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璠
在城市人口不断增加、经济高速发展的背景下,隔代育儿已经成为一种常见的社会现象。“你家孩子由奶奶照看,还是姥姥照看?”这是年轻妈妈们聊天时经常谈论的话题,而紧随其后的往往是关于祖辈养育方式的吐槽。长期以来,隔代育儿处于被年轻父母看不惯、不满意却又离不开的尴尬境地。
由广东省家庭教育研究会家校社共育专业委员会指导的《当代隔代教育现状调研报告》显示,68%的家庭存在隔代育儿现象,59%的家庭在祖辈及父母间存在分歧矛盾。不得已而为之,是很多年轻父母的切身感受;辛苦却不被理解,是很多祖辈带娃的辛酸之处。隔代育儿为何矛盾重重?如何减少隔代育儿过程中的冲突,营造良好的家庭氛围?为此,我们采访了中山大学政治与公共事务管理学院副教授钟晓慧,希望助力隔代育儿真正发挥优势。
站在多个层面看待养育矛盾
《教育家》:当代社会,隔代育儿成为主流养育方式的原因是什么?这种现象是中国特有的吗?
钟晓慧:年轻人工作繁忙,很多老人放弃自己的生活,甚至背井离乡,融入子女的家庭,帮他们带孩子,这种育儿方式被称为代际合作育儿。在祖辈高强度、长时间参与育儿的背后,有制度和文化两方面的推力。
20世纪90年代之前,幼儿园、托儿所等学前教育机构都属于福利性事业,由各企、事业单位举办,由各单位经费来支出,这在一定程度上减轻了家庭抚育的压力。20世纪90年代之后,国家开始施行现代企业制度改革,各企、事业单位将学前教育机构逐步剥离出来,很多家庭便渐渐走上独立抚育之路,隔代育儿的比例也随之提高。
在东亚文化中,家庭一直被视为最基本的社会单位,强调亲情、孝道、忠诚、责任等价值观念。在这种文化影响下,祖辈往往会自愿并主动帮助照顾孩子,而不计较自己投入的时间和精力。
隔代育儿情况在其他国家也存在,但在不同的国家,祖辈所扮演的角色是不同的。比如美国,祖辈通常会充当“救火队”,即在子女因为各种原因无法带孩子的情况下,承担照顾孩子的责任。而中国祖辈更多扮演的是合作者,其参与育儿的时间更长、强度更大。
《教育家》:从某种意义上说,隔代育儿对家庭起到帮扶作用,可为什么很多家庭会因为隔代育儿产生冲突和矛盾?
钟晓慧:家庭因为育儿而产生矛盾是一件非常正常的事情,我们可以从三个方面来看待这个问题。
首先,育儿压力增大。20世纪90年代以前,国家对育儿支持力度很大,家庭抚育压力较小。20世纪90年代以后,育儿工作逐渐私人化、市场化,压力就转移到了各个家庭里。随着时代的发展,人们越来越重视养育问题,祖辈小时候更多只需达到“养活”目标,而到了祖辈的子女时追求“养好”,当代孩子走向“精养”,养育逐渐“神圣化”。
美国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人类学系教授阎云翔曾指出,现代很多家庭呈现“倒三角”结构,即一个家庭所有的资源,包括时间、精力、金钱全部流向孩子,而不同于过去传统的向上供养模式。制度和文化的改变造成了越来越大的育儿压力,而这种育儿压力早已进入千家万户,像一颗“地雷”埋在看似和谐的家庭氛围之下。
其次,育儿时间跨度大。子女与父母一起完成一件事情,大概率会产生矛盾,比如代际合作购房,从挑选到支付,每一个环节都可能产生冲突。不过,上述矛盾通常更容易处理,因为购房行为不会持续太长时间。而隔代育儿具有时间跨度大的特点,在漫长的几年甚至十几年中,祖辈的身体会发生变化,子女的工作、夫妻关系也可能发生变化,也就是说,小家庭中的变化会形成一重又一重压力,不断“撞击”隔代育儿模式。在两代人甚至三代人不断调整与磨合的过程中,产生矛盾是必然的。
最后,育儿涉及多个家庭成员。很多家庭会采取“轮班制”,即爷爷奶奶照顾一段时间、姥姥姥爺照顾一段时间。双方祖辈的参与将会牵扯更多的利益,比如金钱的花费、时间的投入;涉及更多关系,比如婆媳关系、岳婿关系。而在处理这些利益关系的过程中,每一件细微的事都有可能激起矛盾。
从“矛盾不断”到“其乐融融”
《教育家》:您觉得科学的隔代育儿中,祖辈和父母应如何分别定位自己的角色,从而营造良好的家庭氛围?
钟晓慧:这涉及协商育儿的问题,定位角色与进行分工的前提是互相理解。
首先,子女应理解祖辈的付出,祖辈其实承担了很多。一是省下了育儿嫂的开销,以广州为例,育儿嫂的月薪为5000元到6000元,对于家庭而言,是一笔不小的成本。二是守住了子女的工作,祖辈的帮忙有助于子女快速返回职场。三是侵占了祖辈的退休时光,许多祖辈用来旅游、照顾其高龄父母、发展爱好的时间全部奉献给了子女的小家。
其次,双方把握好交往的边界。很多子女会吐槽祖辈融入小家后“管得太宽”,比如随意参与小家夫妻的关系处理。但站在祖辈角度,这个问题确实难以“坐视不理”。如何让祖辈确定自己的“合理管辖范围”?一方面,可以找一个合适的“中间人”帮助协商。另一方面,子女和祖辈独立生活在两个空间,比如子女可以另租一套房子给祖辈居住,减少祖辈“指点”小家庭生活的机会。这里要特别提出,祖辈居住在另外一个空间,并不意味着子女可以把全部的养育责任转移到祖辈身上,这种价值取向是错误的。年轻夫妇应该清楚认识到,养育孩子是自己的责任,而祖辈只是合作者。
在互相理解的基础上,还可以通过以下方式营造良好的家庭氛围。一是提升父亲的责任感。年轻的爸爸在整个育儿过程中不能只做“边缘化”的工作,而应参与育儿的“核心”工作,父亲参与意识的增强有助于缓解家庭的养育压力。二是常给祖辈“放假”。照顾孩子其实是一件非常辛苦的工作,某种程度上不亚于年轻人的日常工作。我建议周末全家一起出去游玩,或者子女给祖辈单独的休息时间。充分的放松,有助于祖辈恢复精力、提高情绪。
《教育家》:近年来,尽管国家重视育幼的问题,但育儿依旧面临诸多困难。在您看来,相关政策和社会服务应如何提供更多保障?
钟晓慧:国家方面支持家庭提高育儿能力,一般有三种途径。第一,提供服务。尤其是0-3岁的公共托育服务。2022年,国家卫健委等17个部门联合印发了《关于进一步完善和落实积极生育支持措施的指导意见》,提出重点从增加服务供给、降低运营成本、提升服务质量等三方面发展普惠托育服务体系,为打造高质量托育服务提供了重要指导。第二,提供时间。比如产假、育儿假。2021年以来,全国多地出台生育新政。其中吉林、重庆等地明确,可延长产假至一年。第三,提供经济支持。2022年,《国务院关于设立3岁以下婴幼儿照护个人所得税专项附加扣除的通知》发布,设立3岁以下婴幼儿照护个人所得税专项附加扣除。
我国相关部门已经在上述几个方面做出努力,但仍然有很大的提升空间。
首先,托育服务应提升质量。中山大学政治与公共事务管理学院这几年开展的《全国公众福利态度调查》数据显示,人们对于0-3岁的公共托育服务需求度是比较低的。这反映了一个问题,当下托育服务很难在养育方面起到实际支持作用,这背后涉及家长的信任问题、服务本身的针对性问题。托育服务不应是“大水漫灌式”涌入家庭,而应在合理的价格基础上提升服务质量与针对性。
其次,亲职假应增强弹性。产假和育儿假可以统称为亲职假,目前母亲的亲职假呈不断延长的趋势,而父亲的亲职假几乎没有变化,一般在10-15天左右。这种情况会加剧女性的就业难度和升迁难度,从而影响整个家庭的育儿氛围。我建议性别平衡的“共享假期”,即在父母各方休假天数较为平衡的基础上,给予一定空间允许双方协商休假。性别平衡的假期制度有助于父亲与母亲平均分担育儿责任。
最后,经济支持应提升力度。从怀孕到生产,再到养育,花费其实很大,仅减免部分个人所得税确实是杯水车薪。可到底提供多少钱才能起到真正的效果呢?当然,这背后涉及方方面面的问题,真正落实也存在很多障碍。所以目前更重要的是处理好托育服务和亲职假的问题,为家庭育儿提供更多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