羁马镇

2023-07-20 22:51田志军
今古传奇·单月号 2023年4期
关键词:饭庄爷孙雀儿

田志军

民国初年,军阀混战,一个战败的将军带着一帮袍泽归隐于大山中的一个小县。将军住县城,众袍泽星罗棋布分散在小县各乡镇,他们有枪有钱,大都做了各乡镇的镇长。花溪镇就来了将军手下的一个团长,带了一帮亲信部下,团长当上了花溪镇的镇长。

当过兵的团长怀念那大炮一响黄金万两的日子,他盼着将军能东山再起,于是团长把花溪镇改名叫羁马镇。

团长的到来打破了小镇的宁静,曾有多股賊人在月黑风高时摸入镇子,欲行不轨。多亏当过团长的镇长,上任之初就让随来的亲随部下组建了民团,夜深还安排有敲梆的巡夜人,把个羁马镇防御做得如同军营。巡夜人发现贼人,急促的梆子响民团齐出动,入镇的贼人哪里逃得出去?

镇长瞧着贼人就生气,一怒之下直接就命人把贼人的头砍了,挂在了镇墙门楼上示众。门楼上连着挂了几次贼人的头颅后,镇子里果然就少了贼人的踪迹。

羁马镇太平了,镇长和兄弟忘不掉刀枪,好在四周山深林密,虎狼豺豹多得是。兄弟相约为伴进山打猎取乐,多年行伍枪法好,于是家家都有一些好皮毛。

山外来了个皮货商,自称魏老板。魏老板在镇街租了个小楼,一楼一间屋做门面,一间屋做库房,人住在了二楼。魏老板有个绝活,会酿烈性酒,猎人来卖皮毛,他请猎人喝酒,几碗酒下肚就成了朋友。

镇长闻讯也来喝酒,魏老板看见镇长,不由倒吸一口凉气。镇长脸上有一道斜斜的疤,从额头眼眶脸颊贯穿到下颌,显得脸相有些凶。镇长笑着对魏老板说:“听说你家的酒劲儿大,给我来碗尝尝。”

魏老板忙从坛里倒一碗递了过去。镇长一饮而尽,咂咂嘴连声说:“好酒!听说你做生意厚道,赚钱不多。我瞧着也是,人不可太厚道,这样好的酒,你就让他们白喝?”镇长说着瞪了众人一眼,“如今咱们都是民了,不能再纵容自己。都听我的令,想喝酒,一角钱一碗。”

众人齐齐立正,应道:“是!”如过去在军营听令。

收钱了,来喝酒的人没有少。谁也不把一角钱当回事。

晚霞映红了西山。一个弓腰驼背的老人带着个半大的男孩,来到了魏老板门前。

老人开了口:“老板,孩子饿坏了,能给口饭吗?”

魏老板心中一疼,说:“进来吧。”

魏老板给爷孙俩做了炝锅面,看来他们真是饿坏了,面和汤被爷孙俩吃了个精光。有眼色的孩子忙去洗碗,老人对魏老板说:“老板,我们实在没地方去了,你能给我们个活儿干吗?”

魏老板挠挠头皮说:“我就这间小铺,一人吃饱全家不饥。我没有多余的活儿,我也养不起闲人。”

老人忙回话:“老朽从前是个厨子,我这小孙子给我打个下手,借你这个铺面开个小吃店,保管只赚不赔。”

魏老板笑笑说:“我就是个小皮货商,小本生意顾个嘴就行了,不想挣大钱。”

洗碗的孩子快嘴快舌抢白魏老板道:“千里经商,谁不想赚钱呢,不然老板为何窝在深山旮旯收皮货?”

“雀儿,不得无礼!老板你看这样好不好,借贵铺宝地一用,开张赚钱全归老板,你只管我们爷孙俩吃住就行。”老人央求道。

魏老板看着老人和孩子,微微叹口气,道:“也罢,给你们七天,七天开不了张,就请你们另谋高就。”

老人颔首。孩子雀跃道:“大叔,你真是个好人。放心吧,我爷爷手艺巧着呢,管保你能赚到大钱。”

魏老板又问道:“既然来我店干活,还请问贵姓?”

老人道:“小老儿免贵姓胡,这是我孙子雀儿。”

夜里,胡老汉与孙子在库房里打了个地铺,就睡在了库房。

天亮了,魏老板下楼,看见库房已经被祖孙俩规整一新,他的皮毛货靠墙摞得快堆到了二楼的隔板,腾出了大半个库房。

雀儿看见下楼的魏老板,兴奋地说:“叔,我爷爷说,咱本小,先从白案做起,我揉面,爷爷拌馅,先做我们家乡的大馅肉包子招徕顾客。叔,你放心,我爷爷做的大馅肉包子,好吃得能香死人。爷爷说了,等赢了些利后我们红白案一起做,把叔的铺子开成个饭庄。叔,保管比你的皮货店赚钱多。”

魏老板去镇上买了案板、擀面杖、锅碗瓢盆、蒸笼、簸箩,还有一张旧八仙桌,四张条凳。

胡老汉在门边砌了炉灶,炉灶上搁着一个大锅一个小锅,炉灶边支起了案板,又在门口搭了个凉棚,八仙桌就摆在凉棚下。雀儿还会针线,缝了一个带棉絮的棉盖被,说是给蒸熟的包子保温用。

魏老板按胡老汉的吩咐买了一袋面粉、一大块五花肉、一捆大白菜、茴香、韭菜,还有各种佐料。胡老汉带着雀儿上山采回一些山葱、野芹和一些不知名的野草野果。老人说,这些是做调料出味用的。

点火了,大火烘烘地舔着一大一小两个锅底,笼屉上和小锅盖上都冒出袅袅的蒸气。旁边的面案上搁着盖有棉盖被的簸箩,还有三篦子已包好鼓肚的小馄饨和两小盆切碎的葱花芫荽。

起锅了,热包子装满了一簸箩。

“老板,尝尝。”胡老汉拿着一个大包子递给了魏老板。魏老板咬开那薄薄的皮,香味顿时盈满了口腔。

雀儿在魏老板吃包子时,下了碗馄饨端给了魏老板,顺手拈了一撮葱花芫荽放在了碗里。

“叔,尝尝雀儿下的鸡汤馄饨。”

魏老板抿了一口,那个鲜让魏老板差点儿咬了舌头。魏老板连声感叹:“真是好吃死了。”

雀儿笑了,道:“叔说好,咱就开张。包子两角一个,馄饨一角一碗。”

闻着香味的镇民们三三两两来到了魏老板铺门口,一大簸箩包子和三篦子的馄饨眨眼间就卖光了。

也就三四天的工夫,祖孙俩的包子、馄饨招引前来的镇民排成了长队。胡老汉长长地出了口气,雀儿也脸上带出了笑,弯眉细眼,一笑两个酒窝。

魏老板看呆了,这雀儿咋就显得有些女孩子的妩媚?

镇长闻香而来。魏老板忙喊雀儿:“快给镇长上包子和馄饨。”

雀儿端着一盘包子一碗馄饨放在镇长面前,雀儿抬头时不禁“啊呀”一声,用手捂嘴叫出了声。

镇长笑道:“我相貌凶丑,把孩子吓着了。”镇长说着一口咬开了包子,眼神直了一下,喉结上下翻滚,瞬间一盘包子进肚,又端起碗一口吃干馄饨。

镇长咂着嘴拍着桌子道:“真是好吃得很啊!”

胡老汉闻听,忙上前施礼道:“谢谢镇长,小老儿不仅会蒸包子,还会一手厨子手艺,若有酒楼开张的一日,恭请镇長前来品尝。”

镇长一拍老人肩,道:“魏老板,你有个好厨子,还开什么皮货店,你就开饭庄得了。瞧你这狭窄的破楼也坐不下几个人。我给你出资盘个新楼,就叫鸿运饭庄!”

魏老板看出镇长的心思,忙应道:“那就多谢镇长。饭庄开张就算镇长入的股,镇长您六我四。”

镇长哈哈大笑。

新楼盘成了,楼下大堂摆了五六张桌子,楼上是爷孙俩和魏老板的卧室,还有几个包间。头一天试火,魏老板就看出胡老汉还真有一手好厨艺,烹煎蒸煮炸样样都是行家里手,做的菜极具鲜香。酒楼开张没多久,便吸引着邻镇甚至县城里的食客慕名而来,一时通往羁马镇的山路上,骑马坐轿络绎不绝,都是为了一饱口福。

赚钱了,魏老板要给爷孙俩开工钱。胡老汉坚拒不收,说:“老板,咱来时说好了,只管吃住,不要工钱。”

魏老板过意不去,决定给祖孙俩添身新衣服。魏老板带着雀儿到布店选布料,正拿着一块靛蓝的布料翻看着,道:“雀儿,这块布咋样?”扭头却看见雀儿眼神瞄的却都是旁边那些花红柳绿的布料。

魏老板一胡撸雀儿的头,笑道:“瞧不出我家雀儿是个爱女红的小伙子呀。”

雀儿脸上一红,道:“叔,不要摸人家的头。”扭身生气噘嘴走了。

魏老板忙对伙计说:“就这块布了,给我扯四身衣服的料。”

一晃一年过去。这一天打烊了,魏老板眯着眼睛在柜台上扒拉着算盘珠子,只听见灶房里“咣当”一声。起身过去,他看见一摞碗摔在了地上,雀儿跌倒在地,手捂着肚子,豆大的汗珠在脸颊上滚落下来。

魏老板一惊,忙将他抱起,胳膊肘碰到地上黏黏的潮,低头一看,是殷红的血,这血是从雀儿靛蓝色的裤管里流出来的。魏老板吓死了,赶紧抱起雀儿就往外跑,要去找大夫救命。

这时,身后伸出一只手把他扯住,道:“老板,没事,歇歇就好了。”

魏老板回头看见胡老汉平静的脸。雀儿挣扎着从魏老板怀里下了地,由胡老汉把他扶上了楼。瞧着祖孙俩的背影,魏老板有些明白了。

转脸胡老汉又下楼进了灶房。魏老板随后跟了进来,他看见胡老汉点火烧水,又在案板上把姜切成丝放入水中,顺手又从糖罐中抓了把红糖丢进水中。

魏老板沉默一阵,闷声说:“你们有事瞒着我,你们走吧,走得越远越好。”

胡老汉咧嘴苦涩地说:“我们是瞒了你,但我们有难言之隐。”

胡老汉讲起了往事。

胡老汉和雀儿的家是在山外的大平原,雀儿真名叫巧儿。

巧儿姓肖,家里在城里开了家药铺和饭庄,在乡下还有田产。胡老汉就是城里肖家饭庄的大厨,巧儿是肖老爷小儿子的闺女。

军阀混战,抢城夺地打成了一锅粥。巧儿的爷爷为躲避兵祸战乱,关了城里的店铺逃回了乡下,胡老汉和妻儿也跟随老爷回到乡下。

没多久,月黑风高,一股土匪打着火把包围了肖家大院,叫嚣着:“快开门,不然冲进去杀光你们全院的人!”

巧儿的爷爷带着十几个青壮家丁,抄起棍棒上了院墙,大着胆子探头一看,不由大吃一惊,火光中只见一群蒙面土匪,不仅有刀,还有快枪。肖老爷一屁股坐在地上,对大儿子说:“土匪有枪,咱抵挡不住,为了家中的老小,开门吧。”又转脸对小儿子说,“快去后院告诉女眷,细软能藏的快点儿藏些。”

小儿子到后院一说,众家眷顿时忙乱成了一片。巧儿娘拽住来回奔跑的胡大厨央求道:“大叔,你领着巧儿躲一躲吧,别让那帮土匪吓着巧儿。”

胡大厨拉着巧儿躲进了灶房里的柴火垛里。

冲进院里的土匪把众人全赶在了庭前的院里,土匪的首领手拿马鞭嘿嘿地冷笑,笑声如鸮:“你们都给我听着,快把那藏着的金银细软趁早都拿出来,免得老子动手!”

众人沉默,匪首眼尖,一指人群中的肖老夫人道:“就这个老富婆,给我拉出来,打!”

几个土匪扯出肖老夫人皮鞭雨点般打了过去。受疼不过,肖老夫人求饶道:“求你们别打了,我还有一对金镯子,在房间墙洞里。”一个土匪上去扯住老夫人头发拽进了正房,转眼就从正房里出来,手里拿着老夫人的金镯子。

灶房里的柴堆被扒开一条缝,胡大厨爬出来悄悄贴近窗户,窗外的院中火把耀得如同白昼。巧儿也爬出了柴堆来到窗前,她看到她奶奶血流满面,吓得刚要张嘴叫唤,被胡大厨捂住了嘴巴。

首领看着金镯子哈哈大笑道:“你们这些人哪,都是些苦虫,不打不出血。来呀,给我一个个收拾。”

手下的喽啰们不分妇孺老幼,一个个拽出来,不由分说摁倒在地,一通狂揍。呼疼惨叫声不绝于耳,众人哪里受得住,金银首饰细软不断被打了出来。

巧儿娘也被一个瘸腿的喽啰拽出摔倒在地,正要挥鞭狂抽逼问细软,忽又住了手,蹲下身托起巧儿娘的下巴对首领说:“大哥,这小娘们儿细皮嫩肉漂亮得很呐,不如留给大哥好好享用一番。”

首领瞧向有着俏丽容颜的巧儿娘,点头道:“好,这娘们儿留着。”

人被拷问个遍,首领看出再也榨不出油水了,哈哈笑道:“算了,老子今天心情好,饶你们一命。”说着一挥手冲瘸腿喽啰说,“给我把那个小娘们儿拉上来!”

瘸腿喽啰扯着巧儿娘强推到了首领怀中。首领抱住巧儿娘就撕扯衣衫,巧儿娘吓得扯直了嗓子冲台阶下的丈夫狂呼救命!

肖家小儿子狂怒了,突然跃身扑向首领。首领眼疾手快,拔刀刺进了扑来的巧儿爹的胸膛。巧儿娘急眼了,伸手抓向首领的脸,蒙面巾被抓下来了。首领的真面目露出来了,那是一张脸上有一道斜斜的疤,从额头眼眶脸颊贯穿到下颌,狰狞和凶悍的脸,脸上又添了几道血痕。

首领狠狠地把巧儿娘掼到地上,一脚踏上巧儿娘,狞笑着对院中肖家人说:“这个小娘们儿败了老子兴,让你们看到了老子真面目。好啊,那你们就都要死。弟兄们,给我杀!”

枪响了,顿时一片惨叫。

巧儿吓得一声大叫,昏在了胡大厨的怀里。幸好巧儿的叫声被院中的惨叫声所掩盖,没被土匪们听见。

天大亮了,胡大厨背起巧儿赶到几十里外的军营报案。接待他们的军官一露面,巧儿吓得哭出了声,胡大厨也大吃一惊,这个军官不就是那个土匪头子吗?!

胡大厨领着巧儿逃出了军营,但胡大厨领着巧儿并未走远,他们一直尾随在这支东征西杀的军队后边。仗越打越凶,军队行军迅疾诡秘,飘忽不定,拖着孩子的胡大厨失去了这支军队的踪迹。

八九年过去了,巧儿长大了,胡大厨也成了胡老汉,但岁月的流淌没有使他们忘记血海深仇。胡老汉领着巧儿打听到那支军队战败了,被得胜的将军化军为民赶到了大山里。于是胡老汉又领着巧儿进了大山,费尽周折一个镇子一个乡地打听寻访,终于在羁马镇找到了当年血洗肖家大院的这支军队余孽。

魏老板听得泪流满面,他哑着嗓子说:“睡吧。”

冬去春来,巧儿拔条了。棉衣换下穿夹衣时,巧儿的胸已显出了起伏,眼见是瞒不住人了。胡老汉和魏老板商量,不如就还巧儿女孩子家的本色。

魏老板买了花布找裁缝给巧儿做了几身女儿装。来吃饭的镇民乍一见都大吃一惊:“呀,这不是雀儿吗?怎么成了女孩子?”

胡老汉笑着解释道:“这都是小老儿逃荒要饭时,为了孩子免受他人欺负的无奈之举,我家雀儿其实叫巧儿。”

有个瘸腿的镇民瞧着水灵灵的巧儿多盯了好几眼。

巧儿突然对魏老板改了口,不再喊叔,而改口呼他为大哥。魏老板诧异纠正道:“巧儿,乱辈分了,应该叫叔。”

“大哥还年轻,叫叔不就把你叫老了吗?”巧儿调皮地翻个白眼给魏老板,仍大哥、大哥地叫。时间一长,魏老板也懒得纠正了,大哥就大哥吧,低个辈分又何妨。

镇长来了,巧儿正在揉面。镇长眼睛色迷迷地盯着揉面的巧儿,勒着围裙的巧儿此时更显得弯柳细腰。

魏老板忙端着一盘切好的猪顺风和一壶酒过来,镇长一杯酒下了肚,道:“听瘸老六说,你把咱店里的小子变成了个俊俏的闺女。我不信,骂他胡吣。这一瞧,嘿嘿,还真是个俊俏的小女子。”

揉面的巧儿听得浑身一激灵,扭身回了屋。

镇长又一杯酒进肚,拍着魏老板的肩说:“老弟,这妞蛮漂亮,很中我的意。我有意纳她为我的第七房小妾,你来做个媒。”

魏老板看着镇长苍老如橘子皮的脸,不由嘟囔道:“巧儿还小,怕不会同意吧?”

镇长眼一瞪,一巴掌拍在了桌上,震得桌上盘杯乱晃,道:“他奶奶的,小丫头片子敢嫌弃老子老?”

魏老板一激灵,这可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他忙唯唯诺诺地应道:“容我跟他们爷俩商量商量,再答复镇长。”

晚上,魏老板把镇长的意思说给了胡老汉和巧儿。巧儿对魏老板说:“大哥,我同意嫁进他家去做小,但请大哥转告他,必须先摆一场订亲的酒席,答谢常来饭庄吃饭的客人对我们爷孙往日的照顾。”

魏老板心有所悟地点了点头。巧儿从怀中拿出一张纸递给魏老板,道:“要请的就是这些人。”

魏老板接过一看,上面早就列好了羁马镇一些人的名字。瞧这巧儿是早有准备。

第二天,魏老板去了镇长的家,告诉他巧儿同意婚事,但有要求。说着,魏老板掏出昨夜巧儿拿出的名单递给镇长,要请这些老客喝她的订亲酒。

镇长接过单子看后,大笑道:“这都是咱老兄弟,老子有喜,这帮小子肯定要来蹭吃蹭喝。哈哈,老板,他们可都是酒徒,你到时可要多备酒啊!”

宴席定在三天后。巧儿看着魏老板说:“大哥,宴席过后我们就要走了,大哥跟我们一起走吧。”

魏老板摇头,他明白酒宴后会出大事。镇中有信鸽传书,快马报信,这方圆几十里上百里的乡镇大多是他们的袍泽兄弟,都在做镇长和乡长,他们有联防协议。只要把这出山的路口一封锁,任谁也出不了山。

魏老板回卧室上床,疲惫地闭上了眼睛。迷迷糊糊间,魏老板看见床前立着一个人,揉了揉眼,借著窗外透过窗棂的月光,他看清这人是巧儿。

巧儿忧伤地看着魏老板,道:“大哥,你是我们的恩人,我们这一走不知何时才能相见,今天,我把自己给你吧!”

巧儿脸上飞起了一团红晕,扎进魏老板怀里。魏老板清醒了,他一使劲推开了怀中的巧儿说:“巧儿,你还是个小丫头,以后的路还长。你长大后还要嫁人养儿育女,你要把你的第一次给你真正的丈夫。”

巧儿后退几步,再次打量着眼前的男人,她在魏老板面前跪下来,道:“大哥,你是个大好人!我欠你的,我一定会还你。”

酒宴当天,该请的都来了,来客面前放的是黑陶的大碗,喜得来客大呼:“老板够意思!”

几碗酒下肚,瘸老六搂着魏老板喷着酒气道:“老板,瞧你也是个豪爽人,当年你要是跟着我大哥,也能过上大碗酒大碗肉,日进斗金,天天当新郎的日子。”

“大哥!”魏老板看见巧儿在厨房门口向他招手。

魏老板忙推开瘸老六进了厨房,魏老板看见胡老汉正在起汤。魏老板刚想伸手拿勺尝一口,被巧儿扯住了手臂。

“大哥,你把这碗水喝了。”巧儿递上一小碗浓黑汤汁的水。魏老板端起那碗水刚放到嘴边,就有一股腥气扑鼻,令他作呕。

他看向巧儿,巧儿抿嘴一笑,道:“大哥,闭着气喝了吧。”

魏老板一仰脖,一小碗浓黑的汤汁进了肚。

“大哥,把这汤端上去吧。”

汤端上桌,汤的鲜香味使得众人眼睛都一亮,魏老板忙盛了一碗,喝了一大口,赞叹道:“好鲜!”随后端一碗给镇长,镇长吸溜、吸溜,几口就把汤喝了个精光。

瘸老六嗜酒如命不喝汤,一个兄弟把自己的那碗汤端到瘸老六眼前,道:“瘸子,尝一口,真的好鲜。”瘸老六被强不过喝了两口,咂咂嘴,道:“不如酒来劲。”

瘸老六还是喝他的酒。

酒宴吃到夜半,足足喝掉了七大坛酒。喝得众人都东倒西歪,多是被家人搀回去的,还有是被抬回家的。

魏老板也喝醉了,被巧儿和胡老汉扶上了床。

三天后出大事了,镇里那些醉鬼酒仍然未醒,身上忽冷忽热。醉鬼家人们齐聚镇长家,要向镇长禀报,这也是当年军旅生涯养成的习惯。谁知镇长也沉醉不醒,身上也是忽冷忽热,众人只好禀报镇长家的师爷。师爷曾是镇长从小到大的玩伴,爱读书。镇长喜的是走马打枪,从军后当上了军官,便把他的玩伴也拉进了军中,当了他的文案兼参军。也多亏了爱读书的玩伴师爷相随,镇长才少了好多孽债。转军为民后,师爷爱的仍是读书,不喜热闹,那天的酒宴师爷就没去凑热闹,在家读孔孟。

师爷听闻镇中这么多的酒醉之人不醒,立马吩咐人套车去县城请大夫。他叮嘱去的人,要请县城最好的同善堂里的乔大夫。

乔大夫被请进羁马镇。师爷早安排人把醉了四天的人都抬到了镇长家,乔大夫看了一拉溜躺满了几间屋的久醉不醒的人,号了几个人的脉,又翻开眼皮看了看,撬开嘴闻了闻,摇头道:“太晚了,心肺肾脏都衰竭了,老夫也无能为力了。”

围着的家眷顿时号啕大哭道:“哎呀,天哪,你枪林弹雨里都滚过来了,这过上了太平日子,咋就死在了这酒汤里……”

只有瘸老六还有一口气,乔大夫忙给他灌药扎针,一番上吐下泻,总算保住了一条命。

师爷瞧着这么多昔日的袍泽走向黄泉路,顿悟,这不是简单的醉死,一定是有人下毒!他下了久未使用的军令,飞鸽快马传出急信,封锁出山的路,又带着几个人领着乔大夫到了鸿运饭庄。

魏老板酒醉还未醒,那爷孙俩却不见了踪影。那晚酒宴的残汤剩菜没人清理,还摊在桌上,乔大夫在桌上残剩的汤里发现了少量的乌头碱,又在灶台底下发现一包中药渣。乔大夫一一辨认,说:“这里头有关白附、天雄、毛茛、雪山一枝蒿。这最后一味,是毒上加毒。人若喝了有少量乌头碱和这些作料做的汤,不会速死,但会体温忽热忽冷,数番发作到抽搐,此时就是大罗神仙下凡也救不了命了。”

师爷命人细细搜查了饭庄,巧儿房间桌上留有一封信。师爷打开,信中写道:“官军扮匪,肖家五十六口死于非命,血海深仇不共戴天!未亡人报仇,与他人无关。”

师爷看后沉默了,肖家的事,他是知道的,那事干得确实过分了。那祖孙俩是凶手,这点确定无疑。但这个魏老板不可能不知道内情。是这个魏老板收留了这祖孙俩。凡参加酒宴之人几乎全死,只有瘸老六残留了一口气。师爷问过醒来的瘸老六,瘸老六说他喝的汤少才免于一死。而这魏老板,瘸老六清楚地记得他喝了一碗汤。可这魏老板只是酒醉却没有中毒,一定是他事前吃了解药。而且这封信就是欲盖弥彰,故意替魏老板解脱。由此看来,这魏老板一定参与了这个谋杀案!

师爷命人用水泼醒了魏老板,审问:“害死镇长及众兄弟的凶手去了哪里?”

“谁死了?镇长死了吗?昨晚我们还在一起喝他与我饭庄巧儿的订亲酒。”

师爷冷笑道:“我已经查出你那饭庄的汤里有慢性剧毒,镇长和他的众兄弟就是喝了那汤中毒而亡。”

魏老板大叫道:“冤枉,那汤我也喝了。”

“是的,你也喝了,但是你提前吃了解药,所以你才能不死。说,那两个嫌犯逃到哪里去了?”

“冤枉,冤枉啊。”

“看来,你就是个苦虫,不打不招。来呀,给我动刑!”

棍棒皮鞭齐下,“咔嚓”一声,魏老板的一条腿被打折了。魏老板顶不住了,道:“求老爷别再用刑了,小人招。”魏老板喘着气说,“那天酒宴中,小人到后堂端汤时,胡老汉给小人吃了一颗药丸,告诉小人这药丸是解酒用的,小人实在是不知那汤中有毒啊,更不知那爷孙俩的去向。”说着魏老板又昏了过去。

看来这个魏老板也就知道这么多,瘸腿老六恨恨地说:“不如把他打死算了。”

师爷说:“这个魏老板跟那个妮子好得如同父女兄妹,那可不是一般的感情。留下这个魏老板做诱饵,瞧那爷孙俩等了这么多年还前来报仇,定是恩怨分明之人,不信那胡老头和妮子不来救他,到时一并擒获,再在团长墓前一并祭灵。”

瘸老六点头,道:“还是军师高,只是捉到了那妮子,还请军师先赏给兄弟好好玩一番,再由兄弟一刀剖了她,取出心肝肺祭奠大哥和众兄弟。”

师爷拍着瘸老六的肩,骂道:“你呀,都娶了两房媳妇了,怎么还这么好色!”

魏老板瘸着一条腿,被师爷安排到一间破草房栖身。

镇子不可以一日无主,师爷被众人推选当了新镇长。

这年的冬天,一场初雪染白了山峦,瘸老六中风了,新镇长去看他,走时瘸老六的小妾送镇长出门,小妾垂着首求镇长道:“镇长,你放过魏老板吧,也替我家老爷及死去的大哥和他的兄弟们赎点儿罪。”

镇长知道这个女人十三岁时亲人被乱军所杀,又被瘸老六看其清秀掳上马背掠入了军营,先当丫环,年稍长被瘸老六纳为妾。镇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扭身走了。

一天晚上,镇长提着一罐酒和一包熟肉进了魏老板的草屋。镇长把酒菜搁在小桌上,说:“老魏,我和你喝兩口。”

一碗酒进肚,镇长一指魏老板,道:“你就是那爷孙俩的帮凶!”

魏老板惊慌回道:“镇长,我要是帮凶,我还不和那爷孙俩一起逃跑,还会留在镇子里等死吗?”

镇长冷笑道:“我们镇和其他几个乡镇建有联防机制,一处有情况,只要飞鸽快马联系,数镇乡齐行动,这方圆数百里都在我们的防控之下。你来得久了,早已知道这些,如果出事不久我们就察觉你和爷孙俩一起逃走,定然逃不出我们的天罗地网。可你这老板也醉酒三天,让大家都以为只是你的烈酒喝多了,大家都是醉酒,疏忽了。等发觉事情不对劲时,我们再想抓那爷孙俩,为时已晚。老魏,你真仗义!”

镇长又喝一口酒,道:“我唯一不明白的是你为何参与其中?我思之再三终于想明白了,如果我猜得不错,你应该与我们也有血海深仇吧?”

在如此精明的镇长面前,魏老板沉思片刻,愤怒地说:“是,我们是有血海深仇!当年他还是营长,路过我们山寨,上山收编我们。营长给我大哥一个连长干,我大哥闲云野鹤惯了,不愿受拘束,不同意收编,只是碰了杯喝酒。那夜,营长做内应,官军大队摸上了山,一场大火烧了山寨,火光中众兄弟为了山寨的妻儿老小,和杀上山的官军血拼。大哥知道抵挡不住枪多的官军,为了掩护众兄弟逃命,自己断后,我看见大哥与冲上来的营长厮拼,大哥砍了官军营长脸颊一刀,大哥也被营长手下一枪击中了胸口。我们山寨的大洋和金银财帛全成了你们官军的战利品,我的妻女还有其他兄弟的家眷,都在逃亡中被追上的官军屠戮。只有我和几个弟兄从后山的断崖处溜下来活了命。那几个弟兄为报仇,前来寻仇,失败之后头又被挂在羁马镇的镇墙门楼上……”

“这就对了。复仇、复仇!冤冤相报何时了,我不杀你,你赶紧走吧,离我们越远越好。”

夜半了,一罐酒喝光,镇长起身走了,留下五块大洋。

五更天了,魏老板收拾了个小包袱,桌上的大洋他没动,他顶着启明星,瘸着一条腿,出了羁马镇。

十一

一路乞讨的魏老板万念俱消,唯一的想法就是回家去,葬在妻儿身边,落个全家团聚。

这时,身旁响起一串清脆的马铃声,一辆马拉轿车行到魏老板跟前,戛然而停。轿帘掀开,一个姑娘向他招手道:“大哥,快上车!”

魏老板愣住了,向他招手的姑娘是巧儿。再看赶车人,竟是他在羁马镇店中的大厨胡老汉。

魏老板走到车辕跟前,爬了几次没爬上去。胡老汉忙跳下车,托着魏老板的瘸腿帮他上了车,道:“唉,让你遭罪了!”

轿帘放了下来,老人在车外一甩鞭子,“啪”的一声脆响,马拉轿车启动了。

“大哥,你这是要去哪儿呀?”

“回老家。”

“你老家还有什么人在等你吗?”

“唉,老家早没人了。但人總要叶落归根呀。”

“既然你老家没人了,大哥,你就跟着我们过吧。忘了告诉大哥,我们爷孙在城里的药铺饭庄开业了。大哥,你知道那饭庄叫什么名字吗?叫‘魏记饭庄。”巧儿得意地笑道,“药铺是我的,饭庄就是给大哥准备的。”

“可是巧儿,你咋就知道我能活着离开,还能和我巧遇在这路上?”

“巧遇?”巧儿嘟起了小嘴,显出了委屈,“自从我们走以后,我就经常派人去花溪镇那一带山区收购药材,大哥受的罪,小妹都知道。”巧儿说着,泪珠不由滚出眼眶,挂在了腮边。

“大哥离开羁马镇不久我和爷爷就知道了,我们不敢去那附近接大哥,只好在这儿等着大哥,已经等了两三个月了。”巧儿说着就一头扎在魏老板怀里,仰起脸双眼亮晶晶地透出一种妩媚,“大哥,你是个好人。巧儿如今也长大了,你娶了巧儿吧。”

魏老板忙推巧儿,道:“万万不可,我比你大十几岁,如今又是个叫花子,哪里配得上巧儿……”

巧儿搂住了魏老板,越搂越紧,道:“不管、不管,我就是喜欢大哥。不管大哥愿意不愿意,大哥,我都是你的人。”

姑娘的任性和软语浓香使魏老板不禁心潮澎湃,道:“真拿你没办法。”魏老板终于把持不住,低下头吻向了怀中的姑娘。

“咯咯咯、嘻嘻嘻,那是,本姑娘想做的事没有做不成的。爷爷,把车赶快点儿,早点儿回城,让我家相公早点儿洗漱打扮,与本姑娘拜堂成亲!”

“好嘞!”胡老汉在车外应声回道,“啪、啪、啪”又甩了三个脆鞭,那马四蹄翻飞,拉着轿车疾驰而去。

车厢里传出魏老板的声音:“巧儿你也是大家闺秀,怎么就缺了些矜持?”

“大哥,我也是讨过饭的人,见了好的东西逮住可是不松手,有啥可矜持的?咯咯。”

银铃般的笑声随着车的疾驰,荡漾一路。

(责任编辑:谭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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