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宗华
南方盗首,祖传窃技;独子退隐,强训爱孙;
天生金手指,祖父寄厚望;夫妻苦肉计,幼儿留阴影;
偶然消心结,猖獗行盗;杀人犯旧疾,束手就擒!
道州又名道县,是湘南的繁华之地,水运方便,潇水码头上沽帆如织,客货连云。在这商贾辐辏之地,有一座小院,住着一对青年夫妇,男主人名叫高强,单单瘦瘦,眉清目秀,只是有点儿残疾:他右手食指和中指齐根斩断,据说是被毒蛇咬伤,断指保命。女主人名叫文英,她倒是全须全尾,身材高挑,姿容艳丽,举手投足端庄大方,颇有大家闺秀的风姿。
高强和文英搬到潇水码头三年了,为人低调,小两口守着一个小摊子,炸点儿灯盏粑粑,赚钱不多,但足够维持生活用度。小夫妻平平淡淡地过着日子,倒也知足常乐。
十个月前,文英怀了身孕,高强喜不自胜,一边照顾生意,一边照顾文英。眼看文英的肚子一点点大了起来,小两口买来布匹棉花,为孩子准备衣物。刚刚准备停当,小家伙“哇”的一声啼哭,清越响亮,惊动四邻,来到了这个世上。众人都知道高家添丁进口,喜事临门了。
新生的儿子长得方圆大耳,白白胖胖,很是招人喜爱。孩子满月之时,高强上街请来一个算命先生为儿子算命。算命先生仔细问了孩子的出生时辰,然后掐着五指,起八卦,排五行,推阴阳,查命运。查着查着,算命先生变了脸色,喟然长叹道:“诡也,秘也,莫之测也!”
高强和文英的脸色霎时苍白如纸,颤声问:“先生,这孩子将来的命运如何?”
算命先生道:“你儿子属异数之相,起八卦八卦崩,排五行五行错,推阴阳阴阳乱,这是诡异之命!”
高强和文英面面相觑,作声不得。算命先生叹道:“诡异之命,极致之数,要么极好,要么极差,就看他的命相压不压得住,压得住便是人中之龙,乘时腾越,呼风唤雨;压不住便是牢中囚徒,市井饿殍!”
算命先生说完,一边摇头一边叹息,点着盲杖颤颤巍巍地走了,小两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所措。
高强见妻子愁眉苦脸,安慰道:“英妹,算命先生的话信不得,我们别理他。”
文英顶撞道:“你既然说算命先生的话信不得,为什么又花钱把他请到家里来给儿子算命?”
高强听了哑口无言,情不自禁地瞟了一眼儿子的小手。
儿子出生那天,高强就注意到儿子的那双手生得出奇:手臂长过膝,十根手指纤纤细细,比常人长出一大截。这双手让高强如鲠在喉,十分难受。
高强就生了这样一双纤细修长的手。他在人前说自己的手指是被毒蛇咬伤的,实际上,他右手的食指和中指是自己活生生用刀剁掉的。
黑道上有句话:手指长,钳金砖。就是说手指长适合做“钳工”。高家的人因为十指纤细修长,子孙世代为贼。高强的父亲高斌是名震湘粤的盗首,人称“南方第一偷”。
高斌手指奇长,特别是右手食指和中指,滑如泥鳅,坚如铁棒,探袋窃物,百发百中。高强从小就在父亲的言传身教之下做起了偷包窃物的勾当。他与文英的结缘也是源于一次偷窃。
那天,高强上道州街头行窃,正好遇上了文英。
文英父母早逝,孤身一人,她上街没走多远就被高强盯上了。高强尾随在文英的身后,伸出两根手指,轻轻巧巧就把文英的钱包夹了出来。他正要转身,不想边上蹿出一个人,大吼一声:“小偷!”一把将高强抓住,夺过钱包还给了文英。
文英看了看高强,道:“看你也长得人模人样,学什么不好,去学做贼,真没出息!”说完,白了高强一眼,扬长而去。
高强偷文英钱包的时候,他的眼中只有钱包,哪有文英?等到被人抓住,文英倏然转身,他才看清眼前的人是个窈窕淑女,不禁怦然心动。然而,文英甩给他的话如锥似芒,特别是文英看他的目光,充满了不屑与鄙夷,让高强十分难受。他想:将来我要是找了老婆,她会不会也用这种眼神看我呢?
答案是明摆着的,普天之下,哪个女人希望自己的男人做贼?高强想到未来相伴终生的妻子对他抛送的目光不是温情和赞许,而是无穷无尽的厌恶和鄙夷,他的精神崩溃了。
文英走了之后,高强像一尊泥塑木雕,站在被人抓住的地方一动不动,接受众人唾骂和羞辱。一天、两天、三天……人们纷纷传说,这贼被人抓住吓傻了。
风声渐渐传进文英的耳朵里,她感到惊讶,又感到好奇,按捺不住也随别人前去看热闹。
文英一眼就认出高强就是偷自己钱包的人!怎么会这样?这个贼整整三天都在这儿,真的吓傻了吗?
过往的行人朝高强投去鄙夷的目光,有的朝他吐口水,有的朝他扔烂菜叶和臭鸡蛋。文英不禁有些可怜高强,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上前劝阻。
一旁的文英还在犹豫,遭人凌辱的高强突然发现了文英。他两眼一亮,快步走到文英面前。文英吓了一跳,以为高强是来报复她的,没想到对方“扑通”跪下,道:“姑娘,那天我偷了你的钱包,对不起。我对天发誓,以后再也不做贼了!”
高强说完,站起身走到对面一户人家门前,在门墩前蹲下身子,将右手食指和中指垫在门墩边沿,然后从身上掏出一把匕首,对着两根指头切去……
“不!不要!”文英吓得面无血色,在众人的惊呼声中,高强那一刀早已下去。只见鲜血四溅,高强的食指和中指早已齐根斩断,跌落尘埃。
高强站起身,看也不看地上的断指,捂着自己血淋淋的右手手掌,大踏步地走了。
这一幕太令人震撼了!高强走远了,文英还没回过神来。好长一段时间,文英夜里都会梦见高强当街断指的情景,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不久,文英又在街上碰见了高强。高强蹲在路边,守着一个小摊子,边上摆着一口油锅,高強用那只残缺的手往铁皮小托盘里倒上米糊,撒上红薯丝,放进油锅里炸,炸好一个又换一个。
文英在一旁默默端详,默默退去。
观察了一个月后,文英走到高强跟前,柔声问:“你还认识我吗?”
高强抬头看了看文英,道:“认识。”
“你恨我吗?”
“不不不,我应该感谢你。是你帮我下了决心。”
“为什么是我帮你下了决心?”
“我……”
高强满脸通红,回答不上来,他只感到自己浑身燥热,心狂跳,快得有点儿喘不过气来。
文英的脸也红了,她平静了一下,又问:“这生意赚不赚钱?”
“赚钱,卖一个赚一个,对本利。”
“两个人的花销够了吗?”
“两个人的花销?”高强一愣,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文英早就羞得满脸通红,也不等高强的回答,转身跑了。
半年后,两个人就住在了一起。过了两年,二人喜得一子。
孩子一出生,高强就注意到儿子那修长的十指。这是高家人的手指。高强心事重重,吃不香,睡不甜,请来算命先生为儿子算命。没想到算命先生竟然说出那么一番话,让夫妇俩心冷如冰。
算命先生说儿子的命是极致之数,要么极好,要么极差。高强心里清楚,高家祖祖辈辈以扒窃为生,做贼的哪有什么极致的好?他们往往偷到了钱财也不珍惜,很快挥霍一空。运气不好的话,被人抓住痛打一顿那还是轻的,坐牢更是家常便饭,有时还有掉脑袋的风险。所以,算命先生说的种种可能性,人中之龙,乘时腾越想也别想,牢中囚徒、市井饿殍的结局倒有可能。
高强拿起儿子的小手,不禁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什么不好生,怎么偏偏生了这双扒窃的手?
高强和文英都为儿子的这双扒窃手愁眉苦脸,想不到,隔壁的邻居却让他们愁云尽散,看到了希望。
那天,隔壁邻居来串门,看见婴儿那十根纤细修长的手指,惊喜地叫了起来:“哎呀!你儿子这双手生得真是奇!这是一双弹钢琴的手,万里挑一啊!”
“钢琴?什么是钢琴?”高强和文英连钢琴是什么都不知道,连忙仔细打听。邻居连说带比画,高强和文英这才搞明白,原来钢琴是一种西洋乐器。夫妇俩听说弹钢琴的人高贵典雅,不由喜极而泣:原来儿子这双纤细修长的十指还可以从事这么高雅的事业!
这天晚上,两人睡在儿子的身边,一人拿着儿子的一只小手抚摸。
“英妹,你愿意让儿子学钢琴吗?”
“愿意。”
“听说请钢琴老师费用很贵。”
“费用贵也要培养。”
“听说买钢琴要很多钱。”
“再贵也要给儿子买。强哥,你说儿子将来一定能当钢琴家吗?”
“一定能。”
“万一他还走上爹那条路呢?”
“不会的!不会的!不会的!”
高强越说越是没底气,声音越来越低。文英望了丈夫一眼,道:“强哥,我想等儿子周岁之际测试一下儿子的志向。”
“你是说‘抓周吗?好!让儿子‘抓周,看看儿子将来想干什么。”
文英让高强给儿子取个名字,高强道:“名字还是你来取吧,你读过书。”
文英叹道:“我想好了,我们既然不想儿子像爹那样做梁上君子,而是希望儿子将来当钢琴家,走正道,我看,就给儿子取名‘高正道吧。”
“高正道!这名字好!有意义!儿子就叫高正道了。”他俯身吻了吻儿子,含泪道,“正道,我的乖儿子,爹娘希望你将来学好钢琴走上正道,挺起腰板做人,你可别辜负爹娘的这片苦心啊!”
岁月倥偬,看看小正道就满一岁了,长得活泼可爱。在孩子周岁之日,高强和文英隆重地為儿子举办了一次“抓周”仪式。
夫妇二人抱着儿子,在庭院当中祭过天地,返身回到屋里。屋中的地面上铺着两床草席,上面摆着印章、书本、羊毫、算盘、钱币、账册、吃食、玩具等物品。
这些东西都有寓意:印章代表天佑其昌,官运亨通;书本羊毫代表锦绣文章,巨擘鸿儒;算盘代表精于理财,陶朱之富……其中有两样特别的东西:一样是玩具钢琴,一样是祖宗灵牌。
玩具钢琴是夫妇俩对儿子的职业期望,祖宗灵牌是夫妇俩对儿子的职业忌讳。在准备“抓周”所需要的东西时,高强原本没有准备祖宗灵牌,文英想来想去,道:“强哥,我们想测儿子将来的志向,不就是担心儿子走上爹的道路吗?你连高家的祖宗灵牌都不准备,这不是掩耳盗铃,自欺欺人吗?”
高强觉得妻子说得有道理,这才准备了一块祖宗灵牌。这块祖宗灵牌做得十分粗糙:一块白木板上写着“高家列祖列宗”几个字,混在那一堆花花绿绿的物品当中,高强觉得,儿子看都不会看的。
小两口把儿子放在草席上,不加任何诱导,任其自行选择取舍。高正道骤然看见这么多好看好玩的东西,立即被吸引,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扫来扫去,一会儿看看那方金漆大印,一会儿又瞅瞅那把算盘,一会儿望望那包饼干,一会儿又瞧瞧那支羊毫笔,举棋不定,不知道抓哪样好。
高强和文英望着草席上那架玩具钢琴,心里默默地叫道:“儿子,抓钢琴!抓钢琴!”
他俩一心希望儿子去抓钢琴,谁知道高正道的目光渐渐落到那块祖宗灵牌上。
高强往草席上摆放东西的时候,特意将那块祖宗灵牌放在最远的地方。没想到儿子竟然盯上了远处那块最不起眼的祖宗灵牌,这让高强感到意外。
“儿子,别盯着那块祖宗灵牌,拿钢琴!拿钢琴!”
高正道朝那块祖宗灵牌盯了一阵,变得异常兴奋,嘴里咿咿呀呀地叫着,绕过草席上那堆东西,爬到那块祖宗灵牌的面前,朝它伸出手去。
高强和文英的身子晃了晃,差点儿要栽倒。突然,高正道伸向祖宗灵牌的小手伸到中途又停止了,这让高强和文英又看到了希望。
此时,高正道的目光落到了那架玩具钢琴上,玩具钢琴的七彩光点一闪一闪,煞是好看。文英的眼中噙着泪花,心里暗暗叫道:“对!抓钢琴!抓钢琴!”
突然,高正道的两只小手同时伸了出去,一手抓起钢琴,一手抓起祖宗灵牌。
高强和文英目瞪口呆:怎么会这样?
高强走上前一步,抢过儿子手中的祖宗灵牌扔到草席上。高正道“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文英赶紧走上前,伸手在玩具钢琴上按了一下,玩具钢琴叮叮当当发出优美的旋律,彩灯也随着旋律的节奏一闪一闪,十分漂亮。高正道渐渐被音乐声吸引,止住哭泣,盯着手中的玩具钢琴,破涕为笑。
高强和文英见状,松了一口气。文英道:“你看,儿子还是喜欢钢琴,往后儿子肯定会当钢琴家。”
文英的话音未落,门外突然传来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当钢琴家有什么好的?我把高家的独门绝技传给你儿子,比什么都强!”
随着话音,从门外走进一个人,年近六旬,头发花白,个儿不高,精瘦精瘦的,穿一身玄色衣裤,动作敏捷,两眼闪光。
高强一见进来的人,不由得变了脸色。
进来的人不是别人,正是高强的父亲高斌,那个让高强谈之色变的南方贼王。
高斌耗费心血,从小把儿子训练成贼,没想到儿子干了没几年,竟然为了一个女人剁去二指,断绝了偷窃之路。当高强捂着鲜血淋漓的右手回到家,高斌得知缘由之后痛骂儿子:“欺师灭祖的东西!”给了儿子两巴掌后,愤然离家。
高斌一气之下径直去了广州,那里有他的众多徒子徒孙。五年来,他为了散去心中的郁结,出入豪门大宅,想偷就偷,随心所欲。这一次,世界珠宝展在广州举行,高斌施展空空妙手,从展会上盗取了价值连城的稀世珍宝。此事轰动广州,警方追查甚严。高斌这才离开广州,回道州避祸,打听到了儿子的住处,赶来一看,正好碰见孙子“抓周”。
高强突然见到父亲,面无人色,只得硬着头皮叫了一声“爹!”然后拉过文英道,“爹,这是您的儿媳妇,她叫文英——英妹,快叫爹!”
文英虽是第一次见到公爹,但她早就听丈夫说过公爹的其人其事,吓得胆怯怯,鼓起勇气走上前,怯生生地叫了一声“爹!”
高斌没有理睬文英,他的目光转向高正道。高正道坐在草席上,手里捧着那架玩具钢琴,正仰着头,睁大眼睛望着高斌。
高斌道:“高强,这是你的儿子?”
高强忙道:“是!孩子今天满周岁,我们正在让他‘抓周。”
“‘抓周?抓到了什么?”
高强面色一变,马上道:“爹,他抓了钢琴,这孩子想当钢琴家。”
高斌不以为然道:“当钢琴家有什么好?弹几首曲子,当得了衣穿,还是当得了饭吃?我在广州豪门大户里倒是见过不少钢琴,又大又占地方,还贵得要命,劈烂当柴烧我都不要。”
高强的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他偷偷瞅了文英一眼,只见文英蹙着双眉,满脸忧色。
高斌走上前,蹲下身子,伸手要去拉孩子的手。文英变了脸色,发出一声恐惧的尖叫:“不!”叫声把高斌吓了一跳,也把孩子吓得哇哇大哭。文英抢上前一步,抱起兒子躲到高强的身后。
高斌冷冷地道:“你要干什么?把孩子给我看看!”
文英摇着头,后退了一步。
高斌拔高了调门,道:“这是高家的子孙,快把孩子给我看看!”
文英还是摇头,又后退了一步,躲在高强身后。
高斌突然抢上前一步,在文英惊恐的叫声中一把夺过高正道,拿起孙子的小手,一看之下,一迭连声道:“金手指!金手指!百年难遇!百年难遇!”
文英和高强不约而同地跪下,齐声道:“爹!求您放过孩子吧!不能让他再走您的路了!”
高斌的脸一沉,道:“我的路怎么了?高家人世世代代走的都是这条路,凭技术谋生,难道不好吗?”
文英道:“偷盗扒窃,不干净不清白,我们深以为耻。”
高斌冷笑道:“你说我们这行不干净不清白?你睁开眼睛看看,那些有钱人哪一个干净了,哪一个又清白了?当官的倚仗权势明占明抢,土豪劣绅巧取豪夺,做生意的奸商掺杂作假,赚的哪一个铜板不是昧心钱?我从这些人身上使点儿手段,弄点儿钱过来,那是取之有道,干净得很!清白得很!”
高强万万没想到父亲会说出这番话,一时找不到话来反驳。文英辩驳道:“爹,我明白您的意思,这世上纵然有人为富不仁,我们还是要洁身自好,一分一文都要清清白白,不为别的,但求心安。纵然为此一生清贫,也无怨无悔。”
高斌冷笑道:“我已听说了,你们小两口支了个摊子,炸点儿灯盏粑粑,惨淡度日。你们受得了这份清贫,我的孙子不能跟着你们受这苦!”
文英还想据理力争,刚叫了一声“爹”,高斌就粗暴地打断她的话,道:“我老实对你说,我们高家从来就是靠两个指头吃饭,你要是看得顺眼,就留在高家,看不顺眼,你就离开高家,两条路由你挑。但这孩子是高家的子孙,他的路由我决定!”
高斌说得如此决绝,文英如雷轰顶,摇摇欲坠。高强赶忙扶住妻子,朝父亲投去哀求的目光。高斌毫不心软,冷冷地道:“你儿子取名字了没有?”
“……取……取了。”
“叫什么名字?”
“高……高正道。”
“高正道?”高斌咀嚼着这三个字,点点头,“这名字好!”说着,他又抱起高正道,反复抚摸孙子的小手,说,“正道正道,继承高家的衣钵,这就是一条正道!”
高斌说着,将孙子递给儿媳妇。文英抱着儿子冲进卧室,关上房门。高斌也不理睬她,从身上拿出四个金元宝塞给儿子,道:“正道是百年难遇的金手指,你们好好抚养,过两年我来接他,好好调教。”说罢,高斌哈哈大笑,扬长而去。
高强听见妻子躲在房里抽泣,推开门走进去。文英埋怨高强不帮她向爹求情。高强长叹一声,道:“你不了解我爹的脾气,他认定的事,我再怎么求也没用,惹恼了他,他会抱着正道远走高飞,连面都不让咱们见,十年八年之后再回来,正道早成了惯盗了!”
文英听了,伤心落泪道:“照这么说,我们的儿子只有做贼的份了?”
高强安慰她:“这事我想过了,我们离开爹,带着正道到外面住上十年二十年再回来,那时正道长大了,爹要调教他也晚了。”
文英这才转忧为喜。
几天之后,高强和文英抱着儿子悄悄离开了道州。
高强夫妇带着儿子来到广西南宁,在一条僻静的小巷里找了一个小院住下了。
小两口轻车熟路,还是摆摊为生。好在小摊子工具简单,成本低廉,高强买了石磨、火炉、铁锅就开张了。文英守在家里带儿子,帮着丈夫磨磨米浆,做些准备工作,高强挑着火炉走街串巷,挑那繁华之地支锅摆摊,赚钱谋生。
高强和文英每天早起晚睡,为了生计操劳,辛苦是辛苦,倒也过得舒心畅快。看着儿子一天天长大,活泼可爱,夫妇俩喜不自胜。不过,两人还是担心父亲会找到他们,每日提心吊胆。眼看过了半年,风平浪静,小两口这才放下心来。
高强和文英提防之心渐渐松懈,便想着儿子学钢琴的事情。两人对钢琴一无所知,也不知道到哪儿去请钢琴老师,从何处入手,颇费踌躇。
文英道:“强哥,你先向人打听打听,看看谁了解钢琴,找到了解钢琴的人,买琴学琴再慢慢来吧。”
高强道:“好吧,我去打听打听再说。”
不过,高强要打听这件事还挺困难:钢琴是西洋乐器,南宁虽是广西的省会,但家里拥有钢琴的人还真不多。高强一个在街头炸灯盏粑粑的人,又如何能接触到有钢琴的人呢?
高强并不死心,来一个人买粑粑,他就问人家一句:“您知道钢琴吗?”
“不知道。”
高强打听来打听去,一连数月,毫无所获。他仍坚持向人打听。这天,又来了一个人买灯盏粑粑,那人扔下十个铜子,买了十个灯盏粑粑,高强替他用纸包好,递给他的时候,顺嘴又问了一句:“先生,您知道钢琴吗?”
那人上下扫了高强一眼,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替我儿子打听打听。”
“你儿子想学钢琴?”
“是。”
“钢琴是西洋乐器,贵得很,你买得起吗?”
高强一听有门,忙道:“只要我儿子需要,砸锅卖铁我也会替他买。”
那人十分感慨,道:“可怜天下父母心啊!好吧,这事我可以帮你。我有个朋友会弹钢琴,他可以教你儿子。不过,我那朋友去外地了,十天之后才能回南宁。他回来了我就带你去见他。”
高强喜出望外,忙道:“谢谢您!谢谢您!我天天在这里摆摊子,十天后我们还在这里见面,不见不散!”
“好!十天后在这里见面,不见不散。”
那人诡秘一笑,朝四周扫了一眼,转身走了。高强感到有些不对头,这眼神是贼眼啊!那人来到摊前,特别注意到了他那只残缺的手,离开时还特别盯了一眼。
会不会是父亲的徒子徒孙?
高強一惊,顾不上摊子,起身跟了过去。那人没走多远,从墙角闪出一个人来。
“看清楚了吗?”
“没错,是他。”
“那就赶快派人去道州,把这事告诉师傅。”
“好,我这就去安排。”
高强在一旁听得清清楚楚,后背渗出了一身冷汗,立马回到家里把这事告诉妻子。文英面如死灰道:“强哥,咱们现在怎么办?”
高强果断地道:“当然是走啊!这一次我们走远一点儿,到贵州去。”
“好,强哥,听你的。”
夫妇俩赶紧收拾行李,该带走的带走,该扔掉的扔掉,带着儿子来到了贵州。这一次他们没有呆在省会,而是来到贵阳的南郊青岩镇。
青岩镇是贵州四大古镇之一,明清古建筑交错密布,青石板街道光滑整洁。高强和文英一来就喜欢上了这里,租房住下后,每天摆摊卖灯盏粑粑,倒也衣食无忧。只是想到儿子一天大似一天,学钢琴的事还没着落,不由有点儿着急。
这天,高强摆摊的地方是一座高墙大院,从大院里不时传出一种叮叮咚咚的声音,时而像溪水流泉,时而又像疾风暴雨。高强向左右的摊主打听,众人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其中有一个人道:“这家的老爷早些年留过洋,估计从国外弄回来的洋玩意儿。”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高强知道钢琴也是个洋玩意儿,院里传出这叮叮咚咚的声音会不会就是钢琴的声音呢?高强是个有心人,之后就继续在这儿摆摊,一边做生意,一边留意院子里进进出出的人,没过多久,院子里的大部分人他都有了印象,虽然不知道这些人的姓名,但是这些人在他面前一站,他准认得出来。
“粑粑多少钱一个?”
高强抬头一看,认出这是院里守大门的人,道:“师傅,您吃几个粑粑哪有要您付钱的道理,来,拿着。”一边说一边抓起几个灯盏粑粑用纸包好,塞到对方手里。
那人颇感意外,道:“你认识我?”
高强道:“认识!认识!您是这府里的大管家。我这小摊子摆在府下,沾了贵府不少光了,大管家吃几个粑粑是看得起我。”
那人笑了,道:“我哪是什么大管家,一个看门的罢了。你这人倒会说话。不过,你也是小本生意,我哪能占你的便宜?”
那人说着就要掏钱,高强连忙拦住,道:“别别别,几个粑粑有多大的事?再说,我也有事求大管家帮忙。我想问一下,府里传出那叮叮咚咚的声音十分好听,那是什么乐器?”
那人搔了搔脑袋,道:“哎呀,你这可把我问住了。我们老爷每天弹那东西究竟叫什么我也说不上来。这样吧,我这就回去帮你打听打听,再告诉你。”
高强忙道:“那敢情好!费大管家的心了。”
那人笑道:“你别一口一声大管家,我姓王,你叫我王师傅好了。你等着,我这就去替你打听。”说完,王师傅转身走了。
过了一会儿,王师傅来到高强的摊子边,道:“打听到了,老爷弹的那洋玩意儿叫钢琴。”
高强喜出望外,谢过王师傅,回到家里把这事告诉了文英。文英又惊又喜,高强就要抱着儿子去见那家老爷。文英拦住丈夫,道:“我们与那家老爷素昧平生,贸然去求人家,显得太不礼貌了。”
高强感到为难,道:“你说得有道理,可是,我们怎样才能结识那家老爷,求他教我们的孩子呢?”
文英道:“这事交给我,你别管了。”
第二天,文英抱着儿子,跟着高强来到十字街口。文英让丈夫带着她去见看门的王师傅。高强替双方作过介绍,文英道:“王师傅,听说贵府老爷的钢琴弹得好,我带着儿子在贵府门前听一听,听完了我们就走,不知王师傅可否通融?”
王师傅与高强已有了赠粑粑的交情,文英的要求也不过分,便满口答应。从那以后,文英便抱着儿子每天坐在这家的大门前,聆听从院子里传出的悠悠琴音,风雨无阻。那家的人初时也没在意,日子久了,便感到奇怪:怎么每天这个时候,这个女人都会抱着一个小孩出现在门前?定时来定时走,不知道是干什么?
有人便向看门的王师傅打听,王师傅便把文英母子听琴的事说了一遍。众人引以为奇,当成了茶余饭后的谈资,这事渐渐传进了这家老爷的耳朵里。
这家老爷姓崔,早年留过洋,是颇负盛名的钢琴家。崔老爷原来混迹于南京,爱上了一个大户人家的小姐,怎奈对方的父母极力反对,二人便私奔逃回贵州。崔老爷承袭了父母的家业,安闲度日。
青岩镇这地方小,本来就没有几个人懂音乐,何况是这西洋乐器。崔老爷每日敲着黑白琴键,不过是自娱自乐,孤芳自赏罢了,突然听到有这样一对母子,每天都来到门前聆听琴音,风雨无阻,十分惊讶。
崔老爷连忙让人把文英母子叫了进去。
崔老爷原以为文英精通音律,是位知己,交谈之后才明白文英对钢琴一窍不通,每日门前听琴,为的是怀中的幼儿。这更让崔老爷震撼:一个粗通文墨的妇女,为了将儿子培养成钢琴家,痴守门前,聆听琴音,用心良苦,令人赞叹。
等到崔老爷看见高正道那双小手之后,双眼一亮,连声赞叹:“天生奇指!天生奇指!这样一双手不弹钢琴太可惜了!”
崔老爷当即把高强也叫了来,道:“这孩子确实是一个学钢琴的好材料,我愿意把平生所学悉数教给孩子。你小生意也不要做了,来我家里,帮着做些杂役,我包你一家三口的吃穿用度,你看可好?”
高强和文英喜出望外,千恩万谢。第二天,一家三口便进了崔府。崔老爷每天弹钢琴的时候,便让高强夫妇抱着儿子坐在钢琴边听他弹琴。
高强和文英见崔老爷每天只是让高正道坐在一边听琴,并没有教他什么,心里便起了嘀咕:光听就行了吗?
崔老爷也看出了高强夫妇心中的疑惑,解释道:“饭得一口一口吃,学钢琴也得一步一步来。孩子现在还小,手指够不上琴键。我现在是在训练孩子对钢琴旋律的敏感度。你们别以为孩子坐在一旁听琴没作用,孩子听得多,给神经留下深刻的刺激。欢乐的刺激留下欢乐的记忆,恐怖的刺激则留下恐怖的记忆。孩子受到优美旋律的不断刺激,形成条件反射,日后训练,孩子就更容易接受,事半功倍。”
高强和文英虽然似懂非懂,但也能感受到崔老爷那份炽热的呵护之情。二人感激涕零,每天仍是按部就班,抱着儿子去听崔老爷弹钢琴。起初,高正道听崔老爷弹钢琴,显得很不安宁,要高强夫妇哄着劝着;时间一长,高正道就渐渐入了迷,每天一到崔老爷弹钢琴的时候,高正道就冲着父母比手势,嘴里叫着:“钢琴!钢琴!”他一坐到钢琴边,立刻安静下来,琴音一起,神情专注地聆听,小脑袋还一晃一晃,小手一摇一摇,不知不觉就合上音乐的节拍了!瞅着孩子这些变化,崔老爷的脸上绽开了笑容,高强夫妇也心花怒放,暗暗感激崔老爷。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不料崔府近来却发生了一件怪事:最近,崔府的人只要一出门,就会遭遇盗贼。男人如此,女人也如此,不论身上帶了多少钱,都会被贼扒走,分文不剩。大家都说青岩镇来了一股江洋大盗,为害一方。可是一打听,青岩镇上除了崔府的人,别家似乎都没有遇到盗贼。大家都奇怪,这伙贼为什么专跟崔府的人过不去?
别人遭遇扒窃倒也罢了,厨房里的厨师遭遇扒窃,影响就大了。采买的厨师只要一上街,走不了多远,身上的钱准会被人扒走。钱被扒走了,该买的东西就没法买,厨师只得转回府中,领了钱再上街去买。
这一天,厨师又上街去采买。有了前几次的教训,这一次他分文不带,只提着一个大竹篮,径直来到菜市场,对卖肉的屠夫道:“张屠夫,砍三十斤肉,上府里去结账。”
“好啰!”屠夫认识崔府的厨师,也不怕他赖账,砍了三十斤肉放进竹篮里。厨师提着肉往回走,走着走着感觉不对头,低头一看,竹篮里那块肉不见了,换成一个大石头放在竹篮里,石头的下面还压着一张纸条,纸条上写着:“你们府里收留了不该收留的人,不把他们赶走,永无宁日。”
厨师急忙回到府里,把纸条交给崔老爷。
这事迅速在府里传开了,大家议论纷纷,猜测给崔府带来麻烦的人会是谁?
就在大家惊疑不定的时候,高强和文英抱着儿子走到崔老爷的面前,跪下歉疚地道:“老爷,府里的这些事都是我们引起的!我们对不起老爷,对不起大家!”
崔老爷忙问是怎么回事,高强和文英不再隐瞒,将底细和盘托出。崔老爷听了,十分气愤,道:“岂有此理!天底下哪有做爷爷的强迫自己孙子做贼的?高强、文英,你们不要怕,在府里安心住下。明天我就上贵阳,请兵剿贼。”
高强大惊失色,道:“老爷,万万不可!贼在暗处,兵在明处,官兵一来,贼人退去;官兵一撤,贼人又来骚扰,这事什么时候才是个头?事情因我们而起,只有我们离开青岩镇,府上才得安宁。”
崔老爷听了,半晌无语,最后长叹一声,抱过高正道,抚摸着他的小手,连声道:“可惜了这双手了!”
高强和文英含着眼泪,给崔老爷叩了三个头,接过儿子,回到自己的房里。
这天夜里,高强和文英带着儿子悄悄地离开了青岩镇。
高强和文英想,父亲号称“南方第一偷”,南边自然有不少徒子徒孙,只要逃出父亲的地盘,父亲就鞭长莫及了。
二人拿定了主意,便逃到了河北正定的一个小镇上。只安安稳稳住了一年,高斌的人就找来了。高强和文英机警,抱着儿子及时逃离了。
此后,夫妇俩东躲西藏,不论逃到哪里,住不满两个月,追寻他们的人就会闻风而至,怎么也甩不掉。
高强和文英终于明白,父亲关系广,消息灵通,他们无论怎么努力,都难冲破父亲追寻他们的大网!父亲一旦追上他们,就会把儿子抢走,儿子的一生也就完了!
文英要绝望了,道:“强哥,爹追得这么紧,总有一天会找到我们,把正道抢走。你快想个办法断了爹的念头,别让正道走上爹的老路啊!”
高强痛苦地道:“我要是有办法,我们也就用不着东躲西藏了。我们已经尽力了,儿子将来究竟怎么样,我看……就顺其自然吧!”
文英就像被蛇咬了似的尖叫起来,道:“不!不!说什么也不能让儿子去做贼!强哥,你想想办法让爹断了这个念头,别让正道去做贼啊!”
文英抱着丈夫放声大哭。高强也搂着妻子,伤心落泪。他左劝右哄,见妻子仍是哭个不止,犹豫了一下,道:“英妹,别哭了,我倒是有一个办法能打消爹的念头,保住儿子的清白!”
文英一听,立即止住哭泣,望着丈夫道:“你有什么办法保住儿子的清白?快说!快说!”
高强道:“爹之所以穷追不舍,一心要把正道引上贼道,无非是因为正道这双手生得特别。要断绝爹的念头,只有……只有砍掉儿子右手的食指和中指……”
文英一听就吓得臉色煞白,她把儿子搂在怀里,道:“强哥,你疯了!你砍断儿子的手指,他将来还怎么弹钢琴?”
高强凄然道:“英妹,你真糊涂,要是爹把正道抢走了,正道连自己的清白都保不住,还当什么钢琴家?正道只有等下辈子投胎转世,才能圆钢琴家的梦,他这一辈子,能保住清白就不错了!”
文英抱着儿子放声大哭。高强流着泪,在一旁开导妻子,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保住儿子的前途要紧。
高强劝了一阵,便去准备。他找齐了一应药物和纱布,又拿出一把亮闪闪的钢刀。
文英满脸泪水,紧紧地搂住儿子。高强含悲忍泪,将妻子的双手慢慢掰开,抱过儿子,将他放在自己的怀里,然后捏着他的右手,泪水像断线的珠子滚了下来。
高正道还以为父亲在逗他玩耍,咧开小嘴直笑。儿子的笑声像刀在剜高强的心,他双手抖个不停,一直下不了手。可是,不砍掉儿子的手指,儿子的清白就保不住啊。
高强流着泪,对笑嘻嘻的儿子说:“儿啊,你这双手生在正经人家,就是一双弹钢琴的手;生在高家,就是一双扒窃的手。爹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你别怪爹!”
高强狠了狠心,左手抓住儿子右手的食指和中指摆在桌上,右手拿起那把锋利的钢刀,高高举起,只要一刀下去,儿子的两根手指就会齐根砍断,他们一家三口就再也不用东躲西藏了。
“慢!”文英突然一声高叫。高强回过头来,望着妻子。文英一把夺过儿子,哭道:“不能砍啊!好好的一双手弄残了,他将来怎么生活?我想到了一个办法,或许能保住儿子的清白。”
高强忙问是什么办法?文英道:“强哥,你还记得崔老爷让儿子听他弹钢琴的事吗?崔老爷说过,欢乐的刺激留下欢乐的记忆,恐怖的刺激则留下恐怖的记忆。我想,如果我们让儿子留下当贼的痛苦记忆,又会是什么效果呢?”
高强两眼茫然,还是没明白妻子的意思。文英含泪道:“强哥,当年你为了我,断指戒盗,从那以后,你就再也没有偷过东西。如今为了儿子,我想让你重操旧业,上街去偷。”
高强感到意外,他望了一眼自己残疾的手,道:“英妹,你疯了?别说我不想再做贼,我就是想重操旧业,我这手也干不了,一偷东西,准会让人抓住。”
文英哭道:“强哥,我让你去偷,就是想让人把你抓住啊!”
高强一怔,恍然大悟道:“英妹,你是让我当着正道的面演一场‘苦肉计?”
文英跪在丈夫面前,哭道:“强哥,对不起!这样做太难为你了!我也是走投无路才出此下策!”
高强沉吟许久,道:“我看这‘苦肉计可行,让儿子目睹我扒窃挨打的场面,在他心里留下恐惧的记忆,日后如果爹把正道抢了去,想教正道偷东西,正道也不敢偷了。”
文英歉疚地道:“强哥,你已经为我付出了两根手指,如今为了儿子,我又让你去演‘苦肉计,你……你恨我吗?”
高强摇摇头,道:“英妹,快别这么说。为了你和儿子,别说只是让我吃点儿皮肉之苦,只要你们母子需要,把我的命拿去我都舍得。”
文英一把抱住丈夫,哭道:“强哥,委屈你了!”
定下了“苦肉计”,高强悬着的心松弛下来,这条计策如果可行,全家就不必再跑来跑去躲避父亲了。压在心头的巨石一旦卸下,他显得特别轻松。文英恰恰相反,心情复杂,神情忧郁,一会儿后悔自己不该出此下策,一会儿又为丈夫担心,不知道丈夫受不受得起别人的拳脚。
这天夜里,高强的头一挨上枕头,就酣然入梦。他不知道睡了多久,听见抽泣声,察觉到是妻子在哭,他急忙翻身搂住妻子,道:“英妹,你怎么哭了?”
文英没吭声,一把搂住丈夫,哭得更加伤心了。
高强明白妻子是在为他担心,安慰道:“英妹,你知道高家是怎么训练贼的吗?开始的三年内,每天都要用药水浸泡几个时辰,熬打筋骨,目的就是应付不测。做贼的挨打是常有的事,一点点皮肉之苦,我扛得住,你别为我担心。”
文英哽咽道:“强哥,你别宽我的心了,我们那条街上就曾经打死过一个贼。万一你……”
高强用手捂住妻子的嘴,道:“英妹,那种贼肯定小时候没用药水泡过。我绝不会那么不经打!”
文英似信非信。高强又安慰道:“你放心,大家对窃贼是恨,但毕竟不是什么深仇大恨,就是打几下,也不过是出出气而已,谁又真想要你的性命?”
文英伤心地道:“强哥,要保住儿子的清白怎么这么难啊!”
高强愧疚地道:“英妹,是我拖累了你!对不起!”
“不不,是我对不起你。”
夫妻两个都心怀歉疚,说了半夜,也哭了半夜。
第二天,高强夫妇抱着儿子出门去实施“苦肉计”。他们害怕日后被人认出来,不敢在当地作案,就来到附近的集市上。
集市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小贩们的叫卖声此起彼伏,好不热闹。三岁的高正道在妈妈怀里手舞足蹈,哪知父母此时的心情?
一家三口在集市上转来转去,高强总是下不了手,文英抱着儿子跟在丈夫的身后,连头都不敢抬。高强回头看了儿子一眼,一咬牙,将左手伸进一个男人的口袋……
“小偷!”那人大叫一声,一把抓住了高强,高强的左手还捏着那人的钱袋。那人一把夺过钱袋,当胸就给了高强一拳,将他击倒。山里人最恨小偷,纷纷叫喊:“打他!打他!”许多人一拥而上,围住高强,你一拳,我一脚。高强被打得在地上翻滚惨叫。
文英抱着高正道站在旁边看得真真切切。高正道吓得尖叫一声,哇哇大哭,紧紧地抱着妈妈,哆哆嗦嗦抖个不停。文英流着泪,对儿子说:“正道,你看到了吧,你爹偷东西被人打了,记住,偷东西没有好下场,你长大了千万不要做贼啊!”
一个老人看看势头不对,拦住了众人,道:“别打了,再打就要出人命了。”愤怒的山民这才住手。高强挣扎着爬起身,在众人的骂声中跌跌撞撞地走了。
文英抱着儿子赶紧追下去。三人来到一处无人的地方停住脚步。高强腿一软,一屁股坐在地上。文英放下儿子,忙上前去查看丈夫的伤情。高强满脸血污,身上也青一块紫一块的。文英的眼泪哗的一下涌了出来,拿出帕子去溪水里打湿,轻轻擦去丈夫脸上的血污。高强挤出一丝笑容,故作轻松地道:“没事,不疼。”
文英含泪道:“都打成这样了,能不疼吗?强哥,你受苦了。”
高强道:“为了儿子,我受点儿苦又算得了什么?”他回过头,深情地望着儿子。
高正道站在一旁,正呆呆地望着他。
高强朝儿子招了招手,道:“儿子,过来,到爹这里来。”谁知高正道摇了摇头,往后退了一步,眼睛里充满了恐惧。
高强欣喜地道:“英妹,你看,儿子好像很怕我。”
文英叹道:“能不怕吗?那么多人围着你拳打脚踢,儿子都吓哭了,一直抖个不停。”
高强喜道:“这不正是我们想要的效果吗?看来这事有门儿!明天我们换一个地方再试试。”
第二天,一家三口又来到另一个地方。高强还是当着儿子的面行窃,被人抓住,自然免不了又招来一顿打。高正道在一旁亲眼看见众人群情激愤,痛打父亲的场景,又一次吓得直抖,嗷嗷大哭。
这种场景一再在高家上演,一次、两次、三次……文英渐渐发现父子二人都在发生变化:原本天真活泼的儿子变得痴痴呆呆,神色阴郁,听到一点点响声就吓得发抖,哭叫不止;原本健健壮壮的丈夫渐渐消瘦,时不时地咳几声。文英意识到“苦肉计”不能再进行了,对高强道:“强哥,你一次次挨打,再强壮的身体也扛不住的。我看‘苦肉计就别演了。”
高强道:“‘苦肉计要不要继续演下去,得看儿子。我看儿子最近好像变化挺大。”
文英道:“我也觉得儿子的变化挺大,我怕再刺激他,他受不了怎么办?”
高强道:“如果我们就这样停下来,儿子所受的刺激没达到那个程度,我们岂不是前功尽弃了?”
文英低头不语。儿子到底该刺激到哪个程度,她心里也没底。万一真如丈夫所说,半途而废,功亏一篑,丈夫这几个月的打白挨了不说,将来儿子的清白也无法保住,岂不是糟糕透顶?
夫妇俩左右为难。高强道:“英妹,你让我再出去偷几次吧,我们不偷多了,就偷三次。以后儿子的事,就听天由命了。”
文英沉吟良久,同意了丈夫的建议,再出去偷三次,对儿子作最后三次刺激。这天,高强做好了准备,又和妻儿出了门。他们来到另一个集市,重演“苦肉计”。没想到这一次出事了,高强被人打得死去活来,当场就吐了几口鲜血。
文英不顾一切冲了过去,扑到丈夫的身上,用自己单薄的身体护着高强,央求大家不能再打了,再打就出人命了,那些人这才住手,啐了一口,一哄而散。这一次不但高强被打得够戗,高正道也被吓得特别厉害,哭都不会哭了,身子像筛糠一样抖个不停。
文英一边搂着儿子一个劲地安慰“别怕!别怕!”,一边又去查看丈夫要不要紧。这一次高强的伤势太严重了,连站都站不起来了。文英只得央求别人把丈夫抬回家,赶快延医治疗。
高强在床上足足躺了一个月才下床。他稍稍好一点之后又惦记着儿子的事,还想出去上演“苦肉计”。文英吓坏了,一把抱住丈夫哭道:“强哥,‘苦肉计我们不演了,再演你的命都保不住了。我不能这头救了儿子,那头失去丈夫啊!”
高强听了,也十分伤感,长叹一声道:“我听你的。儿子这事我们听天由命吧。这些年来,东躲西藏,我也累了,我们认命吧。”
文英听了,摇头道:“强哥,你愿认命,我不认命,说什么我也不能让爹毁了我儿子的清白!”
高强一愣,道:“英妹,你不认命能怎么样?你能犟得过爹吗?”
文英冷冷一笑,也不回答。
高強一家三口继续东躲西藏,在一个地方住上两三个月就搬家。他们费尽心思躲避父亲的耳目,躲来躲去,还是没能逃脱父亲的大网。那天,他们刚搬到一个地方,门口黑影一闪,一个人就闯了进来。
“师弟,你这样躲来躲去,太让师傅失望了吧!”
高强看清来人,大吃一惊:这人名叫徐长清,是父亲的大徒弟。
高强挤出一丝笑容,道:“师哥,你怎么来了?”
徐长清道:“你们躲来躲去,我不来不行啊。”
高强只得把师兄介绍给妻子。文英神色如常,道:“既然是师兄来了,那就请坐吧。你们师兄弟也有几年没见了,中午我炒几个菜,你们小酌叙旧。”
文英的反应让高强和徐长清都感到意外。徐长清高兴地道:“好啊!那就叨扰弟妹了。”说着从身上掏出一袋光洋,“弟妹,我来得匆忙,没买东西,这点儿钱你收下,给侄儿买点儿什么吧。”
文英笑了笑,毫不客气地收下了。徐長清举目四顾,没看见高正道,便问:“怎么没见侄儿?快抱出来让我看看。”
文英走进房里抱出儿子。徐长清看见高正道的小手,不由得啧啧称奇道:“金手指!师弟,正道长了这么一双金手指,正可光大高家的门楣!他不继承师傅的衣钵,那就太可惜了!”
高强听了,两眼望着妻子。文英道:“师兄,你和高强聊着,我准备中饭去。”说着便进了厨房。她手脚麻利,没过多久一顿饭就弄好了,三碟子两碗的,有模有样。
高强和徐长清对饮小酌。高强先问了一下父亲的近况。徐长清说师傅的身体很好,只是想念孙子。高强没有接茬。徐长清干脆挑明来意,道:“师弟、弟妹,我这次是奉师傅之命,来接你们回道州的。”
高强没吭声,文英叹了一口气,道:“人生在世,道路千万条,爹为什么非逼着孙子走这条路呢?”
徐长清忙道:“这条路好啊!宦海险恶,商海诡谲,种田艰辛,只有干我们这一行的,上不看别人脸色,下不在乎亏盈,日不晒,雨不淋,无本生意,手到擒来,吃香的喝辣的,给我皇帝老子我都不想当。”
文英又叹了一声,道:“这些年我们躲来躲去,也没能逃出爹的大网。看来,这也是正道的命了。既然如此,我也就认了。”
徐长清喜出望外,道:“弟妹这样想就对了。你们收拾收拾,明天就跟我回道州吧。”
文英摇头道:“正道是高家的子孙,不是徐家的子孙,要我儿子回高家去继承衣钵,得爹亲自来接,我们才回去。”
徐长清感到意外,道:“既然你们愿意回去,是跟我回去还是跟师傅回去,二者又有什么区别呢?”
文英道:“这里面的区别大着哩!你师弟的两根手指是为了我断的,这已经惹他老人家生气了,正道的事,我们又违背老人家的意愿,不用说,爹肯定更加生气。没有得到爹的原谅,我们可不敢贸然回去。”
徐长清忙道:“前两年师傅确实生气。不过,只要正道能回到师傅的身边,他的火气早晚会烟消云散的。”
文英冷冷地道:“这件事牵涉到我在高家下半辈子的生活,岂能是你三言两语就担保得了的?师兄,不是我驳你的面子,我要听见爹当面说他原谅了我和高强,我们才回道州,否则,我死也不会回去。”
说完,文英抱起儿子回到了房里。徐长清和高强面面相觑。徐长清道:“师弟,你怎么不劝劝弟妹呢?”
高强苦笑道:“劝?我怎么劝?文英答应回去,让步已经够大了。你就按文英说的去办吧,赶快把我爹接来。不然,文英要是再改变主意就更难办了。”
徐长清也意识到师傅不来,他也接不回这一家三口,便连忙安排人回道州去接高斌。
高强以为妻子使的是缓兵之计,先稳住徐长清,然后再趁机逃走。谁知妻子根本没有再逃的意思,安坐家中等着父亲的到来。这让高强感到意外。
算着日子,高斌如果要来,这两日就该到了。这天,文英把儿子交给高强,道:“你带着儿子,我出去一下。”说完就走出了家门。
文英这一走就去了许久,高强左等右等不见文英回来,有些急,正要抱着儿子出门去找,却见黑影一闪,文英自外而入。
高强松了一口气,道:“英妹,你做什么去了?”
文英淡淡地道:“我去安排爹的事去了。”
高强一凛,连忙问:“爹有什么事要你安排?英妹,你究竟做了什么?你快告诉我!”
文英低头不语。文英越是这样,高强的心里越是不安,一个劲地追问文英究竟做了什么?文英被逼不过,道:“我到县衙去了。”
高强一愣,道:“你去县衙做什么?”
文英冷冷地道:“你说我去县衙做什么?当然是举报去了!”
高强大吃一惊,说话都结巴了,道:“你……你……去举报爹了?”
文英坦然地道:“没错,我是去举报爹了,这个南国大盗,自己寡廉鲜耻,不走正道,还要拖我们的儿子下水。这种害人害己的人难道不该抓吗?”
文英话未说完,高强早已扬起巴掌,重重地打了妻子一耳光。
文英后退一步,捧着火辣辣的脸颊,惊愕地看着丈夫。结婚这么多年,这是丈夫第一次打她,这让她震惊、委屈,气得说不出话来。
高强余怒未消,指着妻子骂道:“你真是反了!天底下有你这样忤逆不孝的儿媳妇吗?”
文英十分气愤,道:“是我忤逆不孝,还是你爹祸害家庭?他要我儿子去为贼为盗,我才去官府举报他,哪里错了?”
高强道:“你口口声声要保护我们的儿子,可是,那边也是我的亲爹呀!我怎么能为了保住儿子的清白就把亲爹送上断头台啊!”
文英张口结舌,觉得丈夫这番话似是而非,又找不到恰当的话去反驳,憋屈地趴在桌上放声大哭。
高强狠狠瞪了妻子一眼,转身往外走。文英忙道:“强哥,你……你要去哪里?”
高强气呼呼地道:“我去找徐师哥商量怎么办!”
文英大吃一惊,扑上前拉住丈夫,道:“强哥,你不能去通风报信!爹不被抓起来,儿子的清白就保不住的!”
高强痛心地道:“九泉之下,你可以不去见高家的列祖列宗,我得见啊!我是高家的子孙啊!”说完狠狠地推开妻子。
文英又一把拖住丈夫,死命不肯撒手。高强一时挣不脱,跺脚道:“英妹,你要把爹送上断头台,不如先把我杀了!”说着从身上掏出一把匕首递向妻子。文英吓得尖叫一声,松开了手,后退几步。
高强惨然一笑,道:“英妹,你怕什么?你是不愿杀我,还是不敢杀我?其实,你去县衙举报爹,已经往我的心口上捅了一刀了,再捅一刀又有什么关系呢?你再捅我一刀,我就不能去通风报信了,那样的话,岂不遂了你的心愿?只要把爹送上断头台,就再也没人逼迫我们的儿子做贼了,岂不是好?”
文英吓得脸似白纸,一双恐惧的眼睛盯着雪亮的匕首,一边摇头,一边后退。高强看见妻子可怜的模样,心又软了,收起匕首,叹了一声,道:“英妹,你想保住儿子的清白没错,可是,我们也不能以爹的生命作为代价啊!我先去找徐师兄,让他派人去把爹拦住。等我回来,我们收拾东西再逃吧!”
高强说完就走了。文英再也支撑不住,身子一软,瘫坐在地上,绝望地哭了起来。
逃?还能逃到哪里去?逃得了初一,逃不过十五,迟早都会被找到。
文英望着呆坐在椅子上的儿子,又是心疼又是愧疚,她这个做娘的,连儿子的清白都保不住,活在这个世上还有什么意思呢?
文英抱着儿子走进房里。她把儿子放在床正中,自己坐在床边,手掌捂着又红又肿的脸颊,两眼茫然地望着头顶的房梁……
高斌接到大徒弟送来的信,看后勃然大怒:反了!反了!忤逆在先,要挟在后,这等行为万万不能迁就。高斌告诉送信的人:“你去告诉长清,对待高强两口子不必客气,五花大绑丢在马车上,好好带着孩子回来行了。”
打发走送信的人,高斌仍余怒未息,盘算等孽子孽媳回来后如何惩罚二人。
高斌等来等去,过了几天,徐长清终于陪着儿子和孙子回来了。高斌没见到文英,脸一沉,对儿子道:“你媳妇呢?她怎么不来见我?”
高强打开箱子,从里面捧出一个瓦罐放在父亲面前,哽咽道:“文英在瓦罐里面。”
高斌大吃一惊,这才注意到孙子的头上缠着孝布。他惊讶地道:“你媳妇死了?怎么死的?”
“吊死的。”
“吊死的?好好的为什么要上吊?”
高强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含泪道:“这是文英写给您的信,她为什么自杀,里面都写了。”
高斌哼了一声,接过那张纸,只见信中写道:
爹,我知道您恨我,不过,在死之前,我有一些话想对您说。高家的祖先选择偷盗为业,后辈人干预不了,但是,高家的后人在选择自己的人生之路时,难道不应该独立思考吗?您说别人赚的钱都是昧心钱,不干不净,可是偷盗扒窃的钱就干净了吗?为什么您要逼着您的亲孙子走上这条不光彩的路呢?在您看来,正道那双手是天生的扒窃手,可是,在钢琴家的眼里,正道那双手是天生弹钢琴的手。正道明明可以有一个光明的未来,为什么您非要逼着他去为贼为盗呢?
我本来已经向当地县衙举报了您,没想到强哥不同意我这样做,动手打了我!强哥的态度让我很失望,也让我看清了在强哥的心里,您这个做爹的,远比他的儿子重要。这个残酷的事实告诉我,如果您的态度不改变的话,正道未来的清白就保不住。可是,您的态度会改变吗?说老实话,我没有信心。但是,我愿意用我的生命为我儿子再作一次努力。您不是恼我恨我吗?但愿我的死能够熄灭您的恼怒。爹,我没有别的要求,只求您能给我儿子一条清白的人生之路,让他安安稳稳做个钢琴家。爹,求您了!
高强眼巴巴地看着父亲,以为爹看了文英的遗书会有所触动,谁知道高斌脸色铁青,把遗书撕得粉碎,扔在地上。
高强面如死灰,心冷如冰。
高斌面带微笑,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夸赞道:“你能维护爹,很好!很好!”
高强含泪道:“爹,我虽然不赞同文英去县衙举报您,但是,我也不希望正道再走您的老路。不说别的,正道将来长大了要娶老婆,哪个正经人家的闺女会嫁给做贼的?爹,我求求您放过您的孙子吧,将来他做什么都好,就是不能去偷了!”
高斌冷冷地道:“我以为你与文英不同,想不到也是这么糊涂!只要有钱,什么样的女人娶不到?以后别说这些混账话了,听我的没错。”
“爹,求您了!”
高强还想哀求父亲,高斌打了他一巴掌,道:“越说越来劲了?滚!”
高强一愣,满眼泪水,不敢多说,捂着脸颊退到一旁。高斌走到孙子的面前,解开高正道头上的孝布扔到一边,蹲下去看孙子。
“正道,叫爷爷!”
“……”
“正道,爺爷为你准备了许多好吃的好玩的,来,看看爷爷给你买了什么!这是毛绒猴子,这是小乌龟,这是饼干,这是奶糖……”
高斌一样一样地拿给孙子,专注地陪着孩子玩了好半天,但高正道的脸上毫无表情,目光呆呆滞滞。高斌察觉到不对头,回头询问儿子:“高强,我孙子是怎么回事?高强!高强!”
高斌叫了几声,没听见回答,站起身寻找,看见高强的房门关着,推开门走进去,只见儿子两脚悬空,吊在房中的梁上。
他惊叫一声:“高强!”扑过去托起儿子的身子,踩在凳上,放下儿子,一看儿子早已命断气绝,不由得放声大哭。
“高强,你怎么这样傻啊!文英走了就走了,爹再给你娶一个不就得了?你怎么这么想不开啊!”
高斌的哭声也引来屋外的人,大家看见高强的尸体也吓了一跳,只好上前劝慰师傅节哀。徐长清发现桌上有一张纸,拿起来一看,递给师傅。高斌一看,纸条是儿子写的,只有短短的几行字:
爹,我知道文英是外人,她的一条命打动不了您的铁石心肠,那就再添上儿子的一条命吧!儿子恳求您看在我的份上,饶过您的孙子,别逼他做贼了!
高斌的双手捏着薄薄的纸条抖个不停,又是悲恸,又是气恼,心里叫道:“高强啊高强,文英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你连命也不要了,跟着你媳妇来逼爹!你以为你舍去一条命,就能逼我乖乖就范?你做梦去吧!你和文英在九泉之下瞪大眼睛看好了,看着爹是如何把你们的儿子训练成南国大盗的!”
高斌因为生儿子的气,吩咐徐长清去街上随便买了一口薄棺,将高强和文英的骨灰草草埋葬了,之后就把精力放在了孙子的身上。
高斌看见孙子目光呆滞,神情木讷,无缘无故一惊一乍,大哭不止,担心孙子出了什么毛病,便带着孙子去看医生。
医生号过脉,说高正道是惊吓过度,用药调养一段时间就会好的。高斌便按照医生的吩咐调理孙子,他怕孙子孤单,还找来一些徒弟的孩子来陪孙子。
高正道所谓的惊吓过度,全都来自父亲的刺激,如今高强死了,刺激源没有了,经过药物的调养,整日生活在一群小伙伴之间,他慢慢也就恢复了往日的灵气。高斌看在眼里,喜在心里,便开始训练孙子。
高斌找来许多药材,每日熬制汤汁,让孙子泡在汤汁中。这是高家的祖传秘方,长期浸泡,就会骨柔筋壮。两年后,高斌开始教孙子练眼神,练指功。
同高正道一起训练的还有十来个孩子。高正道的接受力比别的孩子强得多,高斌撒一筐铜钱出去,让他们去抢,别的孩子乱扑乱抢,碰得鼻青脸肿,高正道却像只灵活的紫貂,在这些孩子中间窜来窜去,出手快捷,抢的铜钱比别人多,连衣角都没有让人碰着。
十年下来,高正道的二指神功已出神入化,柔若无骨,硬若钢铁,从开水锅底夹出肥皂片,手指都没红!这比高斌自己当年的水平都还好,简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高斌见了,不禁心花怒放。
高斌拣了个好日子,带着一批新弟子“出山”。他们来到闹市,高斌一使眼色。这些十几岁的小偷窜进人群,各自寻找目标。高斌注视着高正道,只见孙子往人群中扫了一眼,就盯上了一个大胖子。大胖子西装革履,挽着一个摩登少女边走边乐哈哈地说着什么。高斌见孙子眼光不低,暗暗高兴。哪知高正道在大胖子后边跟着跟着,突然站住不动了。
高斌以为有情况,可扫视四周,不见异常。他感到奇怪,走过去一看,只见高正道像根木头立在路旁,两眼发直,脸色发白,头上直冒冷汗。
高斌惊疑地问:“正道,出什么事了?”
“我……我怕!”
高斌一听恼了,低声呵斥:“有什么好怕的?快,快追上那个胖子,钱在他左边口袋里,找个机会下手。去!快去!”
在高斌的一再催促下,高正道慢慢移动脚步,两条腿摇摇晃晃,看上去像个病人,没走多远,他慢慢倒了下去,口吐白沫,四肢抽搐,模样十分吓人。
高斌赶紧拖起孙子退到一旁。回到住处,其他的小贼都收获颇丰,只有高正道一无所获。
奇怪的是,高正道一回到家,手也不抖了,气色也正常了。高斌气得脸色发青,把孙子拉到一旁,盘问在现场发生了什么事?
高正道低下头,吞吞吐吐地道:“我……我看见我爹了。”
“你看见你爹了?”高斌睁大了眼睛,倒吸了一口凉气。转念一想,青天白日,这不是在胡说八道吗?
高斌两眼一瞪,呵斥道:“别胡说八道,大白天的,你爹怎么可能出现呢?”
高正道犹豫了一下,道:“爷爷,是我……想起我爹了。”
“你想起你爹了?为什么早不想晚不想,偏偏在那时候想起你爹?”
高正道低下头,喃喃地道:“我也不知道怎么会在那时候想起我爹,当我想把手伸进别人口袋的时候,我的脑海里就跳出我爹偷别人的东西挨打的画面,我……我就怕了。”
“你看见你爹偷东西被别人打过?”
“是。”
“不可能!这不可能!”高斌连连摇头,断然否认。儿子自从断指戒盗,宁愿摆摊子也不愿扒窃,怎么可能重操旧业呢?儿子就是想重操旧业,文英也不会同意啊!
高斌沉吟片刻,问:“你爹偷东西被打的事,你娘知不知道?”
“知道。我娘抱着我,就站在我爹的身边。”
高斌倒吸了一口凉气,很快就猜到了是怎么回事。
高斌恨得牙痒痒,真想把儿子儿媳的坟墓挖开,挫骨扬灰,以泄心头之恨。
良久,高斌和颜悦色地对孙子道:“正道,这次有十几个小伙伴都上街去偷了,有谁被抓住了?”
“没有。”
“有谁挨打了?”
“也没有。”
“所以,你爹偷东西挨打那都是假的,他们是在演一场戏,演给你看的,你爹你娘是在吓唬你,因为他们不想你继承我们高家的祖业,明白了吗?”
“……明白。”
“明白就好,把你爹的事忘了。”
“……好。”
說归说,真要做起来可不容易。高斌第二天又让孙子去扒窃。可是高正道一到现场,又冷汗直冒,四肢抽搐……高斌让高正道试过多次,次次如此。
高斌见孙子临盗怯场,又气又急,只得带着孙子去看医生。高斌不能对医生说孙子临盗怯场,便借用杯弓蛇影那个故事来叙述,说孙子以前被蛇咬过,现在看见像蛇的东西就害怕,问医生有没有什么灵丹妙药能治好孙子的病?
医生给高正道号过脉,说脉象没有什么问题,也不好开药。高斌再三请求,医生只好道:“你孙子这病找我没有用,还是去找洋医生,看看他们有没有办法。”
高斌无奈,只得去向洋医生求救。洋医生一听就说:“你孙子这病是心理问题,得去找心理医生。”高斌忙问哪里有心理医生,洋医生告诉他,只有北京、上海和广州这样的大城市才有专职的心理医生。
高斌一听,二话不说就带着孙子来到广州。他左打听右打听,还真打听到了。
整个广州只有一家心理诊所,看病的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姓牟,高高瘦瘦,戴着宽边金丝眼镜,留着一头齐肩卷发,他不开口的话,高斌以为他是一个女人。
牟医生问了问情况,高斌不便直言,又说了一遍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假话,请牟医生替孙子解开这个心结。
牟医生点了点头,让高斌不要说话,直接询问高正道。他问高正道是在哪种情况下被蛇咬到的?咬到了什么部位?咬了之后那条蛇打死了没有?最后,他让高正道在纸上把那条蛇画一下。
高正道在纸上画了一条蛇,画得十分认真,扁扁的蛇头,尖尖的牙,一丝不苟。画完之后,牟医生看了一眼就把画丢在一边,对高斌道:“你们不是诚心求医,我没法帮助你孙子。”
高斌忙道:“我们千里迢迢跑到广州来,是诚心求医的啊!”
牟医生冷笑道:“你们没说实话,你孙子也没有被蛇咬过!”
高斌心里一凛,暗想这医生好厉害呀!他是怎么看出我们刚才说的是假话呢?
牟医生似乎看穿了高斌的心思,拿过那张画道:“一个真正被蛇咬过又极端恐惧的人,在画蛇的时候是十分潦草的,完全不是你孙子这样从容不迫的。”
高斌恍然大悟,对牟医生的洞察力佩服得五体投地,知道这一次找对人了,看来,孙子临盗怯场的毛病有望治好。高斌嘻嘻一笑,道:“牟医生厉害!厉害!你没有说错,我们没有对你说实话。之所以撒谎,是因为我们的职业在外人面前实在是难以启齿。”
牟医生眉头一扬,道:“再难启齿你也得说呀!你不说实话,我怎么解开你孙子的心结呢?”
高斌一咬牙,道:“好!我全说了!我们祖孙二人以扒窃为业。可是,我孙子有个毛病,在家训练时好好的,一上街就临盗怯场。求牟医生替我孙子解开心结,让他以后上街去偷的时候不再胆怯!”
牟医生听完,像是受了侮辱,满脸通红,手朝门外一指,厉声喝道:“滚!马上給我滚出去!”
高正道满脸惊慌,望着爷爷。高斌十分镇定道:“牟医生,有话好说……”
“出去!”
高斌见牟医生一副不肯通融的模样,笑道:“好好好,我们走!”说着拉起孙子往外走去。他走了几步,仿佛突然记起了什么,回头道,“牟医生,我口袋里好像多了件东西,是不是你的?”
说着,高斌从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向牟医生展示,只见高斌的手上拿着一只金灿灿的怀表。牟医生一愣,认出了是自己的怀表,脸一沉,拍拍身上这个口袋,又拍拍那个口袋,惊愕地望着高斌。
高斌淡淡一笑,不慌不忙地从身上掏出一连串东西:钱包、钥匙、梳子、镜子、名片盒和一封信。牟医生望着摆在桌上的这些东西,目瞪口呆。
高斌道:“牟医生,这些东西都是你的吧!”
牟医生手忙脚乱地收起自己的东西。高斌道:“牟医生,现在,我想你不会赶我们出去了吧?”
牟医生苦笑道:“误会!误会!请坐!请坐!”
高斌拉着孙子,在牟医生的对面大大方方地坐下,道:“牟医生,刚才我只是小试身手,广州有我上千个徒子徒孙,我要是打个招呼,我那上千个徒子徒孙盯上你,你在广州恐怕就混不下去了!”
牟医生头上冒出冷汗,道:“别别别!诸事好商量!”
高斌点了点头,道:“牟医生愿意商量,事情就好办了。我孙子这病……”
牟医生连忙道:“我给治!我给治!”
“好!”高斌一拍大腿,变戏法似的从身上拿出六根金条摆在桌上,道,“你治好了我孙子的病,这六根金条就是你的,我还包你十年之内敞开大门都没人动你的东西。这两个条件你满意吗?”
牟医生忙道:“满意!满意!我这就给你孙子看病。”
牟医生与高正道谈了很久,甚至问了许多刺耳的问题。例如:“你认为扒窃是一种职业吗?”“你们不劳而获,难道不感到羞耻吗?”诸如此类的话,高正道都能找到辩解之词,说明他并无偷窃心理障碍。
牟医生又让高正道尝试偷自己口袋里的东西,说什么高正道也不肯下手;于是,牟医生改变了一下,让高正道偷他爷爷的东西。牟医生将怀表塞进高斌的口袋里,他的手还没抽出来,怀表就到了高正道的手里。牟医生目瞪口呆,由此看来,高正道手段高明,并无偷窃的技术障碍。
牟医生感到奇怪,高正道既不是偷窃认知的心理障碍,又无偷窃作案的技术障碍,怎么会临盗怯场呢?他想了想,道:“你们可以带我到现场去看看吗?”
高斌点了点头,道:“行!”
三人一同来到广州的大街上。街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高斌使了一个眼色,高正道身子一扭,蹿进人群。他看中了一个浓妆艳抹的贵妇。贵妇的一只手牵着一条雪白的哈巴狗,另一只手臂上挽着一个缀满珍珠宝石的坤包。高正道看准机会,正要伸手,全身就像僵硬似的呆立不动,两眼发直,脸色发白,头上直冒冷汗。
这时,从旁边蹿出一个警察,上下打量高正道,问:“你没事吧?”
高正道呻吟一声,瘫软在地上。高斌急忙走过去扶起孙子,对那警察赔笑道:“我孙子这是犯病了,没事!没事!”说罢扶起孙子转身走开。牟医生跟上去,低声道:“行了,回去吧。”
三人又回到诊所。高正道一进屋又恢复了正常状态。牟医生望着他,道:“你刚才正要下手,是不是突然看到了警察,才产生那么大的反应?”
高正道摇头道:“当时我只注意到那个坤包,根本没注意到警察。”
高斌道:“我倒是注意到了那个警察,不过,他先前一直在路边的房子里,我孙子产生反应之后他才从屋里出来的。”
牟医生对高斌道:“你看清楚了吗?到底是你孙子的反应在前,还是警察出现在前?分清这一点对你孙子的治疗很重要。”
高斌斩钉截铁地道:“我孙子的反应在前,那警察的出现在后。我看得很清楚。”
牟医生心中已经明了,道:“你们还有事瞒着我。你孙子以前肯定作过案,他是由于过去的扒窃失败受到过度刺激,形成了行为性心理障碍。”
高斌叫起屈来,道:“正道四岁后一直跟着我,根本没有过扒窃失败的经历。”
牟医生仍是摇头,道:“你只能肯定他四岁之后的行为,四岁之前呢?”
高斌道:“四岁前他还是一个小孩,怎么可能出去扒窃呢?”
牟医生冷冷地道:“他没出去扒窃并不等于他没看见过扒窃!”
高斌和高正道都变了脸色,面面相觑。牟医生察言观色,对高斌淡淡地道:“你如果想治好你孙子的病,就把他以往的详细情况告诉我,说得越详细越好。我必须了解病人受过什么刺激,才能对他有所帮助。”
高斌面有难色,他看了看孙子,又看了看牟医生,十分踌躇。这是他内心的痛,也是他的耻辱,他该不该把这种不便为外人道的家庭隐私和盘托出呢?
高斌的脸红一阵,白一阵,终于下了决心:他费了那么大的精力,还赔上了儿子和儿媳两条性命,目的就是要把孙子培养成高手,为高家扬名争光。这个牟医生看来真有本事,有望治好孙子的心理疾病,什么家丑,比起孙子的病,都不在话下。
高斌道:“牟医生,你说得不错,我孙子在四岁前确实受过强烈的刺激。这一切,都是我那忤逆不孝的儿子儿媳造成的……”
高斌把高强夫妇如何拒绝让儿子从事祖业,带着儿子东躲西藏,高强又如何使“苦肉计”去刺激儿子,一五一十全都说了出来。其中有些细节,他是从孙子的点滴回忆中推导而出,虽然不是百分百准确,却也八九不离十。
牟医生听得目瞪口呆:巴甫洛夫的理论体系创建不过几十年,远在道州的一对普通夫妇怎么会懂得条件反射的原理呢?简直不可思议。
牟医师转头问高正道:“你在下手行窃的时候,在想什么?”
高正道低下头,沮丧地道:“不知怎么搞的,我想下手的时候,脑海里会突然跳出一些画面,我爹偷东西被别人抓住,许多人对我爹拳打脚踢,我爹被打得从嘴里大口大口地往外吐血……”
高正道说着说着脸就白了,四肢也颤抖起来,尖叫一声扑在爷爷的怀里。高斌拍着孙子的肩,安慰道:“别怕!有爷爷在,谁也伤害不了你!”
牟医师脱口道:“条件反射!典型的条件反射!”
高斌一怔,道:“牟医生,你说什么?什么反射?”
牟医生道:“我是说,你孙子的反应是典型的条件反射。”
“牟医生,你说的这种什么反射,能治好吗?”
牟医生沉默了一会儿,摇了摇头道:“这种病既是一种生理反应,也是一种心理反应,可能要伴随他一辈子!”
高斌一怔,一把抓住牟医生的手,道:“牟医生,我求你了,你一定要想办法治好我孙子的病。我可以加钱!”说着,高斌又从身上掏出四根金条塞在牟医生的手里,“夠不够?不够我还有!”
牟医生看了看手里的金条,苦笑道:“好吧!我尽最大的努力。你们等我三天,我得打电话请教我的老师,你们三天后再来。”
高斌感激涕零,带着孙子走了。
牟医生关上门,回到屋里低头沉思。刚才,他没对高斌说实话,条件反射是在一定条件下,外界刺激与有机体反应之间建立起来的暂时神经联系。不过,条件反射引起的恐惧心理也可以通过强化和反向强化进行平衡,再佐以行为疗法和药物治理,达到消除的目的。但是,他能这么做吗?
牟医生的眼前仿佛浮现出了高强夫妇的身影,这一对可怜的父母,为了保住儿子的清白,不惜双双自杀了,这让牟医生肃然起敬。自己怎么能为了金钱摧毁这对夫妇精心为儿子建立起来的保护屏障呢?那样的话,他还是人吗?
牟医生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那是他在法国的女朋友写来的,他不知看了多少遍。女朋友在信中要他去法国开诊所,他一直在犹豫,现在,到了该下决心的时候了。
三天后,高斌带着孙子来到牟医生的诊所,只见诊所的大门上挂着招租的通告,一个男子看见高斌祖孙,走上来问:“你是高先生吗?”
“是我。”
“牟医生到法国去了,说最近几年都不会回来,让我把这两样东西交给你们。”
说着,那人递给高斌一个沉沉的小木箱和一张纸条,木箱里装着十根金条,纸条上只写着一句话:“老先生,对不起,你孙子这病是不治之症,我爱莫能助。诊金原数退还,再奉送一句忠告:别逼你孙子了。再逼,他会疯的。”
高斌气得破口大骂,恨不得追到法国踹牟医生两脚。但生气归生气,人家都跑了他也无可奈何,他撕掉牟医生留给他的纸条,带着孙子悻悻地走了。
祖孙二人离开广州后,先到上海,后来北京,寻找心理医生治疗高正道临盗怯场的毛病,但始终没有成功。这让高斌感到绝望。
这一天,祖孙二人从北京的诊所出来,路过一个公园,高斌看见来来往往的游人,心里有种跃跃欲试的冲动。于是,他喝令孙子在亭子里坐着不许动,今天他要捞个痛快。高斌钻入人群,出手不落空,各种钱包、怀表捞了一大堆。等到他心满意足地转回亭子里,却发现孙子不见了。
高斌连忙四处寻找。一阵叮叮咚咚的声音传来,高斌循声找去,发现孙子站在一处高坡上,正如痴如醉地欣赏钢琴演奏。一曲终了,孙子激动得满脸通红,使劲鼓掌。
高斌还是第一次看到郁郁寡欢的孙子这么兴奋,惊讶之余,猛地想起儿媳在信中提到的遗愿。高斌心中顿时腾起一股怒火,气冲冲地冲过去,一把揪着孙子拖到僻静处,吼道:“你是高家的子孙,你注定是偷窃的命,我不管你是死是活,你必须走这条路!”
求医失败,沮丧的高斌只得带着孙子回到道州。高正道在爷爷的面前就像是个犯了错误的孩子,可怜巴巴,大气也不敢出。高斌越看越不顺眼,他一把揪住孙子的衣领,吼道:“别以为你这样可怜巴巴的我就会放过你,你投生到高家,就给我去偷!偷!偷!”
高斌发疯似的逼迫孙子去偷窃。可怜的高正道一到街上还是临盗怯场,恐惧得头上冒汗,脸色苍白,全身颤抖,倒在地上。一次又一次地重复这种偷窃的恐惧体验,高正道都要崩溃了。几个月下来,他瘦骨嶙峋,两眼无神,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徐长清劝高斌道:“师傅,正道实在不适合干我们这一行,您就别逼他了,再逼下去人就完了。”
高斌不为所动,狠狠地道:“完了就完了,死了倒干净!”徐长清见状,暗自叹了一口气,也不敢再劝了。
高正道自从回到爷爷身边,每天晚上都是依偎在爷爷的脚边,抱着爷爷的两只脚睡。这天半夜,高斌一觉醒来,感觉到孙子没在脚边,开灯一看,孙子竟然不见了。
高斌十分奇怪,半夜三更的,孙子会到哪里去了呢?他起床走出房间,只见另一间房里透出灯光。他感到很奇怪,那间房里陈列着高家的祖宗牌位,只有祭祀的时候才会进去,孙子到那里去做什么呢?
高斌蹑手蹑脚地走过去,透过门缝朝里一望,只见孙子跪在灵位前,一边哭,一边诉说——
“各位老祖宗,我又来给你们叩头烧香了。听爷爷说,你们都风光一世。我也是高家的子孙,我也生了一双金手指,可是,我不争气,总是临盗怯场,惹爷爷生气。爹走了,娘也走了,爷爷也一天比一天老,他身边只有我这么一个亲人,我不能替爷爷分忧,还要让爷爷为我发愁。各位老祖宗,我一直求你们显显灵,去除我临盗怯场的毛病,为什么你们总是不肯显灵呢?我的毛病为什么改不掉呢?我该怎么办啊……”
高正道说着说着,又伤心地哭了起来。高斌在外两眼含泪,心情激荡。他悄悄回到房里,想起孙子跪在祖宗灵前祈祷的情景,泪水再一次涌了出来。这么多年来,孙子临盗怯场,他只顾着生气,从未想到孙子会因为他的难过而难过。孙子无意中传达出来这份细腻的骨肉亲情,让高斌十分内疚!
一丝灯光射进房里。高斌知道是孙子回来了,他赶紧闭上眼睛装睡。高正道很细心,轻轻推开房门,蹑手蹑脚地走到床边,上床前他还弯下腰看了看高斌,把被角塞好,这才蜷缩在高斌的脚边睡下。
高正道习惯性地搂着高斌的双脚。他已经瘦得皮包骨了,高斌的双脚触碰到孙子鼓凸的关节,禁不住一阵心酸,心想:我不能再逼他了,若是把他逼死了,高家岂不是后继无人了?
第二天早上,吃过早饭,高正道以为爷爷又会逼着他上街去扒窃,站在一旁等待爷爷的吩咐。高斌却坐在桌边,朝高正道招了招手,道:“正道,过来,到爷爷这儿来。”
高正道应了一声,慢慢地走了过去。
高斌搂着孙子的肩膀,道:“正道,你出去扒窃是不是很紧张?”
“……是。爷爷,我……害怕!”
高斌道:“难为你了!正道,你以后不必再出去扒窃了!”
高正道猛然睁大眼睛看着爷爷,满腹狐疑。
高斌爱怜地拍了拍孙子,道:“真的,爷爷说的是真的。”
高正道羞愧地低下頭,喃喃地道:“爷爷,那……我们高家这门绝技岂不是要失传了?”
高斌又长叹一声,道:“时也!命也!说到底,高家这门绝技毕竟也不光彩,失传就失传吧!爷爷让你另学一门绝技,去学钢琴,你说好不好?”
高正道刚想说好,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困惑地看着爷爷。高斌看在眼里,又是心酸又是怜悯,更多的还是内疚,道:“正道,爷爷说的是真话,我以后再也不会逼你上街去扒窃了。不过,道上有条规矩,道上的人要退出,必须触一次网,说白了就是像你爹那样被人抓住打一顿。别的人我要求很严格,必须是打断手脚才能退出。你没正式扒窃过,就走走过场好了。你到一户人家,随便偷点儿东西,让人家抓住你打一顿,往后你就可以去学钢琴了。”
高正道大惊失色,跪下哀求道:“爷爷,我怕,我……我不去触网。”
高斌叹道:“没办法,你是经过训练的人,要想退出,必须触一次网,这是老祖宗定下的规矩。我要是破坏了规矩,整个道上的人就要倒大霉。”
高正道哭道:“爷爷,我怕!”
高斌厉声道:“怕也要去。你要知道,再害怕也只有这一次,总比爷爷天天逼着你去偷强上一百倍。被人抓住了,挨一顿打是免不了的,打得轻打得重就看你的运气了。不过你放心,只要不是当场被人打死,爷爷总能救活你。”
高斌的这番话把高正道吓得魂飞魄散,他苦苦哀求高斌网开一面。高斌不由分说,拖起孙子就往外走。
高斌拖着高正道来到潇水河畔,岸边耸立着一座青砖瓦房,两扇大门紧闭,门上挂着一把大锁。高斌三两下就把铁锁捅开,和孙子进到屋里。
高斌让孙子去房里找一找有没有金银珠宝。高正道站在堂屋里,连脚都挪不动。高斌骂了一句:“窝囊废!”在屋里找到一根绳子,就把孙子五花大绑捆在堂屋的柱子上,连嘴里也塞上了破布。
高斌冲进房里翻箱倒柜找了个遍,没有找到值钱的东西,就把屋里的锅碗瓢盆砸得稀巴烂,然后坐在一旁静等主人归来。
过了一会儿,外面传来脚步声。高正道急了,口中发出“唔唔”的声音,哀求高斌放开他。谁知高斌从墙角抄起一根棍子,走过来就朝孙子打去,一边打一边骂:“你这个小偷,偷了人家的东西,还要砸东西!等下把你交给这家人,看他们不要了你的狗命!”
高斌左一棍,右一棍,起初还是装腔作势,高举轻落,打着打着,他想起儿子媳妇做下手脚,导致孙子成了一个废物,不由越打越重,打得孙子嗷嗷直叫。
一个高大的黑影出现在门前。回来的正是这屋子的主人,姓蒋,人高马大,是个杀猪宰牛的屠夫,满脸横肉,两只铜铃大的眼珠,看谁都露出凶光。
蒋屠夫还未走到家门口,就看见大门洞开,不由得惊叫一声,几步冲到门前,只见屋里一片狼藉,屋里还有两个人:一个是半大小子,被捆在堂屋的柱子上,另一个是老头,手里拿着一根棍子,一边打一边骂:“你这贼,不干好事,今天被我抓住了,非打断你的狗腿不可!”
蒋屠夫呆呆地望着二人,好像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高斌连忙迎上去,道:“你家进贼了,我帮你抓住了。你快检查一下,看看丢了什么东西?”
一句话提醒了蒋屠夫,他连忙冲进房里,立刻从房里传出蒋屠夫愤怒的咆哮。高斌看了孙子一眼,一咬牙,窜出大门走了。
蒋屠夫在屋里进进出出,看着被砸烂的东西,气得暴跳如雷,狠狠地道:“你等着!你等着!”
高正道吓得面如死灰,不知道蒋屠夫会怎么处置他,看着蒋屠夫那粗大的身躯,硕大的拳头,自己恐怕一拳都承受不起。
蒋屠夫收拾好堂屋,又去收拾房里。高正道被捆在柱子上动弹不得,从房里传出的每一声动静,都让他心惊肉跳。他的眼前浮现出父亲被打的血腥场景,父亲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也从天边传来,钻进他的耳朵里,充斥着他的整个大脑。高正道绝望地閉上了眼睛,等待末日的到来。
奇怪的是,那个可怕的时刻迟迟未到,房里起先还有些动静,后来竟然悄无声息了。
高正道慢慢地睁开眼睛,往房门口望去。此时,蒋屠夫也从房里探出头来,望着高正道。两人的目光一接触,蒋屠夫立即缩了回去。
高正道感到困惑,蒋屠夫刚才探头探脑的模样,特别是蒋屠夫的目光,闪闪烁烁,焦灼不安,似乎还有怯懦,这让高正道迷糊了:这个蒋屠夫好像有点儿怕他。怎么会这样呢?
其实,高正道没看错,别看蒋屠夫五大三粗,满脸横肉,但他心思特别多。蒋屠夫认为,这个世上有四种人惹不起:一种是有权势的人,位高权重,随便找个借口就可以把你整得不死不活;第二种人是有钱人,有钱能使鬼推磨,死了都不知道是死在谁的手里;第三种人是无赖,这种人无权无势也无钱,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谁招惹上谁倒霉;第四种人就是贼了,做贼的都有帮派,惹毛了一个,得罪了一群。贼在暗处,你在明处,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你防得了今天,防不了明天。
蒋屠夫进门看见家里的东西被砸得稀巴烂,十分生气,等到把东西收拾干净,看见损失也不大,心里那股火也下去了,倒为如何处置堂屋里的贼犯难了。
蒋屠夫此时有些埋怨那个抓贼的老头了:谁叫你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呢?抓了贼你把贼送去县衙好了,干吗要把贼留在我家里呢?这不是塞给我一个烫手的山芋让我为难吗?
蒋屠夫想来想去,觉得迟放不如早放,拿定主意后,便定了定神,战战兢兢地往外走。高正道看见蒋屠夫从房里走出来,双脚哆哆嗦嗦,要不是被绑在柱子上,身子早就溜到地上了。
这时,蒋屠夫竟然朝他笑了笑,柔声细语地道:“朋友,你受委屈了。不过这不关我的事,是那个老头多事,是他抓的你,也是他捆的你。我现在就放了你,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高正道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蒋屠夫确实走了过来,替自己解开了绳子。绳子一松开,高正道只感到浑身绵软,“扑通”一声栽倒在地上。
高正道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一来是捆得太久了四肢麻木,二来是惊吓过度,三来这种情形也太出乎意料,他一时反应不过来,得梳理一下是怎么回事。
蒋屠夫看见高正道趴在地上站不起来,吓得脸色苍白,忙道:“朋友,我没有打你,是那个老头打的你,你千万千万不能死在我屋里啊!你等着,我这就去叫人送你去医院!”
蒋屠夫的身影在门外消失,高正道这才相信蒋屠夫是真的打算放了他。虽然他不明白蒋屠夫怎么会对他这么宽容,既然放了他,那还是走吧。
他又趴在地上休息了一会儿,感到体力渐渐恢复了,这才站起来慢慢往外走。刚走到大门边,一阵脚步声传来,高正道躲在门后一看,蒋屠夫回来了,还带回来一个男子。
高正道只得窜进房里,钻到了床下。
蒋屠夫害怕贼死在家里,找来朋友准备送贼去医院,回家一看,那贼不见了。蒋屠夫如释重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道:“那贼走了,这下好了,刚才可把我吓死了,贼要是死在我家里,贼的同伴找上门来报复,我可惨了!现在好了,贼走了,没事了!”
高正道躲在床下,蒋屠夫说的话,他听得清清楚楚。高正道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俗话说:做贼心虚。历来只有做贼的害怕失主,今天他才知道这世上也有失主害怕小偷的。他回想起爷爷走之后的情景,蒋屠夫躲在房里探头探脑,原来是怕他啊!难怪蒋屠夫不但不打他,还解开绳子一个劲地说好话。早知道这样,自己也就不必那么紧张,吓得半死了。
胆小的贼碰上比贼还胆小的人,就像打了一针强心剂,使高正道的恐惧渐渐消失。他真有点儿后悔,早知道蒋屠夫是个脓包,自己就大摇大摆走了!
高正道正在床底下吃后悔药,却听见蒋屠夫的朋友说:“老弟,谁说没事了?贼是在你屋里挨打受伤的,他不论是死是活,他和他的同伴都会来找你报复。贼报复那可是没法防的!人家天天盯着你。一不留神,他就下手了,今天偷你一千,明天偷你八百,你辛辛苦苦赚来的钱还不够贼偷的!你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你的家在这里,贼恼起来,一把火烧掉你的房子,你就更惨了……”
那人叽里呱啦说个不停,越说越玄乎。躲在床下的高正道越听越好笑,蒋屠夫却是越听越害怕。
“张兄,照你这么说,这麻烦事我算是摊上了!张兄,你快帮我出出主意,我该怎么办?”
那姓张的沉吟道:“解铃还需系铃人,你赶快去追那贼,追上了,先向他赔礼道歉,然后送他一笔钱,算是营养费。老弟,你别舍不得这点儿小钱,舍得小钱小米,免去大灾大难。再说,认识一两个这样的人,你并不吃亏,如今这世道不太平,三教九流,红道黑道,多个朋友多条路。”
蒋屠夫连连点头道:“对对对,多个朋友多条路,我这就去追他!”
高正道趴在床下正难受,听见蒋屠夫要去追他,就在床下说:“别追了,我在这里!”
蒋屠夫和那姓张的吓了一大跳。高正道从床下慢慢钻了出来,扫了二人一眼。蒋屠夫看清眼前的人正是那个失踪的小偷,上前一步握住高正道的手,道:“朋友,你还没有走?你的伤重不重?要不要到医院去看看?这样,我送你一笔钱,给你养伤。”
蒋屠夫说着,掏出四块大洋塞进高正道手里。高正道点了点头,笑道:“你们两个还算聪明。行了,我走了,后会有期。”
高正道把光洋往口袋里一塞,转身就往外走,刚一迈步就打了个踉跄,向那姓张的倒去。“小心!”姓张的那人惊叫一声,赶忙伸手扶住他。就在这一瞬间,高正道顺手牵羊,把那人的钱袋夹了出来,塞进了自己的口袋。
高正道起身往外走,蒋屠夫和那姓张的毕恭毕敬在后面相送。高正道感慨万千;来时肝胆俱裂,走时从容不迫,一切恍如梦中。高正道在跨出门时回头望了一眼,双方目光触及,蒋屠夫和那姓张的吓得打了个寒战。
高正道得意极了,仰天哈哈大笑,扬长而去。
高斌一回到家就后悔了:那个蒋屠夫一看就是个做粗活的人,万一把孙子打坏了怎么办?
高斌想起蒋屠夫那满脸横肉的凶恶模样,忐忑不安。见孙子久久未归,不禁担起心来。他正准备让徐长清去看一看,吱呀一声,门被推开,只见孙子笑嘻嘻地走进屋里。
高斌扑上去拉住孙子,急切地问:“正道,打到哪里了?要不要紧?让爷爷看看!快!快!”
高正道轻轻地推开高斌,道:“爷爷,我没事。你看——”高正道转了一个圈,动动胳膊,拍拍身子,“好着哩!没事。”
高斌狐疑地望着孙子,道:“那人没打你?”
高正道从口袋里掏出四块大洋,得意地道:“他不但没打我,还送了我四块大洋。”
高斌十分惊讶,忙问是怎么回事,高正道便把在蒋家的经历说了一遍。高斌听得目瞪口呆。高正道又从口袋里掏出一袋钱递给爷爷,钱袋里有五十块大洋,是他刚才从姓张的那人身上偷来的。高正道含泪道:“爷爷,这是我第一次偷来的钱,这些年来您一直想让我做的事,我今天才真正做到了。往后,我一定为您偷来更多的钱,为您扬名!”
高斌捧着那袋钱,激動得老泪纵横。为了这一天,他把自己的儿子儿媳逼死了;为了这一天,他带着孙子去广州,奔上海,赴北京,延医求诊;为了这一天,他都快把孙子逼疯了。就在他彻底失望,准备放弃的时候,孙子临盗怯场的毛病却意外地好了,偷回了第一袋钱!这让高斌不胜唏嘘,感慨万千:人生命运怎么这么诡异,让人难以捉摸?
“正道,走!”
“爷爷,去哪儿?”
“去找那姓蒋的和姓张的,做人要讲良心,我们得去谢谢人家啊!”
“好!”
高正道高高兴兴地跟随爷爷来到潇水河畔。那姓张的还没走,正为失掉那袋钱唉声叹气。蒋屠夫还在一边安慰他,道:“张老哥,我看你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你劝我舍去小钱小米,免除大灾大难。你既然明白,那贼走的时候你怎么不主动送他几块大洋呢?你不主动送,他就只好偷了……”
蒋屠夫话音刚落,高斌与孙子大踏步走进屋里。蒋屠夫和姓张的看见二人,吃了一惊,惶惶不安地望着祖孙俩。
高斌朝蒋屠夫道:“蒋师傅是吗?”
蒋屠夫犹豫了一下,点点头,道:“我姓蒋。”
高斌又对那姓张的道:“你姓张?”
姓张的也点点头,道:“我姓张!姓张!”
高斌笑道:“我也不瞒你二位,我姓高,做的是无本生意。张师傅,我知道你丢了五十块大洋很心疼,但我向你保证,十年之内,你和蒋师傅不会丢失一分钱,要是丢失了,你们来找我,丢多少赔多少。”
蒋屠夫和那姓张的面面相觑,二人交换了一下眼色,齐声道:“谢谢高师傅!谢谢高师傅!”
高斌笑道:“你们不要谢我,相反,我倒要谢谢二位。没有二位,我孙子真就成了一个废物了!”
蒋屠夫与姓张的两眼困惑,不明白高斌这话从何说起。高斌接着道:“广州、上海、北京我跑遍了,都没有人能治好我孙子的毛病,想不到今天被二位给治好了。二位不是华佗,胜似华佗,过几天我让人做两块匾挂在二位的家门口,一来是感谢,二来也是平安匾,南边的大盗小盗只要看见这匾,保证连二位家的大门都不敢碰一下。”
高斌让孙子跪下,谢过二人,然后走了。蒋屠夫和姓张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愁眉苦脸。二人都是一般心思:这件事要是传扬出去,他俩没脸在道州混了。
他俩也不等高斌送匾了,几天后,两人都搬离了道州。
高斌听说二人离开了道州,一笑了之。这两人的匾可以不送,有一件事却不得不做:当初,高斌因为恼恨儿子儿媳,将他俩草草埋葬,连碑都没有竖一块。如今孙子临盗怯场的毛病好了,高斌便拿着孙子偷来的钱,为儿子儿媳修了墓,立了碑。
高正道对父母的记忆停留在两件事上:一件是父亲偷窃被抓遭人毒打的情景,那是让他恐惧的痛苦梦魇;另一件是钢琴的声音,那是让他激动和欢快的记忆。小时候他没明白这一正一反、痛苦与欢快的记忆于自己有何意义。当他临盗怯场,一次又一次失手的时候,明白这种后遗症是父母留给他的,他就感到无地自容,埋怨父母害了他。
高正道不明白,以前对他父母那么恼怒的爷爷,为什么一反常态地要为他的父母修墓竖碑?
完工那天,高斌带着孙子来到坟前祭奠亡灵。高正道跪在父母的坟前烧纸,努力回想父母的模样,可是,香烛纸钱的袅袅烟雾却把高正道对父母的记忆搅得模模糊糊。倒是爷爷神情亢奋,一再督促道:“正道,给你爹娘多烧些纸,让他们看看你多有出息。”
高正道不理解爷爷的心情。高斌却洋洋得意地道:“高强、文英,你俩看到了吗?正道如今有出息了,偷来钱为你们砌了墓,竖了碑,今后,他还要偷更多的钱,买更多的祭品来祭奠你们。你俩在九泉之下睁大眼睛,看着你们的儿子在黑道上大展身手,纵横南北吧!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高正道有了蒋家的那次经历,临盗怯场的心理障碍荡然无存,变得胆大妄为,十分疯狂。他南北穿梭,频频作案,很快就成了后起之秀,声名远扬。高斌看在眼里,不禁为孙子的肆无忌惮担起心来,道:“正道,你知道干我们这一行的第一要义是什么吗?”
“爷爷,您说。”
“未入室,先看路。这个路是指退路,你得设想万一有人发现了你,你从哪条路跑。”
“爷爷,您是担心我被人抓住?”
“夜路走多了总会撞上鬼,偷多了也总有失手的时候。”
“爷爷,您失过手吗?”
“只能说有几次有惊无险,倒是从没被别人抓到过。”
“这不得了?您没失过手,我更不会失手了。”
看到孙子那满不在乎的样子,高斌忧心忡忡。他万万没想到孙子会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早先是临盗怯场,根本不敢下手;现在是扒窃成瘾,哪儿都敢去偷,近似疯狂,这让高斌很是担心。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天夜里高斌就做了一个奇怪的梦:他梦见儿子儿媳的坟墓上搭了一个戏台,儿子儿媳从坟墓里钻出来,对他道:“爹来得巧,墓园正在演戏,爹看完戏再走。”
舞台上演的是《萧何诳韩信》,讲的是吕后猜忌韩信,萧何于是向吕后献计,抓住韩信把他处死的故事。高斌正看得津津有味,舞台下面一声巨响,儿子儿媳的坟墓轰然裂开,浓烟滚滚,舞台顿时坍塌,舞台上的人都掉进坟墓里不见了……
高斌吓得大叫一声,倏然惊醒,头上冷汗直冒,四肢冰凉。他回忆起梦中的情景,觉得梦见墓场里唱戏终归不是好事,有些放心不下孙子,第二天便离开道州,赶往广州去寻找孙子。
高正道一直有一个心结:爷爷当年在广州的国际珠宝展会上偷到了那颗价值连城的稀世珠宝,黑道上奉为经典,人人称道。高正道也想像爷爷那样,干一票大的,万众瞩目。
这天,高正道在广州东游西荡,一边玩耍,一边寻找作案目标。一天下来,收获也不小。他觉得意犹未尽,决定晚上再到哪户人家干一票。
那一次在蒋屠夫家里的经历让他体验到偷盗之外的快感,他常常撬门破锁,登堂入室,在撷取财物之外,还享受失主对他的恐惧。几年下来,他入宅行窃,要么没有碰上人,偶尔碰见有人在家,他只要亮出匕首,对方立即噤若寒蝉,不敢喊叫。
这一次,高正道看中了一座别墅,他之前观察过,别墅里除了一个年轻女人,再无别人。高正道胸有成竹,哪怕那个女人见到他,也屁都不敢放一个。
午夜,高正道离开了住处,来到相中的别墅门前。昏暗的灯光照着古铜色的大门,高正道掏出工具拨弄了一下,门锁“咔嗒”一声开了。他推开一条门缝,一闪身溜进屋里。
这是一座两层楼的房子,下面是客厅、餐厅、厨房,二楼是主人的卧室。高正道轻手轻脚蹿上二楼,又轻轻地拨开卧室的门,闪了进去。室内摆设古朴典雅,一张红木雕花床上睡着一个人,应该是别墅的女主人,床头摆着一个保险柜,对面墙边放着一架钢琴。
高正道快步蹿到保险柜前,三两下打开,里面果然放着不少金条和首饰。他把这些金条和首饰用布包好,拿在手里,朝对面的钢琴走了过去。
高正道一进房就注意到这架钢琴了。钢琴勾起了他一种朦朦胧胧的记忆:他的父母将他带进一户宅院,去听一个老头子弹钢琴,他记得那声音好美好美!
这种残存的模糊印象使他对眼前的钢琴产生了一种亲切感,他情不自禁地走到钢琴边坐下,将包袱放在一旁,然后轻轻地打开琴盖。他学着那些钢琴家演奏的模样,双手悬空,在琴键上虚按,做出弹奏的样子。他希望唤起记忆中的旋律,可是,消失的旋律再也唤不回来了,甚至连钢琴的声音他都想不起来了。
高正道很失望,正准备合上琴盖,突然,背后响起了尖锐刺耳的喊叫声:“抓——小——偷——啊!”
这突如其来的尖叫声把高正道吓了一大跳,他的脑子里“轰”地响了一声,震得头皮发麻。
高正道慌了,掏出匕首喝道:“别喊!别喊!”
那女人还是不管不顾,大声叫喊:“抓小偷啊!”一双手还伸过来,牢牢地抓住高正道。慌乱中,高正道手中的匕首刺进了对方的胸膛。
一股鲜血从女人的胸前喷射出来,溅了高正道一头一脸,那女人松开了手,身子摇晃了几下,扑倒在钢琴上。她的身子压在琴键上,发出“嗡——嗡”的响声。
刹那间,钢琴“嗡——嗡”的混响声唤起了高正道大脑里久违的记忆:是这个声音!是这个声音!那个可爱的老头有时候也会弄出这种响声,让他兴奋,让他手舞足蹈!
旋律为什么没有奏响?他茫然四顾,没有找到可爱的老头,却看到一个扑倒在琴键上的女人。那女人流了好多血,从琴键上滴滴答答往下滴,淌了一地。
他惊呆了。
正在这时,房门被推开了,一个身材魁梧、满脸横肉的男人出现在灯光里。他先是惊愕地望着高正道,然后,目光又由高正道转向倒在血泊里的女人。
“佳佳!”男人惊叫一声冲过去,扑在尸体上。他一看女人已经没救了,站起身一把揪住高正道,悲愤地叫道:“你杀了我女儿,你要偿命!你要偿命!”
高正道此时呆若木鸡,毫无反应。
这时,门外又进来一个人。这人正是高斌。那天夜里他做了那个奇怪的梦,放心不下孙子,便赶来广州。他打听到了孙子的行踪,赶来在别墅外正好碰见高正道,还来不及喊叫,高正道已经进了别墅。高斌不放心,也跟了进来,没想到孙子杀人了。
看见出了人命,高斌也吃惊不小,他赶忙来掰男人的手,好让孙子逃走。谁知那男人很健壮,一双手就像钢爪似的,抓住孙子怎么也不放手,急得他五内俱焚。
怎么办?高斌看了一眼插在尸体上的匕首,拔出来再给这男人一刀?已经杀了一个人,难道还要再杀一个人吗?
高斌一瞥,感到这人好面熟,仔细一看,认出了这人竟是潇水河畔的蒋屠夫!
原来,蒋屠夫的怯懦无意中治好了高正道临盗怯场的心理疾病,高斌要给他送匾。蒋屠夫觉得这事太丢人了,无颜在道州立足,便到广州另谋生计,今天是寡居的女儿过生日,他来女儿家给女儿庆生,喝了酒便住下了。
蒋屠夫也认出了高斌和高正道,不觉愣住了:真是冤家路窄啊!从道州躲到广州,还是没逃过这祖孙二人。
高斌看了一眼地上的尸体,痛心地道:“蒋师傅,出了这样的事,我也很难过。可是,事情已经发生了,人死不能复生,你就节哀顺变吧。你往后的日子,我们爷俩包了,保你吃香的喝辣的……”
蒋屠夫悲愤地道:“我就这么一个女儿,如今被你孙子杀死了,我吃得香吗?今天你孙子一定要给我女儿偿命!”
高斌冷冷地道:“这件事也不能全怪我孙子,你也有责任。前年要不是你治好了我孙子临盗怯场的毛病,我孙子会出来偷吗?会把你的女儿杀死吗?”
蒋屠夫一怔,哑口无言。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的怯懦不但将一个孩子推上偷盗之路,还连累了自己的女儿!蒋屠夫是又悔又恨,心中一陣绞痛,两眼一黑,松开了双手,昏倒在女儿身边。
高斌见状,急忙去推孙子,道:“快走!”
可是,高正道纹丝不动:他恐惧地望着血泊中的尸体,这血淋淋的情景,还有凄厉的惨叫,勾起了他大脑深处的记忆:父亲被人打得鲜血淋漓的情景又浮现在眼前,消失的恐惧感瞬间又笼罩全身。
高正道呻吟一声,瘫软如泥,倒在地上。
看见高正道这模样,高斌知道孙子那久违的恐惧症又犯了。他望了一眼昏迷不醒的蒋屠夫,真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啊!
高斌着急地去抱孙子,抱了几下抱不动,又急又恼。这时,四周传来脚步声和捉贼的喊叫声。高斌知道,再不走就来不及了,他松开手,向外奔去,走了几步却停住脚步不想走了:儿子死了,孙子也完了,我还有必要逃吗?
高斌回到呆若木鸡的孙子身边,仿佛看见了儿子和儿媳也簇拥在孙子的身边。在那一瞬间他突然醒悟:他要是早听从儿子儿媳的劝告,孙子还会落到今天这个下场吗?
如今,他后悔也已经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