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年
我年轻气盛的时候也干过裸辞这事,还不止一次。
第一次,也是我大学毕业后的第一份工作,在某报社的驻省记者站,牌子够亮,收入还不错,唯一让人吃不消的,就是有个脾气暴躁的老站长。用一个同事的话来形容:这糟老头子就像个开关失灵了的电动娃娃,总是毫无来由地原地爆炸。
众同事不胜其苦,为了生计也只能一次次忍耐下来。我就不一样了,我刚毕业一年多,我想我还年轻得很啊,凭什么总惯着您老的臭脾气,于是在一次晨会上,老站长又一次平地起风暴时,我忍无可忍,当着所有低眉顺眼的同事猛地站了起来,阖上笔记本大步迈出会议室。直到走回工位,因为我的大逆不道而愣住片刻的老站长才突然缓过神,其怒不可遏的吼叫如风暴一样穿过走廊追了过来,我听到他苍老而嘶哑的声音响彻半个楼层:让她走!走了就不要回来!
笑话,老子既然走了就没打算要回来。
几天后回去办手续,妖艳的女办公室主任拒绝给我开离职证明,还以一副过来人的姿态煞有介事地给我一通教训:你啊,就是太年轻了,以后就会明白在职场上不能这么冲动……诸如此类,巴拉巴拉。
我看着她上下翻飞的大红嘴唇,冷笑一声,心想:你也不是个好饼。
第二次辞职与工作关系不大,主要因为失恋。二十岁出头,没遭受过生活毒打,还在恋爱大过天的年纪,失恋嘛,算是了不得的一件事,矫情起来,只觉得俩人共同生活过的城市目光所及之处皆是伤心记忆,不行了太难过了要喘不过气了一天都待不下去了!唯一想法就是赶紧逃离,工作算什么?不要了!
提了辞呈,打包行李,臊眉耷眼离开兰州,坐了二十多个小时的火车去帝都投奔我姐。
新工作是我姐的朋友给推荐的,因为有大报社的经验,恰逢公司大规模招聘,没费什么周折就入了职。工资不高,但胜在稳定,最值得称道的是食堂大师傅的手艺,尤其每周四必做的魔芋烧鸭和猪肉炖粉条,味道十分惊艳,没多久就把一群新人喂得圆滚滚肉墩墩。
然而我干了不到一年又开始不安分,理由是这个地方太沉闷了,虽然员工多为年轻人,却总是一派暮气沉沉的状态。我这胸怀星辰大海,时刻向往着远方的小青年儿哪受得了这一眼就能望得到头的人生啊?而促使我下定决心辞职的,是平日里看似和善的同部门大姐,在拐弯抹角从我嘴里套出我的工资后,居然跑到小领导那里去大吵大闹——她比我小,比我来得晚,凭什么工资比我高五百块?此风波如何平息的我尚不清楚,事后小领导却对我颇有微词,她用来提醒我的原话是:你是要生活的,她们这些人可是要生存的,你怎么不长点心防着这种人呢?
言外之意:你知道因为你的单纯,更准确点说应该是蠢,给我造成了不必要的麻烦吗?
职场险恶啊人心叵测,我颇为感慨,就我这两千块的工资也值得搞一回办公室政治?好好好,我谁也不为难,我自己走就是。
辞了职,我决定回家休息调整一阵子,反正年轻,还有的是时间和机会,慌什么?整整俩月,我在内蒙老家爬山蹚水,睡懒觉晒太阳打篮球,拿个小卡片机四处乱拍照,优哉游哉过了个夏末秋初。感谢老爸老妈,虽然觉得我任性至极,好好的工作说扔就扔,毕业两年了也没什么积蓄,还好意思賴在家里啃老……即便如此,俩人也从未催着我赶紧回去找工作,供吃供喝陪玩陪唠,一点没给甩脸子,任由我这个无业游民终于晃悠到了自己想要回归社会的时刻。后来才想到,对于父母那辈人来说,把一份稳定工作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的他们,当时肯定因为我上老火了吧?
回京后找工作并不顺利,我瞧得上的,人家瞧不上我,瞧得上我的,我又瞧不上人家。眼瞅着俩月过去没有任何进展,我盯着银行卡里寥寥无几的余额,不免有些慌张——原来想找个好工作并没那么理所当然,原来自己没想象中那么优秀,随便投个简历就有机会找上门那种。
临近春节,工作终于有了眉目,然而入职没多久,我才发现自己竟进了一家倒霉催的骗子公司,在经历各种奇葩事件之后,公司老总还以各种理由拒付我们少得可怜的工资。讨薪过程中被忽悠,被软硬兼施,被保安驱赶,心里真是又气又恨啊,恨到巴不得天上咔嚓来个炸雷把无耻的老总劈个外焦里嫩,现实中却又无能为力,也算是体验了一番小人物的种种无奈与心酸。
那年冬天,爸妈第一次来北京过年。一家人的团聚时刻自然是快乐的,作为已经开始赚工钱的人,肯定也想为父母做些什么,想带他们吃好吃的,玩好玩的,看看大城市里新鲜的玩意儿。但爸妈也很清楚,我的手头并不宽裕,他们几乎阻止了我和我姐一切要花钱的行为,抢着去买菜,抢着做饭,拒绝下馆子。他们几十年来都节俭惯了,却不吝于给我们买这买那。在我们的孩童时期,父母从不对我们过分宠溺,在我们都成年之后,在他们眼里却似乎又变回了孩子。
大年初一,我带爸妈逛街,正好遇到东岳庙办庙会,隔着一道墙,里面又是敲锣又是打鼓,十分热闹。这庙会是个啥东西?我从未逛过,爸妈肯定也没逛过,于是我兴冲冲拉着俩人去凑热闹。跑到门口,一看还得买票,倒是不贵,好像只要五块钱,我刚要掏钱包,不想爸妈一左一右架起我的胳膊就走,一边走还一边嘻嘻哈哈地说:不看不看,这有啥可看的。
我挣扎无果,被俩人一口气架出去几十米远。被松开的时候,我又生气又伤心,兴致全无,干嘛啊?不就是十几二十块吗?你们至于吗?我甩开他俩,低着头怏怏地走在前面,只留两人在身后不敢作声。我固然知道爸妈是好心,不想让我乱花钱,但……我也实在是穷了一些。倘若我有一份很好的工作,有很多钱,他们也不必计较这种小事了吧。
我妈后来念叨过好多次,其实应该让我买票的,当时只考虑了给我节省这点小钱,却忽略了我的自尊心问题。
唉,自尊心算个球啊?我更介意的,是不能给我爱的人我想要给的东西,是我这么大的人了,还要让父母为这种芝麻大的小破事而操心。
假期结束,父母返乡。把他们送上火车后的当日傍晚,我收到已经在几百公里外的我妈发来的一条短信——F,你门后挂着的白羽绒服口袋里,给你留了一千块钱,留着花吧,工作的事别着急。
人潮汹涌的地铁站里,我攥着手机,忽然泪如雨下。
去讨薪被坏怂老总蔑视的时候我没哭,东奔西走找不到工作的时候我也没哭,收到那条短信的时候,我一个人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哭得稀里哗啦,怎么都控制不住。
我一边哭,一边想,老子再也不要受穷了,再也不瞎折腾了。
我呢,就是个普通人,既没有万贯家财的底气,也没有特别牛×的能力,之所以能够任性,是因为我的背后有着也许不够强大,却足够坚定的家人一直在默默支持。自由固然可贵,远方固然令人神往,但是,在没有让自己变得足够强,强到完全可以对自己的生活负责,强到不必让家人为自己的生计操心之前,咱还是踏踏实实、消停地好好工作赚钱吧。
那之后,我再没有过冲动辞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