遐依
一整个暑假我都没想过,高一开学时会见到齐青。
新配的眼镜还没适应,世界像一枚凝结在草头的露珠,他是露珠里的小小倒影。早上的阳光姗姗来迟,这倒影没有消散,反而越来越大。他径直走到我面前,说:“你什么时候近视的?怎么变呆了?”
我捶了他一下,真实感回归。
“你不是应该在谷临中学吗?”我问。
我们的妈妈是同事,原本住同一个小区,但中考结束之后他家就搬走了,一点儿消息都没有。
“不想去。”他随口回答,顿了顿又指向领新校服的队伍,“咱们四中的校服比他们的好看。”
我瞅了几眼那黑白配色,撇撇嘴:“好看个鬼,不都一样。”心里想的却是,信你个鬼,四中的升学率和谷临根本不能比。谷临的学生只要能进那三个实验班,几乎就意味着稳稳考上一本。而四中,也许考上本科的人数全加起来,才相当于人家三个班吧。
齐青拽着我加入那队伍去领校服,我兴致缺缺。谷临是我整个初三的目标,这一点,初中和我同班的齐青很清楚。
“你呢,为什么没去谷临?不是考得不错吗?”他問。
直到现在提起,胸中的郁闷仍然无法平复,我狠狠咬字道:“我家里嫌谷临学费贵。”
我知道,三年下来,学杂费加起来不是一笔小数目,但以家里的情况还不至于拿不出来。得知这个决定时,我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撕掉了厚厚几大本笔记,把它们通通砸到地上。被撕散的纸页轻飘飘的,即使再使劲去砸,落地也没有多大声响。就像我自顾自郁愤滔天地抗议,最终却一丝一毫都无法撼动爸妈的决定。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来都来了,高兴点。高中生呢,可别再小孩子脾气了。四中离黍积山近,放假了还能去玩儿。”
可能是很早就没有了父亲的关系,齐青总一副比同龄男生成熟一大截的样子。为了证明自己才没有小孩子脾气,我强打精神和他交流起开学的各种杂事。我们很快排到了队伍最前面,我唰唰地在表单上填了我们俩的名字和信息,他在旁边挑好两套校服的码数,随后一人抱一套,各找各班。
两个班在不同的楼层,我们没多少碰面的机会。他告诉我他家的新地址,又补充说:“我妈和陈叔领证了,是他的房子。”
陈叔是谷临的老师。中考之前就听妈妈说过,如果齐青的妈妈和陈叔结婚,齐青作为教师子女,只要分数过线,学费可以减半。我愣了愣才说:“恭喜啊。”
他摆摆手,什么也没说,转身上楼了。我一时没能领会这是简略的道别,还是不认同那句“恭喜”。
齐青个子蹿得快,一个暑假过去,身形更显颀长。我望着他登上一级级台阶,迈步轻快迅捷,突然想到之前有次运动会看他参加百米短跑,起跑前的瞬间,脚掌蹬地,身体前驱,小腿肌肉绷紧成弓形。
那次运动会以后,我也报过一回百米跑,但荣获最后一名。
无论跟不跟得上,我一向紧随他的脚步。这一次原本没跟上,然而他却调头回来了。
高中住校,一周只能回家一次。在四中意外见到了齐青这个熟悉的朋友,我的态度缓和下来,家里的氛围便如风过池塘,微微掀起涟漪。
饭桌上,我总觉得爸妈交换着的眼神,如同池塘水面下半歇半藏的游鱼。但他们不说,我就主动开口讲了齐青的事。
“齐青告诉你他家的事了?”妈妈问。
“对啊。”我狐疑地抬眼,夹了一筷子土豆丝,“妈,你早知道吕阿姨和陈叔结婚了?”
“知道。你吕阿姨还说,她就是为了齐青才这时候结婚,没想到齐青因为不想被同学们知道家里的事,硬是不去谷临。”妈妈说到这里,忽然笑着看我一眼,“你俩关系倒是挺好。”
我却一下子看出来,这笑里分明藏着忧心:“之前不是和你讲过很多次齐青嘛。”
“我还以为你只是他的小粉丝。”爸爸接了一句。
“就离谱!”嘴里先蹦了个夸张的流行词,我惊讶地对上爸爸的眼睛,“我们是朋友,朋友是平等的好不好。”
“好好好。”妈妈给我夹了几片莴苣,嘴上有些敷衍,“你吕阿姨说了,齐青因为这事有点叛逆,你偶尔跟他玩可以,可别跟他学。”
“他怎么叛逆了?有点自己的想法就是叛逆?”我彻底生气了,三两下夹完菜,然后就埋头苦吃,用沉默表达不认同。
我想起初二时,每周一的升旗仪式由一位新调来的行政老师主持,她讲话带口音,念稿子频繁打结,偶尔还会读错,时间一长,站在台下的同学们议论声四起。
有节午自习,我们班主任不在,请她临时代班,结果她一进门便听到一句小声的抱怨:“老班居然请我校最烂主持管这节课啊。”
她走上讲台,“啪”的一声放下手中的文件,冷着脸问:“刚刚说话的同学站出来。”
全班鸦雀无声。
“不自觉站出来的话,那只能请全班把下周一国旗下讲话的内容抄五遍了。”她不肯罢休。
一片死寂,五十几双眼睛在扫视中垂下,却没人主动招供或检举。同学们对她不满已久,因私怨而殃及全班,只会让大家更团结。
在沉默的僵持中,我渐渐由坚决变得灰心丧气——看来抄五遍演讲稿在所难免了。
这时,有人站起来说:“老师,我是班长,代表我们班向您道歉,但您平时主持确实有很多问题。”
她一顿,说:“那下周请你来主持试试?”
他回答:“好的,谢谢老师给我这个机会。”
我这台大考小考从不掉出班级前三,和谁都不亲近的“学习机器”,这才真正开始了解齐青——这个主动自荐的班长,妈妈同事的儿子。
周一,齐青应约主持升旗仪式,全程有条不紊,流畅自如。我们班因此没有被罚抄,而那个学期剩下十几周的升旗仪式,学校以锻炼为名,让各班的班长轮流主持。
其他班同学不明所以地过来打听,我们班同学自然不吝赞美之词,把这事儿从头到尾讲了几遍,齐青就此成了学校的风云人物。
第二个学期开学,重新站上主席台的主持老师,一口普通话标准流利,于是台下再无非议。
那时我就觉得,齐青比我们都要成熟、勇敢。
但即使不在一个班,我还是察觉了齐青的变化。偶尔找他问题目,他不记得数学课的进度;去办公室送作业的班委中没有他,帮老师改卷的人中也没有他的影子;从前他积极参加各种集体活动,现在却都缺席了。
还有一次,我在可以自由活动的体育课上碰见他,和他聊到下课铃响。操场上的人陆续朝教学楼走去,我突然发现,好像一个齐青班上的同学也没有。
“你们班这节是体育课吗?”我问他。
“不是啊。”他理直气壮地说,然后冲我摆摆手,转身跑了。敞开的校服外套被风吹动,缀着金属拉链飞起来,拉链扣在阳光下一闪,有点扎眼。
我心头一惊,感到一股陌生的危险,接着,有些不可思议地想——逃课?
这两个字从来无法和齐青联系起来。
直到这个学期举办秋季运动会时,我才知道,齐青已经三个星期没回家了。
那天妈妈给我打电话,让我去校门口帮吕阿姨带点东西给他。我本以为是些生活用品,没想到是一双名牌运动鞋。
吕阿姨说:“易淼啊,知道你们要开运动会了,你陈叔给齐青买了双鞋,我给他打电话,他说不要。你跟他关系好,帮阿姨带给他吧。谢谢你啊。”
我出于礼貌答应下来,心里却犯嘀咕:齐青为了不让我为难肯定会收下,但穿不穿,我可决定不了。而且新运动鞋需要磨合,今天运动会就开幕了,他愿意穿也来不及吧。
没承想,齐青看到我当了“快递员”,叹了口气,当场打开盒子把鞋换了,尺码正合适,还拍照发给他妈妈,附上一句:“收到了,谢谢陈叔。”我心想,这也不像在和家里赌气呀。
下一秒,通知百米跑运动员检录的广播响了起来。他随意收起鞋盒,向我道谢后,一阵风似的跑去检录处了。
“不拿前三没脸回来啊!”我冲他的背影喊,接着连忙查了查,发现自己报的项目不在这个时间段,于是快步朝百米跑的场地走去。
走到场边时,他们已经热身结束,陆续站上不同的跑道。
正当其他人俯身摆出预备姿势时,齐青在原地定了一下,蹲身迅速扯开鞋带,脱下了几分钟前刚穿上的那双鞋。准备发令的裁判也是一愣,放下手臂跑过去和他交谈。我从看台上跑下去,来到跑道外,只看到裁判员冲其他观赛老师摇着头返回,示意比赛继续。
“齐青!”我喊了他一声,冲他打手势,问需不需要我回他们班场地帮他把原来的鞋拿来。
他看着我思考了一瞬,望一眼已经再次举起发令枪的裁判,轻松地笑,摇头,脚上只着一双白袜子,踩在赤色的橡胶跑道上,俯身预备。
起跑前的瞬间,脚掌蹬地,身体前驱,小腿的肌肉线条绷紧成弓形,和我记忆中的分毫不差。
弦松弓藏,齐青跑了第四名。
他一冲过终点线,我就迎过去,但齐青不用我扶,说:“没事。”
他脚底的白袜子被橡胶颗粒染成了红色,看着就疼。
我骂他:“你发神经啊?那鞋有什么问题?试的时候怎么不说?真有问题都上跑道了不能忍忍?还是你真在跟家里赌气?以前怎么没看出来你这么幼稚。”
“我跑第几?”他一句都不回,乐呵呵地问。
“第四!”我没好气地说。
“啊!”他“啪”的一下把手掌按到脸上,装模作样地哀叹,“没脸回去了。”
“还有脸说!你要是穿鞋跑肯定能进前三啊,得第一也不是没可能!”我还是不甘心,“到底为什么啊?鞋有什么问题?”
“没问题。”他举了举拎着的鞋。
我让他赶紧穿上,他就坐下穿上。
我更想不通,鞋没事,那就只有因为赌气了:“你之前不是挺喜欢陈叔的吗?如果你表现出来不满,你妈妈也许就不会和陈叔结婚了吧?”
他张了两次口,像是觉得出口的话会引人发笑,自己先笑了,然后垂眼说:“明天放假,要不咱们去爬黍积山吧,我好好跟你说。”
运动会过后只有一天假,黍积山不高,但坐落在市郊,离四中虽近,可我是要回家的,从家里一来一回,一天时间肯定不够。我本就有些生气,又等他开口等了半天,只等来这么个不靠谱的突发奇想,权当他在耍我,一口拒绝:“不去。不说算了。”
见我情绪不高,晚饭后,爸爸殷勤地切了哈密瓜装盘端出来,一家人坐在茶幾前边看电视边吃。
我拿起一片,刚囫囵吞下几口脆甜的瓜瓤,突然注意到妈妈的小肚子,笑着问:“妈,你最近是不是吃胖了?”
爸妈对视一眼,一时无话。
“怎么了?”我心下忐忑,脸上努力表现得波澜不惊。
“淼淼,”爸爸抬起右手拍拍妈妈的背,说,“你妈妈怀孕了,咱们再生个弟弟或者妹妹好不好?”
我停下了咀嚼,手里剩下的半片瓜半天举不起来。
妈妈见我不说话,有些着急地加入进来:“淼淼,我知道你心里一直怪爸爸妈妈不让你读谷临,其实我们也考虑了很久,实在是……你的小弟弟或者小妹妹出生的话,家里要用钱的地方太多了。”
“爸妈相信你在四中……”
我把没吃完的瓜放回瓷盘里,打断他们:“你们是想和我商量吗?”
“是呀。”妈妈想也不想就说。
“你们是在和我商量吗?不是明明早就已经做好决定了吗?”我站起来,瞪着他们,“你们只是在向我宣布而已。择校由不得我,要二胎也是,现在和我说,我能怎么样?”
这次,不知为什么,我好像没有那么生气了,只是身上发冷,双脚沉沉,仿佛被扯着向下坠。这种感觉,是失望。爸妈一向重视我的学习,现在新的孩子还没有出生就夺走了我去谷临的机会,等他出生了,他们还能像从前一样在乎我吗?不,重点不是这个……
我没有力气再多说,回房关上门,忽然好像有些理解齐青了。
虽然不知道理解得对不对。
我想着,怏怏地趴在床上给他发消息:“可以反悔吗?明天去爬黍积山。”
不一会儿,他回:“当然可以。九点,四中大门口见。”
九点碰面,到黍积山脚下已经十二点了,我们先吃了午饭,然后开始爬。
黍积山坡度平缓,因远看状如黍堆而得名。它看起来朴实,其实占据谷地尽头最狭处,收束东西两脉山峦,在古代是进入谷临的咽喉锁钥之地,尽管地势难守,山上仍有不少故垒。我们都不是第一次来这儿,知道站在山顶几乎可以把整个谷临尽收眼底。
齐青穿一件黑色的卫衣,和我一样背了书包,脚下是那双新鞋。
“怎么改主意了?”他问我。
我把家里发生的事告诉了齐青。
“害怕你爸妈被分走注意力?”齐青拿手拨开伸到路上的石榴枝,带着笑瞥我一眼。
我落后半步,闻言翻了个白眼:“我又不是七八岁的小孩子了。不是因为这个。”
“哦,我懂……”他走过去后,返身挡着枝条让我过,之后松开手,拍拍手掌说,“我妈和陈叔领证前也没和我说。”
“果然。”我撇撇嘴,半点没有为自己昨晚猜对而高兴,“他们都当我们是小孩儿。”
齐青只是点点头,接着往上爬。
“今晚应该回不了家了,大概十一点能到学校,迟到一个小时,宿管让进吗?”我算了一下时间。
“让进啊,就是登记一下,教训几句。”
“你挺有经验咧。”我揶揄道。
他反应过来我给他挖了个坑,无奈道:“对。”
“聊聊吗?”我举起双手作无辜状,补充说,“全凭自愿。”
他一下子笑开了:“我就是觉得,我妈有陈叔了,应该不需要我再那么用力地哄她高兴了,我可以尝试一点从前没试过的事情吧,比如玩得晚一点回宿舍,逃几节数学课,不担任不喜欢的职务之类的……我不回家也不是反对他们在一起,反而是希望他们多过过二人世界,毕竟平时工作忙,不想让他们周末还小心翼翼照顾我的情绪……结果他们好像想多了啊。”
说到最后,他望着树梢的灰喜鹊,嘴角残留的笑中似乎有茫然。虽然茫然,却是放松的。
“这样啊。”我惊讶地追了几步,问,“原来你不喜欢当班干部吗?”那为什么初二的时候要为大家出头呢?但这句被我咽了下去。
齐青放缓脚步,认真地想了想,说:“看情况。初中我们班还挺让人喜欢的。”
我莫名松了口气:“嗯。”
“你还记得我们班差点被罚抄国旗下的讲话那次吗?”他竟主动提起了这件事。
“怎么会忘!”我立刻笑了,双手拉着背包的肩带加快脚步超过他。
“全班没有一个人供出说那句话的同学。”他也笑。
“对,事后也没人怪他,现在我都不记得是谁说的了。”我问,“你站出来是因为这个?”
“不是吧,我记得……当时是觉得,那个老师不太尊重大家。”
我喘着气停下脚步,回头看他。
齐青在树荫下抬头,下午三点的阳光即使被枝叶剪碎,也令他眯起了眼:“带口音倒没事,打结和读错实在不应该,说明她没有好好准备,只把我们台下这么多学生当小孩儿。”
我仿佛被扎破了,像只泄了气的皮球:“就是这样!小孩儿不能做决定,小孩儿可以随便敷衍……”
看得出,他也有些灰心,只是拍了拍我的肩。我们继续向上,后半程沉默了许多。
下午四点多,我们登上了山顶被重修过的石垒。
阳光仍然热烈,实际温度并不高,秋风滚过石块,碾过树梢,扑了满面。青黄驳杂的植被,仿佛从上而下倾倒泼洒的油彩,滑至城市的边缘终于停下。齐青迎着风跳上一只石龟的背,我瞅一眼他脚上的鞋,想起这回爬山的正题,说:“陈叔送你的鞋挺好啊,昨天运动会到底怎么回事,怎么突然赌气……你没去谷临,就因为不想让别人知道陈老师是你后爸?”
他转过身,好似就等我说这话一般反问:“你觉得这鞋不错?”
“爬了几个小时的山你还能上蹿下跳,确实不错呀。”我实话实说。
齐青说:“所以你看,别人给你买了一双跑鞋,你穿着它参加比赛拿的名次、爬上的山顶、今后所有走过的路,都有这双鞋的一份功劳。”
我愣住了,然后,全都明白了。
怎么会忘了呢?我从初二就认识到的,那么要强又自尊心强的齐青。为了主持好升旗仪式,那周每天放学后,他一个人站在主席台上面着对空荡荡的操场和夕阳的余晖,大声地背一个小时的稿子,直到唇干舌燥才背着书包回家,恰巧碰上了留在教室写作业而晚归的我。
不是赌气,也不是叛逆,他只是不想接受额外的馈赠而已。如果父亲的荫庇就像一双兜底的鞋,能令双脚免踏坎坷崎岖之路,那齐青早已习惯赤足前行。
所有人看来天经地义的事情,他并不认为理所当然。
我想,真是阴差阳错。如果吕阿姨和陈叔不结婚,正常交学费,齐青反而会去谷临吧。这次,我想完就說了出来。
齐青无奈道:“大概是吧。这样追根究底,你是侦探吗?就这么想去谷临啊?”
“也没有。”我推了推眼镜,握起拳头,语气夸张地说,“在四中我一样会考上厉害的大学!”
他一怔,又笑了:“你没怎么变嘛。”
“多了一副眼镜而已,能变成啥样?”我扶着栏杆向下眺望,河谷中起伏的城市,接近一滴水的形状,“你也没变啊。”
我偏过头来看他:“逃课有什么意思,你不想逃更远看看吗?不用哄什么人开心,只为了自己高兴。逃出这两列山,看看大海啊草原啊什么的,到时候整个学期吕阿姨和陈叔都可以过二人世界。”
他显然明白了我啰嗦这么多想要表达什么,再次拍拍我的肩,像一个战友:“你可以试试也这样跟家里‘追根究底一下,比沉默抗议有效果,我证明。”
只是战友跳下石龟时崴了脚,战斗力瞬间减少一百。
“完蛋了,”我蹲下去看他龇牙咧嘴地转动肿起的脚踝,“这下我只能扛着你下山了。”
“不至于吧。”齐青哭笑不得。
夕阳渐渐沉落,夜色织成紫罗兰,山路上的灯间隔很远,一星一点,在林间隐现。我架着他一只胳膊,他打开手机的手电照亮台阶,两个人一步步挪,倒是都很有耐心——反正回寝会迟到,慢慢走,总能走下山。
我们觅途归家,也寻未知前程,脚下荆棘常生,同有一腔拙勇,赤足敢走茫茫夜路。
“赤”是会意字,本义为火红,引申为袒露、热诚。我写故事常常自意象起笔,脑海中一抹颜色、眼前惊鸿一瞥、歌词中一句戳心之语,延伸、编织,勾出人物的大致轮廓,如织衣针的针头交错相击,通过人物间的摩擦碰撞,撞破他们的底层矛盾,由此形成文章。但写《赤足》不是这样,一开始,“赤”只有其引申义,并无场景意象。
起笔时,我刚刚结束毕业论文答辩,向未来举目四顾,不知落足何处。我和我的同学们,與这一年任何一所普通高校的毕业生一样,无所倚傍,独自踏入社会,各有各的忧虑。我是家里的姐姐,全面二孩政策放开后,更有朋友家中多了比自己小十七八岁的弟弟。在我身边,非独生子女家庭在是否支持孩子继续考研、攻读更高学位的问题上,似乎普遍比独生子女家庭更加保守。《赤足》中的两个主角各有各的坚定和彷徨,是彼时现实与想象的交织,如果说易淼更接近身边的现实,那么齐青则像一面旗帜,他是易淼和我都追逐向往的那种人——独立、勇毅且恣肆。当齐青的形象在心头塑成,火红跑道与“白袜赤足”便仿佛火柴划亮一般自然而然地浮至眼前。
及至六月临别,在朋友圈发毕业照,写下:诗书已阅,刀剑敢接。
怕什么?我们多年轻呀!不怕错,不怕撞南墙。老话说,车到山前必有路。我们需要的不过是赤足远赴山前的拙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