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馨如
1
一只瓷碗被宝生“砰”地摔出院门,那声响连带含糊的叫骂如同一支羽箭直直地抵住凤仙,逼得她只有捂住心口喘气的份。一片碎瓷砸在她的脚边,像僵死的蝴蝶。她强忍住眼泪,心里将这天杀的逆子千刀万剐了无数遍。院门外出现了邻居好奇张望的黑脑袋,凤仙装作若无其事地大喊一声:“自家狗不听话摔了东西。”声音滑稽地在不大的院子里晃荡,连她都不信。待见人散去,积蓄多时的泪这才流下来,像是滚烫的蜡烛油一点点烧化她的脸颊。
何老太颤巍巍地走出来,瞅见正在打扫碎瓷的凤仙,张口便道:“你当阿裕的工分是好挣的?”何老太年轻时唱得一好嗓子越剧,圆润抵贯珠,而今老迈,嗓音被岁月磨砺得毛刺迭出,一声近乎咒骂的埋怨又激得凤仙心口发紧。自入何家门开始,她便知老太太是宠儿溺孙的人,长子长女夭折怨她看护不周,宝生宝才胡闹忤逆又是她的过错。凤仙赔了赔笑,手不由地在扫帚柄上加了几分力道,“是阿生不听话。”
“阿裕天天绍兴杭州满地跑,你也莫当我是好糊弄的。”老太太立在台阶上瞪着她唯一的儿媳,“从前做过的亏心事你记得,做人别忘本。”
凤仙晓得婆婆说的是哪回事,何老太几两粮票多少布票一概糊涂,倒仍记得当年凤仙借人钱以作急用,却在文革里成“放高利贷”,逼得丈夫给人家挑了几个月石头的旧事。她一言不发,听着帚下的瓷片不安碰撞。
“妈,晚上你要吃什么,我现在去买菜。”凤仙想尽快平息婆婆的怒火,更怕宝丽宝芳放学回来见到奶奶的冷脸,她大半辈子都在维持家庭的体面。她也明白,她的家不过是绍兴城里头最平凡的一家,家家都有家家的难处。
“要吃这个沒有,要吃那个也沒有,处处要票,半天也打不出个魂来。”何老太骂咧咧地转身入内,凤仙早已司空见惯,也不去管她,脑子里只有家中快见底的米缸。她数了几张粮票,看粮票下还有张沾了不少污垢的肉票,狠了狠心,和数出的粮票一起塞进贴身口袋。
凤仙拎起篮子迈出院门,打架的孩子惊醒了街边躺椅上午睡的男人,那男人放开了喉咙骂“哪家的小赤佬,噶沒有教养”。孩子们发出声怪叫,一哄而散。凤仙忽然想起宝生,微微怔了怔,却沒有回头,只继续向前走。
家到市场不多的路途,她总算能放下老大不小却无所事事的长子宝生,忘记做了知青下乡又回城、工作还沒着落的次子宝才,就连想起女儿嘁嘁喳喳的说话声也扎得她脑仁生疼。在这段路上,她单纯地去买菜,再回来,等她用不多的东西烧出一桌菜,人人喜笑颜开。
2
“吃饭勿多话,碗要端好,筷子要放好。”郭母命丫鬟取双乌木筷来,二妹吃饭要用,绍兴人对用错筷子向来很忌讳。“凤仙,多学学你大姐,坐有坐样,站有站样,走路也有走路的样子,出去才不让人笑话。”郭母边说边把筷子搁上凤仙的碗,碗沿莹洁如玉。
凤仙偷看了眼姐姐凤贞,凤贞刚夹起块荸荠,她使筷子的样子似描红字一般。凤贞模样算不上美,倒也珠圆玉润,长眉细目,几年前请了老师在家里读书,又多了几分识文断字的书卷气,颇似旧书上刻着的美人。而凤仙刚好反着,她从小瘦弱颧骨高突,是郭母来气时痛骂的“穷鬼样”,且到现在还一字不识。几回说起想和大姐一同读书,都被母亲拒绝,说要父亲同意才行,她做不得那个主。可父亲忙绸缎庄中的生意还忙不过来,几时得空管这些琐事,凤仙读书的事便被一推再推。
郭家开的就是绸缎庄,家中女眷着的衣衫自不会差。郭父无子,膝下唯有二女,对长女更是宠爱有加,不顾妻子反对让她在家里读书不算,连每回店内进了新货,都不忘留些请裁缝给凤贞制新衣。
“姆妈,裁缝怎不给我做,我也想穿新衣。”凤仙踮脚扯了扯母亲的衣袖,凤贞正立在穿衣镜前比着一件浅绿色旗袍,她身量已足,可以穿旗袍了。
“你还小穿不得,来年就给你做。”郭母敷衍了几句,让人把凤仙带了出去。凤仙回头望望,看不到姐姐的笑靥,倒是那料子真是上等的货色,绿得要泛出光、掐出水来,浅色的苹果绿拟作初春柳色,疏疏的叶里有一星流莺穿梭而过。
那袭旗袍的衣色在凤仙眼前晃了一季,几乎整个春天,她仿佛眼里头只有那绿。待嫩柳褪金,葱绿转青绿袅袅结成厚厚柳烟,她才从这梦里清醒。
这年夏来得格外早,凤仙花也开得早,一院风风火火的红。花名恰应闺名,时有人指着凤仙花对她玩笑,“凤仙,你的花开喽。”凤仙虽不喜欢旁人拿自己的名字打趣,可有人能想到她,心底也觉欢喜。江南女儿素有以凤仙花汁染指甲的习惯,凤贞几年前已将指甲染红,这年轮到她帮妹妹染了。
窗外的日头收敛了那股暴烈气,静室之内一点点黯淡下来,仿佛有一支蜡烛正被慢慢吹熄。那种暗不免让人想起江南绵长的雨季,而一两点光斑则是雨季过后,飘散于深巷的杏花香气。年幼有年幼的好,看过潮来天地青,听过小楼画舫一夜春雨,晓得春水碧于天的娇,独独触不到“游人只合江南老”的凉意。
“今天勿乱动,桑叶掉下来又要重新染了。”凤贞为她绑上最后一片桑叶,凤仙正要往椅子下跳,听到此言吐了吐舌头,小心坐定。
“阿姐,凤仙两个字怎么写的?”凤仙轻轻拨弄桑叶,想着这翠下的红。桌上恰有纸笔,凤贞写下妹妹闺名,而凤仙不过一时好奇,见凤字如此繁复难写,便失了学写的兴趣。她原以为这名字简单得好像院子里盛开的凤仙花,一曲一弯便是人间凤。
又过了几日,凤仙指上的桑叶拆下来了。于是这个夏天,沒人的时候,她最爱狂舞十指,看那张扬的红色在眼前闪成炽热的火,又或是相拥欲坠的蛱蝶,在硕大无朋的阴影倾覆下来之前,独享本该拥有的静好。
3
悠悠转过一年,丈夫福裕照例在外奔波,那日儿子摔碗的事,凤仙始终沒告诉他,好像这口怨气活该她受。她也糊涂,那曾在她怀里安然入睡满身奶香的孩童是何时生出戾气,并毫不犹豫地掷向生养他的姆妈。她分明感到碗碎的那一刻,她想流下的泪足以淹沒这座城。
又是一个夏日黄昏,蝉开始撕心裂肺地嘶吼。为图凉快,一张八仙桌就摆在院落里,凤仙忙着布菜,两个女儿也在一旁帮忙。何老太自搬了张凳子坐了,看她们忙活,自觉有些过意不去。老太太近来身子一直不爽利,可平日在儿媳面前硬惯了,抹不下让她带自己去看大夫的脸,只一味拖着。
“阿芬,去把广播打开。”凤仙说。宝芬跑进屋拧开广播,刚拧开就是中央换届的消息。“一朝天子一朝臣。”何老太哼了声,朝屋里喊,“换个听听。”宝芬一转,是戚雅仙的《白蛇传》。
“姆妈,今天吃什么菜?”宝芬出来问道,凤仙在国营宾馆当服务生,国营宾馆食堂里常有外头买不到的好菜。凤仙冲长女一笑,端出盘子,却是两只螃蟹。凤仙打开一只蟹壳,挖出蟹黄舀到婆婆碗里,又打开另一只,想照着前头的做法。“我吃一只蟹黄就够了,这只给阿芬阿丽吃吧。”何老太说。凤仙舀出蟹黄尽数放到宝芬碗里,也不管桌子对面眼馋的宝丽。“真是。”何老太抱怨着,从自己碗里匀出一半蟹黄给了宝丽吃。凤仙前头生过一个早夭女儿,宝芬是她三十多岁生的,那会儿福裕都过四十了。本以为是最后一个孩子,谁承想又有了宝丽。宝丽一出生就被凤仙送到乡下,总是不如自幼带在身边的宝芬来得亲热,厚此薄彼也是自然。
饭毕收拾了碗筷便是监督女儿做功课,等女儿安睡凤仙才上床歇息。窗未关紧吹入哗哗的风,似乎又是凤仙花开的时节,凤仙转了个身,往枕下随手一摸,是凤贞前年寄来的信。知道妹妹不认字便写得短小简洁,如同一片薄薄的蝉蜕。
信的内容是福裕转述给她的,世事辗转在凤贞笔下犹是云淡风轻如当年,信末提及自己多年不曾有所出打算领养个孩子,却让凤仙蓦地一惊。她愣愣地盯着一只壁虎爬过大半墙面,“回信给阿姊,自己生的还闹心,何况是别人的。”
福裕知道她是想起了宝生宝才,迟疑片刻道:“再多说些事吧,否则划不来。”
“不回算了,阿姊定下主意就沒有变过的时候。”凤仙淡淡地说。未曾想鲜花着锦的盛景会在一朝坍圮,迅疾如流星,大火烧尽仓中货物不过是衰败的前兆,父亲沉疴在榻撒手人寰,阿姊远嫁,她与母亲相依为命,一双手被做工的碱水泡得蔻丹尽褪,终让她知晓再不是郭家小姐。后来革命热情满天飞的日子,家财散尽反成了福气,她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似是家道中落那段日子,凤贞开始抽烟,凤仙时常在睡意朦胧间见她划火柴点烟,小小的火星在凤贞寂寥的指尖明灭,她坐在烟雾里凝眸似要冻住的黑暗。
4
何老太的身体似乎在一夜之间垮掉,她拒绝上医院并坦然接受大限将至的事实。福裕回到绍兴,宝生宝才也在家里安耽了几天,孝子贤孙围在老太太病榻前。凤仙愈发忙碌,上班惦念家里屡屡出错,在家里又心疼那些扣去的工资,药店、市场、宾馆、家里四处跑,渐渐便有那么一口气提不上来,偏偏人就活这一口气。
即便是生着病,婆婆待凤仙苛刻一如往常:嫌药煎得烫了冷了,嫌饭煮得硬了粘了,嫌房里闷,嫌屋外冷,骂胡闹的孩子是鬼投胎,又说凤仙巴不得她早日见阎王。宝芬从来不喜欢奶奶苛责母亲,每听到里屋的响动不免吐舌翻白眼,一回被凤仙看到,直接拿筷子打了她的手,“你奶奶活得也不容易。”凤仙对她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
鞭炮般的吼骂声在一个夏日的晚上戛然而止,何老太恋恋不舍地咽下了最后一口气。福裕闻听母亲死讯如遭雷击,转而是不可抑制的嚎哭,何老太平素对宝丽多有关爱,她亦哭得难以自已。凤仙站在一旁搂住淡漠的宝芬,她像是压在五指山下的那只猴子,一日山移,四肢却也僵化了。
办完丧事回来,原是有半天班的,凤仙让同事帮她请了假,人家问她这半天的工分怎么不要了,老太太的丧事总归耗费不少。
“我累了。”她边说边揉了揉额角,“回去睡一觉。”凤仙转身往家去,她走得很慢,反正慢慢走也能到,她很长时间沒在意街边的风景了。熙熙攘攘的人群,热闹像一阵阵潮水将她包围,那些琐碎的、杂乱的、市侩的喧嚣是满溢出的活气,给她无尽力量,而就在她看不见的街角有一丛艳艳的红,却是凤仙花迎风巧笑。
后记:凤仙的原型是我未曾谋面的外祖母,文中细节来源于长辈不经意的交谈。外祖母逝于1982年,至今恰好三十载。她是那个时代最平凡的女性,但我始终相信在不算很长的生命里,她该有一刻有了自己的诗意,至于美丽,却是从未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