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玛才旦
那天是星期四,我记得很清楚。
那天早晨一醒来,我从窗户里看见外面灰蒙蒙一片,心想可能天才刚刚亮,想蒙头再睡一会儿。没想到过了两分钟,闹钟“叮铃叮铃”响个不停,我就只好起来了。我八点要准时到单位打卡,闹钟定的是七点。我漱洗完,简单吃了早餐。早餐是一杯牛奶,两个鸡蛋,三块黑面包。很长时间我的早餐都是这样,一直都没有变。之后,我就去上班了。
走在去单位的路上时,我才知道今天是沙尘暴天气。路上行人很少,几乎没人。我心想,是不是因为这样的天气大家还在睡觉呢?平常这时候,大家都是行色匆匆的样子,你能明显感受到这个城市人们生活的节奏。天空和大地的颜色连成一片,像一幅发黄的老照片,让人心情郁闷。我们这个地方沙尘暴很严重,尤其到了春天,风一刮起来,沙尘暴就来了,一般要持续一个月左右。晚上下班回来后,嘴巴鼻子耳朵里全是细沙子。有些搞研究的人说,我们这里每个成年人的胃里至少有半两沙子。
上中学那会儿,每年这个季节我都要去北面的山上植树造林一个星期。那时候,那面山上光秃秃一片,全是沙子。有一次,我还在沙地里看见了一具尸体。男同学和女同学们都围上去看,那具尸体像是被烧焦了一样。后来,一个化学老师说那是医学院的学生们上解剖课用的尸体,用福尔马林泡久了就是这个颜色。很多年过去了,现在到了春天,沙地里就能看到一点绿意了,人走在路上也心情愉快。
走到单位附近,我看了看时间,差五分八点。我八点必须准时赶到单位,不然就算迟到了。我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我八点准时赶到了单位,熟练地打卡,那个奇怪的机器发出了“吱吱”“吱吱”的刺耳声音,像是老鼠在叫。门卫看着我诡异地笑了笑说:“你差点就没赶上。”我看了看时间,八点过了一分。
进去时,我出乎意料地发现单位里所有人都已经到了,都在认真办公。就连平时老迟到的酒鬼扎西也到了,很清醒很认真的样子。我觉得有点奇怪。
我径直向主任的办公室走去。像平常一样,主任在侍弄着他那些奇奇怪怪的花草。
看到我进来,他一边拿洒水壶洒水,一边问我:“这么早有什么工作要汇报吗?”
我看着他说:“主任,我想请个假。”
他停止洒水,问我:“什么时候?”
我说:“今天和明天。”
他继续问:“什么事?”
我说:“后天大后天不是周六周日吗,我想周四周五请假,这样就有时间去纳隆村找扎巴老人把之前没有采录的最后一个故事给采录了。”
他看着我。我就继续说:“之前我不是去纳隆村找过扎巴老人吗?”他想了想,点了点头。
我继续说:“那次他故意留了一个故事没有讲,说下一次你来咱们再讲。”
他还是看着我,一副询问的眼神。我说:“所以我想这次去找扎巴老人把最后一个故事给录了,整理出来,争取年底把《扎巴老人讲故事》这本书给出了。”
他又点了点头,看着我。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就随口说:“听说扎巴老人生病了,我也想去看看他。”他突然说:“哦,我明白了。”
忘了交待了,我们单位是个民间文学搜集整理机构,工作以抢救整理出版一些将要消失的民间文学作品为主,每年要出几本书。
第二天,闹钟“叮铃铃”“叮铃铃”地响起来,我没怎么犹豫就从被窝里乖乖地爬起来了。我的早餐还是一样:一杯牛奶,两个鸡蛋,三块黑面包。吃完早餐,我就去了长途汽车站。
班车九点准时开出,开往纳隆村。班车里人不多,只坐了大概三分之一满。班车开动之后,我注意到车里的人几乎都在睡觉,就像是被什么人催眠了一样。班车开出城区之后,我看到班车司机偶尔也在打盹,为此我吓了一大跳。我小心翼翼地挪到司机旁边的座位上,给他递烟,跟他瞎聊起来。他好像对我有点反感,一副爱搭不理的样子。
过了三个多小时,班车终于爬到了纳隆村对面那座山的垭口。纳隆是“耳环”的意思,班车冲出那个垭口缓缓地往下行驶时,村庄的全貌就出现在了我的眼前。远远看上去,村庄确实像一个椭圆形的精致的铜耳环,连颜色也有点像。乡政府设在纳隆村,乡政府的楼和附近的那些建筑显得有点杂乱。
我在路边的小卖部里买了一些东西,就去扎巴老人家了。
扎巴老人见到我就说:“扎西,你来了,真是太好了!”我有点意外,扎巴老人的精神很好,完全不像一个病了很久的人。我注意到他身上挂着插管。我知道一些病人体内有积水,要靠插管把体内的积水排掉。他好像不太愿意让我看见他身上的插管。我也就装作没看见,没说什么。
我把小卖部里买的那些营养品拿出来给了扎巴老人。扎巴老人瞪着我说:“好,好,我还以为你忘了我呢。”我赶紧说:“不会的,不会的,怎么会呢。”扎巴老人呵呵笑着。
吃完午饭,扎巴老人让我把房门关紧,脸上露出一种诡异的表情,说:“今天给你讲个很特别的故事,这个故事你之前肯定没有听过。”我呵呵笑着说:“难怪你把这个故事留到了最后。”
扎巴老人说:“你把你那个黑匣子准备好了吗?”我早就把录音机拿出来了,给他看了看,说:“早就准备好了,只要摁一下开关就好。”
讲着讲着,扎巴老人浑身上下开始透出一种虚弱的气息。他从嘴里轻轻地吐出几个字:“扎西,你明天再來吧,我下午休息一下。”从他嘴里吐出的这句话有点虚无缥缈的感觉,听着像是从另一个世界的某个角落里发出的声音。
晚上,我找了一家旅馆住下。我检查了白天录的素材,没什么问题,就睡下了。半夜,我被什么声音给吵醒了,是街上有人在吵架。互相对骂,骂得都很难听。后来,又打起来了。听声音打得很激烈。后来,从远处传来了警车的声音。之后,警车好像把两个打架的人给带走了。听着外面的动静,就像在听一个广播剧。外面完全安静下来之后,我还在想那两个打架的人被带走之后会怎么样。我突然又想到了白天在路边的电线杆子上看到的一个牌子:警察提醒,不要打架,打输住院,打赢坐牢!后面还跟了一句:打架成本高,下手需谨慎!我突然“呵呵”地傻笑了一声,想着以后无论如何都不能随便打架了,警察都已经设计好了圈套,就等着你往里钻。
我再也睡不着了。整个世界安静下来的时候,自己完全清醒着,这感觉是一件特别难受的事情。这个时候,真想随便找一个正在呼呼大睡的家伙大打出手,不管那个家伙是个大块头还是个小瘦子,不管最后打赢还是打输,都无所谓了。
凌晨五点,我的手机很刺耳地响了起来。我赶紧拿起手机看,是扎巴老人的女儿旺姆打来的。
我立马接了电话,旺姆在电话里说:“阿爸刚刚走了。”
之后,是死一般的沉寂。
(毛栗子摘自中信出版集团《故事只讲了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