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水水如烟

2023-07-06 17:39李小坪
飞天 2023年7期
关键词:双林刘芳布丁

李小坪

1

赵有光在院子里喂鸡,哈巴狗布丁在他裤腿上蹭来蹭去,像个孩子一样。

最近布丁不听话,总是寻着鸡撒气。它也不总是犯混,附近有小母狗出现,让它嗅出神秘的气息,它就会拿几只鸡出气,把它们追得魂飞魄散。没办法,这个家里,比它弱小的只有鸡了。

邻居笑话布丁,肯定是兽医医术不行,去势手术不彻底。赵有光听了,转过身闷笑。人笑狗,要下雨,这一连旱了三个多月,下场雨也好。且由着邻居们笑去。

上午,赵有光去了一趟中光街,买回来一大捆尼龙网。中光街在河对岸,与青山村隔了上十里地。赵有光骑着小儿子高中骑过的自行车,车身都锈了,赵有光舍不得丢,能骑就行。临走时,他寻思不能把布丁放家里,一是怕它欺负鸡;二来最近狗贩子满村乱窜。宁可布丁调皮撒野,也不能让它成为别人桌上的一道菜。他在自行车后架上装了个塑料框,垫了件旧衣服,让布丁蹲在里面,跟去中光街耍了一趟。

回来后,他用尼龙网将场院围了个圈,十来只鸡仔,成了重点保护对象,以后吃喝拉撒都圈在一起,安全。

被布丁咬伤的母鸡,正躺在角落里养伤,脖子周围的鸡毛,全被布丁给拉扯掉了。赵有光心疼,但没想着要惩罚布丁。咬就咬吧,鸡过几天会好起来的。自从老伴儿刘芳去了城里带孙子,布丁就是他的伴儿。皮是皮了点,但让他不孤单。生气时吼它几句,它也不还嘴,比人好对付。

秋天的午后,村子里安静极了。微风拂过,门前的桂花树绽放出满树金黄。阳光是温和的,空气中有一种金属般丝绒绒的暖意。赵有光搬了张板凳坐在围栏外,看几只大母鸡在围栏内啄着菜叶子,布丁微眯着眼,蹲在他脚边。一人一狗,有看珍稀动物的恍惚感。

布丁耳朵灵,似乎听到了动静,进到屋里,一会儿又跑来叼赵有光裤腿,直朝屋里拽。赵有光喜欢布丁这点好,什么都明白,就差开口说话,所以他总能容忍布丁偶尔的犯嫌。

茶几上的手机正陀螺似地打着旋儿,发出嗡嗡的蜂鸣声,是有人打电话来了。

赵有光一看来电,是董梅打来的。

刚准备接听,那边又挂了。一翻来电记录,竟有十多个未接电话,都是董梅的。

赵有光心想不妙,刚准备回拨过去,董梅的电话又过来了。

秒接。董梅在那头呜呜呜地哭着,边哭边说:“赵大哥,你快过来帮帮忙,双林不行了。”

放下手机,赵有光赶紧披了件外衣,准备朝董梅家赶。布丁摇着尾巴示意要跟着去,赵有光蹲下来,摸了摸它的头,说:“布丁听话,好好看家。”

布丁极不情愿地回到狗窝里蹲着去了,清澈的大眼睛望着赵有光,好像还叹了口气。

2

到陈双林家,中间隔了一条毛石公路,还有一大片桑树林。

赵有光今年六十岁,一向做事四平八稳。此时,他顾不得脚下乱石坑洼,也不在乎脚上鸡眼痛得钻心,高一脚低一脚,一路小跑到了陈双林家。

进门,就听到董梅在里屋嘤嘤地哭。屋里充斥着一股怪味,是药物加腐臭的味道,混杂在一起,直朝五脏六腑钻,呛人得很。赵有光定了定神,换口气,甩甩头,闪身进了陈双林的卧室。

董梅见到赵有光,哽咽着唤了声赵大哥。赵有光见她一双眼睛已哭腫了。

赵有光近到床前,小声唤着:“双林,双林,我是有光哥,双林……”

陈双林没应声,赵有光凑近一看,陈双林眼睛已经灰了,脸也朝右边扭了过去,歪了。他赶紧对董梅说:“快把蚊帐掀了,纸,鞭炮,都找出来……”

掀了蚊帐,董梅跌跌撞撞地去伙屋里找鞭炮和草纸,一一交到赵有光手边。又抽咽着,小声说:“早上就一直朝我挥手,让我出去,出去。”

说着,董梅的哭声便又止不住,说他是怕吓到我,他知道我胆小。声音没塌,还能说话的时候,他就给我说过好几次,他死了,让我把他所有的东西扔掉、烧掉,一件不留,死人的东西没必要留念想……人要朝前活。

董梅用袖口擦了擦鼻子,说:“这让我还怎么活。”

陈双林在董梅怀里慢慢咽了气。多天没吃东西了,陈双林已轻薄得如同一枚树叶。鞭炮在门口响起,董梅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从屋里传出来。这一年多来,她强忍着,几乎没有大放悲声,这一次,她要哭个够。

外面不知何时飘起了麻麻雨,空气中飘荡着硫磺的味道,挂在树梢上,落在菜叶上,似有若无。江边有薄薄的烟霭,悠悠地升起来,分不清是雾,还是霾。

很快,鞭炮声将附近的人都召唤了过来。青山村这点好,平时关系再扭捏,遇到白事,会主动过来行礼磕头。感慨一番,抹一把泪,再主动寻点事做。

赵有斌也过来了。他是赵有光的堂弟,同一个爷爷的,比赵有光小五岁。赵有光看他把头发梳成了偏分,发梢上还抹了东西,亮处一照,油光水滑。一件尼子大衣,长到膝盖,青灰色的,针脚密实,笔挺有型,一看就是好物。

他主动说:“有斌,你这尼子真好看啊,哪买的啊?”赵有光是真心觉得那衣服好。

好衣服,赵有光年轻时也穿过。不止尼子大衣,还有喇叭裤、尖头皮鞋,还带跟的呢,他都穿过。那时候,他和一帮村里的年轻人,跟着录音机里的旋律,边扭胯边唱着:燕舞燕舞,一曲歌来一片晴……狂浪岁月,经不起揣摩。转眼,就老了。许多熟悉的人,都纷纷后撤到泥土之下。

赵有斌淡淡地说:“就在国贸大厦,大姑娘买的。”

赵有光继续说道:“有斌,还是你有福啊。”这话,他也是真心的。说着,还主动给赵有斌递了根烟。

赵有斌也不正眼看堂哥,但他接过了烟,顺势夹在左耳朵上。又提高了嗓门,像对着空气说:“谁让我没本事呢,只生了三个姑娘。但也用不着在城里买房子娶媳妇,也不用给亲家低三下四磕头作揖的。我不吃不喝不穿,给谁省着呢?”

赵有光知道堂弟还在为过去置气。这气一时半会儿还消不了,且由着他说去。赵有光闭了嘴,兄弟俩一时无话。

青山村,在过去,谁家要没几个儿子,是会受人冷眼与欺负的。生个儿子,哪怕跛子癞子哑巴,也比女儿强。活着时倒还好,不显山露水,看不出凉薄与深浅,真到了生老病死的关口,儿子的作用就凸显出来了。且不说办事能力,单就那把子力气,儿子总还是强些。

赵有光命好,生了两个儿子。赵有斌却一连生了三个女儿。

那时候,族间长辈吵架,总爱拿这话题有意无意地压对方。赵有斌的老娘听了,便躲起来,暗自垂泪。赵有斌两口子也暗暗在床头为此事打架,彼此抱怨。后来,有人说,生男生女其实是男人决定的。于是,赵有斌便兀自低了一头。

赵有光的两个儿子读书都好,大的考上了武大,毕业后在省城工作。小儿子还在读研究生,将来铁定是不会回夷水这个小县城的。

当年,大儿子考上武大时,着实风光了好久,全村人羡慕。村里、镇上都送来了丰厚的奖励。为此把大儿子四年的学费全解决了。那次送大儿子上学,全家齐上阵,把武汉三镇都游了个遍。

当赵有光觉得日子越來越好时,现实给了他一巴掌。大儿子娶了个媳妇,是留过洋的博士,老家是江西的,虽是农村娃出身,但要求高。起先,应聘到了距离夷水市区百里远的宜城大学教书。赵有光掏空所有积蓄,又找所有亲戚朋友借了个遍,主动替他们付了首付,在宜城城区买了三居室。精装修,也是赵有光掏的钱。毕竟,儿媳在哪里,儿子的家就在哪里。

大儿子太争气了,大学四年几乎没让自己掏过一分钱。赵有光总觉得房子是对儿子的一份弥补。

那天,站在新房亮堂堂的客厅里,赵有光觉得值。同时也觉得自己像条老蛇,累脱了一层皮。

哪晓得,没多久,媳妇嫌宜城只是个地级市,发展有限,宜城大学待遇也不是理想状态,与家人招呼也不打,应聘去了杭州一所大学。

这下,不仅小夫妻两地分居,房子更是成了悬在赵有光头顶上的炸弹。

儿媳已念叨了好久,杭州必须有房。那是孩子以后读书落脚的地方。宜城太小了,一脚油门的工夫,就跑了个遍。可眼下疫情四起,宜城的房子暂时有价无市,根本无法脱手。媳妇又总隔三差五指着芝麻念西瓜,赵有光心知肚明。要在杭州买房,大数目哪。儿子那点工资,过日子可以,买房想都别想。自己不帮着买,儿子的小日子也过不安稳。

看来,赵有光还得脱几层皮才行。

转眼孙子就出生了,老伴儿刘芳近乎讨好地跟媳妇说,自己愿意去照顾孙子。其实刘芳哪舍得离开赵有光半步。夫妻一辈子,没分开过一天,都是走哪跟哪。眼下,真成老来伴了,却成了牛郎织女。

赵有光一直记得,刘芳提着行李,在河堤上上车时,眼里泪花一片。头几天,她硬是为赵有光准备了一冰箱的食材,还在一个本子上歪歪倒倒地写下了许多叮嘱。

赵有光种田是个好把式,却自打成家起,就没挨过灶台,刘芳总说那不是男人待的地方。刘芳知道,眼下这一走,赵有光的日子可难着呢。既要挣钱帮儿子买房,回家也是冷锅冷灶,没个说话的人,想想就心酸。

还有小儿子,过几年,无论是读博,还是工作,去的地方越好,丢给他们的压力就越大。手心手背都是肉,帮了大儿子,又怎能亏了小儿子呢。刘芳去杭州后,日夜陪伴赵有光的,就是布丁了。

倒是赵有斌,一口气生了三个姑娘。两口子还没老透呢,就过上了太上皇般的生活。三个姑娘都只读完初中,便进入社会了。细皮嫩肉,能说会道,都嫁得好。赵有光家里吃穿用度应有尽有。两口子早就不种田了,隔三差五开着姑娘买的面包车,去逛街买衣服,去茶馆坐坐,赢点小钱,输了也不在乎。怀里抱着的,是一只博美犬,穿上小衣服美死个人。布丁几次见到小博美,扑上去要亲亲,赵有斌老婆都嘴角下垂,一脸嫌弃地说:“去去去,你个土狗。”两口子早上嫌米饭不好咽,也改成去镇上过早了。牛肉包子就着绿豆汤,可比米饭香哪。没钱了,在家人群里叫声苦,红包就乌央乌央地飞来了,三个姑娘比赛似的,生怕慢下半拍。

怪不得村里人现在都说,生儿子是还债的,生女儿才是享福的。也难怪赵有斌刚才会漫不经心地在他面前骄傲一番。那种骄傲,现在听来,比骂人难受多了。

……

很快,响器班子来了,如泣如诉的唢呐声,紧一声慢一声的长号声,连绵不绝地从远处传来,让人听得悲伤,背上起了寒凉的鸡皮疙瘩。

没有任何一件东西,会一直待在原处。

赵有光鼻子一酸,眼泪就出来了。

3

陈双林小时候总生病,家里又穷,经人指点,认了赵有光的父亲为干亲,这么多年来,赵有光和陈双林之间,就走得近。在他病重的时候,也自然而然地成了陈家的主心骨。

陈双林活着的时候,在村里出了名的爱清洁,比城里人都讲究。据说,别人借了他的东西,洗净归还之后,他一定要再次冲洗一遍。甚至有人传说,他连别人借用过的粪桶,都要提到河里清洗一遍,要确保没有异味了,再提回家。时间久了,邻居们都怕找他借东西。但除此之外,陈双林却是真正的老实人。

赵有光也是个讲究人,但他没有感受到村里人传说中的,陈双林讲究清洁到了那种地步,那不变态么。不过,赵有光见识过,陈双林家,屋里屋外,一年四季总是放着几双换脚的拖鞋,那倒是真的。以前,日子紧,肚子刚吃饱,他都是买最便宜的塑料拖鞋放在那儿,这在一般农村人看来,简直是多此一举,是不必要的开销。累成一瘫泥的时候,恨不得连洗澡都免了,哪还管得了进门出门换鞋呢。

陈双林没读过什么书,但爱清洁,是他一生固守的最朴素的道理。因此,很多脏乱的场合,他是不去的,怕沾了晦气。但老天爷和他开了个玩笑,爱清洁的他染了肝癌。这种病,到了后期,会很臭。先是肝硬了,然后身子跟着硬,再往后,肝变软了,人也就软了,命数到了,臭味就出来了。

村里曾有得此病过世的人,是在夏天拿脚的。停放了两天,那臭的哇,灵堂边的人根本熬不住,将一颗孝心捂住了,纷纷朝外跑。没办法,帮忙的人,用塑料纸将棺材层层裹了个严实,还是止不住。老人安葬完后,家里人硬是用消毒水洗地,忙活了一星期,屋里的怪味儿还是驱之不去。消除气味的忙碌,倒是把失去亲人的悲痛给稀释了。

那次,陈双林也在场,他牢牢记住了那个场面,闻到了那种气味。他铁定自己老了,一定要走得干干净净,体体面面,不给后人心里留阴影,也不让村里人捂鼻而逃。哪晓得,自己的命自己作不了主呢。活了六十岁,不抽烟,不喝酒,一日三餐,朴素见底,却偏偏染了肝病。

儿子陈建知道父亲爱清洁,病重的时候,不止一次地说,让他离远一点。怕自己身上有异味。陈建听了,总是流泪,转身不理父亲。

父亲就是爱面子,至死都是。上午离家的时候,他跟母亲交代,有事就给赵伯伯打电话,一切让他帮着安排。

父亲得的绝症,已卧床几个月了。为了照顾父亲,陈建每天在汽修店和家之间两头跑。眼下,赚钱与否,无所谓了。他只希望这日子啥时候有个了结。至于如何了结,他也说不清楚。

陈建没想到,那天,他刚离家没多大会儿,陈双林就咽气了。

听到报丧电话,他一路飞奔回家。

一路上,清江的风在耳边呼呼猛刮,像扇着最辣的耳光。

但刮着刮着,他慢慢就平静下来了。他知道父亲是有意要躲开他。爱清洁的父亲,怕自己吓着儿子,硬是挺过了好多天,却不点破,然后趁他出门,悄悄咽了气。父亲太累了,熬着活下去,是多么难啊。这口气,他憋了太久。他瘦得那么厉害,皮包骨头,脸瘦得像张面具。深陷的眼窝里,都是强忍的哀伤。浑身上下,到处都是鼓起的包块与疙瘩,有些地方已经破了皮,化了脓,露出了肉和骨头。好几次,给父亲洗澡,陈建都难过得背过身去,深呼吸,才能平息内心的难过。对于父亲这样爱清洁的人来说,恐怕早就讨厌自己这个样子了。

进门的时候,父亲已被安放进了棺材里,摆放在灵堂之上,照片上的父亲,正朝着他眯眯笑呢。他日守夜守,还是错过了父亲最后的时光。

其實,父亲是解脱了啊。

陈建给父亲重重磕了几个响头,梆梆梆,像擂鼓。

然后转向赵有光,给他磕头,感谢赵伯伯在关键时刻,帮到了自己。

4

在忙碌的人群中,有一个人始终没有出现。

赵有光原本不想插手这事儿,但日子特殊,恐怕他这个作长辈的不过问,以后就更没机会了。

赵有光问陈建:“你小叔呢?咋不见他过来?”

陈建没吱声,訇了下鼻子,一滴清亮的鼻涕立马又悬挂在了鼻尖上,摇摇欲坠。

赵有光再问:“咋滴?上次找他家电路搭火之后,还是没说上话?”

陈建说:“我爸病了一年多,他从没过来瞅一眼,那可是他亲哥呀。”

赵有光说:“所以你就准备一刀两断了?我跟你讲,今天你无论如何得去给你小叔跪下磕个头,这个疙瘩得解开。恩怨总有尽头,他是亲人。”

陈建拧着眉头,没答话,扭身望向远处的稻田。自从大家都不种田后,那些稻田就荒了,连成了一大片。后来有人试着丢进了几个茭白在田里,哪晓得这玩意儿遇水疯长,不经意的,就串满了所有的稻田,齐人高立在那里,像堵墙。

赵有光语重心长起来,说:“陈建,莫一根筋,和亲人论输赢没意思。饶人不是痴汉,痴汉不会饶人,难不成你是痴汉?兴许你小叔就等着你这一跪呢。再说,你以后去城里做生意,顾不上家里,你老娘在村里,总还需要有个照应的。你说,关键时候,除了亲人,还有谁能巴心巴肝?”

陈建依旧不作声,但脸上表情明显松弛了。

这时,人群中有人小声说:“过来了,老幺过来了。”有人主动让开了道,是陈双生。他眼睛红红的,看到赵有光,小声叫了声赵大哥,辛苦你了。但他并没有和陈建说话,而是视线躲过了他,落在了灵堂上那张笑意盈盈的照片上。

跪下,给哥哥跪头,陈双生呜呜地哭起来。黑瘦的脸,胡子拉碴,看上去很苍老。

有了刚才赵有光那一番劝解的话,陈建晓得转弯调头了,主动去给陈双生磕头,唤了声叔叔。陈双生擦了下眼睛,回了声“哎”。

赵有光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他看见陈双生喝了口水,眼里马上就开始寻活儿干了。

对于陈家两兄弟的矛盾,村里人都知道。

几十年了,矛盾的根子,还是穷。兄弟俩都没读什么书,处理事情简单粗暴。兄弟不和,两妯娌也是铆着劲儿地争。原本两兄弟分家后,共用一个稻场,弟媳妇将晾衣绳牵过了界,董梅就立马拿刀将绳子砍断,害得一地衣裳沾满了泥灰,几只鸡跑过来,在上面拉几泡屎,让人扔也不是,捡起来又恶心,弟媳妇气坏了。你做初一,我就做十五。陈双林家的猪从猪栏里跑出来,拱了自家园子的白菜,弟媳妇不客气地拎起来扔到坎下,摔得奄奄一息。柑桔树长过了界,拿刀砍掉。田坎倒了,水漫到了我田里,那我就索性让这道口子越冲越大……

当初他们的父亲还在世的时候,终日坐在门坎上,愁眉苦脸。他是个老实人,祖上就给人做长工,当牛做马,没抻起过头。后来,解放了,老陈不仅日子苦,还身体有病。胯部一个巨大的疝气肿块,一般的裤子都揣不下,只得终日在腰间围着个围裙,走路吃力,蹲下时得用手托着。常有好奇的孩子跑来,想看个究竟。

“陈爷爷,你手里到底托着个啥?“

“让我们看看好不?“

老陈尴尬地不行,问烦了,便说:“是好吃的东西。“

小孩子好奇心更甚,正是缺吃少穿的年代,既然是好吃的,那更要瞧个究竟了。于是,他们一哄而上,一把扯开陈老头腰上系着的围裙,又扯开他左开襟的肥裤子,一坨庞大的肉团,抖落在眼前,把几个胆小的孩子吓哭了。有孩子哭喊着陈爷爷是个老妖怪。

从此,老陈就没有秘密了。那時候,老陈最发愁的就是两个儿子之间的矛盾,天天吵架,还打架。有一次,为了屋后头的几窝柑桔树,弟弟一锄头飞过去,落在哥哥左脚上,险些将大拇指给铲掉。为了替男人报仇,一次口角中,嫂子一锹抡过去,从弟媳妇头上飞过,好在有惊无险,不然弟媳妇耳朵要搬家了。

陈老头五十岁上,老伴儿就去世了。村里人说,是被兄弟俩气死的。不久之后,老陈也病了,喉咙不舒服,说是长了结节,需要动个手术,不然会转化成癌。天天扒蜈蚣卖,攒了些钱,去乡医院动了手术。结节是割掉了,但声带好像也坏掉了,起初说话低沉沙哑,渐渐地再也发不出来声音。从此,他成了哑巴,半句话都说不出来了。他也不想拖累两个儿子,一瓶农药,让他寻了解脱。

……

赵有光喝了口茶,想起陈双林病重的那段时间,屋里热得透不过气来。以前陈建一直嚷着给父亲卧室装空调的,但陈双林舍不得。他想把钱省下来,将来养老用,结果,省着省着,大病到了眼前。

其实,陈双林还有一个心病。陈建结婚转眼就十年了,膝下却无一男半女,各家医院跑了个遍,却寻不到病因。做试管,反复几次,也失败了,花了十多万,都打了水漂。去年春上,陈建和媳妇离婚了,他不想耽误别人大好的光阴。这场求子的征途,也磨损了太多的夫妻情份,谁也没讨到一份好。陈双林就寻思着,还得继续攒钱,要帮陈建再讨个媳妇,只是钱总是跑不赢时间。哪晓得,会生重病呢。

装空调的时候,电工师傅说必须找陈双生搭火,才能承受空调负荷。可兄弟俩的矛盾,都是公开的事情,一个不想开口求人,一个不会主动转弯,都僵在那里。

还是电工师傅喊来了赵有光,从中周旋,好说歹说,空调算是装成了。

事后,朱琴说:“我可是看赵大哥的面子。这些年,陈建要是主动喊我一声婶,我也不至于这样。”说着,她委屈地掉了眼泪。

其实,大哥门前鞭炮响起的时候,陈双生正在地里挖苕,他心里一沉,知道哥哥拿脚走了,眼泪就下来了。

只是面子过不去,他得等侄子给他报信。坐在地里等,等不来,就回到家里等,衣服都换好了,还是没等来。于是,他主动过来给哥哥磕头了。

兄弟俩的家,就隔一个菜园子。这一路,陈双生回忆了这半生,父母都不在了,姐姐在两年前也去世了,现在,哥哥也走了,一条道上来的人,现在就剩他一个人了。凉意从头浇到脚底,心窝里蓄满了泪水。

他想起上小学的时候,家里穷得揭不开锅,每天的午饭就是个炕洋芋,吃饭的时候,还要偷偷躲到角落里吃,免得同学笑话。有一次,老师好奇心重,非得要扒开角落里的他,看他碗里有啥好吃的。那天,他在同学们夸张的笑声里落荒而逃。就是这样一个洋芋,都还是哥哥省下来留给他的,他一路哭回家。从那天起,他就不想上学了,可哥哥安慰他,乖乖上学,以后哥哥多干活儿,上学不带洋芋了。兄弟俩腊月天里,去河边挖树蔸子回来烤火,途中逮了个灰兔子,提回家,剥了炖了,一家人打了个牙祭,灶屋里硬是香了好几天。下雨天里,哥哥怕他摔跤,出门总是背着他,抱着他……唉,不知怎么回事,长大了,一切就都变了。

看陈双生跪在蒲团上,给哥哥重重地磕头。赵有光心里说,人啊,这辈子,就是耗在一个“等”字上。

世间之事,有几件经得起等哦。

5

一夜入秋,丧鼓响起来,守夜的时候,就很有些凉意了。

有人在棚下摆起了几张桌子,泡壶酽茶,四个人一桌斗起了地主。喊赵有光一起玩几圈,赵有光摇摇头,说得回趟家,家里的狗呀,鸡呀,得照管好。

众人便打趣说:“你就是个财迷,儿子有出息,孙子也有了,把钱看那么紧干嘛。”

那些人只知道赵有光儿子们有出息,面子光亮,却不知道他为了买房,愁得经常睡不着觉。想想这些,他便苦笑了。也不和众人嘴上论输赢,只说:“你们玩,夜里凉了,莫感冒了。”一大帮人纷纷应了,便各玩各的。

摸黑回家,赵有光望着远处自家的屋子,在黑夜里,犹如一滴水落在了墨池里。

要是往日,刘芳在家,这时候一定能看到堂屋里透出的光亮。进到屋里,会看见刘芳坐在灯下等他。老了,就默契了,知道他无论去哪里办事,再晚也一定会回来的。他不放心她,她也不放心他。

进到屋里,打开灯,布丁围上来,不停地撒娇。赵有光怜爱地抱起了布丁,像抱着个孩子。

拿起手机,他想给刘芳拨电话。这会儿,刘芳肯定还没睡呢。

转眼,刘芳去杭州就快大半年了。做了一辈子夫妻,老了却被迫分开,想对方了,也不好意思说出来,只能打个电话,聊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东家长西家短的胡扯一顿,两个人都心知肚明,那都是夫妻之间的情意啊。都舍不得呢,也不好意思说穿。当年,谈恋爱的时候,两个人一见面就来电,几乎没费什么周折,便在一起了。结婚时,刘芳也不求什么,只让赵有光给她买了身大红的衣裳,扯了个证,算是嫁了。哪像现在,结个婚,要有房有车有存款,还要脸色好看,侍候周到。

赵有光有时候也会想,还是多亏了儿子读书好,这也算是赵家祖坟冒烟了。如果不靠读书走出去,留在村里,再有本事,也是个农民,说不定还会打光棍,现在村里有钱有貌的光棍汉可是好多呢。

现在好了,赵家从儿子这辈起,算是改朝换代了。用年轻人常含在口里的话说,算是实现阶层跨越了。只是,那点甜里暗含的苦,只有赵有光清楚。

分开后,老两口只能通过电话联系,有时候也会视频一下。为了解闷,赵有光花了几天时间,专门学会了网购,也开通了抖音,和刘芳相互关注了。彼此发个视频,就能知道对方在忙什么了。有时候一想,这种感觉,像是回到了年轻的时候,谈恋爱那会儿,也是蜜里调油啊。

电话接通,刘芳在那头小声说:“宝宝刚睡呢,只能少说一会儿。不然,吵醒了小祖宗,我又要哄半天。”

赵有光听到刘芳声音里有掩飾不住的疲惫,便叮嘱她要注意身体,别太累着了。刘芳也反过来劝他,说,你也是,每天好好吃饭,注意身体,别感冒。

“那个,陈双林走了。”赵有光还是没忍住,说了这事。

刘芳听了,叹了口气说:“真是个苦命人,为了挣钱命都不要了。去年那一季的柑桔买卖,要不是拼命硬撑,花钱请几个帮工,也许不会走到这一步。都是为了儿子啊。”

赵有光说:“哪个不是这样苦干的呢。只是有些人经熬,能熬成一把老骨头。”

刘芳问:“陈双生来没?”

赵有光说:“过来了。不过来,就太不像话了。那些矛盾,两家都有问题。”

刘芳说:“可不是嘛,董梅是个好人,但也有个脾气,还摸不透。我记得有一次,找她借把锄头,不晓得哪里得罪她了,她硬是没借给我。过了几个月,她又提着一篓鸡蛋过来,找我说话。说是以前听了别人的使坏,让我别往心里去。”

赵有光噗嗤笑了:“你们女人,就是这样,自己没个定盘心,别人说啥都信。”

这一说就扯到左邻右舍了。

刘芳说:“可不是嘛,屋后的江大凤,这么多年和我对着干,还不是因为老喜欢听别人的教唆,自己又没个主意。对了,昨天我刷抖音,好像看到她姑娘说,江大凤脚烂得更厉害了,姑娘还在网上找偏方呢。”

说起来,江大凤的丈夫,和赵有光年轻时关系也不错。赵有光说:“我俩还得感谢江大凤两口子,要不是跟着她男人跑到这里来玩,正好又赶上下雨,正好又在你家屋檐下躲雨,我俩兴许还不能走到一起呢。”

刘芳说:“这都是命呗。”

赵有光说:“怎地,命不好嘛?跟着我是受了不少苦。”

刘芳笑了,温柔地说:“我可没说跟着你受苦的话。对了,你几时看到江大凤的姑娘了,给她一点钱。她那样子,也下不了地,男人不在了,几个孩子对她也不太上心,就表示一下吧。”

赵有光嘿嘿一笑,说:“我就晓得你善良,心好。”

老两口又东拉西扯了一些别的事情,对面又传来几声鞭炮声响,估计陈双林家又来客人了。

赵有光说:“我得赶紧眯一会儿,天亮就要过去帮忙料理事情。陈建年轻,很多事情都不懂,我得搭把手。”

刘芳说好。

挂了电话,赵有光带着布丁,开了手机手电筒,房前屋后又巡视一遍。虽说孩子们都去了城里读书,安家。但这点老家业,还是要守护好,把自己和老伴儿照顾好,让儿女们随时回来,有个温暖的窝。

屋后阳沟里有一大排桃子和李子树,果子都下架了,叶子也掉得差不多了。站在树下,赵有光闻到了树干散发出的气息。就像人老了一样,树老了,到季节了,也有特别的气息。

深夜里,点点细雨洒在身上,若有若无。赵有光站在树下,说不上来究竟是什么气味。但那种气味,确实很好闻,它和脚下的小草小虫子的气味混杂在一起,好像春天就在冬天的背后,只要翻过这个秋天,熬过几个雪夜,春天又翩然而至。植物怕被虫咬,怕生病,人怕被病痛折磨,怕被岁月摧残,都一样的命理。很多植物都没能等到来年的春阳,人也是活着活着,就不见了,就朝地下跑去了。

赵有光在树下站了很久,他自己都感受到了自己的神经质,不由笑了。

老了,怎么突然会有这么多小心思。年轻的时候,总是急吼吼地活着,总想挣钱,养家,糊口,把两个儿子培养好,把生活照顾周全。但总是不满意,好像什么都没有做好。

是啊,的确是没有做好。赵有光太清楚自己的脾性了,年轻时,性格倔,脾气古怪,容不下很多事情,总板着一张脸。本来,他是可以去到城里谋个职位的,可以和别人一样,坐在办公室里,写写画画。但他脾气太硬,看不惯很多事情。后来,干脆就在农村待了下来,觉得只要勤劳一辈子,也一样能过上好日子。

这辈子,苦是苦了点,但心里清静。赵有光骨子里是有傲气的。他太爷爷是当地最大的地主,后来被整得上吊了。爷爷饱读诗书,只是性格孤傲,对许多事情看不顺眼,视钱财如粪土,三十多岁就去世了。轮到赵有光这一代,逐渐变得和生活能够平静交流,但有那么些东西,能感受得到它一直明晃晃地立在那里,只是看不见,摸不着。

这几年,村里的人,开始依靠他,甚至有一点崇拜他,觉得他这辈子划得来,两个儿子都有出息,老了一定会有依靠。

他起初客气地笑答:“有儿有女的,谁都有依靠。”

但那些人,听了,就苦笑着摇头,说:“不一样的,真的不一样的。”

秋风带着剑气,一夜忽至,青山村降温二十度。

寒潮带来的,是报复性的绵绵秋雨,旱傻了的村庄,整个都痛快淋漓地浸泡在雨水里。田里终是备足了墒,白菜蹭蹭朝上蹿,柑桔如发育好的青春,遭遇营养过剩,撑破了皮,露出了橘红的肉瓣。

雨水落下来了,村庄里的猫、狗、牛、羊、鸡,都困在窝里贪睡,懒得动弹。

睡觉前,赵有光打开抖音视频,边看边喝了点酒。他好久没碰过酒杯了。

刘芳出门前,反复交代,在微信上也是经常提醒他:“一个人别喝酒,醉了,身边没个人照应,要摔着了,或者随地一躺感冒了,受苦的就是你自个了,旁人替代不了。”

赵有光总说:“咱们一辈子了,你见我啥时醉过? ”

刘芳撇了一下嘴说:“你少嘚瑟,反正注意些好,再说,要服老。”说着,刘芳的眼圈竟有些红了。

嘴壳虽硬,赵有光心里倒是一直记着刘芳的吩咐,每天老实吃饭,下田做事。偶尔闲下来,就翻翻书报,杂志多是些《特别关注》《意林》《知音》类的,都是从村委会“农家书屋”借来的。但字太小,看久了,眼睛就累得受不了,眼前一片模糊。他就刷刷抖音,主要是看刘芳的账号,那上面有刘芳发的孙子的视频。小家伙一天一个样儿,会笑了,长牙了,会做鬼脸了……怪有意思的。

刘芳说:“看看视频,就当见到孙子了。”

哪晓得,年龄大了,酒量真不行了。才两杯酒下肚,胃里就火烧火燎起来,像着了火似的。一会儿,他感觉有了醉意,但还是坚持把杯里的那点酒全部倒进了嘴里。

难不成,喝酒和世上所有手艺一样,不操练就功能退化了么。

眩晕的醉意让他昏昏欲睡,他倒在沙发上,合衣而眠。半睡半醒间,他听到雨声越来越稠密。雨滴拍打着房屋前后的芭蕉树、杉树,和橘子树。而在靠近院墙的角落里,还栽种着扶桑、月季、美人蕉、木棉和多肉。雨滴从它们身上滑落的声音又冷清又梦幻,他觉得这种声音真是好听,却又让他感觉到说不出来的孤独与寒凉。

他起身朝桌上一看,那只白色的塑料酒壶安静地卧在那里,里面还有半壶酒。布丁睡在他的脚边,正发出满足的鼾声。灯光下,赵有光看到自己的影子映在了墙上,比他大出好几倍,像个顶着乱发的巨人。

此时,凉风深潜,草木萧瑟,雨滴仍在专注地敲打世间的窗,植物们也在眯眼享受天福,清江水面上传来的潮湿气息,像黑夜里伸出来的柔软的手,漫过田野与河堤,修长的指尖从村庄万物脸上划过,时光静谧而安详。

赵有光心里暗暗想着,这半夜醒着的,应该有许多人吧。

青山村此刻真正长眠的,就是陳双林了。

天蒙蒙亮的时候,鞭炮声开始一阵接着一阵,接着是隐隐的嚎哭声,穿过田野,村庄,树木,在冷洌的空气里,隐隐约约漫过来,听见的人,好像咧嘴就能跟着哭起来。

赵有光洗了把脸,又穿上了平时难得穿一次的大衣,这是他最好的出行装备了。算起来,快40年了,还是和刘芳结婚那年备下的,一直放在箱底。平时根本舍不得拿出来穿。只有遇到出远门,或是家里有大事需要穿体面点,他才拿出来套在身上。

这件衣服,一是质量好;二是他有点说不出口的珍惜。他骨子里觉得,这是他和刘芳感情的见证。都60岁的人了,“爱”这个字,是打死都说不出口的,但它会一直在心窝窝里揣着,自己能明白地感受到,就很好了。

打开大门,一阵冷风扑进来,赵有光迎风打了个喷嚏。

秋雨秋风,加上远处如哭似泣的哀乐声,让赵有光内心突然生出无比的心酸,他有点想刘芳了。这个老太婆子,不知这时候起床了没有?应该是起床了吧。她本就不是个贪睡的人,在杭州那边,忙这忙那,像个陀螺一样,就是个免费的保姆,哪有工夫多睡觉呢。

他想起来,刘芳曾不止一次跟他说,在那边过不习惯,讲不好普通话,饮食也吃不好,孙子娇气,媳妇要求高,要科学喂养,自己带起来很操心。从前带两个儿子,都没这样累人过……说着,刘芳叹了口气,跟赵有光说,也就是给你讲讲罢了,孩子们不容易,我们不帮谁帮?赵有光也只能安慰说,慢慢习惯就好了。

其实,世上最可怕的,就是习惯二字。

比如说,他习惯了一辈子有刘芳在身边守着,同进同出,一日三餐,甘苦与共,可眼下……说实话,他很不习惯。

他忍不住又给刘芳拨了个电话。电话接通,刘芳在那头有点意外,但又很体恤地说:“有光,昨晚不是打过电话了吗?是不是昨晚没睡好?”

赵有光心里越发堵得慌,他说:“哦,昨晚忘记告诉你了,今年旱得厉害,网上有人说,都怪到处修堤筑坝太多,就像人身上的血管,被堵住了。被堵住的后果,自然是老天爷发了暴脾气,这不,快二十年没这样旱过了。柑桔结得少,但卖价却好得出奇,过去三毛一斤的次果,今年卖到了两块钱,你说厉害不厉害。我盘算着,这一季下来,咱们的柑桔可以卖到十多万。到时候……”

刘芳叹了口气,知道赵有光还在操心儿子买房的事。要不是这可恶的高房价,跟老虎一样张嘴吃人,这一季的收成,足够老两口享福了,吃香的,喝辣的。

她说:“你悠着点。别太累着了,你看双林不就是去年累出来的毛病吗?再说,儿孙自有儿孙福。”

赵有光鼻子酸酸凉凉一片,险些将眼泪逼出来,他轻声说:“我晓得,我晓得。”

刘芳说:“再辛苦几年,等孙子大些了,我好歹也要回来了,我得陪着你。”

赵有光嗯了一声,说:“要得。”

然后他支支吾吾地说:“我就是有点,有点……”

那边刘芳呵呵笑说:“有点什么,还说不出口?”

赵有光本想说“我有点想你。”但他改口了,说:“我觉得今天有点冷,你多穿点衣服。”

刘芳在那头说:“好,晓得。”

挂掉电话的时候,布丁过来蹭赵有光的腿,赵有光怜爱地一把搂住它,说多亏还有你这个小东西陪着我,不然这日子真要孤独死了。

送陈双林上山,很热闹。

送葬队伍,排了老长,湾子里但凡相熟的,能走动的人,都来了。刚下过一场雨,整个村庄笼罩在雾霭的轻纱里。田野、树木、房屋、人,都变得湿漉漉的。

赵有斌跟在送葬队伍后面,不停地抽着烟。不知是因为冷,还是物伤其类的感伤,更或许是因为大家都不约而同地上了岁数,送葬的人群,面相都看上去苍老憔悴,嘴角下撇,好像随时都能委屈地哭出声来。村里的熟人,又少了一个。

赵有光提醒着:“有斌,烟少抽点,对身体好。”

赵有斌说:“哥,我算看清楚了,看明白了。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什么都不是属于自己的。一辈子,就这么回事,就像这手上的烟,吸着吸着就没了,就成一捧灰了。短短几十年,就和做梦一样。哥,以前我们闹过矛盾,以后就不要放心上了。你有困难,一定要告诉我。我手里现在多少有些闲钱,能帮多少算多少。”说着,他点了根烟,递到了赵有光嘴上。赵有光抬头看他,发现他眼圈都红了。

赵有光明白,自己的难处,并没有瞒过赵有斌的火眼金睛,心里不禁黯然,却又觉得暖烘烘的。是啊,现在信息四通八达,哪一个人的生活,能够严丝合缝地逃过旁人的眼睛呢?只不过,个中甘辛,都是自渡。但旁人的冷暖,一直都在另一个人眼里现场直播着。这一家,那一家,起起落落,河东河西,早已让旁人悟透了,百般滋味,竟真的是三言两语说不清了。

赵有光吸了口烟,拍了拍赵有斌的肩膀,说:“谢谢你,有斌。有你这句话,我心满意足了。等我下辈子,也生几个好姑娘,不用愁这愁那。老了,也不用过这种日子,像个单身汉一样,连碗热饭都吃不着。”这话,赵有光是真心的,他心里有太多委屈。哪怕这份委屈,背过身去,就不算个事。该吃的苦,该咽的难,一样不落,照单全收。生活这块硬骨头,还得照样啃下去。但此时此刻,它就在心里横亘着,无法消化,得说出来才好受。

赵有斌心下也酸了,说:“我还指望下辈子,多生几个泡桐树一样的儿子呢。让他们多读书,去大城市见大世面,再给老子讨几个好儿媳,让老子去大城市里耍,就像去隔壁窜门一样。”

说着说着,两个人便在无人处,相对一望,又相视一笑,眼里便有了更多的情意与体恤。赵有光说:“以后会越来越好的。”

赵有斌说:“那是当然,必须要越来越好。”

前面是截大土坡,人群变得稀稀拉拉,队伍越拉越长。秋也渐渐往深处去了,放眼望去,马上要采收的柑桔挂满了枝头,一大片一大片,红彤彤的,密实实的。路边谁家菜园的小白菜苗,吸饱了雨水,都纷纷拱出了头,星星点点的嫩绿,给这深秋的村庄,平添了丝丝生气。赵有光跟在送葬队伍后头,看着看着,心神不由得远了。

又一阵秋风掠过,树木籁籁作响,赵有光望了望头顶上的玉杨树,黄叶正打着旋儿无声飘落。

到底是深秋了,残存在枝头上的叶子越来越少,不久就会落光了。

旧叶落光了,就能长出新芽。那时候,就是春天了。

责任编辑 晨 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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