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好汉

2023-07-06 17:39钟欣
飞天 2023年7期
关键词:李三鸭梨火车站

钟欣

李三不喜欢喝酒,倒不是说他不能喝,而是喝了就不能再干活。每次有人劝他喝,他都说:“十点半还要跑一趟呢。”

所谓的跑一趟,是去火车站拉客。十点半,有一趟从省城开来的火车。当然,更晚的还有,凌晨三点,从广州开来的。但李三不想跑那趟,跑完十点半的,就收工回家。

他开的是摩的。

火车站距离王镇三公里,每天有六趟火车经过,除了凌晨三点和晚上十点半这两趟,其他四趟都是白天到站。王镇到底是个镇,没有出租车,游客下了火车,要么走路过来,要么搭摩的。三公里,拖着行李,走路太有挑战性了,一般人不干,都是搭摩的。

别看王镇只是个小镇,摩的的阵容却不小,随便招一下手,就会有人开过来。摩的多,交通安全隐患就大,交警查车的次数自然就频繁。有一次,李三忍不住喝了两杯,跑十点半的那趟,让交警抓了个正着。结果,挨罚了一千块,驾驶证还被扣了半年。他就发誓,再也不碰酒了。

他说:“把刀架在我脖子上,我也不喝。”

人总得有点爱好的。他不喜欢喝酒,但是喜欢玩魔术,能够把一块钱变成十块,又把十块变成一百块。这不是瞎说,有一次,他当着一群人的面,在中心广场表演了这个魔术。我当时也在场,被迷住了,也想学了来,晚上做梦,都梦见自己有这样的本领。

他是我的邻居,这么说,似乎不太对。两家在同一条街上,隔着几幢房子,相距几十米。他家距离街口较近,是我上学和放学的必经之路。几天后的一个傍晚,我放学从他家门口走过,看到他在家,喊了一声叔,就走进去。他在做饭,看到我来,没空招呼我,只是回过头问我想干嘛。

我说:“我想学你的魔术。”

他这才对我感兴趣,关小火,盖上锅盖,走过来打量我,然后问:“为什么?”

我说:“好玩。”

他说:“今天不是时候,我等下还要去火车站。你明天来早点。”

第二天放学,我一刻也不耽搁,插队走出了校门,小跑到了他家。他仍旧在做饭,看到我气喘吁吁地跑来,还出了一身汗,有些吃惊:“还真来了?”

我说:“你不是叫我来吗?”

他也不说别的了,叫我坐下,想让我先吃个水果,问我要苹果还是鸭梨。

我说:“鸭梨,水多。”

但他拿出来的,却是一个苹果,在我跟前晃了一下。

我说:“我要吃鸭梨。”

谁知,他翻转了一下手,苹果瞬间就变成了鸭梨,继续在我跟前晃。我以为是自己眼花了,眨了眨眼睛,再定睛一看,果然是鸭梨,就伸手去拿。出乎我意料的是,准备拿到时,他又忽然翻了一下手,还没等我反应过来,鸭梨就又变成了苹果,塞到了我手上。

他却举着鸭梨,冲我嘿嘿笑了笑。

我很兴奋,喊道:“对,我就是想学这个。”

他就开始教我了。

我开始是想学变钱的,但身上只有两块钱,只好退而求其次,学变物。

变物魔术和变钱魔术的原理相似,变钱时,钱夹在指缝间,而变物魔术,是把物藏在袖子里。只不过,他的手法很快,一藏一取,顺手捏来,看不出任何破绽。我学了半个钟头,还没摸清门道。

他就说:“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知道没?”

我说:“老师讲过。”

往后的几天,我每天放学,都先去他家,跟他练半个钟头后,才回家。

我妈也不疑心我,瞟了我一眼,就继续给客人剪头发或者洗头。

对,她在街上开了个理发店,店的名称就叫“达开发屋”。倒不是她叫达开,一个女人,也没必要取这样的名字,这条街叫达开街。达开,当然就是翼王石达开了。当年永安突围,他和其他五大天王逃到此地。为了纪念他们,本镇(当年还是个村子)就改名为王镇,镇上的几条大街,分别以六大天王的名字命名。

理发店白天生意不好,到了傍晚,才稍微有人来。也就是说,每天我放学,正好是她开始忙的时候。一忙起来,就会忘记时间,也会忘记我,所以,每天放学后到李三家学了魔术再回家,她从来不问我为什么回来那么晚。

倒是我舅舅,已經做好了饭菜,才看到我回来,就问我:“是不是作业没写完,挨老师罚了?”

后来有一次,做饭的过程中少了酱油,他骑着小电驴到街口的小卖铺买,回到李三家门口时,恰好碰到我出来,他就奇怪了,回到家,问我去李三家干嘛。魔术尚未学成,我还不想跟他讲真话,只是说:“看猫。”他就不疑心了,继续做饭。

跟李三练了一个多星期,我总算学会了把鸭梨变成苹果的魔术。道具可以不用鸭梨和苹果,其他东西也能代替。白天,我先在学校变给同学看,用的是一个纸团和一个橡皮擦。变得不赖,很多人都拍手尖叫。有几个同学让我用别的东西反复多变几次,好大开眼界。他们说:“帮你写作业。”我很开心,每个课间都变给他们看。

放学了,再去给李三验收。李三摸着我的脑袋说:“很娴熟了。”

于是,我就回家,要我妈看看。

我妈在给一个中年妇女做头发,似乎在发功,把那个妇女的头发弄出了一阵阵烟,还传出了难闻的气味。她不理我,叫我一边写作业去。我说:“半分钟而已,保证你不后悔。”

她还是不耐烦,说:“有时间就去抄课文、抄数学公式。”

倒是那个中年妇女,扭过头说:“我想看看。”

我妈才停下活,也扭过头看我。

我就开始操作了。家里没有苹果和鸭梨,只有李子和圣女果。这也好,小,容易拿捏。我一样取了一个,就开始变。用不了半分钟,就变了两个来回。

我问:“怎么样?”

她们眼睛都不眨一下,看得很出神,但都没看出破绽。不过,我妈没有先表态,中年妇女却尖叫了:“太厉害了。”抖了抖手,要伸过来捏我的脸,却太短了,捏不到。

我妈这才说:“那又怎样?考试考这个?”

舅舅这时候也站了出来。实际上,他一直坐在旁边,择菜、洗菜。他站起来,往围裙擦了擦手,走到我跟前,二话不说,就抓过我的手,从我的袖子里抓出圣女果,展示给我妈和中年妇女看。

他说:“这也叫魔术?”

我有些尬尴,也有些不高兴,要抢回来。

他却放进了嘴巴,咀嚼几下,咽下去,然后问:“跟李三学的?”

我说:“关你屁事。”

他说:“不关我的事,今晚别吃我的饭。”

我不理他,背起书包径直走回房间。

他却又在背后说:“小小年纪,不用功学习,学这个有什么用?”

我不爱听这话,第二天放学,继续去跟李三学魔术。

李三和我舅舅年龄相当,小时候是很好的玩伴,长大了,舅舅却开始瞧不起他了,总是在背后喊他瘸子。

李三腿瘸,是个不争的事实,走起路来,身子一边高一边矮,整个人晃来晃去,跳舞似的。这个样子,别说我舅瞧不起他,就连我的同学,都不把他放在眼里,从他身边走过,总不忘记喊他一声:“瘸子。”他也不恼,装作没听见一样,继续抽自己的烟。

他的腿瘸,自然不是天生的,听我舅舅讲,是摔瘸的。时间得追溯到二十年前,那时候王镇的旅游业刚刚兴起,火车也刚刚开通,他也刚刚做摩的司机。有一天晚上,他回来得较晚,摩托车转弯拐进达开街时,忽然看到有个黑影从邻居家的屋顶跳下来,看到他,就往另外一边跑。他料定此人是贼,吼了一声,加大油门冲过去。达开街铺着青石板,凹凸不平,有的地方还是阶梯,需要走中间光滑的坡面。他对这条路已经再熟悉不过了,但是追得急,速度快,又是大半夜,他注意不到,在下一个陡坡时,没有走滑坡,而是走阶梯,车子重心不稳,忽然翻了个跟斗,压在他身上。

那个坡,就在舅舅家门口。舅舅听到了声音,走出来,把他和摩托车扶起,他的右腿被摩托车压断了,舅舅连夜送他去医院。原本,医生给他做了接骨手术,打上了石膏,只需注意修养,三四个月就能康复如初,但是他耐不住寂寞,每天拄着拐杖出来溜达。有一次,在下另一个斜坡时,踉跄了一下,又摔了一跤。结果,好了之后,就成了这个样子。

走路一瘸一拐,倒不影响他骑摩托车。驾驶证年审,也能通过。但是王镇的人要去火车站或者从火车站回来,从不坐他的车尾,他最多只能搭那些外地散客。他坐在车上,不下来走路,游客都看不出他是个残疾人。

不过,也正因为残疾,他至今未婚。

他的父母早些年去世了,他现在一个人生活。二十年前,被偷的邻居,是一个老妪,而今也八十好几了。听那个老人讲,那天晚上,她家确实遭了贼,但只被偷走两百多块钱,其他东西也没丢。李三为了追贼,却伤了一条腿,还因此一直不被人看上,让她很过意不去。

她曾对人说:“要是我再年轻五十岁,我都愿意嫁他。”

她是个寡妇,丈夫很多年前就没了,一直没有再嫁,膝下也没有儿女,唯一的经济来源便是退休金。她曾是镇中学的语文老师,李三和我舅舅都是她的学生。我舅舅很敬重她,逢年过节,都会给她送东西。但相对于李三,这种做法就不足挂齿了。李三的房子和她家紧紧挨着,只隔着一堵墙。李三每天都会走进她家看望她,搭客赚了钱,还不忘给她买点水果。

她的腿脚不利索了,腰也已经弯成了一百二十度,走路需要拄着拐杖。说走路,其实只能走到门口,坐在门外晒晒太阳,再往别的地方去,实在去不了了。因此,生活起居也成了问题。李三把她当成了老母亲,一日三餐都给她送去。有一趟火车是中午十二点到站的,摩的司机需要提前到出站口等候。李三十点多就开始做饭了,做好吃饱,又送给她吃了,才安心出门。

我不喜欢她,主要不喜欢她身上的味道,像沤臭了的腊肉,曾在李三跟前说过她的不是。李三竟然跟我急,拍了一下桌子,瞪着我说:“以后别来我家了。”几乎是咬牙切齿的。我害怕,跟他道了歉,偶尔还会帮他忙,把刚洗干净的葡萄端过去给她。

李三对我确实有些严厉,似乎也觉得我的智商不够,教我变魔术,我学了好几天都没学会,就会对我不耐烦:“烂泥扶不上墙。”

而我竟然喜欢他这么对我,就像怕酸的人,忍受不了酸菜的诱惑似的。有时候,我还会幻想他成为我爸。

对,我没有爸了。

我爸是什么时候抛弃我妈的,我已经没有印象了,我妈也几乎不跟我说,只是吃饭的时候,偶尔和我舅舅提到那个男人。他在县城有一套房,原本还有一份稳定的工作,觉得工资太低,就辞职下海,结果亏得血本无归,便想方设法弄钱。开始是网贷,十几个平台轮流贷款,还不上,就又向亲朋好友借,还是还不上,就把房子卖了。卖了房子,也只是杯水车薪。为了逃债,有一个晚上,忽然就远走他乡,几年过去,都没有消息。我妈就带着我来到舅舅家,同时开了这家理发店。

舅舅也曾借了钱给我爸,整整两万块。那些钱,他原本打算用来加盟一家土特产店的。那家土特产店经营得不错,特别是旅游旺季,产品供不应求。每每想到这里,他都会责备我爸:“猪一样的队友。”

他和我外婆都希望我妈赶紧再找个人托付出去。我外婆说:“这样下去也不是辦法啊,哪个知道他是死是活。就算还活着,这样的男人,也早点离了干净。”

找个人却没有那么容易,特别是我妈这种,还带着个孩子。带着个孩子也就罢了,带的还是男孩。连续见了几个男人,我妈都没有把自己嫁出去。那些跟她见面的男人意思都很统一:如果我是女孩,长大了,嫁了就嫁了。可我偏偏是个男孩,长大了得考虑给我买车买房娶媳妇不说,对后爸还未必亲,说不定会变成白眼狼。

我妈对我颇有怨恨,即便我犯很小的错误,也会大发雷霆。比如前几天,老师看出了我的作业不是自己写的,专门找我到办公室,质问我这事,听说我是变魔术换来的作业,马上打电话给我妈,让我妈来一趟。我妈正准备给一个女客染头发。染头发需要时间,走不开。老师却说:“再忙也得来。”她就只好跑一趟。

老师让我当着她的面变一个。我刚学会用硬币变八仙过海的魔术,就表演给了他们看。和我的同学一样,他们看得也很出神,我把右手的四枚硬币逐一隔空变到了左手,他们都看不出玄机,也不想知道原理。

老师说:“你看看。”

我妈也不夸我,忽然抡起手臂,一巴掌就扇过来。我的脸顿时火辣,像被烙铁烫了似的。

那天晚上,她骂了我一堆难听的话,还骂到了我爸,说我跟我爸一样,都是败家子。我不敢吭声。最后,她说:“再踏进李三家一步试试,看我不打断你的狗腿,让你也像他那样,一瘸一拐走路。”

我就一连几天都不去李三家。放学回家,也宁可多走一段路,到了下一个路口,再拐进来。

李三有些纳闷,但也不好来找我。周末,搭了一对情侣从火车站回来,忽然看到我蹲在太平门口看一个同学玩手机游戏,专門开过来,在我背后使劲嘀了一声。我和那个同学都回过头。

他说:“去火车站玩没?”

我看了看他,不敢和他说话,扭头走开。他很意外,愣了一下,又开摩托车追上来,挡住我的去路,问我怎么回事。我四下看了看,没别人,就对他说:“我妈不让我跟你玩了。”

他问:“为什么?”

我说:“不让我跟你学魔术。”

他就笑了:“那你还想不想学?”

我犹豫了一下:“想啊。”

他说:“那就对了。”

我爬上了他的摩托车,跟他一起去了火车站。从王镇过去,是一条宽阔平坦的大路,他开得很快,把油门扭到了最大,风从耳边呼啸而过,眼睛也没办法睁开。我紧紧抱住他,把脸贴在他的背上,他竟然更得意了,开得更快,我还没来得及跟他说害怕,火车站就已经在眼前。

时值中午,半个小时前,刚有一趟火车到站。李三刚搭的那对情侣,便是坐这趟火车来的。还有游客在站前广场游荡、徘徊,摩的司机见人就上前招揽,每次招揽,十有八九能把生意做成。但是李三不想去招揽了,对我说:“带你在火车站玩玩。”

我跟着他走进了售票大厅。有人在售票机前排队买票、取票。售票机的正上方,挂着一个很大的电子屏,罗列着各个车次的到站与开车时间。有一趟火车,竟然是开去北京的,我有些惊讶,问他:“真能去北京?”

他说:“这还有假?”

我又问:“要多久?”

他答:“一天一夜。”

我叹了一口气,想去看看火车。

但是他说:“要两点钟才有。”

他就带我出去,到站前广场的一家快餐店。店不大,只搭着帐篷,人却不少,快坐满了,炒的菜也香,有一股好闻的油焦味。老板很热情,问我们要吃什么。

李三说:“尖椒炒牛肉、酸菜炒猪大肠,再炒一个四季豆。”

三个菜都很好吃,我一连装了两碗饭。他边吃边看我,好像第一次认识我似的,把我看得有些不好意思。

我说:“你也吃啊。”

他却问:“你妈是不是挺讨厌我?”

我迟疑了一下,说:“她就那样。”夹了一块猪大肠,又说:“活该嫁不出去。”

他说:“哪有这样说自己老妈子的。”

我问:“你喜欢她吗?”

他就愣住了,半晌没回答。

我又说:“要不你帮我娶了她?这样,我就可以光明正大地跟你学魔术了。”

他的脸竟然一下子红到了耳根,说话都有些伸不直舌头了:“吃你的饭,大人的事小孩别管。”

我就不说话了,接着吃。

吃完,他就带我去看火车了。

没买票,我们不能到站台看,只能离开站前广场,抄一条小路,绕到车站侧面的那个小土丘。土丘不高,但可以俯瞰火车站,以及那些生锈的铁轨。铁轨笔直通向远方,直到看不到头。

李三说:“看不到头的地方就是北京。”

我们等了大概一个钟头,火车终于来了,从铁轨的另一头开来,远远就开始鸣笛,大白天也亮着车灯。我很激动,跳起来冲它招手。

李三就笑了:“它看不见你。”

火车缓缓进站了。别看只是一个小站,却停车十多分钟。人们上了车,车上也有人下来,在站台上抽烟或者买东西,直到哨子吹响,才匆匆忙忙回去。随后,火车又缓缓启动,驶向那个看不到头的地方。

我问李三:“你坐过火车没?”

他摇摇头,反问我。

我也摇摇头。

他问:“想坐没?”

我说:“想。”

他又问:“想坐去哪里?”

我说:“北京。”

“哦?”

“去北京爬长城。不到长城非好汉。”

他说:“那我们一起当好汉。”

我妈又去相亲了。

这回,对象不再是王镇的人,也不来自周边的乡镇,而是来自县城。

那是一个面包车司机,拉货的,说得具体点,就是拉牛奶的,每天中午从县里出发,沿着一条固定的路线,把新鲜的牛奶送到沿途每一个乡镇。他走的路线乡镇最多,总共六个,一个来回,基本上也得花半天时间。王镇是中间站,距离县城五十多公里。回来的路上,他还会绕到火车站,看看能不能顺便拉几个客人到县城。

相亲的时间定在星期六,他送完牛奶回到王镇时。地点可不是舅舅家,而是秀清街的一家餐馆。我妈不再带我了,时机未到,也不打算把我说出来。但她还想着自己的生意,在门上贴了一张纸:有事外出两小时。

实际却是,从出门到回家,她只用了一个小时。走进家门口时,脸上还带着气,一屁股坐在沙发上,牙齿咬得咯咯响。我不敢靠近她,乖乖躲进房间假装看书。舅舅在厨房做饭。外婆坐到了她跟前,问她怎么回事。

她说:“什么男人,吃到一半说上厕所,等了十多分钟没回来,一问前台,才晓得人早走了,连单都得我买。”

外婆问:“聊了什么不合适的话题?”

我妈说:“基本上都是聊他。”

但是,那个男人认识她,以前我爸带她出去吃饭,和他喝过酒,只是她不记得了。这倒也没什么,关键是,我爸也问他借过钱,并且和所有债主一样,那些钱就像泥团丢入了大海,响声都没有一个。

她恨死我爸了,对外婆说:“他要是没死,让我碰到了,我都会砍死他。”

直到吃晚饭了,我才从房间出来。

我妈不吃了,就算在外面没吃饱,也给气饱了。外出一个小时,有三个人等着她洗头,她有得忙。

吃饭的时候,趁她给客人吹头发,我问外婆:“李三可以没?”

她不太明白我的意思,盯着我。

我说:“就是让李三做我爸爸。”

她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放下筷子,喊了一声我妈。我妈刚刚给那人吹干头发,走了过来。

外婆说:“大弟想让李三做爸爸,你要不要考虑考虑?”

这有些出乎我的意料,我马上垂下头。

我妈愣了一下,才指着我的脑袋说:“老娘就算单身一辈子,也不嫁给那个瘸子。你倒好,一天到晚跟着他转,想干嘛呢,给人家制造话题?”喘了两口气,又说:“以后不许再提他,更不能再跟他玩。别以为我不敢打断你的狗腿。”话落,使劲戳了我的脑袋一下。用力很大,把我都戳疼了。

李三就是这天晚上出事的。

我媽给最后一个客人洗好了头,准备关门了。我也看完了电视,要进房间睡觉。舅舅忽然喊了一声:“李三!”

他正捧着手机,看一个视频,把音量调到了最大。视频里发出了一阵剧烈的响声,像是什么东西爆炸了,跟着爆炸声一起传来的,还有一些人的惊叫声。

我妈走过去看,我也走过去看。视频有些晃动,镜头里,一辆小汽车燃起了熊熊烈火。有个人跑了过去,跑的过程中,一瘸一拐的,从背影看,确实像李三。他把手伸进火里,来回试了几次,才把车门打开,然后弯腰,将上半身探进去,费了大概十来秒的时间,抱出了一个女孩子。女孩子四五岁的模样,把脸埋在他的胸前。画面平稳了许多,也看清了那人的脸,确实是李三。但他还没来得及跑,小汽车就猛地爆炸了。冲击波很大,他和小女孩顿时往前扑倒。视频发生剧烈摇晃,紧接着,戛然而止。

视频来自一个微信群,群友说,地点在火车站的站前大道。车子最先是屁股着火,司机不知道,还继续开。另一辆车驶到与其平行时,使劲摁喇叭。车窗打开了,是个女司机,以为这喇叭声是一种挑衅,冲对方竖起了中指。

对方喊:“你的车着火了。”

喊了几次,女司机才明白过来,靠边停车,车子的火已经烧得很大了,烧到了后排的车把手。女司机不敢去拉车门,跑到前面,寻求提醒她的那个人帮忙。那个人在距离她十几米的地方停好了车,但没有马上过去,而是要找后备箱的灭火器。刚去火车站接了人,后备箱堆满了东西,找个灭火器,也费时间。

此时,李三恰好也从火车站方向驶过来,听说车后排还有人,二话不说,就跑过去。

视频下面,还有群友的对话,一句一句地跳出来,关心的都是结果。发视频的人,突然又发了一张照片过来,照片不是很清晰,救护车还占了一半的画面,拍的视角也不太对,只看到医护人员抬担架,没看到担架上的人。

我想等待更新的消息,但是被我妈赶回房间了。她说:“小孩子不能看这种东西,会做噩梦。”

我躺在床上,稍微有点难以入睡,脑子里全是那个视频和那张照片的画面,猜想着李三到底怎么了。不过,我还没到失眠的年纪,稍晚一点,还是睡着了。睡着了,也没有做噩梦,相反,做了个美梦,梦见李三带我坐火车去了北京。

书本上有八达岭长城的图片,梦境里的长城和图片上的无异。李三带我爬上了长城,冲着苍茫的崇山峻岭喊:“我是好汉。”喊得很响亮,我都被喊醒了,睁开眼睛,喊声还在耳边回荡。

天已经亮了,窗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声,我爬起来,拉开窗帘,太阳已经升起来,照得房间满是金光。窗外就是达开街,一大早,就来来回回走着人,他们或走向李三家,或从李三家出来。

我从未见过李三家如此热闹,跳起来,跑下楼,想去看看怎么回事,刚要出门,就被舅舅拦住了,他刚从外面回来,问我要去哪里。

“李三家。”

他拽住我:“回来。”双目瞪着我,好一会儿又说:“小孩子不能去。”

我问:“他怎么了?”

他用眼神示意我看他的手臂,我看过去,他的手臂竟然缠着白纱。

“死了?”

他点点头,告诉我,昨晚,救护车还没赶到医院,李三就没有呼吸了。他被炸飞落地时,脑袋使劲磕在柏油路面上,内脏也震碎了,流了很多血。还好,他把小女孩紧紧裹在怀里。小女孩只是受了点皮外伤和轻微的脑震荡,并无大碍。

我耳边忽然又响起了梦里他的喊声,鼻子一酸,泪水就涌出来了。

责任编辑 晨 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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