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传》“歌诗必类”发微

2023-07-17 13:59熊子介
文教资料 2023年6期
关键词:诗序左传系统性

熊子介

摘 要:《左传》记载了春秋时期丰富的用《诗》材料。其中,晋平公所言“歌诗必类”蕴含着时人对使用《诗经》话语资源的原则性认识,其也是区别于“赋诗断章”的另一重要模式。从“歌诗必类”出发,分析《左传》《国语》所记载的礼仪用诗、赋诗与引诗等现象可以发现,春秋时人对《诗经》具有共通的认识,在一定范围内,其对《诗经》篇义的阐释体现出一定的系统性与稳定性因素,而此发展中的阐释系统,或许也是战国及以后《诗序》类文本的知识基础。

关键词:《左传》 《诗序》 “歌诗必类” 系统性 稳定性

一、问题的提出

《左传》所载赋诗,起于僖公二十三年(公元前637年)重耳与秦穆赋诗,终于昭公二十五年(公元前517年)宋公享昭子赋诗,而以文公、成公、襄公时期最为集中,为春秋赋诗活动的高峰。“歌诗必类”出于《襄公十六年》,“赋诗断章”出于《襄公二十八年》,分别代表着春秋用《诗》中两种不同的形态。

《襄公十六年》载:“晋侯与诸侯宴于温,使诸大夫舞,曰:‘歌诗必类!齐高厚之诗不类。荀偃怒,且曰:‘诸侯有异志矣!使诸大夫盟高厚,高厚逃归。于是,叔孙豹、晋荀偃、宋向戌、卫宁殖、郑公孙虿、小邾之大夫盟曰:‘同讨不庭。”此事发生在燕礼上,当是晋平公令在场各国大夫舞且歌诗,并由此“观志”的一次政治活动,与襄公二十七年晋赵武令七子赋诗以观其志相类。歌诗内容与其人政治意图直接相關,齐国高厚因所歌诗不类而被冠以“异志”的罪名,遭到各诸侯国的会盟讨伐。所谓“不类”,杜预注云:“歌诗当使各从其义类。”孔颖达云:“各从其恩好之义类。”[1]孔颖达以“恩好”补充杜注,认为当时所歌诗在释义上应当满足表达“恩好”的“类”的规则,而这项规则也是不可逾越的政治红线,参加宴礼的大夫都应遵守。然而与之相对应的,是《襄公二十八年》卢蒲葵“赋诗断章”说,其言虽为譬喻,却彰显出此时期另一种用《诗》的法则。卢蒲葵曰:“宗不余辟,余独焉辟之?赋诗断章,余取所求焉,恶识宗?”[2]从其比喻来看,“赋诗断章”的含义即截取所赋诗中一章(或几章),自成一义,于“本义(宗)”无涉。文公十三年“子家赋《载驰》之四章。文子赋《采薇》之四章”[3],以及成公九年宋公飨季文子,赋《韩奕》之五章,都是此类赋诗的情形。

针对这两种不同的用《诗》方法,目前学界的关注仍主要集中在“赋诗断章”之上,对“歌诗必类”的讨论则相对较少。对于“赋诗断章”的性质,杜预认为:“古者礼会,因古诗以见意,故言赋诗断章也。其全称诗篇者,多取首章之义。”[4]后世学者如杨伯峻先生《春秋左传注》等亦从其说。然而,同时代的韦昭则持异见,同样是秦穆赋《六月》,其《国语注》云:“《六月》,《小雅》,道尹吉甫佐宣王征伐,复文、武之业。其诗云:‘王于出征,以匡王国。其二章曰:‘以佐天子。三章曰:‘共武之服,以定王国。此言重耳为君,必霸诸侯,以匡佐天子。”[5]可见,韦昭认为此处全称诗篇即赋出全诗,所用义即全诗之义。当代有学者从读者接受的角度认为:“从听诗者或赋诗接受者的‘言(自我阐释)与‘行(其后行动)两方面来看,《左传》未标明赋诗何章时则实为赋出全诗。”[6]本文在讨论春秋赋诗时亦取韦昭说。

对于“歌诗必类”,目前已有学者据其指出对“赋诗断章”的一般性认知的不合理性:“就《左传》《国语》的赋诗而言,可以说大部分的交流是成功的,如果说没有一个共同遵守的原则,这简直是不可想象的……‘歌诗必类也就是‘赋诗必类。所以‘赋诗断章并非是随心所欲地乱说诗,‘类应是其约束。”[7]我们认为,“歌诗必类”体现的某种内在原则同样是春秋赋诗乃至各种用《诗》的重要制约之一,这一限制在礼仪用诗、宴会赋诗、引诗等方面也均有体现,蕴含着春秋用《诗》的规范性与系统性因素,本文将尝试讨论春秋各种用《诗》状况下的此种因素;而这一成系统的阐释方式,或许孕育着后世如《毛诗序》一类的《诗经》阐释体系,为其重要的知识基础(或称前文本形态)。

二、飨燕礼用《诗》的稳定性因素

《左传》所载赋诗共33次,其中绝大多数发生在诸侯及大夫的外交燕饮场合中。春秋时期的燕饮礼仪可被分为飨礼与燕礼两大部分,飨礼侧重礼仪程式,有一定的用乐标准,而燕礼紧承飨礼进行(在《左传》记载中,紧承飨礼举行的燕礼多被省略,故于行文中只见飨礼),诸侯大夫赋诗言志的活动多发生于此阶段。[8]《成公十二年》郤至言曰:“世之治也,诸侯间于天子之事,则相朝也,于是乎有享宴之礼。享以训共俭,宴以示慈惠。共俭以行礼,而慈惠以布政。政以礼成,民是以息。”[9]行礼与布政,是区分这两种礼仪活动实际性质的重要因素,飨礼用诗与燕礼赋诗,其遵循的原则既有差别也有贯通。

《仪礼·乡饮酒礼》载:

乐正先升,立于西阶东。工入,升自西阶。北面坐。相者东面坐,遂授瑟,乃降。工歌《鹿鸣》、《四牡》、《皇皇者华》。卒歌,主人献工。工左瑟,一人拜,不兴,受爵。[10]

笙人堂下,磬南,北面立,乐《南陔》、《白华》、《华黍》。主人献之于西阶上。一人拜,尽阶,不升堂,受爵,主人拜送爵。[11]

乃间歌《鱼丽》,笙《由庚》;歌《南有嘉鱼》,笙《崇丘》;歌《南山有台》,笙《由仪》。乃合乐:《周南·关雎》、《葛覃》、《卷耳》,《召南·鹊巢》、《采蘩》、《采蘋》。工告于乐正曰:“正歌备。”乐正告于宾,乃降。[12]

类似的记载复见于《仪礼·燕礼》中,所歌诗及程序与《乡饮酒礼》基本一致,始于《鹿鸣》之三,终于二《南》,工所言“正歌备”,当指行礼至此其所奏乐终满,郑玄注云:“乐正降者,以正歌备,无事也。”主宾之间的交互也有明确的规定,在特定乐歌奏后,宾客需行拜以完成这一阶段的礼仪过程,但在《左传》记事中,“拜”并不是单纯的礼仪程序,而是与宴者表达政治意图的某种行为符号:通过“拜”与“不拜”的选择来表达自己是否认可主持者的用乐礼仪,以及可能具有的更深层的政治意图。

《襄公四年》载穆叔如晋:

穆叔如晋,报知武子之聘也,晋侯享之。金奏《肆夏》之三,不拜。工歌《文王》之三,又不拜。歌《鹿鸣》之三,三拜。韩献子使行人子员问之,曰:“子以君命,辱于敝邑。先君之礼,藉之以乐,以辱吾子。吾子舍其大,而重拜其细,敢问何礼也?”对曰:“三《夏》,天子所以享元侯也,使臣弗敢与闻。《文王》,两君相见之乐也,使臣不敢及。《鹿鸣》,君所以嘉寡君也,敢不拜嘉?《四牡》,君所以劳使臣也,敢不重拜?《皇皇者华》,君教使臣曰:‘必咨于周。臣闻之:‘访问于善为咨,咨亲为询,咨礼为度,咨事为诹,咨难为谋。臣获五善,敢不重拜?” [13]

此次奏诗发生在飨礼阶段,宾客不需要赋诗应答,而是用“拜”的方式去回应主持者。在这样的情况下,《诗》的“礼仪用义”便十分重要,一如“八佾舞于庭”,《诗经》篇目的使用也有其规格限制。《肆夏》之三,《文王》之三,穆叔的解释是“天子享元侯之乐”,“两君相见之乐”,在晋侯(君)享穆叔(外臣)的礼仪中是超规格的,构成了某种“僭越行为”。穆叔选择不拜,遵礼的同时也规避了潜在的政治风险,而这种“不拜”行为,或许也对晋国举行的礼仪进程造成了中断,使晋国必须“换乐”来保证飨礼继续进行。《鹿鸣》三诗,据《仪礼》记载为始歌迎宾之诗,穆叔答拜,则是认可此礼仪进程的合法性,由此,飨礼才能继续进行;而这种以礼为基础的价值正确原则,晋国君臣是无法公然违背的。可见在飨礼阶段,《诗经》“乐之语”“乐之辞”的实用属性以及其本身在礼乐仪式中占据的位置尤为重要,而这也更接近西周礼乐传统中的《诗经》性质。

文献所记春秋赋诗,多发生于飨礼之后的燕礼阶段,虽有班固所言“不歌而诵谓之赋”[14],但在实际情况中,诗乐在燕礼赋诗场合中并未完全分离。除上述晋平公燕礼中诗乐舞一体的情况外,《仪礼·燕礼》也有“无算乐”的记载,郑玄注云:“升、歌、间、合无数也,取欢而已,其乐章亦然。”[15]可见,燕礼赋诗也有合乐而歌的形式。然而可以肯定的是,燕礼赋诗没有特定的程序限制。如《小雅·宾之初筵》所载,燕礼饮酒没有特定的限制(饮酒有度或无度靠与宴者自觉),其赋诗也相对自由,没有具体的篇目与数量要求,这也使得燕礼进一步成为君臣之间、诸侯之间表达政治意图的场所,所赋之诗所承载的文意(或篇义)成为政治沟通的重要媒介。

李春青先生指出:“春秋赋诗是西周礼仪形式的遗留与变体……我们从礼乐文化演变的内在逻辑来看,在西周初期诗歌作为樂章乃是礼乐仪式的重要组成部分,不可能存在随意赋诗明志的事。”[16]赋诗与礼仪用诗在周代文化内涵上是一脉相承的,其也在一定程度上遵循着《诗经》在礼乐仪式使用中的规范与共识原则。今人虽无法知晓高厚之诗竟为何篇,《左传》的记载却透露出一个重要的信息:虽然燕礼赋诗自由度较高,诗之篇义却有相对稳定的标准,在一定范围内被共同接受。下文将以《左传》《国语》所载赋诗中《六月》《彤弓》《角弓》《黍苗》四篇《小雅》诗为例,讨论在燕礼赋诗中体现的《诗经》篇义的稳定性成分。

(一) 《小雅·六月》

僖公二十三年秦穆公重耳赋诗,襄公十九年季武子如晋,赋诗皆有《小雅·六月》。《僖公二十三年》载:“公子赋《河水》,公赋《六月》。赵衰曰:‘重耳拜赐。公子降,拜,稽首,公降一级而辞焉。衰曰:‘君称所以佐天子者命重耳,重耳敢不拜。”杜预注云:“道尹吉甫佐宣王征伐,喻公子还晋,必能匡王国。”[17]《国语·晋语四》载秦穆赋《六月》后,“子馀使公子降拜。秦伯降辞。子馀曰:‘君称所以佐天子匡王国者以命重耳,重耳敢有惰心,敢不从德?”[18]。《襄公十九年》载:“晋栾鲂帅师从卫孙文子伐齐。季武子如晋拜师,晋侯享之。范宣子为政,赋《黍苗》。季武子兴,再拜稽首曰:‘小国之仰大国也,如百谷之仰膏雨焉!若常膏之,其天下辑睦,岂唯敝邑?赋《六月》。”杜预注:“以晋侯比尹吉甫,出征以匡王国。”[19]两次赋诗中均见《六月》,而其所表达的意旨基本一致,都是以“尹吉甫佐宣王征伐”对赋诗对象的战争行为进行赞颂,前者为重耳对秦穆公支持其返晋的恩谢,后者为季武子对晋伐齐的感谢,其具有相同的表义性质。

(二) 《小雅·彤弓》

文公四年卫宁武子聘鲁,襄公八年范宣子聘鲁,赋诗皆有《小雅·彤弓》。《文公四年》载:“卫宁武子来聘,公与之宴,为赋《湛露》及《彤弓》。不辞,又不答赋。使行人私焉。对曰:‘臣以为肄业及之也。昔诸侯朝正于王,王宴乐之,于是乎赋《湛露》,则天子当阳,诸侯用命也。诸侯敌王所忾而献其功,王于是乎赐之彤弓一,彤矢百,玈弓矢千,以觉报宴。今陪臣来继旧好,君辱贶之,其敢干大礼以自取戾。”[20]《彤弓》序云:“天子锡有功诸侯也”[21],与卫宁武子之言相契。鲁为周公之后,故其可用周天子之礼乐,并非僭礼,故卫宁武子不责鲁而自谦,云“不敢干大礼”。襄公八年,季武子赋《彤弓》,范宣子答云:“城濮之役,我先君文公献功于衡雍,受彤弓于襄王,以为子孙藏。匄也,先君守官之嗣也,敢不承命?”[22]彤弓乃周天子册命诸侯时所赐之物,《尚书·文侯之命》云:“用赉尔秬鬯一卣,彤弓一,彤矢百,卢弓一,卢矢百,马四匹。父往哉,柔远能迩,惠康小民,无荒宁。”[23]同样是鲁赋《彤弓》,行人应答,不管是卫拒还是晋应,其对《彤弓》所蕴含的篇义理解都是一致的,均以周天子册命礼中所赐彤弓为理解基础,故两国行人根据本国实际做出了不同应对。

(三) 《小雅·角弓》

襄公八年范宣子聘鲁,昭公二年韩宣子聘鲁,赋诗皆有《小雅·角弓》。《昭公二年》载:“韩子赋《角弓》。季武子拜,曰:‘敢拜子之弥缝敝邑,寡君有望矣。武子赋《节》之卒章。既享,宴于季氏,有嘉树焉,宣子誉之。武子曰:‘宿敢不封殖此树,以无忘《角弓》。”[24]《襄公八年》:“晋范宣子来聘,且拜公之辱,告将用师于郑。公享之,宣子赋《摽有梅》。季武子曰:‘谁敢哉!今譬于草木,寡君在君,君之臭味也。欢以承命,何时之有?武子赋《角弓》。”杜预注云:“取其‘兄弟昏姻,无胥远矣。”[25]其与季武子所言“弥缝敝邑”,“无忘《角弓》”之义相契。

(四) 《小雅·黍苗》

《诗》云:“芃芃黍苗,阴雨膏之。悠悠南行,召伯劳之。”[26]春秋赋引《黍苗》者多取此“雨润黍苗”之意。《国语·晋语四》:“子馀使公子赋《黍苗》。子馀曰:‘重耳之仰君也,若黍苗之仰阴雨也。若君实庇荫膏泽之,使能成嘉谷,荐在宗廟,君之力也。”[27]《襄十九年》载:“季武子如晋拜师,晋侯享之。范宣子为政,赋《黍苗》。季武子兴,再拜稽首曰:‘小国之仰大国也,如百谷之仰膏雨焉!若常膏之,其天下辑睦,岂唯敝邑?”[28]两者取义项合。

通过对以上四例的分析可见,至少在一定时段的晋鲁两国中,其高层贵族对《诗经》部分篇目的赋法与篇义的理解是基本相同的,当其赋诗之时,该篇目存在的稳定的意指便能传达给交流对象。不仅如此,昭公二年季武子云“无忘《角弓》”是直接称《诗》篇名表意的现象,与《文公七年》“乐豫曰:‘不可。公族,公室之枝叶也,若去之则本根无所庇荫矣。葛藟犹能庇其本根,故君子以为比,况国君乎”[29]及《成公二年》“申叔跪从其父将适郢,遇之,曰:‘异哉!夫子有三军之惧,而又有《桑中》之喜,宜将窃妻以逃者也”[30]之例相同。将《诗经》中某一篇名直接取来表意,亦可视为赋诗的延伸与程序简略,这不是靠“余取所求”的主观理解可以达成的,而是反映出春秋时人用《诗》的背后存在某种为时人公认的稳定的阐释体系。据《礼记·内则》所载:“十有三年,学乐诵《诗》,舞《勺》。成童,舞象,学射御。二十而冠,始学礼,可以衣裘帛,舞《大夏》”[31],以及《周礼》所载大师“六诗”之教可知,西周春秋有一定的《诗》教传统,对于《诗经》篇义的传授,或许便包含在《诗经》教育之中,使得学习者可以认知《诗经》隐义。当然,对于《诗经》篇义的学习是多方面、多渠道的,但其背后的相对稳定的阐释体系也是存在的,并且在很大程度上制约着人们对《诗经》篇义的理解与使用。

三、《左传》引《诗》中的稳定性因素

《左传》所记,除丰富的赋诗记事之外,引诗记言文本也同样重要,从一定程度上说,引诗即是赋诗的逻辑延伸。从“歌诗必类”出发,若将着眼点放在春秋引《诗》的共通处上,或许能进一步讨论春秋所见《诗》义的相对统一性与系统性特征。

当《诗经》从礼乐仪式中逐渐独立出来,其文本意义(世俗性)越加突显之时,春秋贵族对《诗》义的关注也更加细化,除探讨《诗》之篇义外,还对诗篇中的某章及章中字句的释义进行讨论。这样的行为引发了两个相反相成的结果:一是春秋时期赋诗“断章取义”的兴盛,“余取所求焉,恶识宗”,对《诗》章义的阐释更具主观性与自由度,其比喻能够容纳的意义范围也更大。二是正如过常宝老师所指出的:“成鱄在征引时还对诗文进行了较为详细的阐释,实际上形成了‘说诗。这一阐释活动,削弱了‘赋诗和‘引诗中的‘断章取义的随意性,突出了《诗经》文本的权威性,而不仅是将其当作旁证。”[32]从《左传》记言引诗中部分反复出现的文句可以看出,《诗经》在春秋贵族的说解与反复征引中,逐渐形成了某种“文义”的稳定性,而《左传》中“君子曰”也部分地继承了这些阐释,形成从春秋引《诗》到《左传》学派《诗》义阐释的历史累积。

《僖公二十四年》《襄公二十年》《昭公元年》均存有关《小雅·常棣》的记载。《僖二十四年》富辰谏言引《常棣》云:“召穆公思周德之不类,故纠合宗族于成周而作诗”,“如是,则兄弟虽有小忿,不废懿亲。今天子不忍小忿以弃郑亲,其若之何?庸勋亲亲,昵近尊贤,德之大者也”。[33]《襄二十年》及《昭元年》所赋诗亦取“兄弟和睦”之义,可见文义之传承有序。《常棣》之义较显,故容易形成统一相承的释义,然《左传》臧文仲羊舌职所引用的《小雅·小旻》文的释义则相对隐晦,且与《毛传》所解不同。

《僖公二十二年》载臧文仲曰:“国无小,不可易也。无备,虽众不可恃也。《诗》曰:‘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又曰:‘敬之敬之,天惟显思,命不易哉!先王之明德,犹无不难也,无不惧也,况我小国乎!”[34]《宣公十六年》载羊舌职曰:“吾闻之,‘禹称善人,不善人远,此之谓也夫。《诗》曰:‘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善人在上也。善人在上,则国无幸民。”[35]观其文义,两人对《小旻》此句的解读高度相通,均将“战战兢兢”的主体视为某位“先王”“善人”。陈奂《诗毛氏传疏》云:“《吕览·慎大篇》云:‘贤主愈大愈惧,愈强愈恐。其下即引《周书》曰:‘若临深渊,若履薄冰。以言慎事也,文义亦同。”[36]《韩诗外传》引此诗云:“此谓文王居人上也”[37],其解义与《左传》相通。然《荀子·臣道篇》云:“仁人必敬人。凡人非贤,则是不肖也。人贤而不敬,则是禽兽也;人不肖而不敬,则是狎虎也。禽兽则乱,狎虎则危,灾及其身,《诗》曰:‘不敢暴虎,不敢冯河。人知其一,莫知其他。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此之谓也。”[38]

《毛传》释“莫知其他”云:“他,不敬小人之危殆也。”[39]毛荀义近,均言畏慎小人,而于“贤人在上”无涉。可见春秋对《诗》文义的说解是“一贯”与“分歧”并存的,从而形成各自不同的阐释传统。

上述“说诗”的系统性体现于一定的“共时层面”,集中在《左传》记言文本中。而若将《左传》“君子曰”之部分引《诗》与春秋大夫引《诗》相勾连,或许能进一步讨论《诗经》文义在“历时层面”上的系统性。

《襄公七年》载:“冬十月,晋韩献子告老。公族穆子有废疾,将立之。辞曰:“《诗》曰:‘岂不夙夜,谓行多露。又曰:‘弗躬弗亲,庶民弗信。无忌不才,让,其可乎?请立起也。”[40]《国语·晋语七》同载此事:“韩献子老,使公族穆子受事于朝,辞曰:‘厉公之乱,无忌备公族,不能死。臣闻之曰:无功庸者,不敢居高位。今无忌智不能匡君,使至于难,仁不能救,勇不能死,敢辱君朝,以忝韩宗,请退焉。固辞不立。”[41]《国语》不载引《诗》,然其义与《左传》全同,皆言己之不才、无力而辞立。《左传》所引为《召南·行露》“岂不夙夜”句,于此处为引诗者力不能及之譬喻。《左传·僖公二十年》君子曰:“随之见伐,不量力也。量力而动,其过鲜矣。善败由己,而由人乎哉?《诗》曰:‘岂不夙夜,谓行多露。”[42]其喻义正承春秋时人引《诗》而来,并非随意的“断章取义”。《左传·宣公十七年》载范武子言:“燮乎!吾闻之,喜怒以类者鲜,易者实多。《诗》曰:‘君子如怒,乱庶遄沮;君子如祉,乱庶遄已。君子之喜怒,以已乱也。弗已者,必益之。”[43]其所引《小雅·巧言》句,以君子正乱为义。《文公二年》君子谓:“狼瞫于是乎君子。《诗》曰:‘君子如怒,乱庶遄沮。又曰:‘王赫斯怒,爰整其旅。怒不作乱而以从师,可谓君子矣。” [44]其义与之相通,亦具有知识上的继承痕迹。

进而,当对《诗》文义的解释形成较为固定的程式之时,其不仅体现在后代引《诗》用义的一贯性中,在《诗经》本身也有所体现。《小雅·黍苗》云:“芃芃黍苗,阴雨膏之。悠悠南行,召伯劳之。” [45]《曹风·下泉》云:“芃芃黍苗,阴雨膏之。四国有王,郇伯劳之。”[46]兩诗所用文句基本一致。《诗序》序《下泉》在曹共公时,而明何楷《诗经世本古义》据《焦氏易林·蛊之归妹》“下泉苞粮,十年无王,荀伯遇之,忧念周京”之语序其为鲁昭公二十二年至三十二年间,王子朝作乱之时。[47]无论是据《诗序》还是《焦氏易林》,《下泉》都是《诗经》最晚的篇章之一,其写定时春秋赋诗活动已经兴起。上文已述《黍苗》之义,此不再赘言,而《下泉》中此句之义正与《国语》及《襄公十九年》引《黍苗》之义相通,可见“黍苗阴雨”在春秋时已然形成相对固定的表义,并且在多种言说行为与文本中充当稳定的话语资源。由此可见,春秋引《诗》固然有不少是“断章”“主观”的,但这并不能否定春秋《诗》义在传承中的稳定性,以及其阐释体系在不断扬弃中的发展历程。

四、《诗序》可能的知识基础

从春秋燕礼赋诗与引诗说诗现象可见,春秋贵族对《诗》义的理解与使用并非纯然随意,而是带有一定的系统性特点,《诗经》之义同时呈现出稳定与不稳定这两种面貌。如前所述,《诗经》在一定范围内有其使用意义的稳定性,各国贵族在部分场合需要自觉遵守《诗》之义类,不可随意取用。除此之外,从《左传》时人,“君子”,以及《曹风·下泉》所透露的信息可见,赋诗与引诗之义在获得一定稳定性后也成为依附于《诗经》的重要知识,被不断地继承与使用,于纵向上亦体现出一定的稳定面貌。结合《左传》所记载的这些用《诗》情况,我们可以大致认为春秋用《诗》具有一定的规范与系统性,形成在一定范围内为各国贵族共同遵守的阐释体系。这一围绕《诗经》之义形成的阐释系统,我们难以考证其是否具有书面形式,但如果此推测成立,其很可能就是《诗序》的知识基础(或称前文本形态),而《诗序》当是在春秋时期不断发展的《诗》义解读体系中生成的文本。

《诗序》是经历漫长写作历程的累积的文本,孔颖达引沈重云:“案郑《诗谱》意,《大序》是子夏作,《小序》是子夏毛公合作,卜商之意有不尽,毛更足成之。”[48]郑玄对《诗序》非一人所作的看法激起了后代学者绵延不绝的讨论,但多数参与者都继承其说,以发端的一句或两句为汉代以前写定的部分,以部分篇目中的“第三句”为汉以后增补的部分。若以《诗序》“首两句”为其主体,则其写定年代与《左传》成书之时也相距不远。[49] 《诗序》中有不少与《左传》相同,或直接得之于《左传》的部分,然《诗序》中亦有许多与《左传》相异的部分,通过解读两者对《诗》义解读的差异,我们或许能分析《诗序》对春秋时期《诗经》的阐释系统的继承与发展关系。

在对《诗》义的解读中,围绕“郑公子忽拒婚”的部分是两者争议较大的地方,对于此事件,《左传·桓公六年》载云:

公之未昏于齐也,齐侯欲以文姜妻郑大子忽。大子忽辞,人问其故,大子曰:“人各有耦,齐大,非吾耦也。《诗》云:‘自求多福。在我而已,大国何为?”君子曰:“善自为谋。” [50]

“君子”在很大程度上代表了左氏的整体判断,对于公子忽拒婚,左氏给予了赞赏的评价。就实情而言,公子忽此举当有深远的政治考量,为避免日后遭大国控制,此次拒婚是必要的。然而《诗序》的定性却与之相反,认为忽之举是错误的。《郑风·有女同车》《山有扶苏》《萚兮》之序均言“刺忽也”,《有女同车》序云:

刺忽也。郑人刺忽之不昏于齐,大子忽尝有功于齐,齐侯请妻之,齐女贤而不取,卒以无大国之助,至于见逐,故国人刺之。[51]

就结果而言,《诗序》所论亦有其理,但本文更想关注的,是郑国诸卿赋诗与《诗序》所论间的重要差异。《昭公十六年》载:

夏四月,郑六卿饯宣子于郊。宣子曰:“二三君子请皆赋,起亦以知郑志。”子赋《野有蔓草》。宣子曰:“孺子善哉!吾有望矣。”子产赋郑之《羔裘》。宣子曰:“起不堪也。”子大叔赋《褰裳》。宣子曰:“起在此,敢勤子至于他人乎?”子大叔拜。宣子曰:“善哉,子之言是!不有是事,其能终乎?”子游赋《风雨》,子旗赋《有女同车》,子柳赋《萚兮》。宣子喜曰:“郑其庶乎!二三君子以君命贶起,赋不出郑志,皆昵燕好也。二三君子数世之主也,可以无惧矣。” [52]

根据此段记载可知,郑国诸卿所赋诗皆“昵燕好也”,从篇义上说皆为美诗。然而,在《诗序》阐释中,六诗皆为不同面向的刺诗。从《有女同车》与《萚兮》的表面文辞来看,其都是男女欢爱之诗,以之譬喻国家相好,是春秋赋诗中的常见路数,而《诗序》之解,显然是越过了表面文辞,以公子忽事相比附,将其定性为刺诗。若以《萚兮》序“君弱臣强,不倡而和也”[53]解之,则《萚兮》不可能出现在这样的交好赋诗中。同样,《野有蔓草》据《诗序》也是“男女失时,思不期而会”[54]之诗,与上述相同,均体现出《诗序》与春秋时人对《诗》义理解的较大差异。

另外三首诗则不同,《诗序》的解读在差异中更体现出一定的继承性。《羔裘》序言“思古之君子” [55],《风雨》序言“乱则思君子不改其度焉”[56],均于对面作解,从诗所诵的对象性质而言,《诗序》与《左传》的理解并无大异。《褰裳》序“国人思大国之正己也”[57]也与韩宣子“敢勤”之语相符,可见《诗序》对此三诗篇义的继承是较为明确的。

总体而言,《郑风序》体现出的一大特征,便是其勾勒的历史脉络尤为清晰,与从郑庄公到郑厉公的历史进程相当契合。《郑风序》重点关注的“共叔段之乱”“公子忽拒婚”“公子五争”这几个事件也在《左传》中有详细记载。再结合上述对六卿赋诗的讨论,可以认为《郑风序》在继承春秋解《诗》中部分内容的基础之上,通过比附历史的方法对其中篇义进行了重新解读,呈现出前后阐释系统相混的复杂面貌。

《左传》记录的春秋时人对《诗经》的解读包含各个不同的面向,既有对《诗》礼仪之用的解读,也有对《诗》的篇义乃至文句词义的细节解读。整体看来,春秋时期的《诗经》阐释系统仍较为分散,其整体性不强,《左传》所录也多为“实录”,于《诗经》各篇的整体性意义无涉。从《郑风》这一点出发,《诗序》则可能在很大程度上继承了春秋用《诗》的阐释成果,并且以严密统一的体系化思想将《诗经》篇义贯通,形成完整的经典阐释系统。在这个过程中,《诗》的原有篇义将不可避免地被重读、改造,成为新的带有更强学派色彩阐释的一部分。

五、结语

从《左传》记载的“歌诗必类”出发,我们可以挖掘出《诗经》在春秋社会不同层面用义的稳定性特征。在春秋时人对《诗经》于礼乐仪式中位置的理解,对其篇义的理解,以及对部分篇章中重要文句的理解中,《诗经》篇义体现出一定范围的共通性。若将此共通性进行重叠关联,我们便能隐约窥见春秋时期依附于《诗经》文本的意义阐释体系,它使得基于《诗经》进行的沟通能够有效进行,在重要的政治场合中准确传达意义。

在《论语》的记载中孔子提出了对《诗》的多种学习与使用面向,其中,“不学《诗》,无以言”,“使于四方,不能专對”等语突出了《诗经》话语系统在政治外交场合中的重要作用,更贴近春秋贵族在赋诗场合中对《诗经》的实用性理解;而“绘事后素”,“人而不为《周南》《召南》,其犹正墙面而立也与”等论《诗》之语,则蕴含着《诗经》进一步脱离特定仪式,走向在文本意义上的经典化的过程。孔子的一生经历了春秋赋诗的兴盛与衰微,其《诗》学思想也透露出《诗经》在先秦文化中转型的经过,蕴含着传统与新变的双重因素。《诗序》未知是否为子夏所作,但其与孔子学派密切的联系却是毋庸置疑的。在《诗序》的解《诗》体系中,我们能见到上承自春秋赋诗之语的文本信息,也能读出其在学派累积中对原有解《诗》之义的创新之处。总体而言,春秋赋诗是礼仪与政治活动的产物,其孕育的《诗》义服务于实际活动;《诗序》是学派活动的产物,它的完整性与体系性是前者无法比较的,但这种阐释体系或许正源于春秋时期长期用《诗》形成的公共知识,是在并不成熟的规范与早期系统中不断总结与完善的产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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