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清除《水浒传》的主张说起

2023-07-04 04:33周伟川
教师博览·中旬刊 2023年6期
关键词:有益水浒传文学作品

周伟川

最近,有人主张把施耐庵的《水浒传》、杜牧的《山行》等作品从教材中清除,理由是《水浒传》内容宣扬暴力、歧视女性,《山行》中“停车坐爱枫林晚”容易引起误解。

我不反对读书要有选择,特别是推荐给未成年人的读物,只是担心,对阅读材料苛求完美,最终会毁了阅读。刻意给阅读营造虚假的“无菌环境”,让已经度过儿童期的青少年学生,还继续停留在阅读的“童话世界”里,真的对他们的终身发展有益吗?学生不可能不长大,不可能永远不进入社会。

《义务教育语文课程标准(2022年版)》对中学生欣赏文学作品是这样要求的:“从中获得对自然、社会、人生的有益启示。”获得有益启示是学生要培养、具备的能力,是阅读文学作品要达成的目标或结果。我们不能因果倒置,反过来要求文学作品百分之百都是有益的。况且,这样的文学作品真的普遍存在吗?

社会上老早就有“少不读水浒,老不读三国”“看了《红楼梦》,得了相思病”的说法。鲁迅先生评价《红楼梦》:“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西游记》中存在大量宗教和封建迷信内容也是不争的事实。中国古典四大名著都达不到完美无瑕的程度,何况其他作品?

《水浒传》中确有暴力血腥的描写,要知道108位梁山好汉一开始就是以“妖魔”身份出现的,后面受招安、征方腊等情节同样备受诟病——这么写大概是作者不得已而为之,有其社会历史原因。试问,如果不加掩饰地歌颂农民起义,在“文字狱”盛行的封建专制时代,作者怎么可能不被抓、被杀?作品怎么可能不被禁、被毁?

《水浒传》歧视女性的倾向也是真实存在的。这当然应该否定,完全可以批判地阅读。众所周知,女性地位显著提升是近现代才普遍出现的社会现象,文学作品不可能完全不受时代局限。

如果《水浒传》因此就从教材中被清除,依此类推,作为中国古典小说巅峰之作的四大名著,恐怕都难以在学生的阅读书目中保留。按照这种逻辑发展,青少年学生会陷入无书可读的困境。

杜牧的《山行》怕误解就应该删除吗?“小姐”“同志”这些汉语当中原本非常美好的词汇,现在因为怕误解,已经令很多人在生活中不敢使用了。“郎君”“丈夫”这些文雅的敬称,却被低俗且涉嫌人格侮辱的“老公”所代替。继续向那些丑化汉语的行为低头,将严重干扰汉语的理解和运用,这并非耸人听闻!

给大家讲一件我亲身经历的事。我一位喜欢喝茶的朋友,收藏了一把民国时期的紫砂壶,壶身上有几个篆字不认识,他拍了照片请我帮忙辨认。虽然我看出了是“买春风味”,可“买春”二字还是让我心存疑虑。我查了工具书得到证实之后,才敢告诉朋友。朋友将信将疑,总觉得“买春”颇为不雅。

真的不雅吗?它出自晚唐诗论家司空图《二十四诗品·典雅》:“玉壶买春,赏雨茅屋。坐中佳士,左右修竹。白云初晴,幽鸟相逐。眠琴绿阴,上有飞瀑。落花无言,人淡如菊。”有朋友送过我购自西湖龙井村的龙井茶,氤氲的茶香中,我当真品味出春风吹过西湖水面的味道。“买春风味”刻在紫砂壶上多么贴切雅致:购买的不只是春茶,而且是春风的味道。因为对丑化汉语的行为一味退让,使“购买春天”这原本诗意盎然的美好意蕴,在汉语语境中几乎完全消失。

曾有家长呼吁把朱自清的《荷塘月色》移出教材,理由是“又像刚出浴的美人”等内容容易引起学生“不适”。用花比喻美人古已有之,反过来用美人喻荷花,有创意而无不妥。把刚出水面的荷花,比作刚出浴的美人,从修辞角度看恰当贴切。朱自清先生这篇文章创作于1927年,几代中国人都是读着这篇文章长大的。民国时期人们的封建意识还颇为浓厚,都没有引起普遍“不适”。反封建这么多年,进入现代社会了,怎么反而不适了呢?看来有人脑子里还残留着不少封建思想,神经太过脆弱。

西汉的学者刘向说:“书犹药也。”中医又有“是药三分毒”的说法。依此可以类推出:书是可能有“毒”的。倘若不加辨别,全盘接受,就可能会有“中毒”的危险。

朱熹的《四书章句集注》,对《论语》中“兴于诗”这样注解:“《诗》本性情,有邪有正,其为言既易知,而吟咏之间,抑扬反复,其感人又易入。故学者之初,所以兴起其好善恶恶之心,而不能自已者,必于此而得之。”没有十全十美的书,绝大多数文学作品的真实面貌是“有邪有正”,而“好善恶恶”才是读者应该采取的正确态度。

钟南山教授讲过一个观点:在养宠物的家庭中出生的孩子,比不养宠物的家庭的孩子,具有更多的免疫力。无菌的生长环境,对人的正常成长未必有益。

语文名师于晓冰主张:“千万不要让孩子只读‘提纯蒸馏过的书籍。”常识告诉我们,用蒸馏水养鱼、浇花,鱼、花都活不了。为什么要苛求无菌的、完美无缺的阅读环境呢?

纽约大学教授凯蒂·洛菲认为:完美无缺的成长环境,实际上是在伤害孩子。

从哲学上讲,任何事物都是有利有弊的。即使是专家精挑细选的语文教材的文章,也不能完全避免毒副作用。该怎么办呢?像有些人主张的那样简单地删除吗?

科学合理的办法是培养学生对文本鉴别利害、从客观真实的阅读文本中获得有益启示的能力。在“无菌环境”和“童话世界”里,毫无疑问培养不出这种能力。

像《鲁提辖拳打镇关西》中有血腥暴力的描写、《父亲的病》中对中医过度否定、《背影》中父亲违反交通规则等,这些本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不必求全责备,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即可。我们应该把关注点放在见义勇为、辨伪去妄、父子情深上。没有人吃枣子会连核一起吞下去,读书怎么能囫囵吞枣、全盘接受呢?

读《愚公移山》学习古代劳动人民克服困难的伟大气魄和坚强毅力,不必嘲笑古人不懂搬迁比移山容易。读《谁是最可爱的人》学习志愿军战士热爱祖国、英勇杀敌的精神,不能为曾经伤害过我们的国家如今遭遇自然灾害而兴高采烈。雨果说:“治人者的罪行不是治于人者的过错。”我们在这一点上应该要拎得清。读《白毛女》懂得坏的社会把人变成鬼、好的社会把鬼变成人的道理。

有些文本的毒副作用是隐蔽的,需要细心鉴别。鲁迅先生的《风筝》讲游戏是儿童的天性,這固然重要,但刻苦学习的精神同样需要大力弘扬。没有鲁迅先生对自己和兄弟近乎苛刻的严格要求,兄弟三人怎么可能都取得杰出成果?

即使是通常认为不会有任何问题的名著,也有可能对特定的读者产生不利影响。我就怎么也不会想到,正处在青春期、有叛逆心理的儿子,读了林语堂先生的《苏东坡传》,非要学书中的苏洵,等二十七岁再努力学习,这岂不是连大学也考不上?吓得我赶紧给他做思想工作,苏老泉这一点实在学不得。

孟子说:“尽信书,则不如无书。”顾颉刚先生提倡:“辨伪去妄。”他们都认为书中可能会存在虚妄的成分。世界上不存在十全十美的文学作品,完全信奉就成迷信了。

我们称死读书本而不知鉴别、取舍、变通的人为“书呆子”,也有种说法叫“两脚书橱”,好听一点是“有知识,无见识”。

正确的读书之法是化解毒素,吸收营养。有了这种能力,我们才能开心自在地遨游书海,享受开卷有益的美好生活。

(作者单位:首都师范大学附属中学永定分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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