁之色,直看得郑凤仙又爱又怜,如痴如醉,情难自已,她俯下身去,樱唇在侬智高左边面颊上轻轻一吻!
郑凤仙吻过之后,不由俏脸羞红,心头鹿撞,忽见侬智高眼皮微微一动,吓得她芳心大乱。再偷眼看時,谢天谢地,但见侬智高气息依旧,并未醒来!
正当郑凤仙暗自庆幸时,忽听有人说话,转头看时,见湖堤下三乘轿子来了,中间那乘和抬轿的庄客,却是郑家庄的,郑全义夫妇随在轿子两边。到得湖堤岸上停下,下来一人,却是段正泰。
郑凤仙乍见段正泰似笑非笑的模样,只道方才亲吻侬智高之举全被他看去了,更是羞不可抑,只苦无地缝可钻。
郑凤仙正不知如何是好,却见侬智高腾地坐起身来。原来侬智高武功奇高,虽在醉中,却是心神警惕,闻得声响,立时警觉。待侬智高睁眼,看清是段正泰,心中一宽,指着郑凤仙道:“快护送小娘子回去。”说罢,又自一头卧倒。
段正泰见义父酩酊大醉,急命庄丁扶起,搀上中间空轿,自与郑凤仙分别坐上自家的轿子,随即传令起行,先送郑凤仙回金凤庄。
郑凤仙一颗芳心依然鹿撞不已,脑中尽在回味方才的那一吻。
次日大早,郑凤仙便赶来映山红庄探望。侬智高兀自大醉未醒,段正泰陪郑凤仙入内看视,见侬智高正酣睡,两个不敢惊扰,退到外间。
外间案上有一册手抄诗集,郑凤仙捧起,展开一看,首页上赫然便是侬智高昨夜里吟诵的“夜夜挂长钩,朝朝望楚楼。”再往下翻阅,郑凤仙不觉一震,见中间页上有诗句道:“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
郑凤仙一读之下,不由痴了,呆了一呆,问段正泰道:“这册子是谁的诗作?”
段正泰道:“是以前一个儒生替大人抄录的中土唐诗。”
郑凤仙道:“凤仙也喜爱中土的诗词,我可否抄录一份?”
段正泰道:“无妨,贤妹抄录便是。”
段正泰取过笔砚纸来,摊开了谓郑凤仙道:“愚兄有庄上事务要处理,贤妹请自便。”说罢一笑,自去了。
郑凤仙将侬智高昨夜里吟诵的那几首尽都抄录了,再把“君生我未生”四句也细细地抄了,心中忖道:“原来自古便有忘年之恋,凤仙对南云,便是怀了忘年之恋,有何不可?凤仙之志,可对日月!”
郑凤仙一时芳心激荡,情意绵绵,再怔坐片刻,实在按捺不住,便蹑手蹑脚又进内室,轻轻在床前杌上坐下,一手托腮,痴痴望着侬智高。
郑凤仙直看得魂不守舍,竟未觉察段娘子进来了。段娘子见她如此情状,不禁“扑哧”一声轻笑。郑凤仙闻声抬头,登时大羞,慌忙起身,冲出门外去。
段娘子追出,将郑凤仙一把拉住,笑道:“凤仙妹子,什么事这般喜色满面的?”旁边转过段正泰来,接口笑道:“还须问?贤妹是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郑凤仙听说,愈是面红过耳,低了头,小声道:“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段正泰笑道:“怕是‘沅有茝兮醴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段娘子听他两个对话,虽不甚了了,但也猜到郑凤仙所言是她的心意大人不知,而段正泰所言却是妹子爱慕大人,不敢表白。
郑凤仙听了段正泰的话,低声道:“段兄说得是,大英雄历经磨难,郁然心悒,小妹须得大胆启之。”
侬智高这一醉,直到午后才醒,望了窗外天色,急起身穿衣。却听外间脚步声响,进来一人,手里托了个茶盏,口里笑吟吟道:“大人醒了?先喝了这盏醒酒汤罢。”
侬智高定睛一看,却是郑凤仙。侬智高奇道:“怎么是你来服侍我?”
郑凤仙轻轻一笑,道:“凤仙乐意哩。”双手递上汤盏,柔声道,“大人可觉头痛?快快饮了这醒酒汤,自然有助。”
侬智高确觉头痛欲裂,当下接过醒酒汤,大口喝下,吁一口气,解嘲道:“我这番纵酒大醉,好似到阴曹地府走了一遭。李太白是酒中仙,我险些成了酒中鬼!”
郑凤仙急忙摆手道:“打住打住!大人说自己是鬼,不怕不吉利么?”
侬智高两眼一瞪,哈哈笑道:“五十便已知天命,待到十月里的滿月日,我便满了五十五岁,这世上还有什么看不破的?”
郑凤仙听说了侬智高的生辰,喜出望外,笑道:“到时凤仙定亲手做寿桃为大人庆生。”她一笑之下,樱唇半启,俏脸更是如春花初绽,明艳照人。侬智高看了不觉一呆,随口应道:“难为你有此心,到时我可尝一次你做的寿桃了。”
郑凤仙接口道:“凤仙愿一生一世为大人庆生。”说罢不觉晕生双颊,忙垂下眼帘,不敢看侬智高。
侬智高听出那语中所蕴柔情,心头一震,当下装作不觉,哈哈一笑,转过话题道:“你说到寿桃,倒提醒了我,昨午至今,直是粒米未进!”郑凤仙“啊哟”一声,道:“大人快去堂上,段家兄嫂早备了膳品,几番冷了加热,正等大人去用哩。”
来到堂上,侬智高一头用膳,一头却心里寻思道:“凤仙真对我生了情,我待如何是好?”
待得夜阑人静,侬智高卧在床上,脑际间不断地浮现出郑凤仙如花似玉的容颜,叹道:“怪哉!我戎马多年,会过多少强敌,经过多少风浪,这般的心绪尚是平生第一遭哩!是这小娘子太过艳丽么?抑或是几番相救太过巧了,真似泰儿所说,乃冥冥天定么?若得这小仙女长相为伴,岂非生平至福!”
此念方起,心间旋即又闪出一念来道:“不可!不可!我一生自诩英雄,行事立地顶天,如何能耽于女色、贪图温柔?若是施恩图报,收纳绝色,岂不自坏了名声,招天下英雄耻笑?”两般心念争执不休,心事波翻,此起彼伏,辗转反侧,这一夜哪里还能成眠?
一连数夜,侬智高都是这般心境遭遇,如熬似煎,痛苦不堪。
这数日里,郑凤仙每日过来,陪侬智高说话,又和段正泰夫妇一道,将侬智高膳食起居照顾得无微不至。但侬智高的心事,任他三个再聪慧,却也觉察不到,盖因侬智高曾是君王统帅人物,“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他内心的煎熬,旁人如何觉察得到!
又一日夜间,侬智高独坐案前,左臂托着脸,就灯烛之下,读南唐李后主词抄。今晚侬智高所读的,是《捣练子令》:
深院静,小庭空,断续寒砧断续风。无奈夜长人不寐,数声和月到帘栊。
侬智高读了,不由苦笑,这“夜长人不寐”,恰是自己数夜难寐失眠之状!
侬智高一头读着词抄,不觉眼皮渐渐沉重,不由轻合上眼,默想着心事。他忽地省起,那日郑凤仙送衣物来,却将饰帽落在了凉亭,于是急出后园来,要寻那饰帽,不知怎的兜兜转转,竟转去了映山红庄的后山道。登上山坡,见满山的映山红花全都不见了,变成了火焰凤凰般的凤仙花,花丛中正背立着一个白衣仙女,娉婷玉立,楚楚动人。侬智高呆了一呆,再近前两步时,仙女缓缓转过身来,嫣然一笑,竟是令自己夜夜难寐的郑凤仙!
侬智高奇道:“小娘子怎的在这里?”
郑凤仙抿嘴一笑,道:“大人忘了,每日来这里欣赏风花雪月,却是你我的约定哩。”
侬智高侧头一想,好似有此相约,听她情意款款,不由心头又一震,局促片刻,道:“我是你的父辈,认你做义女吧,这般便每日见得面了。”
郑凤仙听了,“扑哧”一笑,道:“义父义女也好,凤仙可长长久久与大人相处了。”随即盈盈拜倒,口称,“义父在上,请受女儿叩拜。”
侬智高说认义女,内心其实惶惑,并非真意,眼见郑凤仙当真拜义父,不觉懊悔,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郑凤仙拜罢,忽地身躯一软,竟是站立不定,摇摇欲坠!侬智高急伸手相扶,只觉触手温软,郑凤仙脸上晕红流霞,说不出的娇美可爱,侬智高不由心头怦怦乱跳,心中一荡,情不自禁地双手轻拢,把个温香软玉拥入怀中!
侬智高此时情热如沸,全身直欲爆裂一般,暗道:“这等天仙美女入怀,教我一介凡夫俗子,如何把持得定?罢了,把不定便不把!”当下再按捺不住,双手一紧,低下头,吻将下去。郑凤仙秀目轻闭,樱唇半启相就,侬智高但觉樱唇柔软,馨香馥郁,直沁心脾,直教他意乱情迷,浑不知身在何处。
就在侬智高魂飞天外之际,郑太公忽地来到身后,喝道:“居士无礼,怎可欺负自己的义女?”
侬智高心中奇怪,适才刚结拜,太公怎的便知了?郑凤仙见了郑太公大羞,“啊哟”一声,挣脱了侬智高的怀抱,朝山坡下奔去。郑太公颤颤巍巍,举杖来打侬智高。侬智高急忙闪避,从后施展轻功去追郑凤仙,却见郑凤仙愈奔愈快,不由奇道:“原来凤仙轻功不弱。”心中一急,越发追她不上,正要呼唤,却见郑凤仙回头盈盈一笑道:“义父老了,怎的不服?”忽然双手一推,侬智高猝不及防,往后便倒。
撒然觉来,却是南柯一梦。这时遥远处传来更鼓声,正打三更三点。
侬智高醒来,只觉口干舌燥,浑身炽热难当,急忙推开窗户,连吸几口凉气。回想起绮梦情事,兀自怦怦心跳,暗叫一声惭愧道:“方才这梦好生蹊跷,我在梦里怎的这般好色?是姻缘托梦么?然若是上天梦兆,又岂能结拜了义父女,再将义女赐予义父为妻!”
侬智高这般一想,霎时间好似心头如被雷击,登时直冒冷汗。随即忆起,梦中郑凤仙回头盈盈一笑道:“义父老了,怎的不服?”侬智高不禁迷惘神伤,暗道:“我已年过半百,论年齿做凤仙的父亲有余,半截身子已埋入土中。且我乃亡国之徒,苟且偷生,怎可连累她随我亡命,误了这妙龄女子一生?”
侬智高一想到“父亲”二字,便记起了梦中结拜之事,蓦地心念一动:“我自诩英雄,便须有英雄气概。罢了,我便照梦中所得启示,认凤仙做义女便是了!”
当下侬智高意决,登觉灵台一片空明,数日里纠缠不决的疑难倏然得解,刹那间颇有如释重负之感。
侬智高心境这一放开,胸臆再无滞念,倒头便睡,一觉醒来天已大亮。
这日郑凤仙又是喜气洋洋地到映山红庄来,段正泰和段娘子陪着她一同向侬智高问安毕,夫妻俩正待抽身离去,侬智高道:“你两个且住,小娘子来得正好,我有一桩大事要与你们三人相商。”
三个一听,俱都一愣。段正泰道:“大人有话请说。”
侬智高先谓段正泰夫妇道:“我本侬人,九死一生,幸虧你段氏收留,寄寓此地,苟且偷生,然苍天待我不薄,得你夫妇孝敬奉养,实是前世修来的福分。”又对郑凤仙道,“我与小娘子两番巧遇,也是天幸。然若视我如恩人,我心实不安。我知你幼失怙恃,故望有幸重获父辈疼惜。此情可悯,我心犹怜。我自忖举目无亲,唯有一个义子,却未有义女,故想认你为义女,你可愿意?”
此言一出,大出三人意料,俱都惊呆,郑凤仙更是如闻晴天霹雳,脸色大变,身子一颤,险些站立不稳。
侬智高稍顿,又道:“我知此事突兀,小娘子自须三思。若得蕙心悯恤,怜我孤老,自是我的福气。”
郑凤仙背转了身子,良久方才答道:“大人说得是,此事突兀,容……容我三思。”说罢,垂首出门而去。
段正泰道:“待我送送贤妹。”同段娘子追出门外,见郑凤仙面色惨白,红了眼眶,强忍着不落泪。段娘子心疼不已,先自流下泪来。段正泰搓手顿足,正不知如何宽解,却听郑凤仙道:“大人是英雄豪杰,他自觉年长,因此不想误我。然凤仙却是心意已决,矢志不渝,望兄嫂助我!”
段正泰知郑凤仙已是情根深种,微一沉吟,道:“贤妹既有此心志,这义父一节,切不要拜,若一拜便回不得头。”
段娘子拭着眼泪道:“就是,不拜不拜。不若小妹同太公明说了,求太公出头来反招大人。”
段正泰摇首道:“不可,世上哪有女方自行提亲的?不若待我先去拜见太公,事关我义父,且我是段家庄庄主,于情于理,须由我去金凤庄提亲。”
三人商量停当,次日段正泰便去了金凤庄。郑太公请入内堂,叙礼罢,延坐了,全义嫂奉上茶来。段正泰道:“有件事要上达太公尊听,乞屏左右。”郑太公见段正泰说得庄重,便教全义嫂等退下了。
段正泰又施一礼,赔着小心道:“正泰此来,是要替人前来求亲!”
郑太公一听,精神矍然振作,急问:“你要替哪家公子求亲?”
段正泰道:“正泰忝为段家庄主,替的便是自家庄上的人。”
郑太公听了,陡然变色,道:“我郑家好歹也是名门望族,凤儿是金枝玉叶,岂可到段家做妾,辱没祖宗?”
段正泰愕然道:“太公误会矣。正泰乃有妻室的人,且视凤仙为自家妹子,怎会存有他想?”
郑太公脸色稍缓,却又狐疑道:“公子要替的是何人?”
段正泰道:“正泰要替的,乃一个文武双全的英雄,便是我的义父,也是贵庄上下的恩公南官人。”
郑太公听罢,脸色骤变,半晌说不出话来。
段正泰又道:“南官人豪侠仗义,见识非凡,不必赘述,太公深知。如今南官人不幸孤鳏一人……”
郑太公不待段正泰说完,勃然拄杖而起,大声道:“不可不可!其一,此人其命不祥,正是克妻克家室的灾星,如何再来连累我家凤儿?其二,论年齿,他做凤儿父辈有余,如何可与凤儿厮守终老?其三,我郑家是名门望族,他却是侬峒逃亡之徒,他如何敢自恃有恩于人,便心存非分妄想?”
段正泰急忙道:“南官人从未表露一字,乃正泰心怜义父孤苦,又见凤仙贤妹对大人敬爱有加,因此擅作主张,故来向太公提起。”
郑太公愈是不悦,哼一声道:“这便是公子不对了。婚嫁大事,岂可私相授受?公子请回,此事切不可再提起。”袍袖一拂,径自入内去了。
段正泰羞惭满面,讪讪地起身离座,忽然郑太公又从内出来,道:“居士有恩于我郑家,老朽须得以礼待他。只是此事关乎凤儿终生,不若公子替老朽约居士前来郑家庄说话,如何?”
段正泰应诺了要行。郑太公却又叫住,道:“终是我差人去请居士为好。请公子回庄后勿要与居士提起今日之事,一切待老朽亲自同他说吧。”
段正泰见郑太公阴晴不定,一时不得要领,只得应承了,辞了郑太公,怏怏自回。回到本庄,果然依照太公请求,并不对侬智高提起去过郑家庄之事。
第二日,郑太公果真派了个庄客前来送信,单请南官人前去金凤庄叙话。侬智高闻讯甚是疑惑,便问段正泰:“太公单请我前去,此是何意?”
段正泰含糊道:“想是大人要认凤仙妹子为义女,故太公要与大人商议此事。”侬智高也猜是如此,当下也不作他想,径自过庄来见郑太公。
郑太公闻侬智高到了,当即延入密室相见,叙过礼,教身边人俱都退下了,开言道:“老朽此次请尊驾前来,专有一事同居士说:居士孤身寓居南中,身边无人侍候,甚是清苦孤寂。老朽痴长些岁数,便就倚老卖老,想替居士挑一个体己的可人,居士以为如何?”
侬智高欠身谢道:“在下之事,不敢劳太公心神。”
郑太公道:“居士是我郑家的恩人,些少微劳,实属应当。只是一件,凤儿未经人事,自小慈父见背,故视居士如父,以补阙如。若《诗经》曰:‘发乎情,止乎礼也,还望居士莫要曲解了凤儿之朴真。”
侬智高听罢,已知其意,微微一笑道:“太公放心,并无什么曲解。实不相瞒,在下正要收凤仙为义女,只是凤仙尚未应承。”
郑太公道:“大理佛土,妙香国度,你我口要对心才好。”
侬智高向来以英雄自居,为人重诺守信,此刻听了郑太公的话,心中不悦,道:“太公此言,是谓在下其意不诚么?”
郑太公道:“居士也是天命之年,不需老朽多口。方才提起要替居士物色个体己可人,老朽却是诚心诚意。我金凤庄上便有几个颇有姿色的侍女,任凭挑选。”
侬智高听罢,怫然而起,大声道:“太公如此厚爱,不敢拜领。在下告辞!”说罢,略一拱手,转身大踏步出门而去。
接下数日,不见郑凤仙来映山红庄,全义嫂过来寻表弟时,段正泰夫妇急向她询问郑凤仙近况。
全义嫂觑得四周无人,方才小声道:“那日太公约了居士说话,小主闻知,便去质问太公,太公却叫小主同居士少些来往。小主惊道:‘南官人救了凤儿三次,我怎可忘恩负义?太公厉声道:‘凤儿须得听话!从今往后,不得再去段家庄,直到祖父为你觅得如意郎君为止!”
段娘子听罢,吃惊道:“这般说来,小妹可是被软囚了么?”
全义嫂道:“软囚倒未。太公言道:‘居士亲口应承不再对你动念,只做义父,祖父这便同你去段家庄,把义亲拜了,却不是好?小主跺脚道:‘居士本来待凤儿好好的,却要拜他为义父作甚!因此祖孙两个这般僵着。”
段正泰夫妇听说如此,面面相觑,却是无计奈何。
转眼已到六月,待到六月二十五,便是爨中盛大的火把节。节日临近,映山红庄上也是一番热闹景象,管家丘池指挥庄丁仆役,里里外外忙碌,搭建祭台,多备松枝,丘池又入鄯阐城去采办所缺物事。丘池回来,觑得南官人不在,向段正泰禀报道:“小人有个同乡,唤作吴平,在鄯阐侯府里做事,今日在城里撞到,说他家大将军的娘子得病不治,一个月前在京城殁了。”
段正泰听说,吩咐丘池备素烛、挽联和祭礼,明日前去鄯阐侯府吊丧。
正安排間,侍女春香过来禀报,道娘子请庄主回内室有急事相商。段正泰听说,即放下手头事,来见娘子,才知原来是全义嫂来了。
全义嫂低声道:“小主昨夜里瞒过太公,悄悄来找我姐妹两个,商议要在火把节夜与南官人见面。”
段娘子抿嘴笑道:“火把节确是情定终身的好时机!”
原来在火把节夜,既是人们驱邪禳灾、祈求丰收之时,也是少艾男女传情达意之机。当晚若相互心仪,男子可抢夺女子身上的佩饰,作为定情信物。
全义嫂道:“小主正是这般设想,要依据爨中习俗,定下情来,那时便不由太公不从!小主道:‘大人自然不会动手来抢信物,待我把头上的凤尾勒饰帽解下,塞入他手中便是。”
段娘子拍手道:“今番妹子的姻缘便要成哩!”
段正泰忽然摇头道:“怕只怕大人不肯前去金凤庄。”
全义嫂道:“段庄主勿忧,小主早有计了,只需如此这般。”悄声说了计策。
段正泰夫妇听了,连连称好,依计而行。
于是段正泰先去后园凉亭见义父,说高升泰娘子殁了之事。侬智高虽与高升泰绝交,然听闻他娘子殁了,心中也不免戚然。
两个正说话间,忽然招百顺和全义嫂大步入凉亭来。招百顺上前向段正泰和侬智高行过礼,道:“百顺正要向庄主告假,因在楚威的姑母病重,百顺须得同表姐两家人一道去楚威探视。”
段正泰一听,便道:“我记得你曾说起过,你的姑母自小待你如同己出,而今病重,你怎可不去探视?你快去丘管家处支些银两,便上路罢。”招百顺连忙拜谢去了。
全义嫂也近前来见礼,先谢过段正泰,道:“奴家此来,为的两件事,一件是知会表弟一同探视家母,另一件是小主托奴家过来启请居士大人,火把节夜前往金凤庄瞧热闹。”
侬智高听罢,淡淡地道:“老夫素来不喜热闹,便请上覆你家小主,恕我不能助兴了。”
全义嫂急道:“大人不可不去!小主道:‘此番相请,一则是请大人前来瞧热闹,二则却是请大人来护卫凤仙安全。大人不来时,便是食了他要护得凤仙安全之言。”
段娘子插口道:“全义嫂莫急,你家小主平平安安的,莫要说得大祸临头似的。”
全义嫂道:“段娘子不知,我家小主自前番采花贼滋扰,心不得安。如今奴家汉子和大伯双双离庄,计过行程,火把节日回转不得。庄上没了有武艺的人护着,火把节晚又要大开庄门,若歹人潜入,岂不危矣!小主道:‘务要请得居士大人前来,便是不一起说话,也须让我见着大人在身边,我才安心。”说罢,自袖中取出一封书简来,双手递与侬智高,“此是小主亲笔书简,请大人明鉴。”
侬智高接过,展开看时,见是一幅图画,图中一群人举着火把载歌载舞,人群中有个少女一袭大红衣裙,却是郑凤仙。图的下方边暗处,伏着数个黑衣人,面目狰狞,作势要跃出来。图右上方写着“大人救我”四个字,字体娟秀。
段正泰夫妇凑过头来,细细看了那图画。段娘子道:“方才儿媳也失计较了。想郑家妹子自前番歹人滋扰,心不安宁,着实可怜。而今难得一遇火把节欢愉时光,却又怕再有歹人闯入。大人可怜见,火把节当晚护得这少女平安吧。”
侬智高尚未作答,段正泰道:“大人实不愿去,泰儿便替义父走一遭!只是泰儿不识武功,须得去什么地方招他几个能手方才济事。”
侬智高听他三个一唱一和,说来说去便是要推自己去见郑凤仙,当下苦笑一声,道:“你等已把话说尽了,我还当如何?不必多说,火把节夜我前去金凤庄便是。”
全义嫂听侬智高应承了,登时笑逐颜开,自回去复命。
等到火把节这一天,待得天黑,侬智高大步赶往金凤庄。到得时,见庄门大开,门口却无庄丁守护,侬智高心中奇怪,凝眼看去,见那株大榕树下系了两匹马,一匹黑,一匹白,黑马尚不觉异,那白马在夜色下却是格外显眼。
侬智高走近些,见那白马体格高大,颈弯耳大,看上去好生威武雄壮。侬智高心中喝彩道:“好马!”知这白马乃西域良驹,拥此良驹者,想必非富即贵。
再看庄门口,寂静悄悄,半个人影也无,除那两匹马甩头喷鼻外,庄门内外不闻其他声响,全无火把节的喜气。侬智高心知有异,当下提一口气,施展轻功,掠进庄去。
侬智高进到庄内,见周遭一片黑暗,唯有中央的草堂处灯烛通明,人影幢幢。侬智高并不着急朝草堂去,先闪身一边,凝目四下察看。
一望之下,果见草堂门口两株大树后紧贴着两个人影,左一个衣白,右一个衣灰,正从树后朝草堂内张望。庄外榕树底下那黑白二马,想必便是这两个人的坐骑。
侬智高心中纳罕,不知伏在草堂外的是何方神圣,有何图谋,唯有趋前去看个究竟。
侬智高选的掩身处端的好,可从侧监视那树后的两人,又可从一扇半开的窗户观望草堂内的动静。待侬智高借着灌木树叶朝里注目,一见之下,不由吃了一惊!只见草堂上点着数十根巨烛,明晃晃地照得堂内如同白昼。北墙边上,赫然立着高高矮矮一排黑衣汉子,数去共是十七人,全都劲装结束,头裹红巾,面目狰狞,手抡各式兵刃。这伙人一看便知是一拨打家劫舍的强贼。
草堂地上盘坐的,则是郑管家和庄上人众,个个神色惊恐,瑟瑟发抖。一众庄丁都被打翻,背剪绑缚了,棍棒弃了一地。堂前正中两张交椅,郑太公面色惨白,坐在左首椅上。右首椅上,端坐着郑凤仙。她一袭大红糯裙,头戴绣花的凤尾勒,前有彩球,两侧为翅,盘在辫上,极似一只金凤凰。此刻面对凶神恶煞的贼人,郑凤仙全然无惧,一双妙目只望着草堂外,竟是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
侬智高见郑凤仙并未受伤,先自放下大半个心来。他知郑凤仙对自己信任有加,如此镇定自若地望着堂外,自是坚信救星定然会到。侬智高心中轻叹一声,转头去看那两个守在门外的人,见他两个一味遮掩身形,窥视草堂内的动静,浑不似贼人的同伙。
这时,那白衣人许是久立之后腰腿酸,于是身形稍稍移动,略作舒展。侬智高定睛看去,不觉心头大跳,已然认出他是谁了!然一个疑团得解,另一个疑团又起,心中愈发不解,不知白衣人这般行为,却是为何?
众盗在北墙边排开,虽是监视着庄上众人,然因郑凤仙生得太过美丽,他们不由心猿意马,把目光投到郑凤仙身上来。
排首一个黑衣人见手下喽啰偷窥郑凤仙,不由大怒,骂道:“天仙人物,如何轮到你等泼皮偷看,不怕我挖出你们的眼珠来么!”
首领喝罢,对着郑太公唱个大喏,道:“太公在上,小厮们无礼了,小人回去自当重重责打。方才小人已同太公说得明白,小人乃无量山金刚寨头领,姓乌名良的便是,做的是没本钱的买卖。”
侬智高初到大理,便听说龙尾关之南二百里处的无量山中,有一伙贼盗落草,为首的便是乌良,打家劫舍,独霸一方,大理官军屡屡进剿不利,只不知他们为何千里迢迢来东都劫掠金凤庄?
但听乌良续道:“因近日山寨没了钱粮,某等无可奈何,只得厚了脸皮,前来叨扰宝庄。太公尽可宽心,某等只借钱财,不敢妄伤人命。敢请大伙都来作个见证,乌某绝不食言。”说罢,望向草堂门外,好似等外间之人来作见证。
侬智高听那乌良说话的语气,不禁大奇。他做惯了杀人放火的勾当,为何说话这般低声下气?更奇的是,这乌良也似郑凤仙,不停朝草堂门外望着。郑凤仙自是等待所约救星,乌良这是为何?
郑太公全然不答。乌良抓耳挠腮,无计可施,突然间两眼一翻,擎起手中的鬼头刀,往空中一斫,刀刃劈风,嗡声大响,喝道:“太公休怪!小人得罪了!”这句话喝将出来,声音铿锵,刺得众人耳膜生疼,堂上灯烛竟随着刀刃劈风和喝声闪烁摇曳,庄上众人见乌良这般威势,无不骇然失色。
侬智高却已判定,乌良乃虚张声势,并非真个翻脸,故依旧静观其变。堂外树后那二人也是继续观望,并无动作。郑凤仙闻乌良大吼,先是一颤,又将眼望向堂外,满含期盼。
郑太公见乌良发作,心中怕极,颤声问:“大王要的钱粮是几多?”
乌良呵呵一笑,道:“郑氏是大长和国帝冑,小人自也不敢少开口,免得辱了郑氏名声,只求太公慈悲为怀,施舍个黄金八百万两,精粮八万担,便也够了。”
郑太公原本听乌良口气和善,只道索求不多,哪知他一开便是天大的口,郑太公登时惊得险些从椅子上栽倒。精粮八万担且不说,那八百万两黄金,怕是整个大理国也拿不出来!
郑太公此刻别无他法,只得硬着头皮恳求道:“求大王高抬贵手,且给老朽一条生路。”
乌良嘿嘿一笑,道:“那就只好让太公的孙女来做个典押,待太公筹齐了,再来赎人!”
郑太公看着如花似玉的爱孙,绝望之下,浑身只是筛糠发抖,哪里还说得出话!
一个喽啰道:“不用些刑,太公怕是不晓得厉害。”
乌良望着堂门外,道:“你倒说得是。你出的主张,便是你来动手罢。”
那喽啰听了,退后一步道:“小弟怎敢?”
乌良道:“不是你,还有谁?”
那喽啰望向堂外,颤声道:“当真动手么?”
乌良道:“当不当真,你自己作准。”
那喽啰无奈,又望了望堂门口,对郑太公道:“太公恕罪,都是小人多口惹事。没奈何,小人只好得罪了。”说着把手中单刀插入鞘,慢慢捋起衣袖,走向郑太公。
侬智高看到此时,已是心中雪亮。今晚群盗来金凤庄,背后真正作得主的,便是那堂外之人。只是侬智高不解,堂外那人是何等身份,怎会同群盗一路?他与乌良合演这出戏为的又是什么?他一时参详不透,也就索性再观下去,且看他们捣什么鬼。
此时那喽啰一步步挨上前去,郑太公又惊又惧,浑身发颤。就在这时,只见那白衣人身形一晃,已从树后跃到草堂門口,高声喝道:“住手!谁敢造次!”
侬智高方才已经辨出了这白衣人的身份,此刻见他终于跃出,还是心头一震,心痛不已。
这个白衣人不是旁人,正是侬智高昔日的义子、大理当朝的大将军高升泰!
草堂内众人听得喝声,一齐转头,都朝外看,见堂门口来了一人,一袭白衣,神采飞扬,嗓音清越豪迈,大具威严气势。
郑凤仙乍闻喝声,妙目陡然大亮,樱唇微启,正待站起相迎,一望来人,随即坐定不动,面上闪过的,是二分惊讶,八分失望。
这时堂口处的高升泰身子一晃,顷刻间便已欺近那喽啰身边,未等喽啰退去,就听啪啪啪啪四下清脆声响,喽啰脸上已被高升泰左右开弓,连打了四个耳光。高升泰随即飞起一脚,将喽啰踢翻在地!
庄上众人见来了救星,无不又惊又喜。
乌良踏前一步,朝高升泰躬身行礼,道:“这位是哪里来的公子,恁地了得!”
这时堂外那个同在树后隐身的灰衣人也从暗处出来,大步去堂门口立定。侬智高认出此人是相府侍卫头领高大目。
就听高大目喝道:“乌良听着,这位是大理国统领千军万马的大元帅,当朝大将军高升泰!”
庄上众人听得高升泰之名,无不悚然。要知高升泰出身相府,簪缨世家,少年时便才识过人,崭露头角,名扬诸爨。只是高升泰得授高官,甚少回鄯阐高家封地来,因此东都闻其名者众,识尊颜的却是不多。
此刻高升泰长身玉立,站在草堂中央,四周灯烛把他身形上下照得通亮,但见他生得英俊潇洒,面如冠玉,目似朗星,而他一身轻袍绶带,胜雪白衣,愈显丰神俊朗,气度非凡。
乌良圆睁双眼,望着高升泰,叫道:“你这高公子,当真便是十四岁就在五华楼智胜满朝公卿,之后统大军击退蒲甘、平定杨逆,赛过古时甘罗的那位?”
乌良身后一个喽啰叫道:“大王,这个高公子果真是大将军。小弟去年入京,亲眼见他巡城,所到之处,军民官绅无不礼拜,端的是当今天下最了得的英雄!”
乌良道:“何须你来多说!乌某久闻英名,早已把高公子当作天人。”
高升泰哼一声道:“尔等既知是我了,还不抛刀乞降,更待何时!”
堂门口处高大目大喝道:“尔等快快降了,方保性命!”
众喽啰听了,无不着慌,都叫道:“大王,走不脱了,降了罢!”多把刀剑入鞘,呛啷数声,更有几个喽啰把兵刃抛下。
乌良叹一口气,道:“高公子在此,我乌某人百个愿意降他。只是乌某与朝廷为敌二十年,若是不战而降,教我如何做人?”
高升泰道:“你待怎的?”
乌良道:“乌某斗胆,向公子讨教几招武功。”
高升泰双眉一扬,道:“念你也是一条汉子,便让你心服口服也好。”
庄上众人见高升泰要与乌良较量武功,都很担心,眼见高升泰是个斯文俊雅的贵介相公,那乌良却是个打家劫舍的大盗,若有个闪失,如何是好?
乌良叫声:“乌某得罪!”叫罢,上前一步,右手举鬼头刀斫下。这一刀力道沉雄,带起一股疾风,引得两边烛光一暗。高升泰侧身避过,道:“徒有蛮力,教你见识一下真正的刀法!”当即单刀挥舞,使出了一套高深的刀法。
但见高升泰刀光霍霍,出招却是极短,绊、拦、缠、架、拒、引、封、截,招招变化精微,出神入化,却又无一招用老,恰似结了一座坚不可摧的刀阵,渊渟岳峙,风雨难透。乌良吼声连连,蹿高伏低,盘拗挑打,却哪里攻得进去?堂上众人不意高升泰竟然如此了得,皆看得挢舌不下,目瞪口呆。
侬智高见高升泰使的是自己亲授的武林绝学天盾功法,又是气愤,又是心酸。这高升泰逼死黄彪六将,与侬智高已是义断恩绝,却还要使侬智高所授武功,更兼用非正道,与盗贼合谋演戏,居心何其不堪!
众人见乌良连连进招,全然无功,想必心下怯了,刀法露出了破綻。那天盾刀法最是寻瑕伺隙,自然能捕捉住胜敌之机,只见高升泰身形一欺,脚下弓步,单刀中宫直进,乌良遮拦不住,那刀锋已然架到乌良颈上。
高升泰喝道:“你服了么?”
乌良大叫:“服了服了!”掷下鬼头刀,双膝跪倒,叩头拜道,“公子不杀之恩,乌某感激不尽,从此死心塌地跟了高公子,做牛做马相报!”
众喽啰抛去刀枪,一拥抢上,齐刷刷跪倒在高升泰面前,磕头如捣蒜。
这一变故,郑太公等全看呆了,不料高升泰一个贵公子,武功这般了得,一出手便收服了一伙强盗。这时高大目上前来,将众庄丁的绳索解开,众庄丁一得自由,便去拾起棍棒刀枪,对准群盗。高大目教众庄丁将了麻索,把乌良和一众喽啰尽都绑缚了。
高升泰不再理会群盗,转过身子来,向郑太公深施一礼道:“太公受惊了,晚生高升泰有礼。”
郑太公连忙道:“高公子见义勇为,恩德匪浅,请受老朽一拜!”说着,颤颤巍巍地要站起来。高升泰慌忙上前扶定郑太公端坐,躬身道:“晚生日前来的东都,只因要观火把节风情,于是领了这个家将出城策马夜游,偶过宝庄,见庄门大开,知有蹊跷,故不揣冒昧,闯入宝庄来察看,才知原来是这伙贼人前来为非作歹。太公放心,晚生在此,定护得宝庄上下周全。”
郑太公道:“生受公子,敝庄方得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高升泰道:“区区小事,不足挂齿。晚生受的是朝廷俸禄,身负宁靖社稷之责,自容不得强盗作恶!”
郑太公见高升泰谦恭有礼,并不居恩自傲,心中愈喜,转头叫道:“凤儿,快来拜谢恩人!”
郑凤仙见不到侬智高出现,心中正自愀然,听祖父叫了,也只得无奈过来,对着高升泰敛衽万福。
高升泰转身还礼,眼睛定定地看着郑凤仙,含笑道:“娘子无须多礼。郑高两家同为国之大姓,理应世交共好,因此郑家庄之事便也是升泰分内之事。”
侬智高听到高升泰说出“郑高两家同为国之大姓,理应世交共好”,恍然大悟!方才想不通,高升泰身为当朝大将军,竟和群盗串通,千里迢迢来郑家庄做一出戏,为的是什么?如今是再明白不过了,高升泰为的,便是美如天仙的郑凤仙!
高升泰新近丧妻鳏居,他此行专来做出英雄救美的戏,分明是要博得郑太公和郑凤仙的好感,为日后提亲续弦做准备。那无量山定是被高升泰收复招安了,因此受命千里迢迢前来郑家庄,演了这出好戏!
侬智高既已恍然,原来的种种疑窦尽解,心中不由暗叹:“高升泰为一己私情,竟使出这等手段,也忒精于心计了!”随即心头一动,想,“此子虽是冷酷无情,害死老夫故将,但他毕竟是文武全才,实是大理最出类拔萃的人物,他为凤仙如此用心,倒也是凤仙之福。老夫既不聘娶凤仙,自当望其终生有托。而今高家权倾朝野,若高升泰续弦凤仙,确是郎才女貌,一对璧人,老夫理当成全!”
侬智高心念至此,遂悄然离去。
次日一早,两顶暖轿来到郑家庄前,一男一女自轿中出来。护庄的庄丁见是段正泰夫妇,连忙上前行礼问安。段娘子道:“我二人正巧路过,烦请你家小主出来,我们姐妹说几句体己话。”庄丁急报将入去,少顷,郑凤仙快步出到庄门外,与段正泰夫妇相见。
段娘子见郑凤仙神情悒郁,原本明净澄澈的一双妙目,此刻好似蒙上了一层阴翳。段娘子大起怜意,上前执住郑凤仙之手,只道了声:“妹子受苦了。”便声音哽咽,说不下去了。
段正泰关切道:“听说昨夜庄上强盗骚扰,幸得贵人相助,方才逢凶化吉。”
郑凤仙听段正泰这般说,双瞳登时如剪水般复亮,欢然道:“段兄既知道昨夜之事,定是大人来过了!”
段正泰道:“大人自然来过。”
郑凤仙面如朝霞,笑道:“就是就是,大人既应承了,岂有不来之理!”随即轻声一叹,“大人如何不现身来和我说句话?是不愿见我么?”
段正泰道:“妹子不知,昨夜金凤庄上那个贵人也曾是大人的义子。大人不愿见的,实是此人。”
郑凤仙大吃一惊,叫道:“原来高升泰便是大人的另一个义子!”
段正泰也吃了一惊,道:“原来贤妹已知有此义子?大人可曾告诉你个中情由么?”
郑凤仙道:“大人只是借着另一人之名,提及这个义子,道早已恩断义绝,只是大人并不具名,也不详叙,只说各为其主,难言对错。段兄身为大人义子,必知此事经过。”
段娘子正待说话,段正泰却已摇头道:“此事是大人心中之痛,贤妹莫怪,未得大人应允,恕我夫妇不能直言相告。”
郑凤仙听了,不好追问,只幽幽地道:“终有水落石出的一日。”
段正泰道:“贤妹说得是,万事且说眼下。我料有人要来贤妹庄上说媒,你须得把持住。”
郑凤仙奇道:“说什么媒,替哪个说媒?”
段正泰正待解说,却听马蹄嘚嘚,一辆马车辚辚而来,直到庄前停住,随即环佩叮当,一个妇人下车,脸施粉黛,年约四十,满头的珠翠钗环。那妇人扭着身子上前,对着郑凤仙深深一福道:“不消说,这位天仙便是金凤庄的小主了,奴家巧娘这厢有礼。”
郑凤仙还了一礼,问道:“你怎识得我?”
巧娘笑道:“‘东都鄯阐一朵花,天姿国色在郑家。除了小主,普天之下哪里找这般天仙美貌的?小主听稟:奴家受鄯阐侯府高相国和大将军所托,前来拜见太公和小主。”
段正泰一惊,与段娘子对视一眼,俱想:“早知他高家要叫媒人来,却不料来得这般快!”
便听那巧娘道:“也是奴家合当好运,先得个彩头,庄门口便先遇着了小主。”不待郑凤仙回答,转过身对段正泰夫妇略施个礼,“奴家失礼了。二位怕只是路过,并无要事,奴家却是有重托在身,因此向二位讨个方便,还望大度成全,识礼做个回避。”
段正泰无奈,只得对郑凤仙道:“既是如此,贤妹自便,我夫妇改日再来相探。”
段正泰夫妇回庄来,在草堂外正撞到侬智高。段正泰不善作伪,遂把方才金凤庄口所见,如实说与义父。
侬智高不悦道:“泰儿实不该再去游说凤仙,更不该提及我与高升泰的恩怨。”
段娘子急道:“一切都是兒媳的主张,不干官人的事。方才郑家妹子也问起十七年前的经过,官人守住秘密,没有说什么。”
侬智高面色稍和,道:“当年恩断义绝之事,易位思之,孰是孰非,对耶错耶,当留待后人评说,莫要以此去坏高家的好事。”
段正泰轻声道:“木未成舟,事尚可为,祈大人思之。”
侬智高摇头道:“泰儿岂不知吾心也!我已说过,要待凤仙如女,当不作他想。以年华姿貌才识而言,高升泰是凤仙佳婿之选。”
段正泰夫妇敬爱义父,当时口中唯唯,心里却哪里放得开去!午后招百顺返回庄上,段正泰夫妇即教他休辞劳累,快寻个借口速去金凤庄打探。
傍晚时分,招百顺回来,向庄主夫妇细细禀报了巧娘说媒的经过。
那巧娘伶牙俐齿,一见太公,便口若悬河道:“奴家要说的这个高公子,自小天纵奇才,英俊潇洒,文韬武略,国中第一,可谓宋玉般情,潘安般貌,子建般才,而今官拜大将军,为百万雄师的最高统帅。不幸妻子染病,月前殁了,鳏居孤苦,因此上东都来鄯阐封地排忧散心,方才有了昨夜的义举。也是上天注定的缘分,教高公子得见凤仙小主,当时惊为天人,一见钟情。这高公子爱慕天颜,于是禀告了相父,请求为续弦夫人。相国听闻,也是欢喜无限,道:‘高郑两家世为国中名门,若结得秦晋之好,当添人间佳话。因此即命奴家前来做个冰人。小主属瑶池仙品,公子是玉树临风,端的郎才女貌,天造一对,地设一双,且公子勇擒群盗,足见他是文武全才,侠肝义胆。太公试想,昨夜公子只是偶然路过,撞见了不平事,便即仗义出手,无畏生死,奋力相救,若与小主结为伉俪,便是太公东床,岂不对小主百倍爱怜,呵护备至?人品如此,将来必对太公恭敬孝顺,教金凤庄上下从此再不吃一丝的苦,受片刻的惊。高家情殷如此,未知太公和小主尊意如何?”
郑太公听罢,喜不自胜,连声笑道:“冰人之言,说得是也,说得是也!高公子天纵奇才,早已闻名遐迩,又是天子股肱,国之栋梁。昨夜救命大恩大义,我郑家庄正不知何以为报,今承公子垂青我家凤儿,实乃天大的喜事。凤儿何其幸也,老朽何其幸也!这门亲事,老朽岂有不允之理!”遂唤了郑凤仙近前道,“你幼失怙恃,祖父无所愿,只望你得嫁英雄郎君,终生有托。今蒙佛祖保佑,乘龙快婿喜从天降矣!凤儿你心中可乐意?”
郑凤仙早听得花容失色,连连摇头道:“不乐意不乐意!凤儿的婚事须得凤儿自己作主!”
郑太公脸一沉道:“一般的事,自由得你作主,然婚姻大事,却由不得你。”
郑凤仙忍泪道:“祖父真忍心把凤儿卖了么?”
郑太公瞪眼道:“你说的什么话,谁个卖你?祖父都是为你好!”
郑凤仙忍不住伤心落泪,掩面自回闺房去了。
巧娘见郑凤仙如此,慌问郑太公道:“太公,奴家当如何回报鄯阐侯府?”
郑太公道:“冰人莫慌,此是凤儿女儿家羞涩,少间便自心定。你今日且回,待我消息。”
巧娘只得道:“奴家后日前来讨太公佳音。”
招百顺到金凤庄时,郑凤仙兀自闭了闺房门,并未见着,只听二位表姐道,小主于房中伤感不已,茶饭不思,只是流泪。
段正泰夫妇听罢,面面相觑,却已是无计可施。
次日午后,忽然全义嫂匆匆赶到映山红庄,径直来见段正泰夫妇,语声急促道:“我家小主明日过来,想要见居士大人一面。”
段正泰夫妇听了,一齐站起道:“当真?你家太公能允么?”
全义嫂道:“此是我家太公命我前来传的话,自然千真万确。”
原来郑太公昨日见了郑凤仙,道:“高公子之才貌,举国当世,皆为第一,且身居帅位,正是凤儿良配,得孙婿如此,祖父心愿得慰,你怎的不乐意嫁他?”
郑凤仙跪下,哽咽道:“祖父早已知了,凤儿心有所属,只求祖父成全!”说罢,连连磕头。
郑太公叹一声道:“万事犹可,唯此事关系凤儿终生,亦关系我郑家祖宗基业,断然不可!凤儿自小驯行孝谨,切莫大事违逆,伤透祖父之心!”
郑凤仙颤声道:“凤儿不敢。”
祖孙两个不再说话,沉默良久,郑凤仙道:“事已至此,凤儿要去映山红庄,再见南官人一面,求祖父恩准。”
郑太公道:“再见无益,凤儿休要执迷不悟。”
郑凤仙便道:“凤儿若见不得南官人一面,这高公子的婚事,我便宁死不从!”
郑太公听了,无可奈何,只得道:“也罢,依了你,明日你去见他一面就是。”忽地又以杖顿地,“凤儿若不顾一切逃走,祖父生无可恋,只得放把火,烧了祖业,一了百了!”
全义嫂急忙扶住郑太公道:“太公宽心,小主怎会不顾一切而去?”
郑太公哼一声道:“知孙莫若祖。你这小主是外柔内刚,我不发下狠话,不定真个走了。”
郑太公说罢,命全义嫂即去映山红庄报南官人,道小主明日前来拜会。
段正泰夫妇听了全义嫂叙述,都是忧喜参半。
段正泰问:“你家小主与你闺房中说了什么?”
全义嫂道:“小主说若是得南官人响应,便学古时卓文君和司马什么。”
段正泰暗吃一惊,知她说的是中土汉时卓文君夜奔司马相如,不觉连连摇头道:“我义父是顶天立地的英雄,断不似那司马相如!”
段娘子道:“官人说得是。若是义父避见凤仙妹子,反是坏事。”
段正泰道:“如此,不若我们先瞒着义父,待贤妹来时自己对义父说吧。”
三人商议停当,全义嫂自回本庄,是夜无话。
次日一早,郑管家和郑全义夫妇陪着郑凤仙来见侬智高。段正泰夫妇在草堂外候着,段娘子一见郑凤仙憔悴之色,自己眼先红了,急迎上去,指着东厢书房,柔声道:“大人正在里面读书,妹子快去。”
郑凤仙踏进书房,敛衽施礼道:“凤仙问大人安。”
侬智高闻声抬头,不觉一怔,道:“是你!别来些日,诸事可好?”
郑凤仙被侬智高一问,登时泪珠便欲夺目而出,强忍着道:“度日如年,如何得好?”
侬智高听她说得哀怨,一时难以作答,只得温言道:“你且坐下说话。”
郑凤仙在书案前坐下,轻咬下唇,道:“凤仙心中藏有对南云义士的话,只望今日可说出口。”
侬智高摇头道:“对南云说的话,何必对我说?”
郑凤仙凝目望着侬智高道:“大人口中,大人和南云,虽作两分,然于凤仙,实为一体,而今藏话,正要当着大人的面说。”
侬智高轻声一叹,道:“你说就是,南云自然听得到。”
郑凤仙银牙一咬,低声道:“南云叱咤天下,成也罢,败也罢,都是凤仙心中仰慕的大英雄。是南云也好,是大人也罢,凤仙愿学卓文君,凰求凤兮,追随一生。祖父再不喜欢,凤仙也不顾了!”
郑凤仙一口气,把心里的话尽都说出,言罢含羞,低下头去,幽赧丽色,愈是动人。
侬智高听了郑凤仙这般真情告白,心下委实感动,但自知此刻断不可纵情任性,否则前功尽弃,当下暗吸一口氣,凝定心神,道:“而今南云只是一个末路武夫,你何苦错爱?高升泰天纵奇才,你两家又都是名门,若结为秦晋之好,正是珠联璧合,也正是你的好归宿。至于南云,你便从此忘记了吧!”
郑凤仙顿足道:“凤仙的心,大人定要伤害么?”
侬智高道:“我这般说,实是为你好。那日提起,我寄寓此地,唯有一个义子,却未有义女,故想认你为义女。今日再提此请,望你应承,遂我心愿。”
郑凤仙面色惨白,颤声问:“此言可是大人真心?”
侬智高避开她的目光,硬起心肠,重重点头道:“正是。”
郑凤仙呆呆望着侬智高,良久,惨然一笑道:“凤仙有幸,得大英雄做义父,如何不愿意!”转身出了书房,去到草堂,一手拉了段正泰,一手拉了段娘子,道,“承蒙南官人垂青,要认凤仙为义女,凤仙焉敢相拒!只是结拜义父,须得郑重,因此请来你们夫妇,共同作个见证。”
夫妇俩见郑凤仙脸上无半点儿血色,大异平日,无不心中难过。
段娘子急去取来红烛拜垫,便在书房中摆起,郑凤仙请侬智高坐了,道:“义父在上,受女儿拜礼。”说罢,双膝一屈,在侬智高面前盈盈拜倒,恭恭敬敬行了磕头大礼。
侬智高不敢相扶,只以手加额道:“如今我已是有子有女,此生足矣!”
郑凤仙拜足了八拜,段娘子急忙上前将她扶起。郑凤仙面色愈是苍白,却向侬智高伸出手来道:“义父可有给女儿的见面礼么?”
侬智高道:“且让我想想送什么好。”
郑凤仙道:“凤仙要义父的那管玉箫,不知义父舍得么?”
侬智高道:“凤儿要的,我岂会舍不得!”
段正泰听说,即去义父房中取了玉箫来。侬智高接过,递与郑凤仙。郑凤仙双手恭恭敬敬捧过,道:“多谢义父。凤仙自当央请乐师指点,把《平沙落雁》和《凤求凰》二曲吹得绝妙,存为一生记忆。”
郑凤仙口里说话,泪水却在眼眶中翻涌,终于抑制不住,从白玉般的腮边滚落下来。段娘子待要相劝,郑凤仙哽咽道:“凤仙是欢喜得紧了。”转对侬智高道,“义父保重,女儿自回庄去,免得祖父挂念。”说罢转身,引了郑管家和郑全义夫妇,快步离去。
第三日午后,郑管家和郑全义夫妇携了果盒,又到映山红庄来,道奉了太公之命,前来向段庄主和居士报喜,郑家已经允了鄯阐侯府的亲事,择在今年八月二十八成亲。
段正泰夫妇虽早已预此结果,但亲耳听说,心头还是一震,侬智高却是微笑道:“好,义女有托,郑家有托。”
段正泰当下教丘池速去准备贺礼和喜联喜幛,道:“请管家上覆太公和小主,大婚之日,段家庄定将前去道贺随喜。”
郑管家三人回去,段正泰夫妇都是心情郁郁,暗替义父惋惜。然偷眼看义父时,却是神色自若。段娘子暗道:“义父心肠怎的这般铁石,寻常人哪忍受得了!”心中叹息不已。
转眼旬日过去,已到了七月初七。这一日侬智高晚膳罢,出庄来散心,沿着乡间阡陌交通,漫步行到滇池口堤岸时,夜幕已降,星光渐露,上弦弯月高挂天际。侬智高只在堤岸上踯躅,信步而行,领略湖面粼粼波光。
待到戌时,天际繁星闪耀,苍穹熠熠生辉。侬智高抬头望天,只见耿耿银河横亘南北,东西两岸,各有一颗闪亮的星星,遥遥相对,隔河相望,那便是牵牛星和织女星了。侬智高垂手立定,久久凝视,不觉怅惘,心中喟然,长声一叹。
正在这时,忽听有人“咦”一声道:“义父在这里。”
侬智高闻那声音,心头大震,急忙回头,只见湖堤下来了八九个人,打一排灯笼,当先一个女子一袭白衣,袅娜娉婷,正是侬智高那俏丽无双的义女郑凤仙。郑凤仙身后,紧随着郑全义夫妇和几个庄丁。
全义嫂把手一摆,示意庄丁停步。郑凤仙越众而出,湖风吹拂,衣袂飘飘,直如凌波仙子,冉冉走上堤岸,来到侬智高面前。
儂智高因曾经绮梦,因此生怕又是幻境,于是暗自掐了一下大腿,自觉生疼,方知此番的确非梦,不由问:“你怎的也来了这里?”
郑凤仙听侬智高问,只轻轻嗯了一声,便翘首仰望那星空。侬智高见郑凤仙俏生生的肩背微微颤动,知她内心颇是激动,遂不再问,也抬头望向星空。一时间堤岸上二人都是当风悄立,默默望天,耳际唯传来湖波拍岸之声。
这时,自远处又有一群人打着灯笼来到,却是段正泰引了招百顺和七八个庄客,前来寻找义父。到得近时,招百顺待要呼叫,段正泰急忙止住,教众人停下脚步,也立在堤岸下等候。
郑凤仙对着星空凝望良久,手指天际,幽幽地道:“凤儿读过中土的一首古诗,诗云:‘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这牛郎织女端的命苦,唯有每年的七夕,两个方能在鹊桥上相会。”郑凤仙说罢一叹,神伤不已。
侬智高道:“两个仙人虽是一年一会,却是珍贵无比,胜过了凡间无数男女。”
郑凤仙道:“义父说得是。只望爱侣见不得面时,也须是相思相念,长住心间。”
郑凤仙说罢,转过身来,凝目望着侬智高道:“过了这七夕,日渐秋凉,义父善自保重。凤儿须得回庄去了,免得祖父挂念。”说罢,盈盈一礼,随即步下湖堤,郑家庄众人簇拥着,头也不回地去了。
却说段正泰自郑凤仙拜了义父、应允了高升泰婚事之后,虽见义父神色自若,但却明显寡言了许多,眉宇间隐隐也见郁色,只是段正泰不敢去挑明相劝,暗自叹息。
这一日夜雨过后,段正泰过来谓侬智高道:“一夜好雨,庄园和后山的杜鹃花定是鲜艳悦目,胜于往日,待泰儿陪义父一同赏花去。”不由分说,拉了义父往后花园去。侬智高无可奈何,只得依着段正泰到后花园。
此时正是杜鹃花盛开的季节,一夜雨润,令花园里的杜鹃花争妍斗艳,美不胜收。侬智高负了双手,随着段正泰赏花。段正泰要分义父的心,遂口中不停地道:“杜鹃花花色五彩缤纷,仔细观之,内外远近,俱有不同。”段正泰说着,忽地想起了前人的诗句,遂朗声吟道,“晔晔复煌煌,花中无比方。艳夭宜小院,条短称低廊。本是山头物,今为砌下芳。千丛相向背,万朵互低昂。照灼连朱槛,玲珑映粉墙。”
侬智高听了义子吟哦,微微一笑道:“泰儿所吟的可是白乐天之诗?”
段正泰叫道:“大人果然是饱读诗书!正泰所吟,正是白乐天之《咏杜鹃》。”
侬智高颔首道:“正是。白乐天对杜鹃花可说是情有独钟。他另有一诗云:‘回看桃李都无色,映得芙蓉不是花。这‘映得芙蓉不是花,读来颇有禅理。说到禅理,你皇伯父有心向佛,故常与你说禅。他要收你为嗣子之事,你意下如何?”
段正泰苦笑道:“正泰正愁此事哩。”
侬智高沉吟道:“你皇伯父无子,国无嗣君,我料他仍要你承旨奉诏。”
段正泰慌忙摆手道:“正泰忧的便是这旨意。下回皇伯父宣我陛见时,我还须力辞,并再启奏陛下提防杨氏兄弟。”
原来大理孝德帝有三子:太子段廉义、次子段廉寿、三子段廉正。太子段廉义继位后用上德年号,史称上德帝。段廉寿有子段寿辉,段廉正则有子段正明、段正淳和段正泰。段廉义对段正泰这个小侄儿最是喜爱,继位后时常宣召段正泰进宫叙话。上月里,上德帝又宣段正泰到京,执其手密语道:“朕无子嗣,想过继贤侄为子,立你为储君,这大理社稷江山将来由你继承。”
段正泰大惊失色,慌忙拜倒,连连磕头道:“为君者,一身系天下万民之福祉。小臣年轻识浅,生性懦弱,又沉溺佛学,不拘于世俗,神游于方外,从不敢以天下为己任,如何能当大位?陛下错爱,恐非天下万民之福也。”苦苦哀求,再三辞拜不受。上德帝见他如此,只得道:“且再作商议。”
段正泰陛见后回段家庄,自将上德帝欲立储之事同义父说了,故侬智高方才有此一问。
侬智高道:“你皇伯父无子,日后继承皇位的以辈排序,当以段廉寿之子段寿辉为先。然段寿辉懦弱怕事,不堪大任,人所共知。你皇伯父自也明白,段寿辉继位非大理之福,故他欲立你为储,爱你为其一,重社稷亦为其一也。”
义父子正说话间,忽地园外一阵凌乱杂沓的脚步声起,数人闯将进来。前面的是侍女春香,后面是六个汉子,都是黑布蒙了面,只露出了两个眼孔。
段正泰见了一惊,正待询问,春香忽然高叫:“主公快走,贼人要杀你。”
右边那个汉子提腿将春香踢翻在地,口里一声呼哨,六个汉子刀交左手,右臂一扬,六枚钢镖激射而出,五枚袭向段正泰,一枚袭向侬智高!
侬智高身形连晃,出手奇快,那六枚钢镖竟一枚不漏,全给他接了去!
侬智高沉声喝道:“尔等什么人?受何人指派,前来行刺?”
为首刺客见镖击无功,倒吃了一惊,随即大呼道:“大伙齐上,杀了那段正泰!”六个刺客齐声大叫,各提手中刀,向段正泰扑上去。
侬智高叱道:“贼子敢尔!”双手连挥,将接来的钢镖反射六人。只听得噗噗声响,六个刺客全部中镖栽倒,大刀撒了一地。
这时,招百顺手提单刀,冲入后花园。他闻得声响,急急赶来,见段正泰和南官人安然无恙,方才放心。看那伙刺客时,俱是抽搐几下,竟都死了。其中二人抽搐时蒙面布脱落,露出的脸面全呈黑色,双眼鼓凸,显是身中剧毒。
段正泰得义父相救,逃过一劫,待见了众刺客死状,更是后怕,急教招百顺道:“你去搜他几个身子,看是何人指派。”
侬智高手一摆,道:“不必搜了。他几个若是身带来历证见,自不需蒙住面目了。”
段正泰醒悟道:“大人说得是。”转教招百顺去唤丘管家前来,商议报官和善后事宜,又低声问义父道,“这伙人蒙面闯来行刺,却是何为?我自问虔心向佛,与世无争,却是什么人这般恨我?”
侬智高道:“只怕你皇伯父有意立你为储,此机密被人探知,因此起了杀心!”
段正泰猛吃一惊,掩口道:“义父说的,可是寿辉兄长?”
侬智高道:“他性格懦弱怕事,這等行凶杀人的行径,恐非其能。敢行此事的,当另有其人。”
段正泰愈惊,问:“大人所疑是哪一个?”
侬智高道:“豢养死士,觊觎皇位,只知映山红庄上有你而不知有我的,当是杨义贞了!”
段正泰连连点头道:“我要奏请皇伯父提防杨家,他自然恨我。”
侬智高沉吟道:“朝廷怕有变故,教丘管家一面报官,一面打探京都消息。”
侬智高说罢,丘池领了众庄丁便都到了。丘池甚是干练,处理好现场,领了招百顺急入城去府衙报案。
不到一个时辰,招百顺飞马驰回庄来,神色惶急,大叫道:“南官人所料不差,杨家又反了!”
众人听了,俱都大吃一惊,忙问端的。招百顺取了一瓢水喝了,喘了几口大气,方才说出话来。
原来招百顺随丘池到城里,见街上两边停了好些官家车马,一问才知道,京城出大事了:弄栋府杨氏兄弟又反了,引了兵马杀入京城,弑了段家天子,杨义贞已登基做了皇帝。而今京城大乱,朝廷公卿大臣外逃,好些达官贵人便到东都鄯阐府来了。
段家庄众人听了消息,好生震撼。段正泰听闻上德帝被弑,心中大痛,不由潸然泪下,又挂念大哥二哥安危,一时心中悲忧交织,难以自已。
侬智高道:“我料勤王军将起,杨义贞必败!高智升是鄯阐地封侯,他父子又是国家宰执,一个相国,一个大将军,为两班之首。而今偌多朝廷公卿往东都来,自要以高氏父子为号召,共同讨伐杨义贞。”
段正泰收了泪,谓庄众道:“大将军若要讨伐杨义贞,我们庄子也须得响应,出钱出粮,为国家出力。”众人尽皆答应。
招百顺道:“还须提防杨义贞再派刺客来。”
侬智高道:“杨义贞派人行刺,卑鄙无耻,见不得人,故多试不得。且待杨义贞得了今番行刺失手确信,再要遣人来,一来一回,已是旬日之后。那时勤王军四起讨贼,他自身岌岌可危,便顾不得再派人行刺了。”
侬智高正说间,猛地心头一震:十七年前杨允贤造反,当时就对郑家庄少主郑明烈下手,不知这次杨氏兄弟再反,会否又对郑家不利?侬智高心念及此,急道:“我须得去金凤庄走一遭。”
招百顺也正挂念表姐,上前叉手道:“小人随大人一同前去。”
侬智高点头许可,带了招百顺才走几步,忽又回头谓段正泰道:“高升泰来庄上时,叫他等我。”
段正泰听了,口里答应,心中却是奇怪道:“义父同升泰兄已反目多年无来往,怎知他要来庄上?”
侬智高二人来到金凤庄前,远远便见庄门紧闭,四周阒无一人,只见榕树下有匹黄马横卧在地,动也不动。招百顺叫道:“那马不是全忠兄长的坐骑吗?”急跃前去,伸手一探那马的鼻息,不禁一声惊呼,那马竟已死去。
侬智高上前看时,见那马七窍溢血,微一沉吟,道:“这马是被人用阴寒掌力拍死的。”
招百顺吃了一惊,失声叫道:“什么人有这般阴寒的掌力?”
侬智高摇了摇头,见地上大片杂乱的马蹄印记,还有鲜明的车轮辙痕。招百顺愈惊,上前去大力擂那庄门。半晌里面有人掇了个梯子,爬上墙头探头张望,认出是侬智高、招百顺两人,这才慌忙开了庄门。
侬智高两人进得庄来,却见郑全义夫妇披麻戴孝地过来。侬智高愈是惊疑,急迎上去。
郑全义夫妇到得侬智高跟前,一齐扑地跪倒,放声大哭。郑全义哭诉道:“南官人替我们作主!我哥哥被那姓杨的害死了,小主也被他掳去了!”
侬智高又惊又悲,急问道:“哪一个姓杨的?他现在何处?”
郑全义哭道:“是杨义贞的兄弟杨义庆,他行凶后掳了小主去了。那姓杨的说,他父亲当日深爱小主之母,把小主也许配给了他兄长,他兄长杨义贞已经登基称帝,杨义庆如今寻来,是送小主入宫做皇后的!”
十七年前杨允贤作乱时,在醉仙楼逼死郑明烈夫妇,还对尚在襁褓中的郑凤仙起意,要抢夺回去养大了给杨义贞为妻,不料被侬智高撞着惩戒,未能如愿。哪知杨义贞兄弟竟是贼心不死,公然掳人。
郑全义道:“那日那杨义庆说:‘高人算定,皇兄和郑娘娘的大婚之期当在今年八月十五月圆之夜。尔等尽可放心,我皇兄自会善待你家小主,大婚夜之前,你家小主可保毫发无损。说罢,领了车骑便要行。我去同杨义庆拼命。不提防那杨义庆一脚飞踢,我胸口只一痛,便昏死过去。待我醒来,已不见了小主和杨义庆,却见哥哥横卧在我身边,一探鼻息,已是气绝了。想是我昏死之后兄长与杨义庆拼命,被他杀害,连兄长的黄骠马也被打死了。”
说罢,郑全义拉了妻子和招百顺,三人一齐跪在侬智高面前,道:“杀兄之仇,不共戴天!杨贼武功极高,单凭我弟兄之力,报仇千难万难,因此求南官人为我们作主,救得小主回来,报我兄長这血海深仇!”
侬智高道:“你们不必多说,我自要管他一管。”转头问全义嫂道,“庄上发生这等大事,太公受惊了么?”
全义嫂道:“小主被掳,太公当即气急昏倒,不省人事,好歹救得醒转,此刻卧在床上。”
侬智高道:“烦你夫妇领我去见太公。”说着随着郑全义夫妇直入内室,径至郑太公榻前。
只见郑太公面如金纸,见是侬智高到来,挣扎坐起。侬智高道:“大变横生,太公善保贵体。”
郑太公喘了几口气,嘶声道:“命该如此,劫数难逃。”说着,老泪纵横。
侬智高道:“杨义贞兄弟行凶杀人,掳去凤仙,我们不能置之不理。”
郑太公叹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如今杨家已登大宝,他乃上应星曜的真命天子,我等却待如何?只得做他的顺民罢了。”
郑全义几人听郑太公这般说,尽皆相顾失色。郑全义急道:“太公不可!如此小主怎得生还?我兄长便也白死了么?”
郑太公双手颤个不停,哽咽道:“此是凤儿的命,也是全忠的命。子曰:‘天子受命于天,士受命于君。他如今登基做了天子,便是人君,我等为臣子,只得谨守臣节。”
却听侬智高高声道:“太公也是饱读儒学的人,如何说出这等助逆凶焰的话来?孔子曰:‘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他杨氏义宁国施的是暴政,其礼丧尽,百姓深受其苦,民心尽失,因此才改朝换代,有了段氏大理。段氏大理百余年来善待百姓,并无失德,杨氏凭什么来篡位弑君?如此乱臣贼子,自是天下公敌,我料迅即便有勤王军起,杨义贞其败也必速矣!为国为民为己,我等都须合力灭此叛逆,救出凤仙,也替全忠兄弟报仇!”
郑太公听罢,心中百感,半晌方才抬起头来,道:“请居士教我,如何救得凤儿?”
侬智高大声道:“我虽不才,却愿为你郑家庄出这个头,去解救凤仙,报全忠大仇!”
郑太公听说侬智高要去救郑凤仙,顿时矍然一振。他本领非凡,有他出手相助,凤仙便有救了。只是想到之前对待他之种种,不禁自觉于心愧疚,一时间,希冀、感激、惭愧、懊悔、歉疚,诸般情感,交织翻腾,叹口气道:“居士不计前嫌,老朽须得给你磕头。”说着,便要挣扎下床行礼。
侬智高急忙扶住,道:“太公不必如此,在下是凤仙的义父,救人正是本分。”
郑太公想了想,忧心道:“杨义贞这般害人,他如何不防备人家也来算计他?他的内宫四周定是防范得如铁桶,居士虽然英雄了得,怕是好汉难敌他人多。”
侬智高傲然道:“‘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杨义贞不是声称吴刚下凡么,我偏要把他的广寒宫搅个天翻地覆!”话语铿锵,大有一股直冲云霄的豪气。
郑全义听得血脉偾张,一抹泪眼,大声叫道:“杀我兄长,掳我小主,此仇不共戴天!我郑全义便随南官人杀去大理城,同那杨义庆拼命!”
招百顺也叫道:“我也要去!表姐一家待我恩重如山,他杀我姐夫,此仇不可不报!”
侬智高握住郑全义和招百顺的手,道:“二位兄弟同去,更添胜数!”
侬智高回到映山红庄时,庄门口正有数十骑歇息,为首两个军官一见侬智高,急抢上前来施礼,原来是高升泰帐下的史楚和林祥忠。
史楚道:“拜揖南官人。大将军和段督爽正在庄内恭候官人。”
侬智高听了暗道:“高升泰怕老夫拒他,因此约了段正淳一同前来。”
段正泰有兄二人,段正明和段正淳。二位兄长入仕,在朝中居高位,段正泰则无意为官,潜心向佛。段正淳娶了高升泰胞妹,二人交好。
侬智高径往草堂来,堂内三人一齐迎出。段正泰道:“义父,家兄和升泰兄长前来拜见,恭候多时了。”
高升泰上前跪下道:“大人别来无恙。”
段正淳也上前施礼,口里颂道:“久未拜见尊颜,大人依然清健如昔,可喜可贺。”
侬智高神色冷峭,淡淡地道:“托福。”
高升泰和段正淳毕恭毕敬,待侬智高落了座,方才坐下,段正泰也随后坐了。
高升泰向侬智高欠身道:“想必大人已知了,杨义贞弑帝谋反,神人共怒……”
侬智高截住他的话头道:“二位来意,老夫尽知了,不必多说,老夫愿为大理出力,与尔同去平叛。”
高升泰原道侬智高记恨黄彪六将之事,要请他相助须费唇舌,却不料侬智高一口应承,实是喜出望外!
高升泰深施一礼,谢道:“深谢大人鼎力相助!升泰忝为大将军,才疏学浅,因此须得借助大人的谋略武功,赞画军务,平叛安国。”
侬智高冷冷地道:“老夫应承,非是帮你,乃报答大理多年庇护之恩,也为救我义女凤仙。”
高升泰一怔,道:“原来大人已知凤仙被掳之事?”
段正泰大吃一惊,叫道:“贤妹被掳了么?又是杨义贞所为?”
侬智高道:“就是杨义贞指使他兄弟杨义庆所为。”
段正泰急得跺脚,责怪高升泰、段正淳两人道:“二位兄长适才为何不早告知我?”
高升泰昂然道:“凤仙虽是我的未婚妻,然升泰素来公私分明,先国后家,先公后私。”
段正淳听高升泰说得太过冠冕堂皇,正待打个圆场,却见侬智高神情漠然,并不理会高升泰的话,只问:“平叛大军若何?”
高升泰连忙答道:“相国已广发檄文,大起三十七部落之兵,军号‘靖难,齐来鄯阐西郊会盟,而今已立起左中右三个大营,克日誓师西征。”
侬智高点头道:“兵贵神速,老夫明日自来大营会齐。”
高升泰躬身道:“升泰在中军帅帐恭候大人。”
侬智高道:“还须得多备粮草,不可有缺。这东方部落之兵本少军纪,若再军需有缺,必劫掠百姓,滋扰地方。此乃人心向背的大事,尔等文武,宜省察之。”
高升泰与段正淳都谢道:“此金石之论也!”
当下议罢,高升泰、段正淳辞回。段正泰送二人出庄去,回来时见义父已将七星宝刀取出,置于案上。那刀绿皮鞘子金吞口,一看便知不是凡品。
段正泰从未见过义父用刀,只听说自己幼时,宋国五大高手潜入大理刺杀义父,义父以寡敌众,拼斗时,多仗了这柄宝刀之利,此后二十余年里再未用过。如今义父拿出宝刀来,足见此次出征,非同一般。
侬智高见义子望着宝刀,便道:“泰儿你来看,这刀如何?”
段正泰走近桌案,小心翼翼地拔刀,刀刃方露少许,便见冷森森的光激射而出,待整柄宝刀出鞘,更是青光四射,寒气逼人。段正泰见刀身一面光滑平整,另一面却雕镂着双龙抢珠,细看那龙纹时,鼻中一酸,不由叫道:“好刀!”
侬智高喟然道:“此刀伴老夫东征西讨,劳苦功高,不意如今又派上用场了。”
段正泰道:“王维有诗云:‘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大人身经百战,才智卓绝。杨氏兄弟遇着大人,其败必速!”
侬智高道:“其敌可摧,然须实而备之,方能摧之。孙子兵法有云:‘兵贵胜,不贵久。又云:‘上兵伐谋。眼下叛军占据京城和上下两关,控着险要之百二山河,若依次扣关攻打,怕旷日持久,难以得胜。故须得纵出奇兵,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方可贵胜,早日将凤仙救出魔窟。”
段正泰喜得手舞足蹈,笑道:“泰儿就知大人有计了,计将安出?”
侬智高道:“我料叛军防守之重为龙尾下关,其一是因靖难军兵出东都,最近之陆路当是下关,若取上关进兵,则须多行百余里险恶山路,此为兵家所不愿取。其二是上关尤比下关险峻,此为兵家所不敢取。然我之计却是奇袭。我亲引一支精骑兵,奔袭上关,由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必然克关!夺关之后,我即引人潜入羊苴咩城,一则解救凤仙,二则夺取城门,接应靖难大军杀入,告成大功!”
段正泰连连鼓掌道:“妙计妙计!升泰兄长平生服的就是大人,此计他必然采纳。只是大人年过半百,这般身先士卒,倘有疏虞,如之奈何?”
侬智高笑道:“这二杨是膏粱子弟,何足挂齿!”
次日大早,郑全义劲装结束,前来与侬智高和招百顺会合,饮过饯行酒,三人便赴靖难军大营。
路上,郑全义道:“今早太公亲来与我送行,口里反复叨念居士是个文武全才的英雄,又道:‘凤儿看人不差,差的乃老朽,棒打了鸳鸯。”
郑全义和招百顺偷眼瞅侬智高,却见他神色淡然,也不知是否听见。
正如段正泰所料,高升泰一闻侬智高奇袭之计,不由拍掌称绝,当即采纳,委侬智高为主将,于八月十四早,领史楚、林祥忠、郑全义、招百顺等,率二千精兵,六千匹马替换,奇袭龙首关,高升泰自率大军随后跟进。上关叛军果然全无防备,巳时末,侬智高便已袭占关城,守军无一走脱。
午后,高升泰大军来到,侬智高随即交割兵马,与高升泰约好次日进军京城的时间,便率郑全义、招百顺等二十骑,扮作杨军运粮队,沿洱海向南疾驰五十里,傍晚时分混入了羊苴咩城,与高升泰先前潜伏的一队细作会合。恰巧侬智高昔日爱将、“飞天神将”杜飞的遗腹子杜茂前来相助,侬智高大喜,如虎添翼。次日中秋,侬智高兵分两拨,一拨劈门断锁,接应靖难大军杀入,侬智高与杜茂等作一拨,直闯叛军中枢所在五华楼。
侬智高来到五华楼,道是段正泰和郑凤仙的义父。杨义贞闻报,却是又惊又喜,急教请入相见。
原来郑凤仙自被掳以来,终日斥贼,誓死不从。杨义贞命有武功在身的侍女左柳儿贴身日夜监护,以防郑凤仙寻短见。杨义贞几番亲自来与郑凤仙说话,都被郑凤仙叱骂,悻悻而归,又教数个能说会道的冰人轮番去劝说郑凤仙,尽说些杨郑累世交好、姻缘天定之类的话,娘娘贵为皇后,便是国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自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郑凤仙怒道:“杨允贤逼死我父母,如今杨义贞又来强掳逼婚,实是强贼行径!除非他杀了我,否則我誓死不从!”说得斩钉截铁,毫无转圜余地。
冰人道:“天子哪里舍得杀您!只是娘娘身在宫闱,便是一生一世,凡事须得想开。”
郑凤仙道:“你道我难逃樊笼,我却知我义父定会救我脱离虎口!”冰人问她义父是谁,而今在何处,郑凤仙却是一概不答。
杨义贞无论如何威逼利诱,俱不能令郑凤仙屈服,眼见大婚已届,正自彷徨无策,忽闻段正泰和郑凤仙的义父来到,不由得惊喜。惊的是自己派蒙面刺客去暗杀段正泰,显然是失手了;喜的是郑凤仙念念不忘她义父会来相救,因此不肯就范,若得这小老儿直言告诉她,救人实是无能为力,郑凤仙便断了指望,自可顺从了。杨义贞一念及此,即请侬智高相见。
侬智高昂然而入。杨义贞身边有个侍从,十七年前原是杨允贤的侍卫,在鄯阐醉仙楼被侬智高惩戒,此刻认出侬智高来,急忙向杨义贞禀报。
杨义贞听了大吃一惊,指着侬智高道:“原来是你!你羞辱寡人先君,本是罪不容诛。可幸寡人今日大婚,念你是娘娘義父,暂且寄下。只是娘娘心有不愉,你须替寡人去劝解了,便是大功一件,过往之事寡人都饶了,更多有封赏,绝不食言。”
侬智高冷笑一声,森然道:“你杨家父子作恶多端,先逼死我义女双亲,后遣人刺杀我义子,又掳了我义女,老夫饶不得你!”
杨义贞听了,当即令羽仪侍卫将侬智高拿下,自己撤退。
侬智高和杜茂施展绝顶武功,同杨家爪牙交锋,连败高手,制伏了众多羽仪侍卫,毙杀了学得一身怪异武功的杨义庆。
五华楼共有五层,每一层俱有杨义贞精锐的羽衣侍卫把守。侬智高和杜茂经过一番苦战,连克二层,攻上了第三层。
侬智高举目一瞥,见这第三层大殿外面已是空无一人,正不知杨义贞是否还藏在殿内,忽听有人叫道:“快护主上退往四楼!”随即一队羽仪侍卫簇拥着杨义贞冲出大殿来。
杨义贞奔至门口,就见侬智高手横七星刀,威风凛凛地挡住了去路。杨义贞惊得心胆俱裂,失声叫道:“救驾!”
众羽仪听得主上呼救,挥舞刀剑,向前冲杀开路,与侬智高战作一团。
侬智高正要斜跃截击,却见杨义贞左边那个羽仪突然手起剑落,将另一个羽仪劈翻在地,又长剑一挺,指向杨义贞。
杨义贞大惊道:“杨开,你如何也反了?”
杨开叫道:“你此刻方知,已然迟了!”
侬智高不由暗道:“原来高升泰还伏下了这么厉害的棋子!”
另两个羽仪急舞长剑,向杨开攻去。杨义贞见机,反身回奔,方才举得一步,便觉咽喉一凉,已被侬智高七星刀点住。
侬智高沉声喝道:“快还我义女来!”右手微微用力,杨义贞咽喉处锐痛,登时魂飞魄散,忙不迭叫道:“快请娘娘来!”
远避一边的内侍听了,慌忙答应,急去请人。
杨义贞此刻只求保命,急自头上取下皇冠,递与侬智高道:“而今你胜我败,这皇冠归你了。”
侬智高不接,道:“我乃闲云野鹤,要这皇冠来作甚?你须交还给正主。”
杨义贞苦笑道:“段廉义的密诏你到底还是知了,这皇冠还给你义子就是。”
侬智高听了,反倒吃了一惊,问:“什么密诏?”
杨义贞道:“密诏在……”声音戛然而止,原来是杨开突然自后一剑,刺入了杨义贞背心,口里叫道:“谋反逆贼,人人得而诛之!”
杨义贞俯身倒地,抽搐几下,终于不动了。
侬智高瞪视杨开道:“杨义贞说的是什么密诏?”
杨开退后一步,摇头道:“小将也不知,待我搜去。”说罢急急去了。
侬智高正待叫住杨开再问,却听碎步声起,一个黑衣女子领着数个宫娥簇拥着郑凤仙来到。郑凤仙容色憔悴,却依然美丽夺目。
郑凤仙快步趋上前来,扑到侬智高怀中。侬智高见郑凤仙娇躯颤抖得厉害,知她激动万分,待要推开,却又不忍。良久,郑凤仙抬起头来,泪盈满眶,一双妙目却是眨都不眨,凝望侬智高的脸庞,颤声道:“梦了无数回,你终于来了!”
这时郑全义与招百顺也杀上三楼,杨义贞既死,众羽仪再无抵抗之心,逃的逃,降的降,战斗已然止息。郑全义见郑凤仙安然无恙,不禁欢叫道:“小主大喜!南官人打死了杨义庆,我把那厮的头砍下,报了大仇了。”
郑凤仙唔了一声,并不抬头。她自见侬智高,紧紧依偎,全然沉浸在与侬智高重逢的喜悦之中。
郑全义四周再一看,对那侍女左柳儿喝道:“你这女贼,囚禁小主的便有你!纳命来!”
左柳儿急道:“我乃杨开的浑家,同是大将军的部属,是自家人。小主救我!”
郑凤仙闻左柳儿叫唤,这才侧过头,对郑全义道:“柳儿是好人。”郑全义二人方才信了,收刀后退。
郑凤仙替左柳儿分说罢,仰起头来望着侬智高,道:“凤仙今日随你离开这里,从此再不分离!”
侬智高听罢,把头一摇,语意决然道:“凤儿不可!你的未婚夫婿已经统军进城,此子文武兼备,对你也是情深一片,把你托付于他,义父自可放心。”
郑凤仙霎时间如坠冰窟,两道泪水止不住簌簌而下,低头伤心了半晌,哽咽道:“义父要凤儿做什么,凤儿都依你。”说罢,心头大痛,竟晕厥在侬智高怀里。
侬智高知郑凤仙只是晕厥,性命无忧,当下命众宫娥将郑凤仙扶住,又命郑全义和左柳儿道:“你二人须得护了小主周全,断不得有半分疏虞,直至大将军前来迎娶。”二人俱都躬身领命。
侬智高又谓左柳儿道:“劳你转告大将军,杨逆已平,老夫自去也。杨义贞死前说到宫中有一密诏,似涉及储君立嗣,望大将军能秉公处理。告诉他:段为国主,君宜辅之。若为曹丕,老夫必不干休!”说罢自行离去。
不久,段寿辉即了帝位,史称上明帝,高升泰为相国,娶了郑凤仙,执掌军政大权。高升泰终怕密诏之事外泄,留着段正泰和侬智高在世,必成心腹大患,遂约段寿辉来相府密谋,要加害段正泰和侬智高。郑凤仙探听到这一阴谋,即派全义嫂向侬智高示警。侬智高早料到高升泰为绝后患会下毒手,故已暗中做了安排,与段正泰去了宋国某处隐居。
侬智高的十八字警言,便如悬在高升泰头上的一柄利剑,令他十分忌惮。接下数年,高升泰专权,也效法权相废立树威,废了段寿辉,转立段正明为帝,但他始终畏惧侬智高,只要侬智高一日还在,他便不敢篡位,代段自立。
时光荏苒,倏忽十四年过去,高升泰之子高泰明、高泰运已经长大,协同执政。他二人本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又见侬智高无声无息,料定侬智高已死,遂力劝父亲代段称帝,道:“纵然那老儿侥幸未死,如今也已是七十开外之人,苟延残喘,实不足畏。”高升泰终被二子说动,教段正明禅位于他,登上帝位,更改国号为“大中国”。
高升泰素来雄才大略,开国建业,政由己出,可谓春风得意,踌躇满志。
这日高升泰正在勤政殿批阅奏章,猛地殿头官慌张跌撞地趋前来,禀道:“陛下,殿外来了个侬智高!”
高升泰一闻“侬智高”三个字,霎时浑身大震,失声叫道:“他终是来了!”话音未落,自殿外雄赳赳跨入一个人来,宽额阔面,双眉如峰,满面刚毅之色,却不是侬智高是谁!侬智高身后,跟着两个英气勃勃的少年。
一众内官近侍见侬智高突入宫廷重地,无不惊骇。侍从中武功最高者高大目、杨开、史楚和林祥忠,相继出手拦截,然都败于侬智高和那两个少年手下。
此时高升泰已是全然绝望。他素畏侬智高如虎,登时当机立断,朝侬智高躬身道:“群下鲁莽无礼,诸多得罪,还祈大人恕罪。升泰恭请大人上座。”教内侍于御案上首摆下交椅,请侬智高上座。
侬智高昂然落座,道:“老夫来意,想你已知。”
高升泰涩声道:“大人之意,升泰尽知矣。大人且安坐,升泰自将一切安排妥帖。”随即命内官速宣段正淳、段和誉、太子高泰明、皇子高泰运和高泰贤上殿。内官领旨,急去宣诏。
高升泰道:“大人听禀:自别以来,升泰勤政爱民,百姓安居乐业。后来国人推举,不得不为,然段氏得以厚待,两姓和衷而共济,此全赖大人的训示。”
侬智高道:“老夫一路确见田亩丰收,庶民安居乐业,且又闻段氏安好,此乃老夫对你手下留情的缘故。”
不多时,内官引了段正淳、高泰明等急急上殿来。段正淳见御案上首座中端坐着侬智高,吃惊不小,迟疑片刻道:“多年不见,大人依然清健如昔,可喜可贺!”
当下段正淳领头,高泰明等随后,都向侬智高行礼。侬智高正襟危坐,坦然而受。
待高泰贤行礼时,高升泰道:“禀大人,贤儿便是大人义女所生,今年十四岁。”侬智高听是郑凤仙之子,即知高升泰是望他念在郑凤仙的面子上,不致太过为难高家人,端详高泰贤时,见此子生得俊逸潇洒,秀眉凤目,颇有郑凤仙的影子。侬智高见了,心中微微一叹,脸色果趋柔和。
高泰贤出生时侬智高已出走近两年,父母并未同他提起侬智高,他只从旁人口中知道侬智高是母后的义父,同父皇不睦,又听说这个义外公本领非凡,此刻义外公竟来到面前,直把高泰贤看得又是新奇、又是欢喜,磕起头来尤其恭敬。
高升泰挥手命众侍从退下,唤了高泰明、高泰运、高泰贤三子上前,道:“滇水本倒流,天道自循环。汝父之为帝,是因当时段氏不振,国人推我,不得已从之。而今正淳公年富力强,正可还其故物,尔后我高家子孙勿效尤也。”
三子听了,登时目瞪口呆。
段正淳先是愕然,随即惶恐无措,急忙趋前拜倒,连连磕头道:“臣万死不敢僭越!”
段和誉也是大吃一惊,急随父亲上前拜倒。高升泰道:“贤弟请起,念在两家亲善份上,莫要推却。和誉贤甥好儒信佛,立为储君,亦是万民之福。”
段正淳父子只是磕头,坚辞不受。
段寿辉和段正明被废后,都遁入了空门,段正泰也一心礼佛,段氏孝德帝后裔中可继位者,已非段正淳莫属,且段正淳为高升泰妹夫,因此高升泰要还帝位给段氏,段正淳自是不二之选。段正淳为帝,段和誉自成太子储君。
当下高升泰扶起段正淳道:“吾意已决,贤弟勿再推却,如今大人面前,吾还有数言,要说与贤弟。”
段正淳道:“请陛下降旨。”
高升泰道:“吾妹是贤弟之妻,自为大理国母。待和誉贤甥长大,吾家幼女也当许配为妻,以辅储君。长此段高两姓亲上加亲,段氏为君,高氏为相,两家扶持,世代共和,永镇天南。”高升泰说罢,转对侬智高道,“如此禅让,了无腥风血雨,想也是大人之愿。”
侬智高点头道:“你两家世代联姻,扶持共和,确是大理百姓之福。”
高升泰执了段正淳手道:“大人既已首肯,明日即行禅让大典,复大理之国,诏告天下。”
段正淳见事已至此,再不应承,只怕要害了高升泰性命,于是跪下道:“鈞旨殷切,圣眷恩隆,不由正淳不依!”
高升泰道:“贤弟莫要跪我,跪大人才是!”
侬智高见大事已了,遂立起身来道:“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你两家从此好生治理南中,老夫不干预。如今老夫事了,又做闲云野鹤去。只是老夫临行前,须得去义女墓前祭奠。”
高升泰神色凄楚道:“原来大人早已知了!凤仙是年初染病不治殁的,葬在苍山观音峰麓。只是大人莫怪,凤仙之墓极是简朴,非是升泰简慢,实是遵凤仙的遗愿。凤仙临终前,念念不忘的便是大人,又遗言丧事从简,道:‘义父终有一日要来看我,故请立一块无字墓碑,碑后种植凤仙花,以作标识,好教义父寻到墓前同我说话。”
侬智高听了此言,心中不由一震。记得当年自己滇池口大醉后,一日郑凤仙过访映山红庄,曾道:“凤仙若死在大人前,自当遗言在墓碑后种植凤仙花,愿大人循此标识,来坟前同凤仙说话。”
当时侬智高听了,哈哈笑道:“什么话!我尚未服老,你小小年纪,竟说这等话。”
郑凤仙道:“凤仙只要大人一句承诺。”
侬智高无奈,摇着头道:“我且应承就是。”不料当日郑凤仙之言,竟成谶语!
当下高升泰唤段和誉、高泰贤两个上前道:“你两个小辈引大人前去观音峰皇后墓。”
段和誉、高泰贤领命,早有皇宫侍卫备了坐骑,众人上了马,沿都城大街朝北门驰去。
高泰贤年少,本就童稚无忌,骤然见到义外公,更是欢喜无地,于是扬鞭策骑引路,侧头同义外公叽叽喳喳地说话。
高泰贤道:“母后临终前遗命葬礼碑基,一切从简,不用任何珠宝器皿陪葬,只要两样东西,其一是一管玉箫,其二是一首唐诗。”侬智高听了,自晓得郑凤仙用这两样东西陪葬的原因,心中不禁感伤。
段和誉见高泰贤口无遮拦地说起他母后故事,自觉不便去听,示意众人将坐骑勒慢,把马距拉开数丈去。高泰贤驰在前头,只顾对义外公道:“母后生前,父皇曾几度要授封号与母后,母后却是坚辞不受。直到母后病笃,自知不治,才向父皇请道:‘臣妾曾将东都庄上的旧居起名‘南云轩,如今臣妾便向陛下讨个封赏,请以‘南云做臣妾身后的谥号,以示人不忘本之意。母后殡天后,父皇钦命葬礼、碑墓和谥号等,概依母后遗愿。因此母后的墓碑虽是无字,然宫里都敬称为‘南云皇后墓。只是父皇似不喜欢‘南云这个谥号,故未昭告群臣,知者不多。”
侬智高听了这个谥号,心头更是伤感。“南云”这个称呼,乃他当年杜撰之名,来讲述自己的故事给郑凤仙听。哪知郑凤仙到死都念念不忘,竟将“南云”来作自己的谥号,以此喻示,她始终未将自己当作高升泰的皇后,却自视为南云的皇后。
高泰贤说话间,已领众骑出了北门,沿桃溪驰向观音峰。高泰贤又谓义外公道:“其实母后临终前,还有个遗请,便是不依旧俗,要留个囫囵全尸。”
侬智高在大理多年,也闻传言,爨中各代君王和皇后有一俗,便是薨后把双耳割下,贮以金瓶,深藏秘处,适时将出祭之。高泰贤道:“父皇对母后爱极,对母后所请无一不允,便是祖宗旧俗也都破例不守。”
侬智高心中暗道:“以高升泰之绝顶聪明,自不难查出当年凤仙通风报信,自然猜得到凤仙情之所属,也自然晓得凤仙讨南云谥号之意,然他依旧善待凤仙身前身后,可见他对凤仙确实爱极。”
到了观音山麓,众人下马,段和誉吩咐众侍卫牵马等候,自与高泰贤引侬智高来到一座墓碑前。
只见那墓碑上无一字。墓前青草茁发,碑后果然种植了好些凤仙花。此时正值凤仙花期,金边橙冠的凤仙花,如鹤顶,似彩凤,火焰般盛开于枝头,在此僻静苍屏处甚是醒目。
这时,一个内官领了几个仆役快马来到,道奉旨送来素烛、线香、净酒等物,供奉祭奠。仆役们摆放祭物毕,都退下了。
侬智高面对义女之墓,心中酸楚,口诵祭文道:“呜呼义女,遽然而亡。金凤花祭,戚戚衷肠。念兹在兹,时则苦短。苍屏祭奠,华发感伤。哀女情切,千结愁肠。惟我肝胆,悲如绝断。生时有约,对话阴阳。冥冥灭灭,若存若亡。仙子摩天,永脱凡尘。”
侬智高诵罢祭文,泪流满面。四个少年也都上前,叩拜行礼,高泰贤更是泣拜在地。
侬智高泪眼婆娑,望着无字碑和碑后怒放的凤仙花,脑海浮现出郑凤仙的绝美容貌和款款深情,如今天人永隔,禁不住心中悲戚,心道:“我依照凤仙之愿,前来她墓前,借祭文同她说话,凤仙有灵,自能听见。”
高泰贤拜罢母后,想起一事,上前拉了义外公,转到碑后。原来墓碑后尚有一块小石碑,上面刻了几行字。高泰贤指着碑刻道:“大人请看,这里刻的便是陪葬母后的那首唐诗。母后生前常自吟诵,母后归天后,父皇诏命将这唐诗制成碑刻,立在无字碑之后,陪伴母后。”
侬智高看时,见刻的是“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
侬智高默默读了,想自己人老,却还活着,凤仙晚生,却先辞世,从此阴阳隔绝,白发人伤悼黑发人,不由心中愈觉酸楚惆怅,伤感难抑。
儂智高怔怔戚戚之下,也不知立了多久,方才心头一颤,回过神来,抬眼见四个后生正关切地望着他。当下侬智高定了定神,忍悲对高泰贤道:“你母后喜爱中土的唐诗宋词,老夫便借用东坡学士的悼亡词,权当尚飨。”
当下吟诵道:“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侬智高刚诵罢上阙,忽听一旁段和誉接口诵道:“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侬智高听段和誉吟诵的,正是苏东坡的《江城子》下阙,心中好生讶异。他早已打听过,知道段和誉年纪轻轻,才识不凡,想他如今已是大理储君,他日须做个有道明君才好。心念及此,侬智高望着段和誉道:“公子才学过人,大理幸得其人矣!只望你善用聪明,为百姓谋取福祉。”
段和誉深施一礼,称谢道:“前辈教诲得极是,小子铭记。”
这当儿,高泰贤摘了大束的凤仙花来,摆放在母后的无字碑上。那花有头有尾,有翅有足,活灵活现,宛如火焰凤凰般盘翔枝头。侬智高怔怔望着,眼中凤仙花已化作了俏生生的郑凤仙,双瞳剪水,嫣然一笑道:“凤仙的心事,便是盼与南云义士同坐圆月之下,同吹那《凤求凰》,同赏诗经‘凤凰于飞,翙翙其羽,亦集爰止。”
正是:
凤求凰兮于飞慕,玉露金风羡无数。
吁嘘,长相思,长心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