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金桃
1
在齐村,没有比我家更丑的老屋了。老屋西墙,像用叉子叉去一块的蛋糕,墙体断层处,土坯、麦秸、石头,层次不齐地呈现在过往行人眼里。
衣服裁短,镶个边,这儿剪剪,那儿缝缝,还是衣服。从连成一体的房子上拆下房子,房子便不像房子了。
我坐在不像房子的房顶,面对夕阳,高一声低一声吹口琴。我的腿,随着口琴声,有节奏地拍打着断壁。我吹《小星星》。
我在等月亮升起,我的月亮。
村里有人说话。虽听不真切,我知道是骂。骂的声音,走街串巷,遭多少墙围堵,也减不了怒气。我使劲吹,想盖过骂声。劲风、琴声和骂声混在一起,风不是风,琴不是琴,骂也便不是骂了。
午夜,北斗七星格外亮。月亮停在屋顶,我不动,它不动。月光冰凌一样洒下来。我吹《月亮代表我的心》。
我家在齐村最西边,院墙外是一条笔直的马路,马路那边是田野,田野那边是座小山,小山背后,有时是落日,有时是弯月。这是我能望见的全部外面世界。
三间房子拆了,院墙移进来百米,马路离我家远了。拆了的房屋变成了一堆废墟。废墟上栽了树,树间长了草,草里开着野花,看上去,好像那里原本是座小山。
小山下面,埋着我儿时全部记忆。
拆了房,断了我娘回村的路。没想到,我娘不理我,我大姐、二姐、三姐、我舅、我叔、我七大姑八大姨,没一人搭理我。
我失算了。
原本,我是想跟他们说说,这些年,我为啥折腾着,心心念念拆那三间他们用毕生精力为我准备的、用来娶媳妇的大瓦房。他们不问,我说不出口。羞于启齿的东西,变成了我口琴里的调调,在阴冷的夜空里,袅袅升起,去追赶我的月亮。
2
我有三个姐姐。
三个姐姐两朵花,二姐是棵小草。我大姐、三姐,人送外号大美人、三美人。先天美人,人见人爱,吃的偏饭多点,养成了唯我独尊的性格。我二姐,没有两位姐姐漂亮,没人娇惯,保留了先天性格,大大咧咧,有啥说啥,给点就满足,一满足就笑。二姐爱笑,爱笑的人大都有一口洁白的牙,我二姐,牙好看。
我,人称倔驴。这别称,说的不是长相,是性格。
有两位漂亮的姐姐,不是什么好事。
先叨叨两句我的出生背景,为生男孩,我娘一连生了三个女孩。再想生,怀不上了。计划生育一来,我娘被逼着做了结扎。没想到,过了三年,我娘怀了我。结扎后怀孕,不是我娘的问题,是医院结扎的问题。公社让我娘打胎,我娘不打,我爹也不让打。他们把我家五间房拆得只剩下一间。我就是在那一间房里出生的,就是现在留下的,蛋糕屋。
有了我,我原本蔫蔫的爹,走起路来飕飕的,话也多了,笑也多了。我娘呢,也把自己当人物了。只要聚堆儿的事,唱戏也好,婚丧嫁娶也好,我娘必领我闪亮登场。人一多,我娘总怕我尿裤子。站在人群显眼处,我娘一个劲儿催我尿尿。我穿着开裆裤,她教我怎么把着,怎么射高、射远,好像是,我尿得高射得远,是我在人群里需要表演的节目。
我爹叫我老疙瘩,我娘喊我挨心虎。我娘的挨心虎没叫开,老疙瘩成了我的小名。
1971年,我6岁,我大姐19岁,二姐18岁,三姐16岁。
6岁的我,对漂亮的认识,仅次于糖果。漂亮是甜,甜是漂亮。我二姐,一见我就笑。爱笑的人不丑,我觉得二姐最好看。
当小芬趴我耳朵上说蒋村长喜欢我大姐时,我一下懵了,张口问:“他咋不喜欢我二姐?”小芬摇摇头,说:“听我爹和我娘说,蒋村长喜欢上了你大姐,沒说喜欢你二姐。”我有点气愤,因为蒋村长不喜欢我二姐。
我问小芬:“我大姐好看还是我二姐好看?”
小芬想都没想,直接说:“当然是你大姐。”小芬比我大一岁,她说的话,我信,就这句,我不信。
我家分三派。我娘、我大姐和我三姐是一派;我、我二姐是一派;另一派,随机组合,有时候,是我娘、我爹和我,有时候是我和我二姐。当我和我大姐或三姐吵架的时候,我娘、我爹和我二姐都向着我。当我二姐和我大姐或三姐吵架的时候,我娘很少向着我二姐,而我,就替我二姐出面。我大姐、三姐不敢把我咋样,因为,她俩跟我一变脸,我娘就倒向我,我不爱作声的爹也倒向我。这样一来,我就能替我二姐出头了。
比如说,我娘买回三个发夹,颜色不一样,扎堆卖,便宜。她先让大姐挑,大姐选了红色,又让三姐挑,三姐选了黄色,剩下的黑色,留给我二姐。
我二姐说:“我喜欢红色。”
我娘说:“你戴黑色好,不显眼。”
二姐不笑了。领我出去,也不笑。吃饭时,我一把把大姐的发夹抢过来,给了我二姐。把我二姐的黑发夹,递给她。她刚一瞪眼,我爹的脸立马黑了。
3
坝上草原有多少人,就有多少月亮。那些月亮挂在天上,一模一样,圆的时候一样,弯的时候也一样。我们试过很多次了。
那晚,我们九个孩子,在村西空旷的十字路口玩。按大壮吩咐,我、小芬、腕子、小柱、二毛、二兰、青豆、九子、八个人,向八个方向跑,我跑向东面,停在二井子家门口;小柱跑向东南,停在马棚边上;腕子跑向西面草地边;小芬跑向东北,进了自家院子。八个人站在八个方向上。
大壮停在我家西墙外面,喊:“老疙瘩,月亮在你那儿吗?”
我说:“在,跟我跑过来的,在我头顶上。”
他一个个问,大家说的都跟我一样。大壮说他头顶的月亮一直没动。然后,他喊一二三,让我们一起向他跑。八个方向八个人,带着八个月亮,一起冲向大壮。我们身后,雾蒙蒙一片尘土。
九人围成一堆,抬头望天,天上只一个月亮。大壮抹一把鼻涕,总结说:“今晚,天空有九个月亮,每人一个,你们聚在我身边,你们的月亮就钻进我的月亮里了。”
我说:“我的月亮没钻进你的月亮里,我的月亮在这里。”我指着头顶偏西一点的方向,我的月亮,跟他的月亮间隔一个指头的距离。
大壮走过来,一把把我推开,站在我的位置看天,看了半天,说:“你个小屁孩,那不就剩下我的一个?还想跟我争?”说完,又推我一把。
大壮比我大三岁。这几个人里,数我小,但数我胆大,只有我敢挑战大壮。
他推我,我推他,我俩打到了一块。他上来,我下去;他下去,我上来,我俩互相抱着,沿着我家西墙根,驴打滚儿一样,一直滚。我们身后,滚出一片沙土窝。
当时,我家从一间房扩成了两间房。盖一间房,我爹、我娘和我三个姐姐,共用了五年时间。两间房两盘炕,三个姐睡外间屋,我和爹娘睡里间屋。两间屋的西边三间房的空地,是我家堆柴的地方。
我和大壮打架的时候,从我家柴禾院传来一阵声音,像我家的猪在拱柴堆取暖。
当大壮再一次把我压在他身下时,小芬过来推了他一把,我就势翻起,压在了他身上。就在这时,叭一声,从我家柴禾院飞出一团东西,碰了一下我的手,照着大柱的脸甩了下去。
那团东西软乎乎的。
大壮翻起身,从耳朵边拣起那团东西,对着月亮研究半天,说:“是气球,装了水。”鼻子凑近气球口,闻了闻,他说:“不是水,有一股腥味儿。”他把气球翻过来,用手把里边粘糊糊的东西抹出来,两只手互搓了半天,又在衣服上抹半天,扔到了地上。气球沾了土,猪尿泡一样。
大队杀猪,旁边就围一圈孩子,等着抢猪尿泡。把猪尿泡扔沙土里使劲搓,搓薄搓干净,就能吹起来,当气球玩。猪尿泡,在我们眼里是稀罕物。何况,这是气球!
当时,我们几个孩子,没人知道那是避孕套。
大壮用土滚了滚气球,嘴对着口一吹,说漏气儿。我们围在一起找漏气的地儿,找着了,是沙子滚出的洞。大壮用手掐住,再吹,吹大了。
大壮让小芬回家取了线,扎住口,又扎住漏气的地方。我们追着气球玩。那晚,我们玩到三星当空才回家。
九个月亮的晚上,很不吉利。
那晚,大壮被他爹饱揍了一顿。第二天,大壮喊我出来,把我饱揍了一顿。他边打边骂,骂我娘是老鸨,骂我大姐是婊子,说他把蒋村长的精子抹了一身。
我回去问我娘,精子是啥?我娘一愣,追问我从哪儿听来的。我没说挨打。常年在土里滚,挨打没挨打,只要不挂彩,我娘看不出来。我把大壮吹气球和被他爹打的事说了一遍,我娘的脸当时就青了。我大姐听了,一直笑,咯咯咯笑个不停。
我大姐就那样,令人发窘的事,都觉得好笑。有一次,小芬娘当我二姐面说我二姐丑,说一娘生九种,九种各不同,从一个娘胎出来,你大姐和老三,双眼皮,大盘脸,咋看都比你的小鼻子小眼小脸好看。我二姐回家哭着告诉我娘,我大姐就这样笑。我三姐虽没笑,却抿着嘴,一脸骄傲。
令我大姐好笑的事,往往不是什么好事。
关于精子的事,是小芬给我讲清楚的。小芬跟我说,我娘喜欢我大姐跟蒋村长搞破鞋,我大姐才把蒋村长约到我家柴禾院。我大姐跟蒋村长搞破鞋,蒋村长才能有精子。我问精子是啥?小芬说,精子就像鼻涕,能流出来。鼻涕是从鼻孔留出来的,精子是尿出来的。小芬的理论就是她娘的理论。
我大姐跟蒋村长搞破鞋,村长才能把精子流在气球里,就像我们把鼻涕流在袖口一样。我对蒋村长的仇恨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九个月亮的晚上,给我埋下了仇恨的种子。
那年,土地重新分配,我家分到了全村最好一块地,西梁凹57号。我对这块地也充满了仇恨。因为,这块地也是大壮打我的理由。
打我一次,大壮抖搂一件我大姐的秘密。他边打边骂,说村里最好的一块地,是我大姐给我家挣的。说村里抓阄,别人都从村长帽壳里抓,我大姐是从村长手里接过去的。说我家的黄牛也是我大姐挣来的。说我大姐是我家发财的公用土地……
真是我的耻辱。
分到那块地,我娘高兴;有了黄牛,我爹高兴。我大姐像个功臣,跟我娘要走五块钱,说要做一件新衣服。我三姐,对我大姐羡慕的眼神,不亚于羡慕从城市来的小芬大姨。
我伺机报复。
五块钱,我大姐没扯布,她买回一个挎包。黑色,簸萁大小,一个盖帘,两道扣子,有一根长长的带子。我娘教我大姐怎么挎包,我三姐教她怎么配衣服。我大姐、我娘和我三姐,她们仨坐一起,说起穿衣打扮,简直就是一台戏。
大姐讓三姐看过她的包,也挎过她的包,二姐要看,她一把夺了过去。我打算偷来,让二姐挎挎。
只要出门,我大姐就把那个黑挎包斜挎在肩膀上。挎着包,她连路也不会走了,一走一晃,一走一晃。我就奇怪,那样走路,我三姐没看出来,我娘也没看出来,只有我二姐说难看。我附和着二姐说难看死了,被我大姐恶狠狠地瞪了一眼。
除了睡觉,我大姐身不离包,包不离身。下地锄地,她也背着。到了地头,她脱下好看的外衣,换上破旧衣服,用换下的衣服把包裹严实了,再用头巾把脸裹严实了,这才开始干活。我三姐也学她,把自己裹得只剩下两只眼睛。只有我二姐,什么都不裹,有点破罐子破摔的意思。
那天,我爹领着她们下地,我悄悄跟了去,他们锄地,我躲在树后等他们锄远。
他们锄到地头的时候,我在这边下了手。拿出包,出于好奇,我打开了纽扣。包里装了一块手绢,一瓶雪花膏,几根辫套,几个别针,还有一个手工缝制的小香袋。香袋里,装着一堆避孕套。
想起被大壮打,我来了气。
我放弃原计划,没急着拿包回家。我用别针把避孕套挨个捅了一遍。把包恢复原位后,我回了家。我娘在家做饭,在他们回来之前,我娘会给我煮两个鸡蛋。我得先回去吃鸡蛋。
4
我上学了。我家就我一个上学的,我三个姐姐都没上学,她们说,她们小时候不时兴上学。我娘却说,我大姐小的时候不时兴上学,我三姐就爱照镜子,不爱上学。她没说我二姐,我二姐是我娘的小拇指,容易被忽视。
我们学校就一把椅子,是校长的。老师们坐的是木凳子。学生们坐的是土坯凳子。我们班用土坯搭了五排桌子,五排凳子,凳子只比桌子矮一截儿,窄一点儿。
上面要来领导,给我们村开会,宣传孩子上学的好处。蒋村长决定占用我们学校,因为我们学校新砌了“四角硬”院墙,就是墙角用砖头,其他地方,下面用石头,上面用土坯。砖、石头和土坯砌的院墙,很气派。
为迎接领导,村长让校长把村里最后一排房的后墙重新粉刷了一遍,把后墙标语换成了“独立自主,自力更生,艰苦奋斗”,把学校院墙外也刷成了白色,写上了红色大字“再穷不能穷教育,再苦不能苦孩子!”
红色大字很激励人,我们好像过上了幸福生活,围着写字的校长跑啊跳啊叫啊!我们学校像开了锅的热水,沸腾了。
一切准备妥当。校长把他的椅子搬了出来,办公桌也搬了出来。孙老师和王老师也把他们的办公桌和凳子搬了出来。三张办公桌,大小不等,校长的办公桌带两个抽屉,孙老师和王老师的办公桌没有抽屉,是把一块木板钉在四根短木上,凳腿间用窄木条固定。校长的办公桌吱吱扭扭地响,两位老师的办公桌摇摇晃晃地动。凳子和椅子的高度不一样,两把凳子的高低也不一样,并且,一张凳面宽,一张凳面窄。
比起三间教室里,一到五年级用的那些土坯桌土坯凳,摆在前面的这排桌椅更像学校。
领导来的头一天,蒋村长演习了一遍。他让学生们站在下面,校长和王老师坐在凳子上,他坐在中间校长的椅子上,说:“明天领导来了,我先坐中间讲话。讲了话,我再坐在这把凳子上。”他指了指旁边校长坐着的凳子,继续说:“这把凳子事先空着,留着我坐。领导上来,坐这把椅子。当我说欢迎领导时,大家一起鼓掌。”说到这儿,他让大家练习鼓掌。第一次鼓掌,我们羞答答的,好像被脱了裤子。没办法,王老师只好站起来,喊一二三,鼓掌;一二三,鼓掌。喊了八次,我们的掌声才响亮起来。
村长站起身时说:“椅子面有缝儿,坐久了割肉,最好放个厚垫子。”
校长在三个教室跑了一圈,拿出一块垫子。
那是我的垫子,是我娘让我二姐特意给我缝的。我娘怕我坐在土坯凳上凉,让二姐在两层布中间续了厚厚一层棉花。
報仇的机会来了。
回了家,我悄悄把胖娃娃抱鱼年画下面的图钉拔下来,从牙上抠下一点牙垢把那个角粘在墙上。
我的坐垫,一面布料是好看的蓝底儿红花,一面是用几块黑色旧布拼接的。两层布旁边是两道暗扣。布套能拆洗。摆放坐垫,必然是蓝底儿红花朝上。
第二天,在大家搬桌子摆凳子的时候,我偷偷把图钉尖朝上放进了坐垫。
蒋村长第一个坐在坐垫上,我要把图钉扎进他屁股里。
蒋村长坐上去了。他讲了话,没事。我很失落,丢了东西似的。
蒋村长起身,帮领导把椅子摆正,坐垫挪正。领导微胖,穿着一条白色长裤,黑白相间条纹短袖,很精神。领导一落座,就啊了一声。他站起身,蛇咬了似的,原地跳。屁股垫从他屁股上掉下来,白裤子一片血红。
蒋村长被撤了职。原因是,领导视察发现,齐村小学教学设备太简陋,进一步细查发现,蒋村长把拨给学校的经费,买了砖、椽子和檩条,部分砖盖了院墙,其他东西没了着落。
那时候,我家在放柴的西院刚刚盖起三间房。一年时间,我家就盖起三间“四角硬”大瓦房。“四角硬”,房顶全铺瓦,房子的四个角用砖头,四面墙体用石头和土坯,像学校的院墙。当时,“四角硬”的房子,在县里刚流行,在村里,我家是第一家。更能的是,有一间“四角硬”的墙体,插进了原土坯房墙体里。也就是,紧挨“四角硬”的土坯房,也有砖。
土坯是我爹领着我二姐在西滩草地上托的。这个,全村人都知道。砖头什么时候买的,我不太清楚。好像是,某个夜晚,从我家放柴的西院里,蘑菇一样,一下长出一堆砖头、椽子檩条和瓦片。
村长老婆到处哭诉,说他家连块新泥也没动,村长老婆哭,村里人捂着嘴笑。我就纳闷,孩子们都知道的事,村长老婆竟然不知道。
村里人都说,有这三间亮堂堂的“四角硬”大瓦房,我长大能娶上媳妇了。那时候,我就下了决心,有朝一日,这三间“四角硬”,我定要当肿瘤一样除掉。
可是,拆掉那三间大瓦房,过程很漫长。
5
我大姐有病了,一吃饭就吐。我爹每天黑着脸,我娘呢,四处托人给我大姐找婆家。其实,在我大姐16岁的时候,媒人就找上了门,这个庄那个村,天天有人来。我娘条件高,不吃公粮,不去相亲。慢慢的,媒人来得少了。
全村人都知道,我大姐和我三姐,就嫁吃公粮的。至于我二姐,我娘条件不高,能帮我家种地,对我二姐好就行。
真有人上门提亲了。纪庄的,民办老师,叫张大庆。个子不高,敦敦实实的。他家共三个孩子,他是老三,两个姐姐嫁人了。两个姐姐的彩礼钱留着给他娶媳妇。他家有三间大正房,是土坯房,说过了年要改成“四角硬”大瓦房。
民办老师,半个吃公粮的,又是独子独苗。我娘点了头。我大姐一顿打扮,新袄新裤子,两条辫子梳得溜光,要出嫁的样子。
张大庆坐在炕沿边。我爹、我娘和我坐在炕上。我大姐左腿靠着右腿,头和上半身倚着门,两条胳膊缠绕在胸前,很慵懒地盯着张大庆看。张大庆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头抬起来,眼睛没地方放,头低下去,手没地方放。
我娘喊我二姐上水。二姐进来,在张大庆面前摆了一张小红桌,放了大茶缸,又放了一碟酥饼。酥饼是稀缺货,一年吃不上几次。我从炕尾一点点移到小红桌边,盯着酥饼。二姐进来,给张大庆续水,拿起一块酥饼掰开,一半递给张大庆,一半递给我。张大庆抬头看了我二姐一眼,他的脸,腾一下红了。
那天,我二姐笑得特别好看,嘴角上翘,牙刷白,一对细眯眼,如水中弯月,水亮水亮的。
张大庆看对了我二姐,跟我二姐订了婚。我喜欢张大庆,就是因为他跟我一样,有眼光。
我二姐订婚后,我娘领着我大姐出了远门,去了张北县一个远房姨姥姥家。我娘出门不带我,这是第一次。一周左右,她们回来了。我大姐的脸寡白寡白的,我感觉比以前的红脸蛋好看。我爹娘脸上又有了笑模样。我大姐又有了那种鸡下蛋一样咯咯咯的笑声,尤其是当人们谈到,张大庆和我二姐订婚的事,她笑得更夸张。
我大姐回村第一天不进家,院儿里转了一圈儿,就去串门了。我大姐在张北县买了一身新衣服,我以为她是到各家显摆去了。漂亮人都这样,总担心别人看不到。
陆陆续续,村里出现一种怪现象,好多人家入户门两旁墙上,都用白漆画上了十字,形状像医生药箱上的红十字。
再一次被大壮打,是因为我大姐去了他家,他家门框两边墙上不得不画上一对白十字。大壮边打我边说:“你那婊子大姐流了孩子,不在家待着,想把小人儿送到我家。你咋不把他留到你家?你娘是不是故意让她串门的?你娘比婊子还坏。”
我们村讲究很多,其中一条就是流了胎没出嫁的女子,不能在娘家过满月。另一条是不出满月的女人不能到別人家串门。小月了孩子的女人,去别人家串门,别人就会在家门口画白十字。尤其是家里有男孩儿的人家,最怕流了胎不满月的女人来家。
挨了打,我回家骂我大姐。骂她把小人儿的鬼魂带回了家,骂她不要脸。第一次,我娘打我一巴掌,也不是打脸,是在我后背狠狠拍了一下。拍罢,我娘说:“不是为了你,你大姐能这样做?”
我不知道,我娘指的是盖房还是串门。
我娘打我,我二姐把我搂进怀里,我爹只叹气。我三姐出了门,站在画白十字人家的门口,高声骂,骂他们给大姐造谣,骂他家不让人进让鬼进,诅咒他们全家都让小鬼缠身,不得好死。起早贪黑,三姐轮番骂了半个多月才收场。
三姐前脚一走,后脚就有三五个人聚堆,对着我家说闲话。
自此以后,月亮星稀的晚上,我总能听到村里人的骂声,熙熙攘攘,拥着挤着向我家飘,强风也好,顺风也罢。
三姐的名声,就是从那时候坏起的。我们家,成了全村人的笑柄。我娘不觉得,我大姐和三姐不觉得,我爹觉得。出了门,我爹的头,再没抬起过。
三姐站在大壮家门口骂的第二天,大壮打得我遍体鳞伤。伤口不在脸上,不在手上,在我爹娘看不见的地方:心上。
我的脊梁好像也被大壮打断了。那次以后,在大壮面前,我再没直起过腰。我躲着大壮,不敢跟他玩。大壮是孩子王,怎么玩,跟谁玩,都是他定。不跟大壮玩,就是不跟村里所有孩子玩。
我的孩童时代,就是那时候结束的。
大姐终于嫁了,嫁到了离家很远的张北县点子村。是我大姨姥姥介绍的。我大姐嫁给了一个有钱的鳏夫,给一个三岁的女孩儿做了娘。大姐嫁人那天,搂着我哭,边哭边嘱咐我不要辜负她的一片苦心。那副大义凛然的样子,好像割肝救弟似的。
第二年,二姐也嫁了。二姐嫁给张大庆费了大劲儿。我娘先是等彩礼,当时彩礼钱是1800块钱,我娘跟张大庆家要了2800块钱。2800块钱彩礼给了,又等自行车。等了半年,张大庆推来了自行车。商定结婚日子的时候,我娘加了台缝纫机,又等了半年。到了日期,我娘又提出来要块手表。车子手表缝纫机,三大件,那年头,最流行。按礼数,彩礼钱是娘家收,三大件,是给出嫁闺女要的。我娘都留给了我。
我娘跨过媒人,直接跟张大庆要手表,张大庆脸露不悦,二姐也不高兴。我娘却说,最后一件不给,那两件也不退,你看着办吧。
张大庆看二姐,一向爱笑的二姐眼里噙着泪。张大庆若有所思地看我,眼里是疑问,让我回答似的。我赶紧摇头。张大庆冲我点了一下头,又冲我娘点了一下头。我不知道他先后两次点头是啥意思。
最终,本该属于二姐的三大件,都被我娘摆到了我家“四角硬”新房里。大姐那么漂亮,只身嫁了人,彩礼也没要。二姐不漂亮,比大姐值钱,也比村里其他女孩值钱。
二姐嫁了人,三姐成了我的死对头。她想骑飞鸽牌自行车,我娘不让,她骂我;她想学缝纫机,我娘不让动,她也骂我。至于那块上海牌手表,我娘怕它走,又怕它不走,每天从柜底掏出来,上了发条再放回去。我三姐要看看,我娘不让,三姐也骂我。
从此,我娘就开始盼我长大,快快长大,快快娶妻生子。
6
我念了两次三年级,两次五年级,才小学毕业。学校不让我升级,我也不想升,升了就得上初中。我不想上初中,怕挨打。初中在张纪乡,离家五里地,每天走读。大壮上了初中,我再上,走在半路,得让他打死。
小学毕业那年,我15岁。我不打算上初中,小芬和大壮都初中毕业了,我晃个大个子才上初中,多丢人。我从小喜欢小芬,小芬也喜欢我。可是,初中毕业后,小芬变了,她开始躲我。
有一次,她去西井挑水,我跟去了。我帮她把两桶水灌满,问她下一步打算干啥,她爱答不理地说:“能干啥?嫁人呗。”
我说:“女孩子,嫁个家境好的人家就行了。”
她切了一声,担起水桶走的时候留下一句话,她说:“家境好的我不敢嫁。家境好,不一定家风好。”
这句话,像一把刀捅进了伤口,我不由自主打了个趔趄。望着她的背影,我知道,我和她没机会续缘了。我恨我的家境,更恨那三间亮堂堂的“四角硬”大瓦房。
第二年,我定了婚。
我的未婚妻是邻村南河子的,叫赵蓉蓉。她爹是南河子村村长,叫赵启发。赵启发原是我们村的,弟兄七个,四个光棍,他是其中之一。赵蓉蓉亲爹死了,留下一处大院子,36岁的赵启发做了上门女婿。赵蓉蓉不是赵启发的亲闺女,却随他姓了,赵启发视她为亲生女儿。
我的婚事是我娘张罗的,我爹不同意,我二姐同意。
我二姐私自跟我说:“就咱家那些破事,村里姑娘谁愿意嫁进来?你能娶外村姑娘最好不过。”
赵启发跟我家要了2800块钱的彩礼。媒人说,订婚给一半,结婚的时候给另一半。刚订婚,赵启发就来把自行车骑走了。过了几天,又说赵蓉蓉要学裁缝,把缝纫机也拉走了。
我三姐不高兴,我爹也不高兴,我娘高兴。在我娘看来,能娶村长的闺女,我是做了驸马爷。
上海牌手表,我爹偷偷戴了。我三姐不知道,我娘不知道,我知道。
听人说,手表不上发条,停了也能放住,我娘就把手表藏到了柜底,是我偷出来给我爹戴的。柜子里锁着苹果,跟我娘要钥匙取苹果的时候,我把手表偷出来了。
我爹最喜欢的三件宝是:我、旺财和手表。
日子好过了,我家买了一匹马。农闲时节,我爹带着我放马。我爹让我骑在马上,他牵着,旺财跟在后面,手表在我爹怀里,滴答滴答走着。到了草坡上,马吃草,我爹把手表拿出来,戴上取下来,取下再戴上,看了,听;听了,再看。马吃多长时间草,他就捣鼓多长时间手表。看手表的日子,我爹竟学会了吹口哨。那阵子,我爹的口哨声很欢快。
我领着旺财在草地上逮蚂蚱,运气好的话,还能找到一窝鸟蛋。
估摸我快饿了,我爹就用干牛粪生一堆火,从旁边地里挖几块土豆埋进去。我玩累了,土豆也熟了,磕掉灰,土豆皮跟着掉了。土豆外面焦黄,里边绵软,很好吃。
吃了,我靠在我爹怀里睡觉。
16岁的我,比我51岁的爹高出大半个脑袋。在我爹怀里,我还是个孩子。躺在他腿上,他会一遍遍摸我的头,待我睡着,他继续捣鼓那块表。
在草坡上睡觉,头枕着我爹温暖的腿,柔软的风吹着脸,耳畔响着清脆的表针声和我爹欢快的口哨声,我的心情很愉悦。心情一好,就有了英雄气概。我想快快长大,长成男子汉,把家撑起来,让我爹抬头挺胸,大踏步走在我们村的大道上。
只有在我软弱爹的面前,我才急于长大,急于把家庭重担挑起来。回到家,一见到张牙舞爪、把家里人家里事安排得密不透风的娘,像我爹似的,我的肉懒了骨头散了精气神儿也没了。
农闲时节,我三姐去了我大姐家,她像迷恋我大姐一样迷恋我大姐家。我不知道那个家有什么好,我去过一次,再不想去。我爱去我二姐家。
我三姐空手去,从不空手回来,吃的穿的用的,她的身后,跟着不同男人,不同的男人,带着不同的东西,都是稀罕物,烟酒糖,点心酥饼……有一次,还给我带了白衬衣、喇叭裤和红领带。烟酒是给我爹的。我娘却不让我爹抽,也不让我爹喝,说对我爹身体不好。我娘把烟酒藏在柜底,金条一样锁起来。
我三姐走的时候,村里人围成一圈,有大圈有小圈。见我三姐和男人走过来,他们就冲她吐唾沫或用二拇指指点。村里人就这样,对不喜欢的人,不高興的事,就靠吐唾沫或二拇指指点来解恨。唾沫星能淹死人,二拇指能指断人家脊梁骨。好像是,他呸一口,你呸一口,就能把我三姐淹死;他指一下,你指一下,就指断了我三姐的脊梁骨。事实并非那样,他们只指断了我爹和我的脊梁骨,我们出门,头更低,话更少,我娘、我大姐、我三姐,该干啥干啥,根本不受影响。
至于我二姐,自从嫁出去,低头回村低头出村,从不过问别人的事。她们四个女人,在自己的世界里,活得都很精彩。
坝上草原,学校在农忙时节放假,一年三个假期,锄地假半个多月,割地假一个月,寒假45天。我不上学,跟假期没关系。锄地假刚到,我娘就打发我去我二姐家,让我去帮他们锄地。这就怪了!
刚去两天,我二姐便领着我和张大庆来我家帮忙了,直到开学,我二姐跟张大庆才回去。
我二姐出嫁第二年,张大庆从民办老师转成了公派老师。二姐公婆说,张大庆的福是我爱笑的二姐带去了,只要二姐放话,他们全家支持。这话是我二姐说给我爹听的。我觉得,我二姐在说假话。从我二姐家走的时候,我二姐在公婆面前讨好的笑,刀子一样挖我的心。
打我记事起,我娘就很少出地,太阳一晒,她就头疼。
收秋时,我娘又派我去二姐家帮忙,我识破了她的诡计,抗拒不去。我宁愿跟我爹起早贪黑,也不愿看我二姐讨好公婆的笑。
我娘催了我两次,我拒绝两次,我爹在我厚重的脊梁上,很温柔地抚摸了两次。他一抚摸,我的脊柱麦秆似的,挺得笔直。
晚上,我爹领我上房顶纳凉,两人盯着月亮,有一搭没一搭聊天。我爹说的都是男人要干,而他没干成的事。他从东山坡想种山药,我娘非得让种麦子说起,说到麦子不长,我娘骂他时,我爹重重地叹了口气。说到垒猪窝,我爹说,他想在猪窝旁给旺财垒个狗窝,我娘说狗换不来钱,就在猪窝里拱吧。我娘要扩大猪窝,多养两头猪。
我爹又叹口气,跟我说“旺财通人性,非让跟不通人性的猪同窝。”
我说:“旺财也是太善了,它要咬死一只小猪,我娘能不同意?到时候,不垒也得垒了。”
我爹说:“那它在这个家就待不住了。”
在这个家,我爹连给狗垒个窝的权力也争取不来。我想为我爹,不,是想给我爹喜欢的旺财做点什么。可是,在我娘监管下,我能做的,只有偷偷把猪赶走,让它多吃几口猪食。
丝丝缕缕的云,布条一样缠着月亮。我跟我爹说小时候数月亮的事。
我说:“小时候,我以为一人一个月亮。”
我爹说:“一树一菩提,一人一世界,当然一人一个月亮了。自己的月亮在心里,眼睛看不到。”我爹很有学问似的。他抽下鼻子,继续说:“你要能把心里的月亮保护好,你就能把你的内心世界保护好。内心世界要被污染了,做得再周到,也算不上个男人!”我爹说到这里,鼻音加重了。我感觉,他要哭。
我爹的家庭,除了是财主,有五间大正房,其他历史,他不说,我也猜不到。从小我就知道,我爹会写对联,是完小毕业。我爹说,完小毕业相当于我们那时候的初中毕业生。我娘这样说我爹:“以前是公子哥,现在是窝囊废。”我的理解是,没娶我娘之前,我爹是公子哥;娶了我娘之后,我爹变成了窝囊废。我爹的变化过程,就是我娘强大的过程。
在坝上农村,除了老师的文化值钱,农民的文化不如二亩地。我爹,常为自己的那点文化内疚,他说他要是没文化,活得就会粗糙些。说人一粗糙,就会把利看得比脸面重,活起来就会没心没肺。我不赞同我爹的这个说法,我没文化,却不粗糙。
7
那个秋天,太累了。
丰收年,麦子齐腰高,麦穗如发髻,沉甸甸地挂在麦秆上。金灿灿的麦秆,以骄傲的姿态,向着瓦蓝瓦蓝的天空伸展着强劲的身体。
迎风招展的麦子,割倒一片黄一片,黄一片就得割倒一片,否则,大雨一来,大片麦子就会匍匐在地,把成熟的种子洒进雨地里。
我和我爹从东山坡移到西山坡,从北山腰移到苍山角,麦子熟的速度远大于我们的收割速度。我们只能起早贪黑,没明没夜地割。我的手掌起了水泡,水泡破了,嫩肉露出来,裹了布继续割,布沾在手上,一拉一扯,连皮带血,手掌烂了一片。
我娘心疼得要死,她不再找借口,直接让我去叫二姐和二姐夫帮忙。我说该喊我三姐回来。我娘说我三姐在大姐那儿一个月挣的钱,比我们一年挣的都多。我问我三姐在大姐家干啥了,我娘骄傲地说:“在商场上班。”
上班,对当时的农村人来说,简直就是皇帝上朝。
可是,我爹并没觉得家里飞出了金凤凰,他用鼻子哼一声,咬牙切齿地反问一句:“上的什么班?”
就这一句话,被我娘好一顿骂。我娘骂我爹,就像骂孩子,什么窝囊废、草包、二百五,只要能打压住我爹,我娘什么话都能骂出来。我娘一开骂,我爹就一句话:“孩子在,不想跟你吵。”
我娘逢人就说我大姐和三姐在张北上班的事,她想扭转村里人不搭理她的局面。她以为,两个闺女上班了,村里人就会高看她,可是,她说她的,村里人照样躲着她。我娘受村里人白眼,我爹脸上挂不住,我脸上也挂不住。
不得不说,我娘真是个战士,打不倒的战士,她完全不在乎别人的目光,照样该干啥干啥。她四处游说,四处碰壁。我和我爹,难堪极了。有我娘扎堆儿的地方,我们躲着。躲着我娘,就躲了全村人。我和我爹,成了孤家寡人。
关键时刻,二姐和二姐夫来了。我们四人出地,带干粮,不午休。大雨来之前,熟透的麦子都割倒了。
那天,我们刚收工,一场大雨就到了。望着窗外的大雨,打了胜仗似的,一家人都很高兴。做饭时,二姐说,她家里有一片麦子也该熟了,她怕公婆忙不过来。等雨小了,她就跟二姐夫回去。
我爹说:“我套上马车,带着老疙瘩一起去帮忙。”
这时候,我娘放话了,她说:“老疙瘩是订了婚的人,你们父子,要帮也是去帮亲家。”
二姐夫当时脸就拉下来了。二姐夫转正后,我娘再不正面指使他,说话也好,办事也好,二姐夫也敢给二姐争取了。二姐夫刚要说话,二姐用肘子捅捅他,抢着说:“我俩回去就行。让小弟去他老丈人家帮忙吧。”二姐很同情地看了眼我爹,扭头对我说:“别让爹去了,让爹歇两天吧,毕竟老了。”说这话时,二姐没看我娘。
我娘正用笊篱捞豆芽,她把笊篱啪一下扔进锅里,瞪着我二姐,正要骂,看到我二姐夫的脸色不对劲,嘴唇嚅动了两下,没发出声音来。
二姐竟然跨过我娘安排我爹,在我家,我娘从没受过如此慢怠。我知道,二姐和二姐夫走后,我娘这股邪气没地方发泄,肯定会拿我爹出气。我爹要遭殃了。
二姐夫骑着自行车带着我二姐刚走,我就套好车,跟我娘说:“我和我爹要去帮老丈人收秋。”
出了村,我马鞭一甩,马笼头一拉,把马头调轉了方向。我们快马加鞭,追上了我二姐和二姐夫。
第一次战败我娘,我心里美滋滋的,我爹却一脸忐忑。
帮我二姐家收了麦子,我爹赶车回家,我走着去赵启发家。我知道我爹瞒不住事,我不想回去看他被我娘骂得灰头土脸的样子。
17岁,说我对爱情没感觉,那是假的,说我对赵蓉蓉有感觉,也是假的。
赵蓉蓉18岁,大我一岁。妻大一岁,好活一辈。我娘说,我能好活一辈子。赵蓉蓉长得不好看,可赵蓉蓉穿得好看。她的衣服,领子上带着花边,衣服下摆也带着花边,布娃娃一样。我不喜欢布娃娃。
我一年只见两次赵蓉蓉,一次八月十五,一次过年。这两个节,按乡俗,得给未婚妻家送礼。五里地,我爹让我套马车去,我便走着去。赵启发把我家自行车骑走了,我要走给他们村的人看。
到了她家,放下东西,打个招呼,我调头就回。在她家,看见院里的自行车和家里摆着的缝纫机,我来气;看见赵启发盯我的眼神,更来气。
一般男子,过节送礼,住老丈人家不走,多磨蹭一天是一天,想跟未婚妻多粘糊一天。大家都知道,一旦未婚妻怀孕,女方家就会催着办婚礼,这样一来,彩礼,房子,三大件,男方就省了。
帮赵启发割了三天地,早上走着去,晚上跑着回,我不在他家睡,不想跟赵蓉蓉粘糊。一听我回家,他们三人的脸像天色一样,一下暗了,看到赵启发的脸猪肝一样难看,我愉悦。
也就是那年,我发现我爹的眼神不对。那眼神,好像盯着西山梁胡麻地在问,我明明种的是胡麻,怎么长出这么多菜籽?又好像在研究我,小眼儿像谁,尖鼻子阔嘴像谁。我爹用对比法,也用排除法,他看我半天,看我娘半天,又盯着衣柜上的穿衣镜看自己半天。那眼神,有无数个问题,也有无数个答案。我爹自己随时问随时答随时否定或肯定。在自己疑问的眼神里,我爹一天天瘦弱,一天天颓废。那块手表,是压倒我爹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爹病得起不了炕。他的心跳,微弱的几乎没了声音,而藏在怀里的手表,注了鸡血似的,咔嚓咔嚓咔嚓,催赶着我爹,奔命似地往终点跑。临终那几天,我爹清醒一阵儿糊涂一阵儿,糊涂的时候,他连我和我二姐都不认识,却能悄悄掏出表,告诉我几点几分,一点不错。
有一天,我爹对我招招手,指指我,又指指我娘的背影,跟我说:“问问,”然后,又指指我,说:“从哪儿来?”我不解,睁大眼,盯着他马力不足蠕动的嘴,半天没理解意思。
我站直身,努力想他指我,是你的意思,加问问,就是你问问。指我娘,是她的意思,连起来就是:“你问问她。”然后,又指了指我,是你的意思,连起来就是:“你问问她,你从哪儿来?”
意思连贯起来,吓得我一趔趄。这句话,像点着的爆竹,滋滋冒半天烟,慢慢蹦出几个火星,“砰”一声,突然炸了。
也就是这句话,让我想起了我爹的眼神。我问我爹:“你咋不问?”我爹悠悠吐出一丝气,语无伦次地说:“问问,你,不,是,我,生,气,不想她吵。”
这回答,不成句子,细想,都是意思。
这以后,我开始对着镜子照,看看我,看看我爹,再看看我娘。我爹的脸窝在被子里,小得像个鸭蛋,我的脸,如面盆一样,又大又圆。再看我娘,鹅脸蛋,嘴小唇薄,双眼皮,大环眼,眉毛又弯又细。没找到与他俩的共同点,突然,在镜子里,我看到了赵启发的影子:很特别的阔嘴,下嘴唇像挂了秤砣,厚厚地耷拉着。
冲着赵启发的脸,我一拳挥过去,镜子梨花带雨。
8
我娘翻箱倒柜找手表,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第一次找不到手表,我把我娘支出去,让我爹把手表放在柜底的包袱里。我娘从我的包袱里找到后,半信半疑地说:“我明明放在我包袱里,咋就跑进你包袱里了?”我摆了下头,装得满不在乎,说:“明显是你记性不好了。”
我和我爹,互相配合着,把手表放进去,偷出来;偷出来,再放进去。那块手表,丢了找,找了丢,几乎成了考验我娘记忆力的工具。
那天,我娘找了半天,最后把耳朵贴在了我爹胸口上。她没听到我爹的心跳声,却听到了表针的咔嚓声。当我娘从我爹怀里掏出手表时,我爹咽了气。我觉得,我爹是被我娘吓死的。
我爹死后。我大姐、二姐和三姐前后脚回来了。我大姐,领着我大姐夫和两个孩子。我大姐夫,把我大姐宠上了天,背上背个大包,一手领着他闺女,一手抱着他俩的宝贝儿子。我大姐穿着高跟鞋,大摆裙,下车就负责哭。
我三姐回来第二天,家里来了一个人,是乡里的张书记、纪委副书记,从张北县刚调来,是我三姐的男朋友。她俩是在张北县相识相恋的。
张副书记,个不高,人不帅,却很压人。他往那儿一站,那儿一片,当下就没了声儿,都仰脖听他说话。他给我爹的丧礼增添了不少人气。我家一下多了不少人。本村的,外村的,认识的,不认识的,都来奔丧了。
我只知道,我二姐夫升了官,当了学校副校长,给我们村孩子没少办事。我一直不打听我大姐和三姐的消息,我爹死后,我才确切地知道,我大姐和三姐在张北县开了服装店,她俩坐火车到南方进货,大姐夫是服装店经理,负责卖。我三姐在张北县怎么认识的张书记,三姐不说,没人知道。后来,有人说,张书记也是鳏夫。
到头来,我的两位漂亮姐姐,不是非吃公粮的不嫁,是非鳏夫不嫁。
三个姐姐,把我家的局面扭转了。
我说过,坝上有很多讲究,死人出殡讲究堆火:抬棺路过谁家,谁家门口就生一堆火,一是为死人送行,二是辟邪。人缘越好、越尊贵,死了,为他堆的柴越大,点火送行的人越多。
我爹出殡那天,凌晨,我们村火光冲天,家家门口一堆大火。我爹灵柩所到之处,都能听到嘤嘤的哭声,真的,假的,都在送行。从我记事起,如此浩大的送行阵势,只有救过全村好多人命的胡医生享受过。
事后,我娘跟我说:“老疙瘩,你记住,家家门前这把火,不是烧给你爹,是烧给你看的。”那时候,我正追查我從哪里来,可我娘从没给过我满意的答案。我对她一肚子气,言语就硬了。我说:“我又没死。”
我娘说:“这是在巴结你。”
我说:“巴结我有鸟用!”
我娘说:“巴结你就是巴结你三个姐姐。”
我说:“巴结她们有鸟用!”
我娘说:“比他们强他们就巴结,跟有用没用没关系。”
我不知道,我大姐和三姐卖服装,跟那些没钱买衣服的人有啥关系,也不知道,我二姐夫当副校长,跟那些孩子早不上学的人家有啥关系。我娘说对了,村里人,只要比他强,他就巴结。害怕,眼红,讨好,道歉,通过巴结,都掩饰了。掩饰的目的,就是示好。
打发了我爹,全村人争着抢着请我三个姐姐吃饭,好像是请了她们,没钱买衣服的,有钱买了;没钱上学的孩子,也能考上好大学了。
我爹死后,我娘和村里人才打成一片。
我爹过头七,我提出了退婚。我认为,这是我对我爹最好的祭奠。我大姐三姐骂我,我二姐劝我。我娘只哭,边哭边念叨:“彩礼给了,三大件给了两大件,过时过节给的,没有万儿八千,也有千儿八百。咱们提出退婚,啥也要不回来了。”我们的乡俗是,男方提出退婚,给女方的钱,一分收不回来。如果女方提出退婚,所有东西是要退回来的。
我娘不是为那门好亲家哭,而是为钱哭,这倒安慰了我。我娘不同意退婚,大姐和三姐更不同意。我二姐,不表态,用我爹曾经的眼神,若有所思地盯着我看。我的姐姐们,因为有钱有势,成了全村人的航标。姐姐们不同意,全村人觉得我不对,开始数落我。他们说我不合群,是随我爹,没随我娘。说我娘和我三个姐姐的性格都比我和我爹好。
我的性格,是他们的唾液唾出来的,是他们的二拇指指出来,是他们长期歧视逼出来的,而他们,却把我的不合群,归到了我死去爹的头上。我斗不过他们鼻子下的口舌,斗不过他们变脸的速度,但我能斗过我娘,从小到大,我娘没赢过我。
没人的时候,盯着我娘,我问:“我从哪儿来的?你好好说,这婚我就不退了。”
我娘说:“从我肚子里,跟你说多少回了。”
我问:“谁放进你肚子里的?”
我娘就生气了,手哆嗦着,指着我骂。
我说:“你说不明白,这婚我退定了。”
难以启齿的事,肯定说不明白。一次说不明白,两次说不明白,次次说不明白,就有鬼。别人家的孩子,缠着老娘要媳妇,而我,却缠着我娘退婚。我知道我娘的软肋在哪儿,我用绝食威胁我娘,没两天,她就乖乖依了我。
有些事,出乎我意料。退了婚,我简直成了香饽饽,来我家提亲的媒人,一波接一波,都是本村的。最不可思议的是,大壮妹妹想嫁给我,这怎么可能!我一一回绝,不是我不想娶她们。她们看对的不是我,是我姐姐们的背景。我感觉受辱。
再个说,我被“我从哪里来?”的问题困扰着,没心思谈情说爱。
跟我娘嘴里得不到答案,我问我二姐。我把我爹的话说给二姐听,我二姐奇怪地看着我,说:“爹那时候早糊涂了,连你我都不认识了,他的话你还当真?”
我说:“爹还认得时间。”
二姐说:“临终的人,时间跟他最近,只认识时间了。”
我追问:“你觉得我长得像谁?”
二姐想也没想,说:“像爹呗。看你那嘴唇,割开的肥肉一样,上下翻。”
我说:“爹的嘴唇又不厚。”
二姐说:“爹瘦,瘦脱相了。你没见?脸上皮包骨,嘴唇还肉嘟嘟的。”
在我二姐眼里,我像我爹。我二姐的话就是答案,错也好,对也好,我从哪里来,再不会有其他答案了。
我喜欢小芬,小芬家却没派媒人来提亲。
小芬的话还萦绕在我耳边,她要的是家风,不是背景。我决定整顿家风。
整顿家风,得先从“四角硬”大瓦房做起。我打算拆掉那三间“四角硬”,“四角硬”不是为我撑起一片天,而是压弯了我的脊梁。想起我爹的抚摸,一下,一下,每一下都提示我,挺直脊梁,做一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
上世纪八十年代,在县城,“四角硬”大瓦房已经过时,有钱人家都盖起了砖瓦房。也就是,所有墙体都用砖。我们村跟不上时髦,我家的“四角硬”,在我们村并没过时。
当我站在房顶,举起镐头打算刨“四角硬”房顶的瓦时,我娘疯了似地哭喊,把一村人喊了出来。村里人,先是站在自家院里,仰望着我,说我有三个好姐姐,要把“四角硬”拆了,盖砖瓦房。我娘的哭喊,最终把他们喊到了我家,得知我拆掉“四角硬”不是要盖砖瓦房,只是不想用“四角硬”娶媳妇时,全村人都懵了。
人们都在问我娘,我怎么了?我在问我自己,他们怎么了?我还是我,他们不再是他们。他们围着我娘,聊东聊西。我娘被围着,被吹捧着,被追逐着,被可怜着,而我,却成了被他们唾弃,被他们二拇指指点来指点去的人。
只刨一镐,我就被四个男人强行架下房顶。
三个姐姐,前后脚赶来了,速度之快,堪比回来打发我咽气的爹。我二姐领着张校长第一个赶来,我以为,见了我二姐,我娘会悲伤地哭诉,向跟街坊邻居哭诉一样,数落我跟我爹的诸多不是。没想到,见了我二姐两口子,我娘面露喜色,对我大夸特夸,夸我赶时髦随大流,有单枪匹马拆“四角硬”,盖砖瓦房的决心。
我娘盯着张大庆,说:“你弟的这个想法,你觉得咋样?”
张大庆看着我,眼神有问有答,在我还没来得及解释时,他冲我很不屑地嗯了一声。我娘根本不看他脸色,就着这声嗯,用欢快的声音说:“你觉得好,肯定好。我是这么想的,两间土坯房拆了,盖成砖瓦房,给他娶媳妇,三间‘四角硬留着我养老。”
张大庆没说话。一般来说,就我的条件,盖砖瓦房,首先要問的是,拿什么盖?谁盖?张大庆不搭腔,是不想搭理我娘。可是,我娘,非要把他的沉默当成默许。
我娘说:“你答应就行。让她姐仨商量,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就这一个弟弟,他好,你们也体面。”
张大庆看向我二姐。我二姐拍拍我的肩膀,问:“你啥意思?”我正要说话,我娘怒恨恨地说:“问他啥意思?明摆着嘛,还问啥意思?他不说,你不该想到?”
我二姐不紧不慢地问:“想到啥?”
“盖砖瓦房啊。”我娘说得理直气壮。
这时,张大庆接过了话,说:“我们住的是土坯房,‘四角硬都没钱翻盖,咋能想到砖瓦房?”
我娘转过身,背对着他,看着我二姐,说:“你们又不用娶媳妇,想啥砖瓦房?”
张大庆脸色很不好看,但我娘看不见。
我走出屋,蹲在屋檐下抽烟。
张大庆跟出来,双手插兜里,在院里来回踱了几步,教育学生似的,走到我跟前,把旱烟锅从我嘴里抢过去,说:“咋蹲地上抽?你看你,快二十了,像个小老头。”说着,从兜里掏出一盒大镜门,扔给我,说:“为啥拆房?”
“不想看它。”我把香烟递给他,掏出烟袋和事先拆好的纸条,自己卷烟抽。边卷边说:“下次来,给我带些废纸,没了。”
他在我肩头很沉重地拍了拍,啪,啪,啪,似我爹的手掌。过电一般,我打了个激灵。他把西服扣子解开,蹲下,面对着我,问:“为啥不想看?”
我无法启齿。自己家的丑事,我二姐跟张大庆没说?他不知道“四角硬”的来历?
张大庆站起身,拍拍衣服,扥扥衣服上的褶子,说:“人,不能只有傲骨。要学着借势利势。”后面的话我不懂,茫然地看他。
张大庆用同情的眼神看着我,说:“你得自己长大。”
那年,我19岁。同村,跟我一般大的,都生小孩了。张大庆的这句话,我懂,我一直被我娘和三个姐姐扶着走路,我得脱离她们的手掌。
大姐三姐来后,张大庆走了。张大庆走的时候,脸色很不好看。我把他送出门,他用忧国忧民的眼神盯着我,说:“看对谁,自己去追。媳妇,得自己娶,别让她们给你设计。”
三个姐姐是怎么商量的我不知道,张大慶走后,我一下变得精神了,人一有精神,胆量就大了。我决定追小芬。
第一次追女孩,有点懵,像逮一个刺猬,无从下手。
想追她,得先确定她去哪里。跟踪了几天,终于逮着了机会。
那天,我忐忑不安地跟着小芬,把她堵在村东小树林里。她靠着一棵树,用脚踢着几片落叶,落叶被踢起来,落下;落下,再踢起来。在她第三次起脚时,我跑过去,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还没来得及向她倾述,我又一次被大壮打了。
这一次,大壮出手最狠,他把我摁倒,一脚一脚,不是踹脸,也不是踹肚子,是踹我的命根儿。他边打边骂:“小兔崽子,我的女朋友你也敢动。也不撒泡尿照照你那德性,男人没个男人样,靠姐姐发财致富,也把自己当人物。”
小芬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还在火上浇油:“我靠在这儿等你,他突然窜出来,抓着我的手不放。吓死我了。”边说边嘤嘤地哭。
小芬越哭,大壮越使劲儿,一脚一脚,像踢皮球。他不是想断我的命根儿,是想要我的命。
我连滚带爬从小树林跑出来,当下,我决定,这个村儿,我不待了。我决定外出打工,我觉得,只要吃苦耐劳,再回村,我定会拆了“四角硬”,翻盖出三间砖瓦房。
9
1984年,农民时兴外出打工。我们村的年轻人,拉帮结派往城市涌。
听说我想外出打工,三个姐姐都出点子。大姐资助我,让我在县里开服装店,我拒不接受;二姐让我去学校食堂管采购,我当时有点心动,想想算了,还是没摆脱姐姐帮忙;最后出面的是张书记,他亲自登门,把我叫上他的吉普车,教我挂挡踩离合,让我学会了给他开车。
我毫不犹豫,当下回绝。我得像个男人,自己闯出一片天地。
我的脊梁骨挺直了,村里却一片唏嘘。有人说我是烂泥扶不上墙,有人说我是扶不起的阿斗,有人还说我不喝美酒喝卤水——不知好歹。
我娘把这些嚼舌话学给我听,她的意思我懂,是想让我见好就收,继续靠姐姐们活着。她没想到,是她激起了我的斗志和外出的决心,我再一次以死相逼。最后,全家人依了我,放我出去闯荡。
我娘把我委托给了许大个儿,让他照应着。许大个儿的儿子,在我二姐夫学校就读。许大个儿是领工,他叔叔在张市包的工程,是张书记介绍的。许大个儿是我娘手里的风筝线,只要跟着许大个儿,我就不会飞走。摆脱许大个儿,就是摆脱我娘。
许大个儿领着村里人去张市,我随他们上了通往张市的大巴,大巴车走到岔路口,我要下车,许大个儿问我去哪里?我说回家。车门关的瞬间,车厢里一片哗然。我知道,他们是在笑话我。我嚷嚷着外出打工时,村里有人预言,说我是一只眼的耗子,离不了墙根儿,说许大个儿咋领出去,过几天就得咋送回来。
车里的笑声,耳光一样,啪啪啪,清脆地甩在我脸上。我决定去另一个城市打工,我要把他们甩在我脸上的耳光,啪啪啪,加倍地甩回去。
大巴车走远,我调头去了呼市。我不想跟村里人结伴,不想入伙。跟他们结伴,就是跟我的家风结伴。有他们,我的家风跟春风一样,会被传得沸沸扬扬。
可是,事实很残酷。
从没出过门的我,一踏进呼市就转向了。所到之处,都是房子,都是人。城市里没有东南西北,只有把视线拉长的大楼。我看不着太阳从哪儿升起,从哪儿落下,只看见霓虹灯亮了灭,灭了亮。
憋着一身力气,找不到工地。扛着行李,没头苍蝇似的,在各种公交车、人力车、三轮车间倒腾,第二天,在城市偏僻的一角,我找到一个工地。
工头问我谁介绍来的?我实话实说,自己来的。
旁边一个人说:“听口音像大同的。”
另一个人说:“大同有煤窑,是贼窝。”
我赶紧摇头,说我是河北坝上的。
工头看着我,说“一个人?谁信你?谁又能信得过你?没人介绍,把你招进来,我睡觉也得睁只眼闭只眼。这儿缺人,但我不想找累。”
原来,在工地搬砖,也得有人介绍。
我只能靠我娘偷偷藏进行李卷的一沓子钱住店。接下来两天,我四处找工作,四处碰壁,但我不妥协。
那天,一位留着长胡子,貌似老人的人坐在街头一角,前面摆着一副阴阳八卦图,身后的树上,贴着两个字:算卦。我蹲在不远处,边看边听。三三两两的人,做贼似的靠近他,他看看手,再看看脸,说一堆我听不真切的话。那些人,讨了宝似的,递给他一沓票子,欢欢喜喜地走了。我看出来了,算卦的先生不扎堆儿,来算卦的人也不扎堆儿,都是独来独往。掏钱的人高兴,收钱的人也高兴。好营生。
正当我看得入迷,想入非非的时候,从远处走来一帮穿制服的人。快走近时,算卦的人才看见,他冲正给他付钱的人摆摆手,站起身,卷起八卦图,快速跑进了巷子。我也站起身,跟着他跑进了巷子。路过那棵树时,我顺手把算卦两字撕了下来。
我认识了任大毛。为感谢我替他把字撕下来,他免费给我算了一卦。当然,在这之前,坐在巷子里,我们聊了半天。他是山西临汾人,没娶媳妇,懂周易,家里上有两哥,下有一弟。为了让人信服,他装老人。
人老,眼神先老。络腮胡虽然盖了他大半个脸,但他的眼神,贼溜溜的,像探头探脑的老鼠。在我反复追问下,他从72岁降到60岁,从60岁最后降到36岁,岁数变来变去,他的属相一直没变,属鼠。
他也问我,我只说村里人村里事。问起家里,我说,爹死了,家里就剩下我和老娘。我没跟他提三个姐姐。我知道,说有三个姐姐,我的卦象会变。
他说:“你没娶媳妇,不是你娶不上,是另有原因。”他盯着我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看。
算卦的,得说常人看不着的。比如说前世,他说你是虫就是虫,他说你是龙就是龙。比如说后世,他说你能成龙就能成龙,他说你能成凤就能成凤。人,看不着前世,也看不着来生,唯独能看着今世里已经过去的部分。而任大毛,便要给我算我能看得见的过去。
这样的算法,我心里发毛,担心他算出我姐姐们的破事。
他说:“你的命不错,但运势不好。你没帮没靠。想娶媳妇,就得外出挣钱。不出来打工,就你们坝上草原,砖瓦房、三大件,靠种地,那得猴年马月了。”他这句话,像算卦,又像谈话。
我不傻,这话,他是推理的。正常情况下,他的推理没问题,坝上草原,穷得出了名。想用砖瓦房、三大件娶媳妇,没帮没靠,就得外出打工。只是,住在坝上草原的我,房子有,三大件虽然剩下了一件,那两大件,有三个姐姐,根本不是事。他把我已经得到的,说成了我想要得到的。
我长舒口气。
我的眼睛里有什么?他很专注于我的眼睛。盯着我的眼睛,他轻叹一声,说道:“哦,我指的帮靠,走的是正道。不走正道的帮,是害。在我这里是克。”他绕过了我的过去,是个聪明人。
他笑了笑,继续说:“你的吉祥色是灰和黑。吉祥方向是西北、东南方向这条轴。东西方这条轴是你的死穴,这条轴克你。”
“克我?咋分的轴?”我一惊。
“对,克你。以你出生地点为中心。八个方向,四条轴。东西是一条轴、南北是一条轴、东南西北是一条轴,东北西南是另一条轴。克你的轴,是东西方向。”他用树枝在地上画着方格。
“四角硬”,在我出生地正西方。我问:“怎么个克法?”
他盯着地上的方格,说:“在这个方向上,你想干事干不了,阻力大,失败多。”
怪不得我拆不了“四角硬”?我吸了口冷氣。
他抬起头,盯着我,看了半天,又说:“别怕,你能转运。好运一来,什么东西也克不动你了。命好不如运好,19岁是你转运年。我算算,等等。”他用树枝在方格里写82、84,又在空方格里数数,1、2、3。他说:“幸亏你遇到了我。20年转一次运,你的转运年就在今年。遇见我,真该你转运。四月初四22时至24时,是20年一遇的转运期。”
头一阵发懵,好像被人点了穴一样。我忐忑地问:“咋转?”
他头也没抬,继续盯着地上的方格,说:“这个时间段,你得远离属虎、属猴、属猪的。在你出生的地方,放二尺红布,四个苹果,蒙头大睡,一觉醒来,运气就转了。以后,事事遂愿。”
我信不信任大毛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给了我暗示。暗示这东西,有着坚不可摧的力量。“四角硬”是一个替代物,一个象征,是我心里的梗。“四角硬”克我,成了我要拆掉它的另一个暗示。
四月初二,我回了家。我是三月二十九外出的。扛着行李卷进村,村里一阵唏嘘。
我娘属猪,四月初四,她不能在家。我提前回来,是把我娘撵出老屋。我不能告诉我娘,四月初四转运的事。我娘的嘴,是高音喇叭,会传到所有人耳朵里。
把我娘撵出老屋,堪比点燃炸弹。
我娘问我为啥撵她出门?我说,我要用三天时间好好想想,我到底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一提我从哪里来,我娘的脸骤变。我娘脸一变,就引燃了炸弹。先炸村里,后炸亲戚朋友。那几天,好像全世界只有一个特大新闻,那就是,我要把我娘撵出家。
我成了名副其实的逆子。
四月初六,我去大姐家接我娘,我大姐不问我撵我娘的原因,上来就是一个嘴巴。我娘不听我解释,哭嚷着说她死也不回老屋。在我大姐家,我娘穿着裙子和高跟鞋,在村里,没人敢这样穿,尤其在我娘这个年龄。我娘不说她想在张北县生活,却说她不能回村,回了村,受不了我折腾。
以我为借口,我娘住进了县城,还扬言说,三个闺女要在县里给她盖砖瓦房养老。
从此,七大姑八大姨,没一个人给我打电话问询,他们瘟疫一样躲着我。他们的道德标准,不是“四角硬”的故事,而是我。对他们的好恶,我无能为力。
耻辱总归是耻辱。我只能拆掉“四角硬”泄愤。拆掉“四角硬”,只剩下类似蛋糕的屋子,我一身轻松。
坐在屋顶吹口琴,我的听众,只有月亮。然而,只有我心里的月亮知道,我到底在维护什么,又在舍弃什么。
月亮西斜,我继续吹。我吹灭了几家的灯,又吹亮了几盏。口琴声越大,村里传出的骂声越响,好像是,半夜三更吹口琴,终究是我的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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