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宁
我迷恋《呼兰河传》,读很多遍也不觉得厌倦。仿佛作家萧红还在那座到处都是蝴蝶的后园里,没有长大,没有坎坷,没有不甘,永远都是自然的孩子,犹如野生的浆果、轉瞬即逝的飞虫、小巧脆爽的黄瓜,在深蓝的天空下,热烈地呼吸,动人地舒展。
这是萧红生命中最明亮的光,这光温暖了她短暂又动荡的一生。她活在这段天真无邪的童年里,不想走出,也从未走出。就像我自己,花费十年,为泰山脚下小小的村庄完成“乡村四部曲”,又离乡千里,多年未归,故乡对我的影响,却始终无法消除。仿佛我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蓄满了对它的眷恋与哀愁。
萧红的一生,犹如扑火的飞蛾,因了一点光亮,就拼尽全力。尽管理想虚无缥缈,人生颠沛流离,但她从未失去过希望。这希望来自《呼兰河传》中生机勃勃的后园。
在这小小的后园里,一切都是活泼的、健康的,散发着迷人的芳香。阳光安静地洒落下来,将紫色的茄子、绿色的豆角、秀气的韭菜、轻盈的蝴蝶、忙碌的蚂蚁,一一照亮。这时的后园,是一个孩子全部的世界。
呼兰河小城里的人们,在忙着生,忙着死,因为别人的生与死,把手笼在袖子里隔墙看着热闹,或直接爬过墙头,走进院子,推开房门,对着那些穷苦的人们指指点点,用他们的悲惨滋润自己枯燥乏味的生活。
只有天真的孩子,留在后园里,看黄瓜爬上架子,看倭瓜结出果实,看鸟儿冲上云朵,看太阳落下墙头。就是外面一声声叫卖的小贩,也不能打扰她的快乐,这散发着山野气息的质朴的快乐。
恰恰是这样纯真的儿童的注视,让橘黄的爱与暖加倍,也让卑微的生和残酷的死,愈发地刺痛人心。我因此想起自己的童年,和我所写下的鸡零狗碎的日常。
这个小小的村庄,在辽阔的北方大地上微不足道,就连地图上都不曾出现过它的名字。它比呼兰河还要小,也不曾走出过重要的人物,我甚至不知道它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仿佛它从人类这一物种诞生的时候,就在宇宙中存在了一样。而它会不会消失,何时消失,没有人关心。它像一株山野里的树木,悄无声息地坐落在大地上,路过的人看见了它,也只是漫不经心地瞥一眼,即刻便将它忘记。
而在这个村庄里生活的人们,也敷衍了事地一日日活着。他们互相伤害,因为嫉妒自己所没有的一切。他们也袒露真情,尽管这份真情常会被人误解。他们努力地活着,像丛生的野草,以强大的生命力,忍受着风雨,向着更广阔的天空伸展。
如我一样的年轻人,通过读书离开了村庄,在天涯海角撒下种子,再也不曾回去。而更多的父辈,则长久地留在这里,日复一日耕种着土地,并用这耕种了一辈子的田地,将自己埋葬。
萧红将对故乡的爱与恨,全都写在了《呼兰河传》之中。她爱得纯真而又热烈,像可以抚慰所有生命悲欢的后园。她也恨得直接、大胆,将那些倚靠别人的痛苦度日的人们的自私和麻木,一一呈现给读者。她记下这些与她的血肉交融的人与事,记下墙角破烂水缸下的虫子,记下黄昏燃烧了整个天空的火烧云,记下泥坑里摔得四仰八叉的牛马,记下吃瘟猪肉的无知的人们,记下后园的春夏秋冬,记下每一缕吹过人间的风,和被风带走的小团圆媳妇、冯歪嘴子的女人,记下一个孩子眼里复杂的人间。
即便对那些咀嚼着别人的痛苦而心生欢喜的看客,萧红的批判中也饱含着深沉的悲悯。她是奔跑在山野中的烂漫的孩子,她也是站在呼兰河的上空,审视人间悲欢的天使。她无力拯救这些深陷泥坑的人们,却希望他们在苦难中拥有一座瓜果飘香的后园。
她在结尾写冯歪嘴子失去了女人,却依然在人们的闲言碎语中坚强地活下去,并拼尽全部的力抚养着两个孩子,于是,“大的孩子会拉着小驴到井边上去饮水了。小的会笑了,会拍手了,会摇头了”,而且这小的,“微微地一咧嘴笑,那小白牙就露出来了”。
这一抹天真的笑,饱含着萧红对故土全部的爱,也寄寓着她对人间永不消失的深情。就在这里,她将自己的恨升华,她不同情那些苦难,那不意味着她在高处的优越,她只是深深地理解了生与死,理解了借着一丁点光和热,蚂蚁一样奔波劳碌的人们,他们没有名姓,他们必将死去。所以她用文字将他们记下,让他们潦草的一生,在史册中闪烁光芒。
弥留之际的萧红,执意要回到故乡。这个她曾经奋力逃走的小城,在她生命的最后时刻,与她达成和解,彼此接纳。这孕育了她生命的呼兰河,缠绕了她的一生。生命从这里,向她开启了坎坷的大门:落难、贫穷、饥饿、多病、战乱、情变、失子……乱世中一个人可能遭遇的一切,萧红都一一历经。生命也从这里,将可以抵御这些艰辛的力量,经由温情的祖父,注入她的身体。
一个人可以从故乡逃走,却永远摆脱不掉它。就像此刻我写下这些文字,想起已经多年没有回过的故乡,心中生出隐隐的疼痛。这源自童年的痛,除了用永不停息的写作抚慰,谁又能真正懂得它呢?它“充满我幼年的记忆,忘却不了,难以忘却,就记在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