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鱼和天空的对白

边月

“鹿鹿是个很笨的孩子。”

在五年级的一次家长会上，鹿鹿听见头发花白的班主任对爸妈说了这句话。而爸妈对视后，向老师点了点头，默认了这一看法。

鹿鹿安静地站在妈妈旁边，僵硬得像块石头。

“晓晓，你听见没，她父母都嫌她笨。”

鹿鹿回头，看见了在她身后幸灾乐祸的小香。

“确实笨，上次语文课上那么简单的课文还读得结结巴巴的。”晓晓附和道。

鹿鹿感觉身后有更多同学围过来看热闹了，她低下头，指甲用力地摩擦着掌心。

鹿鹿在五岁时发过一场高烧。当时爸妈都在橡胶厂里上夜班，第二天把她送到医院时人都烧糊涂了。这场高烧导致鹿鹿反应迟钝，行动迟缓。同学们嫌她笨，不愿意和她玩，所以她上学、放学都是一个人。

但没有人知道，那场高烧以后，她能听到许多陌生的声音。

鹿鹿跟在爸妈身后，一路默默地低头走着。夕阳西下，金黄色的霞光把她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秋风飒飒，吹落了校园里的枫叶，几片枯黄的叶子在风中打着旋儿，缓缓下坠。鹿鹿伸手接住一片，她听见掌心传来苍老的声音：

“谢谢你，小朋友。”

鹿鹿想起语文老师在课上说：“枯萎的花叶是土壤的肥料。”她停下脚步，把叶子轻轻地放到花坛里。有风吹动她的裙摆，天空是一片无垠的蔚蓝，她觉得自己似乎落在了湖面上。

回到家，爸妈让鹿鹿在院子里玩会儿，然后两个人关上了房门。屋子里隐隐传来男人的怒吼和女人的哭泣。

又是这样。

每次考试过后，这样的剧情都会在家里上演。

几只麻雀站在院子的桂花树上，玛瑙似的小眼睛左转右转，打探着屋里的情况。

“妈妈，他们怎么又吵起来了？”一道清脆的小奶音在树上响起。

“大概是因为小姑娘不好好学习。”麻雀妈妈叹息一声。

小麻雀眨了眨眼睛，好奇地问：“人类的孩子为什么要学习？”

“为了考大学呀。”麻雀妈妈动了动翅膀，温柔的声音变得严肃，“你也要好好学习飞行，不然就等着被臭猫们吃掉吧！”

小麻雀被吓得连连尖叫。

鹿鹿捡了根木棍，在院子里的沙堆上画画。她认真地画着小鸟、鱼，一边画一边有眼泪掉在沙子里。

半晌，她握着地上的木棍起身，怒气冲冲地站在桂花树下，朝上面喊：“吵死了，你们要说到别的地方说去，讨厌死了！”

麻雀们受了惊，瞬间展翅飞走了。

鹿鹿蹲在地上，双手环抱膝盖，红着眼眶望向屋内。那扇门仍旧紧紧地闭着。

“真以为我听不见吗？”

鹿鹿从院子里跑了出来，沿着黄土路漫无目的地走着。

夜幕降临，幽蓝色的颜料染暗了整个村庄。傍晚的山村一片静谧，沿途的草堆里传来蟋蟀的歌声，不知疲倦地唱着送给心上人的歌儿。月亮从乌云里走了出来，露出了半张笑脸。

鹿鹿穿过别人家的稻田，走下山坡，坐在二伯家的池塘边，里面有很多他今年买的鱼苗。她脱下球鞋和袜子，把脚伸入水中。深秋的水很凉，冷得她打了个哆嗦。

“要是夏天，还能和青蛙们说说话。”

鹿鹿低头凝视着雪白的脚丫，伸手摸了摸柔软的脚趾。水面上突然冒出一个鱼头，吐着白色的泡泡。

“要下雨了。”那条鱼自言自语。

鹿鹿惊喜地问它：“哇，你怎么吐的泡泡呀？我只试过用洗衣粉吹泡泡。”

“我们鱼类生来就会。”鱼回答她。

“那你还会什么？”鹿鹿追问。

鱼儿没说话，只是高高地从水面跃起，又落入水中，欢快地摆着尾巴游来游去。它的鳞片在皎洁的月色下漂亮极了，像是银色的水晶。

鹿鹿托着腮看着它，眼里充满了羡慕。

“如果我是一条鱼就好了，就不会有这么多烦恼了。”

鱼儿听到这话，从水草中间朝她游来。

“你真的想吗？我可以帮你。”

一片银灰色的鳞片从它口中吐出，落到草地上，鹿鹿小心翼翼地捡起来。

“吞下去，你就能像我一样了。”

再次醒来，鹿鹿看到的不是熟悉的房间，不是大床，而是平静的水流。水流涌动的世界里倒映着洁白的云朵、蔚蓝的天空。

她从同类的瞳孔里看见了自己的模样：一尾小小的草鱼，通身灰色，还有一条小巧的尾巴。但她不怎么习惯用尾巴，好在別的鱼很乐意教她划水。

只是她找不到那条让她实现梦想的鱼了。

不过这种自由自在的日子简直太美好了，不用写作业，不用挨骂，没多久她就把那条鱼忘了。

大鱼们每天教她划水，吐泡泡。终于有一天，她能吐出很均匀的泡泡了，还能熟练地在水里巡游。她游到岸边，在日光下展现自己优美的身姿，这是从前那具笨手笨脚的身体做不到的，现在她做得很好。

可惜爸爸妈妈看不到她的进步，不然他们肯定会感到骄傲！

她浮在水面上，望着田里割麦子的叔伯。

爸爸妈妈这时候应该还没起床吧？毕竟他们上夜班。如果他们发现她不见了，应该会很着急吧？

“不，不会的，我那么笨，他们从来都觉得我是个负担。”鹿鹿自嘲地笑了笑，重新潜入水底。

夜幕再一次降临，又到了晚上。变成鱼有半个月了，鹿鹿还是没法习惯漆黑的水底。虽然鱼能夜视，但看不见太远的东西。

河岸上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声，原本还聚在岸边闲聊的鱼儿们突然惊声尖叫起来，四处逃窜。

“怎么了？”鹿鹿拦住一条逃跑的鱼问道。

那条鱼吓得双目圆瞪，声音颤抖：“那条坏蛇又来了……”

鹿鹿朝远处望去，果然有条蛇昂着脖子，悠闲地在水面上游荡。近了，才看清是条银环蛇，有着黑白相间的环形花纹，妈妈说过这种蛇有剧毒。

她吓得赶紧搅动起尾巴，慌乱地跟着鱼群逃窜。好在蛇先生只是出来散散步，对鱼儿不感兴趣，一会儿就离开了。鹿鹿心跳如鼓，她突然不想当鱼了，不想经常遇到吐蛇信子的蛇先生。

又过了几天，到了中秋节，村里的孩子放假了。鹿鹿看见几个男孩子跟着父母在地里打板栗，晓晓每天给割麦子的父亲送饭送水，而鹿鹿的爸妈也来收麦子了。

鹿鹿在岸边偷偷地看着妈妈。她好像更瘦了，黑眼圈更重了，头发和稻草一样枯黄。

她想妈妈了。

可是她不见了，妈妈为什么不来找她？

鹿鹿正想得出神，突然看见有个男孩拿着家里洗脸的铁瓷盆朝池塘走来，胖乎乎的男孩兴冲冲地朝小伙伴们招手：“嘿，小香，小侯，我们一起去鹿鹿二伯家的池塘里抓鱼吧！”

田间的几个小孩立马跑过来了。

池塘很大，但旁边的小水塘很小，只有两米长，一米多宽。这是鹿鹿慌乱中误入小水塘后得到的结论。

五六个人把她和一群鱼儿围在中间，几个男孩子直接扎起裤腿下水捞鱼。小胖墩用铁盆在水里左捞右捞，搅得水塘一片浑黄。

小胖墩把鹿鹿捞进了盆里。

鹿鹿嚇得哭了起来。

这时，妈妈朝这边走了过来，温柔地呵斥着这群熊孩子：“这是二叔的池塘，你们再瞎搞，小心他打你们的屁股！”

小孩们见大人来了，生怕回家挨打，立马丢下盆跑开了。鹿鹿的身体和铁瓷盆一同摔落在地上，她忍着痛在淤泥里弹了两下。

浑水灌进鹿鹿的鳃里，她好难受。她努力地朝妈妈呼救，却看见妈妈越走越远，又回到了那片农田。

她看见一个长相甜美的女孩出现在妈妈身边，笑着给她递水壶。

“那明明是我的脸，那是我的妈妈！”

鹿鹿感觉自己没法呼吸，头顶的烈日晒得她浑身刺痛，但她不愿意闭上眼睛。

耳畔突然响起一阵细碎的脚步声，鹿鹿看见原本属于自己的身体走过来了。

“当鱼的滋味好受吗？”

是那条鱼！

是那条鱼占据了她的身体！

她好累，浑身越来越无力。难道她的一生到这里就结束了吗？

眼泪落下的同时，鹿鹿想，她再也不要做鸟啊鱼啊之类的，她只想做她自己，好好地陪在爸妈身边。

不知过了多久，她费劲地睁开眼皮，却看见穿白大褂的医生和神情焦急的爸妈，他们正在交流她的病情。

“烧得不严重，吊水后睡一觉就好了……”

她诧异地看向自己的手，手指白皙，根根分明。她在余光里瞥见自己的脖子上挂着一条小鱼形状的吊坠。

没人知道，这是她的新生。

作者说

去年国庆假期第一天，目睹爸妈吵架，我对这样经常争吵的生活感到厌倦。在池塘边坐着时，望着水下游得欢畅的鱼儿，我突然希望自己变成一条鱼，自由自在地生活。可水下世界真的自在吗？每个世界都存在诸多未知的危险。我们在成长的路上会遇到很多烦恼，当我们被坏情绪左右时，不妨换位思考，其实当下的生活就很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