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师范大学/高彦
发髻,即发式,是将头发束拢,在头顶或脑后拢高翻绾而成的造型。发髻按造型有高髻、低髻之分,“宫女多高髻,民间喜低髻”就指其样。古代新疆女子发髻多种多样,纵观石窟、墓室及绘画中的发式遗存,大多为高髻。文献中的倭堕髻、反绾髻、华钗大髻、三环髻、回鹘髻及抛家髻等高髻,在西汉至唐西州时期吐鲁番盆地和塔里木盆地周缘的墓葬壁画、屏风画及出土绢画中均能找到踪迹。本文有意挖掘发髻的一手史料,旨在揭示古代新疆发式文化形成相关特色的同时,为学界研究古代丝绸之路文化史提供一份翔实的资料。
云髻,属高髻,以金银丝或头发围成,形状如云朵。云髻始于魏晋,初为宫娥所作,后及民间。曹植在《洛神赋》最早写道:“云髻峨峨,修眉联娟。”李善注:“峨峨,高如云也。”隋代崇尚节俭,发饰造型较简单。从西安西郊李静训墓出土的女侍看,有三饼平云重叠式,特征是:发髻不高,头顶上部平起云皱。唐五代敦煌流行云髻,敦煌曲子词《渔歌子》唱:“出屏帏,正云髻,莺啼湿尽相思被。”《浣溪沙·髻绾湘云》:“髻绾湘云淡淡妆,早春花向脸边芳。”[1]莫高窟第445窟盛唐《弥勒经变图》,宫女有梳云朵状高髻的,也有将鬓发及前额发处理成云朵状低髻的形象。高昌回鹘的吐鲁番盆地有云髻遗存。譬如柏孜克里克石窟第9窟有几身高昌回鹘时期的菩萨(图1),其发型仍然是西域的“上髻下披”式,只是宝缯下披卷发,额前刘海梳成云朵状。元代以后,云髻又恢复了高耸式,且有取自虫鸟形象的花簪做装饰。
倭堕髻,由堕马髻演变而来。堕马髻是发束偏向一侧的发髻。据说是东汉梁冀妻子孙寿设计的发式,桓帝元嘉年间因其妩媚造型而风靡京城。《后汉书》:“寿色美而善为妖态,作愁眉、啼妆、堕马髻,折腰步,龋齿笑。”[2]《梁冀传》李贤注引《风俗通》:“堕马髻者,侧在一边,……始自冀家所为,京师翕然皆仿效之。”[3]堕马髻的形象在西汉陶俑中经常看到,因长发至背,严格来说它属垂髻类。中国台北故宫博物院藏的唐绢本画《宫乐图》,描绘了后宫嫔妃12人围坐在巨型方桌旁演奏乐曲的场景,画中左侧后排第二身就是典型的堕马髻。吐鲁番阿斯塔那第336墓的一尊女立俑,着浅蓝色窄袖长襦,穿抹胸长裙,其发髻偏向左侧倾斜,展现的是西域堕马髻形象。晚唐时人心惶惶,百姓厌世,堕马髻和抛家髻一样体现出一种慵懒、享乐的病态美。
两鬓抱面髻,是唐代贵妇的时尚发式。梳妆时先将鬓发向脸部靠拢,再把头顶的长发挽椎成髻。开元、天宝年间的妇女,一改之前的简洁之风,鬓部或用金翠花钿,或用生花梳篦装饰。若鬓发稀疏,还可用泽胶贴假发来抱面,以显雍容富丽之容。敦煌莫高窟及安西榆林窟唐五代壁画中的妇人多梳此发髻。如莫高窟第98窟东壁贵妇的两鬓上插花簪,额头上方梳篦对插,中间一贵妇还戴凤凰华钗。新疆库木吐喇石窟第79窟主室两身手持莲花做虔诚供养的回鹘供养人也梳两鬓抱面髻式(图2)。从特征看,两鬓抱面髻和蝉髻一样都注重鬓发的打理,难怪有学者认为它是“蝉髻”的新发展。
惊鸿髻,又名惊鹤髻、惊鹄髻。因头部的发髻做羽翼状,状如受惊的飞鹤欲展翅飞翔而得名。惊鸿髻始于魏晋,流行于唐朝,由堕马髻演变而来。晋崔豹《古今注》中载:“魏宫人好画长眉,今多作翠眉惊鹤髻。”又云:“长安妇人好为盘桓髻,到于今其法不绝。堕马髻,今无复作者。倭堕髻,一云堕马之余形也。”[4]新疆库木吐喇石窟第45窟“散花飞天”即文献中所说的惊鸿髻。
半翻髻,又称单刀髻,发髻高耸如翼且向一边倾斜,其状如刀形。唐初在宫中出现后,很快在民间流行开来,《髻鬟品》中就有武德年间,宫女梳半翻髻、反绾髻的记载。莫高窟初唐第375窟南壁西龛外女供养人、郑仁泰墓出土的女拱手立俑、新城长公主墓壁画及张士贵墓出土的女骑马俑都梳单刀半翻髻。半翻髻传到吐鲁番后,当地贵妇借用假髻做造型,这使原本束起的发髻更加高耸。吐鲁番哈拉和卓古墓绢画中的一少妇,面部娇艳美丽,梳半翻髻,裙襦裹体,体态纤柔妩媚,具有盛唐典型风格。1973年在阿斯塔那第188号墓、第206号墓、第224号墓出土的女俑及第531号张雄墓中发现的一件木髻都是半翻髻的造型。张雄墓的木髻前部呈圆锥状,后部扁薄呈扇形,上绘忍冬纹,底部还残留小孔,孔眼处有金属锈迹,想必此物是死者生前梳半翻髻时常用的假髻。
双鬟望仙髻,属鬟髻。西汉武帝时,环髻的式样就很丰富。从图像遗存看,有耸立于头顶的,有倾向两侧的,也有垂挂于脑后的,按其梳编,此类发式皆结鬟而成。盛唐时,双鬟望仙髻颇为流行,从图像遗存看,天人玉女、官宦少女都梳这种发式。莫高窟中唐第154窟北壁《报恩经变》“树下弹筝图”胜金口石窟中的公主,榆林窟中唐第25窟南壁西端《弥勒经变》中的玉女均梳双鬟望仙髻。吐鲁番胜金口石窟壁画也有一例,画中一供养女子,戴头冠,披长巾彩带,双手托盘呈供养状,其发式也为双鬟望仙髻。巧妙的是,该女子的鬓发还被修剪成两个三角形,其造型与今天男士鬓发后侧推剪做造型的花纹雕刻有异曲同工之妙。
飞天髻,魏晋时期流行的鬟髻。其编法是:集发于顶,分成数股,后挽鬟,高耸于顶。最早的飞天髻或由南朝宋文帝时的宫娥所作。《宋书》:“宋文帝元嘉六年(429),民间妇人结发者,三分发,抽其鬟直向上,谓之‘飞天髻’。”[5]柏孜克里克石窟第33窟主室东壁,有一铺回鹘高昌时期的《涅槃变图》(日本东京博物馆藏),婆罗门听闻佛灭度都赶来持乐哀悼,其左侧最上方吹横笛的婆罗门(图3)发中分,梳编的正是此发式。
图3 柏孜克里克石窟第33窟婆罗门
撷子髻,是鬟髻的一种。梳法是拢发于头顶,盘结成环状,后用缯带挽系髻根。据说此发式是西晋贾后所造,后在宫掖流传。《晋书》:“惠帝元康中,妇人结发者既成,以缯急束其环,名曰‘撷子髻’。始自中宫,天下化之。”[6]新疆阿斯塔那第13号墓出土十六国时期的一幅《庄园生活图卷》纸画(图4),画中执团扇的墓主后面有一侍女,拱手而立,头梳单环髻,有红色缯带系扎发根,与文献记载的“撷子髻”相符。甘肃酒泉丁家闸墓及壁画中也有面饰斜红、花钿的女子形象,她们所梳的正是撷子髻。从现存的图像看,撷子髻梳理简单,且无珠宝之类的装饰,所以流传到民间后,多是侍女的发式。
图4 阿斯塔那第13号墓 庄园生活图卷 局部
回鹘髻,是一种与椎髻相似的高髻。唐开元年间,此髻传入中原,遂为汉族女子喜欢的发式。宇文氏《妆台记》:“开元中,梳双鬟望仙髻及回鹘髻。”[7]回鹘髻在吐鲁番的古墓中也发现几例。阿斯塔那第187号墓出土唐代《弈棋仕女图》(图5),贵妇上着碎花绯襦,下着绿长裙,眉间画粗硕黛眉,额间涂黛色心形花钿,面饰红粉,杏唇微闭,发髻似小椎,上饰石榴花发簪,该贵妇的妆容彰显了唐女子高贵典雅的气质。阿斯塔那还出土了一幅7至9世纪的《仕女画》(图6),仕女头梳桃形回鹘髻,面部施白粉,两颊晕胭脂,额贴矢形花钿,身穿窄袖短襦,下系红色长裙,足蹬如意翘头履。从面部看,此女脸型圆润,长相酷似汉族女子;从衣妆看,穿胡、汉混搭的服装,就连柳叶眉上的花钿也是中原汉族女子喜欢的类型。
图5 阿斯塔那第187号墓 弈棋仕女图 贵妇
图6 阿斯塔那第230号墓 仕女画
丫髻,即头发中分,绾成双髻,是古代未成年女子和未婚女子的发式。唐李嘉祐《古兴》云:“十五小家女,双鬟人不如。”成年后女子的丫髻改为丫鬟,鬟谓环,即在头上或额旁梳成环形髻。宋柳永《迷仙引·才过笄年》:“才过笄年,初绾云鬟,便学歌舞。”出嫁之日,女子才将丫鬟改梳为发髻。
螺髻,形似螺壳。魏晋时期,中原儿童常留此发型。晋崔豹《古今注》曰:“童子结发,亦谓螺髻,谓其似螺壳。”[8]入唐以后,妇女也学胡人梳螺髻,其发式如佛顶之髻。苏鄂《杜阳杂编》言:“中有二人,形眉端秀,体质悉备,螺髻璎珞。”和凝《宫词》中也有“螺髻凝香晓黛浓”之语。螺髻有单、双之分,一般佛、弟子等宗教人物梳单螺髻,双螺髻和双丫髻则是古代孩童及未婚女子的常见发式。宋人晏几道“双螺未学同心绾”,姜夔“双螺未合,双蛾先敛”就如实地反映了此妆容。受宗教人物发式的影响,唐时的西域女子也以穿汉袍、梳螺髻为时尚。阿斯塔那张礼臣墓出土绢画中仕女的单螺髻及同墓出土《胡服美人图》中舞伎的双螺髻与佛陀的大体相似,只是在髻顶要打理得略微高尖一些。
堕马髻的形态是发分两半至双颞,绕颈后集为一股挽髻,后抽一绺头发(垂髾),朝一侧下垂。魏晋时政权动荡,玄学兴起,胡风东渐,被视为“亡国之兆”的堕马髻,几乎绝迹,但与其式样相近的倭堕髻代之而起。倭堕髻最初是汉代年轻女子的发式,梳法是:先在头顶上挽髻,使它朝一侧倾斜堕落,后用钗簪固定发型。汉乐府诗《陌上桑》赞罗敷:“头上倭堕髻,耳中明月珠。”唐温庭筠《南歌子》:“倭堕低梳髻,连娟细扫眉。”中原受西域的影响也流行偏髻,如天宝年间堕马髻重新出现在宫廷,贞元年间遂成百姓女子的常见发式,其风靡程度如白居易在《代书一百韵寄微之》一诗中所云:“风流夸堕髻,时势斗愁眉。”
惊鸿髻,即将头顶发束起后反绾所成。若使发髻更显高耸,得先将发编盘在义髻上,再打理成形。吐鲁番地区也十分流行惊鸿髻,如1972年阿斯塔那出土的唐代纸本屏风画《树下美人图》中的贵妇,手持黑纱帔子,穿红色裙襦,梳惊鸿髻,别一支白色长簪,尽显高贵典雅气派。1973年阿斯塔那第206号墓出土的绢衣木俑舞姬面相丰满,额头饰飞燕形花钿,双眉上扬,发髻高耸,呈现了“翩若惊鸿,宛若游龙”的造型美。
双鬟望仙髻的梳编法是,头顶处发分左右两股,于发根处各扎一结,再将头发弯曲成环状,发梢编入耳后发内,有的也加上假发,双鬟做环形中空,势如灵蛇盘旋。新疆阿斯塔那出土的舞伎俑,面部淡抹胭脂,绘斜红,额饰红色卷纹花钿,点朱唇,头顶即扎此鬟髻。
回鹘髻的形制,莫高窟反映得比较具体。莫高窟第148窟主室东壁门南侧有几身男女供养人手持鲜花虔诚供养,其中一身女供养人的装束与高昌柏孜克里克和北庭遗址中回鹘王妃的服饰大致相同。她们均梳回鹘髻,上裹丝带,插两对如意金钗,鬓侧各留两绺长发,余发皆垂于背。回鹘髻的编梳方法,《新五代史》记载:“妇女总发为髻,高五六寸,以红绢囊之。即嫁,则加毡帽。”[9]“总发为髻”说的是梳理方法;“高五六寸”,指高度,回鹘髻属高髻;“红绢囊之”,说明椎形发髻要用红绢扎住发根,或戴头饰前要用红绢包住发髻,似宋代流行的用罗网包裹头发的包髻。
丫髻源于中原,在唐西州的新疆地区广为流传,其样有三。一是,两鬓垂髻式。1972年阿斯塔那第187号墓出土的《双侍女图》(图7),左侧身穿褐咖色长袍的侍女的丫髻为:先将头发中分为两股,再把发束反绾成环状,最后在发根处挽红绳使其垂于两鬓处。二是,头顶束髻式。早在先秦时期,中原八九岁到十四五岁的小孩都要扎“总角”。《诗经·齐风·甫田》:“婉兮娈兮,总角丱兮。”孔颖达疏:“聚两髦言总,聚其髦以为两角也。”“丱”就是儿童发式的形状,也是男未冠、女未笄时的发型。梳法是:头发中分,左右两侧各扎成一个小结,形如两个羊角,故称之。莫高窟第130窟侍女、晚唐第156窟抱奁侍女就梳此发式。克孜尔石窟中有一天宫伎乐,大体可归此类,唯一不同的是,除头顶束实心双髻外,波浪状的卷发自然披至肩部上方。三是,耳际上方结髻式。1960年阿斯塔那第336号墓的一尊女俑,穿翠绿长绣衣,梳双丫髻,左右两边的发束在耳际上方,拢起盘成实心髻,这种朴素简单的发式,展现了西域少女无限的青春活力。
图7 阿斯塔那第187号墓 双侍女图 局部
椎髻,是将头顶发结成椎形的发式。《史记·货殖列传》:“程郑,山东迁虏也,亦冶铸,贾椎髻之民,富埒卓氏,俱居临邛。”[10]其式样,《汉书·陆贾传》有描写:“贾至,尉佗魋结箕踞见贾。”服虔注:“魋音椎……头髻也。”师古曰:“结读曰髻。椎髻者,一撮之髻,其形如椎。”[11]现存最早的椎髻为甘肃灵台西周墓出土的一件玉人,其发髻上端呈螺旋状,推测在挽发时先将头发梳成多股,然后分股层层盘旋在头顶,最后用发笄加以固定。从出土实物看,新疆椎髻有两种式样:其一,高昌式的辫发盘结状;其二,中原式的发髻反绾状。因男女发长不同,椎髻又可分两种。女子长发末端以反绾式为主,从现已发掘墓葬的女主发式看,梳理这种头发时必须将头发分成数股,每股的发梢都用丝线缠绕扎紧,然后用发簪反绾成髻。
古代新疆所见发髻遗存多达几十种,发髻编法也是五花八门,究其渊源,当与不同民族间妆容文化的交流、汇融有关。以椎髻为例,我们在前文论述中获悉西域椎髻有两种,一是高昌式的辫发盘结状,二是中原式的发髻反绾状。从已发掘墓葬看,梳这两类发式的主人不在少数。一方面说明,高昌在唐西州时期是民族杂居的地方,受胡汉文化的影响,该地出现梳椎髻,穿胡服、汉装或胡汉混合装的居民在情理当中。另一方面说明,发式的演变是受国家意识形态等因素的综合影响而成。经笔者考证,回鹘辫发大致经历了四个阶段。一是突厥统治时期,回鹘和突厥都继承了匈奴的辫发,但回鹘男子的主流发式为辫发。二是建国后的回鹘时期,受摩尼教的影响以齐腰或齐肩披发为主。三是吐蕃统治后,回鹘发式和面妆又受吐蕃影响而流行。四是蒙古入驻后,该民族的发式又有了髡发的特征。元以后,受汉人影响,维吾尔族男子流行束髻,但以富有民族特色的辫发盘结为特征。
综上,发式的流行是不分民族和地域的,它往往具有民俗性。在民间,国家层面上的发饰制度对百姓约束较小,受时尚元素等影响,他们似乎很乐意接受主流文化以外的事物。此外,我们以为古代新疆女子发式文化是在本土文化和丝绸之路上各民族文化碰撞、交流下产生的,且随着民族间经贸外交文化的加强,其崇尚汉文化、认同华夏为一家的情感愈加强烈,这种民族心理认同,对于今天文化浸润边疆和筑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大有裨益。
注释
[1]王重民,《敦煌曲子词》,商务印书馆,1950年,第47页。
[2][3][南朝]范晔,《后汉书·卷34·梁冀传》,中华书局,1965年,第1180页。
[4][晋]崔豹,《古今注·卷中(影印)文渊阁本》,《四库全书》子部,第850册,1983年,第112页。
[5][梁]沈约,《宋书·卷30·五行志》,中华书局,1974年,第890页。
[6][唐]房玄龄,《晋书·卷27·五行志》,中华书局,1974年,第824页。
[7][唐]宇文氏,《妆台记·花底拾遗》,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3年,第7页。
[8][晋]崔豹,《古今注·卷中(影印)文渊阁本》,《四库全书》,第850册,1983年,第108页。
[9][宋]欧阳修,《新五代史·卷74·回鹘传》,中华书局,1974年,第916页。
[10][汉]司马迁,《史记·卷129·匈奴列传》,中华书局,1959年,第3278页。
[11][汉]班固,《汉书·卷83·陆贾传》,中华书局,1962年,第211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