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无未
提要 19世纪末20世纪初,日本近现代语言学的奠基人上田万年在日本政府的支持下,开始实施具有国家语言战略性质的“东洋语言学规划”。他以东京大学为学术平台,参考德国语言学家甲柏连孜的东方语言学构想,结合东亚各国语言学传统,迎合日本面向東亚的军国主义殖民地政策,进行语言学“大布局”,构建了一个历史比较语言学意识下以日本国语为核心的东洋语言学理论体系,又通过国语学理论,将带有殖民色彩的东洋语言学理论付诸实践。他所培养的学生则在他规定的研究领域各自有所成就,传承学术血脉,逐渐形成令世人瞩目的日本语言学“大格局”。研究这个世纪布局的积极意义在于:这是东亚学者建立起的第一个自主的现代语言学理论体系,对摸清欧洲语言学尤其是历史语言学在东亚的传入进程具有重要意义;它成为当时渗透进日本、韩国、中国等国语言学的重要学术理论,对认识东亚各国现代语言学的形成与发展历史十分重要。其破坏性影响也不可忽视,比如日本“东亚殖民语言学”理论指导下的“战争语学”盛行,就与上田万年东洋语言学理论中的民族主义及殖民主义政治意识密切相关,对此应有清醒的认识。
关键词上田万年;东洋语言学;世纪布局;反思;破坏性结果
中图分类号 H002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2096-1014(2023)02-0068-10
DOI 10.19689/j.cnki.cn10-1361/h.20230206
Japanese Linguist Ueda Mannens East Asian Linguistics: Century Strategy Li Wuwei
Abstract At the turn of the 20th century, under the aegis of the Japanese government, Ueda Mannen, the founder of modern linguistics, started to implement the strategic “Plan of East Asian Linguistics”. Through using the Imperial University of Tokyo as an academic platform and with reference to German linguist Georg von der Gabelentzs conception of Oriental Linguistics and his own national language theory, Ueda Mannen was able to put his theory of East Asian linguistics into practice. The theory, which was part of the so-called “Century Strategy”, was developed under the influence of historic comparative linguistics with an aim to cater to the Japanese o?cial policy of East Asian militaristic colonialism. Albeit a combination of the theoretic system of East Asian linguistics, it set the Japanese national language as the core of the theory and was characteristic of colonialist inspiration. On the other hand, his students were all trained in the speci?ed areas he designed for them and made signi?cant achievements. As a result, a notable “Century Strategy” eventually emerged in Japanese linguistics. The positive implications of examining the “Century Strategy” are: as this is the first self-sufficient modern linguistic theoretic system advanced by Asian scholars, it is, therefore, signi?cant to obtain a clearer picture of the trajectory of how European linguistic,particularly historical comparative linguistics, was introduced to East Asia; it is also the important academic theory thatpermeated into linguistics in Japan, Korean and China, thus studying it contributes to a proper understanding of the history of how modern linguistics was formed and evolved in East Asian countries. While recognizing its significance, we should not overlook its negative in?uence. For instance, in Japan, the popular “War Linguistics”, driven by the theory of “East Asian Colonialist Linguistics”, was closely associated with the nationalist political ideology as seen in East Asian linguistics theory. We should have a clear understanding of this.
Keywords UedaMannen; East Asian Linguistics; century strategy; re?ection; negative e?ect
金田一春彦在《桥本进吉》(1997:125)的传记里说,日本近现代语言学的奠基人上田万年(1867~1937)指导东京大学博言学(后来的语言学科)学生,对学生的研究领域早就按照他的设计方向而有所确定。这个方向设计图景,就是本文所说的上田万年在日本实施的东洋语言学 a “学术大布局”。
决定这个大布局的至关重要的理论“原型”要素,是来源于德国甲柏连孜的东洋语言学构想,以及上田万年对东亚各国语言学(包括中国小学)传统理论的继承。甲柏连孜的《语言学,其任务、方法以及迄今为止的成就》(1891/2009)(以下简称甲柏连孜《语言学》)与《汉文经纬》(1881/2015),以及东亚各国的语言学传统,成为19世纪末20世纪初东亚尤其是日本的国语语言学理论创新的最为有效的学术驱动力。
这种东西语言学理论与实际相融合所产生的学术效应令人惊异,实际上是展开了日本近现代语言学学术史上的一个极为宏大的“远景规划”。进一步讲,这是上田万年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对日本现代语言学学术上提前进行的“世纪布局”。这个“世纪布局”,力图造就一个决定未来日本占据的东亚地域的语言学“学术大格局”。严格说来,上田万年在任东京大学博言学讲座教授时就已经意识到,在东亚研究语言学,不能完全照搬欧美比较语言学的布局模式,而是一定要结合东亚实际,另辟蹊径,选择一个适合东亚历史比较语言学研究的“谱系布局”模式。甲柏连孜的东方语言学构想和东方语言学体系的基本理念,恰好为他提供了一个绝佳的参照系。这个选择,是一个关乎东亚各国语言学历史命运的选择,它是由日本面临的称霸东亚、军国主义扩张政治需求而生发的。
1897年,东京大学任命上田万年为东京大学文科大学国语研究室主任。在上田万年等人的直接推动下,1898年,日本文部省制订1899年财政经费预算计划,新设“国语调查会”专项,在同年举行的日本第13次帝国国务会议上通过。1898年12月,众议院预算委员会第一次分科会议召开。上田万年作为东京大学教授兼任文部省专门学局局长(主管高等教育事务,这个职务由文部大臣桦山资纪推荐而任),也是政府委员的答辩人,他陈述意见,极力推动日本政府批准对日本国语学制度进行全面改革的方案。由此,具有政府决策智囊性质的“国语调查会”正式登场。上田万年在日本政府的全力支持下,与其同道一起,开始实施他具有国家语言战略性质的“东洋语言学规划”。日本文化厅编写的《国语施策百年史》(2006:104~140)说得很明确,上田万年在当时扮演了日本国语研究和行政施策的双面角色,并发挥了关键性的领导作用,是个典型的学术与政治“强人”。学术与政治“强人”这一定位十分准确,因为他可以影响日本政府的决策。可见,上田万年所设计的语言学“世纪布局”,在19世纪末叶,实际上等于日本政府在日本语言学研究方面的“学术政治大布局”。
一、上田万年东洋语言学布局之学术渊源
解读上田万年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以东京大学为学术平台所进行的东洋语言学“世纪布局”,可从两条途径入手:其一,理论来源,即甲柏连孜的东洋语言学构想与东亚各国的语言学传统;其二,现实需要,上田万年既是东京大学教授,又兼任日本政府文部省头面官员,必须主动迎合日本政府旨意,为日本面向东亚的军国主义殖民地语言政策张目。
(一)甲柏连孜《语言学》及《汉文经纬》的理论
要理解上田万年东洋语言学的内涵,首先要弄清其东洋语言学与甲柏连孜以《语言学》(1891/2009)为代表的语言学理论的学术源流关系。
甲柏连孜《语言学》构建了一个完整的语言学及历史比较语言学学术理论框架,囊括了历史比较语言学关注的许多重要问题,包括东洋语言学研究的基本问题。甲柏连孜认为,语言学以人类语言为研究对象,这是第一属性,这与许多人理解的自然语言是不一样的;人类语言通过音声之结构区别来表现思想;语言是表现人类各种思想的方式,它是一个统一体、有机体(甲柏连孜2009:4~7)。甲柏连孜确定的语言学课题实际上也是他理解的语言学范畴对象,主要有:语言习得、个别语言、语言史、语族、语言能力、普通语言学(甲柏连孜2009:9~12)。需要注意的是,甲柏连孜的语言习得,主要指用外国语说话、阅读及写作的能力如何。他强调,我们在孩童时代,习得自己母语的方法也适用于外国语。看得出来,其语言的习得对象范围既包括外国语,也包括自己的母语。语言习得过程也是语言认知的过程,更是语言认知的目的(甲柏连孜2009:9)。把个别语言作为研究对象,追求的目标是语言的基本精神,也是“语言共同体”研究的前提(甲柏连孜2009:10~11)。由此,他论述了语言研究中个别和一般的关系问题。比如日语或汉语是个别语言,但可以通过研究日语或汉语去寻求“东亚语言共同体”的基本特征。其“东亚语言共同体”,很像后来学者所说的“共性语言学”,即“语言类型学”的概念,但具备了东洋语言学的范围与特征。至于语言史,甲柏连孜说,今日之我已非昨日之我,人们所见之明日母语与今日母语是相异的。所以,如何发现语言变化的法则,这是语言史需要关注的课题。确认语言史系统和语言变化的过程十分重要,即确认语言(语族)之间具有哪些近亲关系,语言(语族)之间具有哪些影响,语言(语族)一起经过怎样的时代而形成现在的样式。依据学术的、比较的方式去确认而得出结论,这是系统的历史比较语言学被称为“比较之优”的原因。
甲柏连孜认为,一切的语言学都是经验的科学,一切经验科学大多是人为归纳后的结果。以人为归纳为主而进行的比较研究才是经验科学的基本呈现形式(甲柏连孜2009:11~12)。获取语言能力等同于具备普通语言学素养(甲柏连孜2009:12~13)。人类的语言何以成为可能,应该从事物的本质去进行演绎和推论,但这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文法研究方式,而是哲学上的文法研究方式。語言能力既有先天具有的一面,也有后天获得的一面,语言发展与时代同步。如果必须要把某些语族语言作为我们的语言学研究对象,那一切的根底,无论如何,还是应以语言能力研究为上策。由语言能力研究而展开,就能够把握令人吃惊的多样性理论与课题。由此可见,甲柏连孜所建构的普通语言学,是以语言能力为核心而展开。在甲柏连孜眼里,语言能力理论等同于普通语言学理论。
据此可以确认,甲柏连孜语言学理论的基石是:语言习得与语言认知、“东亚语言共同体”、寻求个别语言与语言共同体演化的法则以及获得语言的能力。其实,甲柏连孜已经把语言习得与语言认知归属于语言能力范畴,这也是他最大的学术贡献之一。
此外,必须提及的是,甲柏连孜在《汉文经纬》(1881/2015)中提出了一个研究东洋语言学之汉藏语系语言的构想,为后来学者康拉迪、高楠顺次郎等学者所认可,并进行了详细论证。甲柏连孜汉藏语系系统,蕴含着丰富的东洋语言学传统知识。可见,甲柏连孜也存在一个系统的东洋语言学研究构想。
(二)上田万年《语言学》的东洋语言学理论实质
上田万年撰写了一系列国语学著作,比如《为了国语》(1897,1903)、《国语学史》(1896~1897/1984)、《国语学十讲》(1916)等,但是了解上田万年东洋语言学理论最应该阅读的是《语言学》(1896~1898/1975)。这本书构建了上田万年东洋语言学的完整理论体系。这本书实际上是由其学生新村出记录的讲义,70多年后才由柴田武校订并影印出版(1975)。单纯从出版情况来看,似乎《语言学》影响力很有限。但要注意,它曾以另一种方式得到有效而深入的传播,那就是19世纪末到20世纪初东京大学语言学课堂上的师生传授。后来许多日本语言学学者均是以此讲义为基础而建构新的语言学理论,当然,他们对上田万年东洋语言学理论的阐发与研究则更为深刻。
上田万年《语言学》与甲柏连孜《语言学》做法似乎一样,试图在传统东洋语言学的基础上构建一个历史比较语言学指导下的东洋语言学完整理论框架,当然也包括甲柏连孜的东洋语言学。但是,深入研究上田万年《语言学》后可以发现,上田万年想要构建的实际上是以日语为中心的东洋语言学学术框架,与甲柏连孜以汉藏语为中心的模式有所不同。上田万年对甲柏连孜《语言学》所述东方语言学的范围有所缩小,局限在东亚区域。布局所遵循的基本原则,就是在历史比较语言学视野下解决东洋语言学建构过程中所面临的理论与现实问题,这也成为我们破解上田万年《语言学》之谜的钥匙。
东洋语言学应该解决当时所面临的学术现实问题。《语言学》普通语言学篇“绪论”的标题就是“东洋语言学”(上田万年1975:37~38)。在这一标题之下,上田万年说,收集全部世界各国的语言学文献进行研究不大可能,应该有所侧重。由此,他倾向于进行哲学思考方式上的分析,即由印欧语比较转移到世界其他区域语言比较。在这个过程中,如果生硬地用印欧语的法则和手段去研究其他区域语言,就会遇到很大的麻烦,并产生严重的失误。其他区域语言要有一个范围,这个范围就是东亚区域。在东亚区域中,日语居于何种地位是必须首先明确的。在“日本帝国大学语言学”一节中,他提到,在印欧、闪米特、乌拉尔、印度支那语言大家族中,日语应该属于哪一种语系语言?向北,越过韩国是中国满语;向西是中国藏语,以及印度语言。日本北部是阿伊努语,南部则是马来语、波利尼西亚语等,这就直接圈定了东洋语言学的所处地域和所属范围,并且也指明了日语在东亚地域的特殊位置。在东京大学国语学讲座中,上田万年多次强调日语在东亚诸种语言中的重要性,这就确立了日本语在其东洋语言学理论体系中的主体地位。
《语言学》所表述的内容十分重要,它表明了上田万年建立东洋语言学的理想和信念。人们十分清楚,上田万年东洋语言学的范围是以日本为中心,覆盖周边广大地区,大致相当于后来日本政府建构的“大东亚共荣圈”的范围。更为明显的是,他虽然用的是印欧语言学的理论与方法,但研究的目的却是建立自己的东洋语言学学术领地,最终结果是其理论体系和印欧语言学形成了分庭抗礼的态势。东洋语言学的地理范围一旦确立,就等于描绘了一个非常明晰的“语言规划地图”,所以,在后来的“语言分布”论述(上田万年1975:51~80)中与之呼应的内容,其实也是上田万年“预研究”的语言学课题,以及将来由弟子们具体实施的“布局”平面图,这显示了上田万年的以日本为中心的东洋语言学的殖民主义核心理论实质。
历史比较语言学理论指导下的东洋语言学理论具体体现在哪里?上田万年在《语言学》“本论”,即“个别语言研究”中,第一个强调的是“国语的研究”,即日本语历史的研究。虽然也在这之后提到“语识”“语言习得”之类的内容,但显得牵强附会。后边的“国语教授法”“日本的国语教授法”“德国的国语教育”才是其重点论述的内容(上田万年1975:13~130)。“国语教授法”提到了语言的指导方法、分析方法、综合方法等。“日本的国语教授法”回顾了日本的传统教学方法,其中涉及日本古汉学主义传统。“德国的国语教育”除了强调德国国语的运用力、理解力理论之外,还讲授了经典文献教授法、历史比较方法。后边的辞书运用规则、文典语料分析,都和国语教授法相配套。由此我们可以看出,上田万年历史比较语言学理论指导下的东洋语言学理论内涵,既不同于甲柏连孜《語言学》的语言能力意识,也不同于欧洲比较语言学从比较中寻求“差异”规律,更不同于历史比较语言学“构拟”而寻求语言变化的“对应”意识,而是以“国语教授”为主,这就潜藏了以日语教学为日本历史比较语言学研究核心的主体意识,即便是甲柏连孜《语言学》的语言能力原则也要服从于这个主体需要。这就为后来的日本政府制定殖民语言政策奠定了基本的语言理论基础。
二、上田万年东洋语言学理论以日本国语为中心的实质
如果说上田万年《语言学》中的东洋语言学还只是抽象的哲学理念,那么其国语学建构则是将抽象的东洋语言学理论具象化的产物。以国语学为“帽子”,他思考的是日本语“优先意识”主导下东洋语言学面临的诸多问题。很显然,这反映了“民族主义国语”的理论意识。
在《语言学》讲义写作前后,上田万年出版了一系列国语学著作,还讲授“国语学史”课程,传播其国语学思想。在诸多著作当中,《为了国语》《国语学史》《国语学十讲》充分反映了其国语学思想内核。
(一)《为了国语》与《国语学史》
《为了国语》主要内容为:国语与国家;国语研究;标准语;在教育上,国语学者应该抛弃的东西方看法之大要点;作为语言学者的新井白石;普通人名词;在欧洲诸国的“缀字改良论”;清浊音;新国字论;今后的国语学;本居春庭传;在初等教育中的国语教授;国语会议;日本大辞典编纂。
石刚的《近代日本语言创制的亚洲意义》(2015)对《为了国語》有过详细的分析和介绍,认为“国语”这个词是在东西方民族主义思潮交汇碰撞,殖民地统治开始带来新的“他者”意识的社会巨大变化中应运而生的概念,浓缩了时代的精神和意识的流变。这个分析是客观的。
在此之前,日本文化厅编写的《国语施策百年史》(2006)已经提到,上田万年从国外留学回国任东京大学教授后,立即积极采取措施,奋力推动日本国语学理论建设活动,比如1894年秋天,就先后做了“国语和国家”“帝室之忠臣,国民慈母之国语”“国家的义务”“应该建立新的发达日本标准语”等学术演讲(文化厅2006:105~106),其国语学理论意识逐渐形成,这也成为日后日本文部省国语调查委员会制定日本国语学政策和制度的基本方针策略。
在《为了国语》的“国语与国家”一章中可以看到上田万年表明的一些观点,比如“语言即具形的思想”(上田万年1897:11);“语言不仅仅是国体的标志,也是一种教育源泉,成为人们之深爱之母”(上田万年1897:12);“伟大的国民爱护自己的国语,要保护国语教育改良,从事国语教育改良”(上田万年1897:20)。为了推动学者们深入思考国语学理论问题,他提出一些需要研究的具体课题,比如:如何研究历史文法;如何研究比较文法;如何研究发音学;国语学历史是怎样的;如何研讨文字;如何研究外来语,其输入上的制裁力怎样;怎样研究同义语;怎样研究同音语;如何研究专业与一般的辞书;日本语的教授法如何;外国语的研究法如何等。其“国语研究”一节认为:要摆正国语的地位,开展国语比较研究;区别国文研究与国语研究;尊重先辈国语研究的业绩,要在“作为语言学者的新井白石”与“本居春庭传”研究中有所体现。在“标准语”一节中,他谈到,理想的标准语具有人工性质,东京语就具备作为日本标准语的“资格”。在教育上,主张学校语言教育要“言文一致”。“新国字论”尊重标准语与方言,认为新国字罗马字自有其现代语音学理论上的优势。在“今后的国语学”一节中认为,国语学知识的普及、古代国语学“传习”研究、古代国语学典籍研究、国语学术精神研究、国语“结构”研究是现在还应该做的工作,将来则应借助心理学、社会学、教育学、人类学之力繁荣国语学理论内涵。此外,在普通教育上,也涉及国语学问题,比如标准语、新语汇、新文法制定问题,新国字、新领地,即侵占的殖民地的国语学问题。当然也还有面向欧美的外国语教学问题等(上田万年1897:241)。还有一些很小的具体问题,比如“清浊音”“普通人名词”等,则是与国语研究相关的个体要素研究需要解决的问题。
《国语学史》(1896~1897/1984)是上田万年在东京大学博言学科给学生讲授“国语学史”课程的讲义,有意识地构建了日本国语学与日本国语学史框架。《国语学史》分为“国语学”与“国语学史”两大部分。其中,国语学涉及国语学内涵、语言学方法与手段、语言学范围和领域、日本语历史等内容。比如语言学范围和领域,就强调要把标准语、方言、卑言(俗语)等作为研究对象。该讲义将日本国语学史分为3个时期,每个时期都有代表性的人物和著作。比如第一个时期,首先提到的是契冲,然后是贝原益轩、新井白石等。第三个时期,还设置了“外国人研究日本语历史”一节,具有鲜明的国际视野。安田敏朗《近代日本言语史再考》(2018:54~55)也提到上田万年《国语学史》欧美语言学理论框架的来源问题,认为上田万年主要还是受了德国人保罗的《言语史原理》(1880/1965)的影响。
但我们阅读保罗《言语史原理》,感到这个推论还不确切。保罗《言语史原理》叙说了史学流派、理论与方法,涉及文化科学方法,也涉及语言发达的本质、语言的分裂、音韵的变迁、语义的变迁、规则的类推、构文的关系、混成语、创造语、孤立化及反作用、新的集团形成、意义的分化、心理的范畴和文法的范畴、词的形成和变化的发生、品词的区别、语言和文字、语言的混用、共通语和标准语等内容。与上田万年《国语学史》差别不小。如果说上田万年《国语学史》真的参照了保罗《言语史原理》,也只能是部分地参照,而不是在整体理论框架上参照。
上田万年《国语学史》自有其独创性,其对后来的日本国语学史著作编写影响很大。比如保科孝一《国语学小史》(1899)、花冈安见《国语学研究史》(1901)、保科孝一《国语学史》(1907)、长连恒《日本语学史》(1908)等。古田东朔说,这些著作无一不是在上田万年《国语学史》学术构架基础之上,增补与修订而成(上田万年1984:307)。
(二)《国语学十讲》
该书出版于1916年,正值第一次世界大战进入第二个关键性阶段。此时的日本,已经完成了预定的占领台湾、吞并朝鲜半岛,获得日俄战争胜利,并取得东北特权利益的初步军事扩张政治战略规划,军事扩张之心更为膨胀,正在为下一个阶段建立“大东亚共荣圈”而进行全力准备。在这样一个历史时期,上田万年出版《国语学十讲》,与此前的著作思维方式还有所不同,具有特别的学术意蕴,完全体现了自觉配合日本“大东亚共荣圈”军事政治战略而采取的实施“语言学战略”步骤的学术政治意图。
第一,上田万年所讲的10个问题,首先与配合日本政府20世纪初语言殖民战略策略的推行有直接关系。日本推行语言殖民战略,是从占领中国台湾时就已确定的实施方针,具有明确的针对性。伊泽修二制定的殖民语言教育政策在台湾延续下来,不断地得到修订,成为一项稳定的语言教育制度,整整影响了台湾50年。这项制度对台湾殖民语言教育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后来日本又将其作为一种经验推广到了朝鲜半岛以及伪满洲国等地,以继续实施其语言殖民教育。
第二,《国语学十讲》全面梳理日本国语国字的国家战略历史与现实问题,为日本国家语言政策与战略出谋划策。上田万年国语学的10个问题,都与日本国家语言殖民政策和战略直接相关。比如新时代国语学的地位、世界的语言与日本语、中国语和日本语的关系、在日本帝国版图内通行的诸种语言、外国语对国语的影响、标准语和方言、国语的变迁、国字问题及其假名遣 a 问题、国语及国字的将来等,紧扣国家语言政策与战略主题论述,针对性极强。像“在日本帝国版图内通行的诸种语言”一节,讲“国语和朝鲜语的关系”,一定从“类似”入手,强调语言亲缘,认为这两种语言都有“共同的祖先”(上田万年1916:67)。讲琉球语,也认定其是日本语的一种方言,日本语和琉球语是姐妹语,具有“共同的祖先”。讲闽南话、阿伊努语,也能牵扯到和日语的亲密关系。以日本国语为核心,覆盖所有的殖民地语言,这和“国家大战略”丝丝相扣,隐含建立“东洋语言学大格局”的基本构想。已经有学者指出,上田万年之后的一些学者,比如东条操等人为地制造了一个“方言区划论”,把朝鲜语、琉球语、闽南话、阿伊努语看作日语的“方言”,都是从上田万年这个理论得到启发而形成的。语言研究为殖民政治服务,已经成为常态(安田敏朗1999:142~244)。
第三,《国语学十讲》在梳理日本国语国字国家战略历史与现实的同时,也凝结着上田万年对日本国语许多问题的认识,就今天来看,有一些是具有一定的重要历史性反思价值和意义的。其中有许多学术观点极具挑战性。比如,国民应该具有国语的“自觉力”素质;要站在世界语言版图中看日语的地位;比较汉语,可以对日语特质有新的认识;标准语和方言的关系;对方言区域特点的把握;对国语标记法历史与现实进行梳理等。这些都代表了那个时代日本国语国字问题研究的学术倾向。
第四,《国语学十讲》标志着上田万年已经走出了1896年在东京大学任博言学讲座教授时单纯为语言“布局”而培养学术“谱系格局”的意识,此时,他已经把日本的东洋语言学研究以日语为中心而上升到国家层面的语言“大布局”上,从而形成了学术“谱系大格局”的殖民语言大战略意识。上田万年从此走出了个人的学术“谱系布局”世界,把个人学术研究与日本国家军国主义的整体布局紧紧地捆绑在一起。他说,关心日本国语的命运,就是关心日本国家的命运,而且还将日本国家文明与世界文明的发展变化联系起来考虑,鼓吹“东亚文明移动论”。尽管这个意识超越了一般的学者所及学术意识,但也要注意,此时上田万年已经陷入了狭隘民族主义、军国主义的泥淖之中,其日本国家主义意识的“国语论”具有非常明显的排外主义,尤其是排斥中华文化的倾向(长志珠绘1998:81~107),非常危险。
第五,《国语学十讲》已经超出了一般的语言学学术意识,暴露了上田万年军国主义意识下的“军国主义语言政治”构想,今天看来,这应该受到有识之士的彻底批判,我们在研究其学术思想时应保持警惕。上田万年对中国汉字及英文“缀字法”十分憎恨,认为这些都是阻止日本国语国字改良的历史与现实的障碍,是一种存在于日本人心中的沉重的历史包袱,必须抛弃。这也是他具有浓烈的日本福泽谕吉式的“脱亚入欧”意识而导致的必然性绝对化的认识结果。
总体而言,上田万年的《语言学》初步建立了以日本国语为中心的东洋语言学理论体系,《国语学十讲》则发展为付诸实践的带有军国主义殖民色彩的东洋语言学具体纲领性文献,二者既有联系又有区别,互补性很强。
三、上田万年东洋语言学布局及日本语言学格局
金田一春彦在《桥本进吉》(1997:125)的传记里说,上田万年早在东京大学任教时,对学生的研究方向就有所确定。石川辽子(2014)也提到这个问题。安田敏朗(2018:38~49)也提到上田万年为弟子配置语言学领域的问题,这当中金田一京助的回忆成为一种有力的佐证。
石川辽子等学者们所论上田万年“学术谱系”的人员构成,还需要补充。比如安藤正次,以研究日本的国语学见长;中国学者胡以鲁,研究汉语语言学理论,在中国有新语言学理论第一人之美誉,奠定了中国国语学基础。事实上,还有很多学者也可以列入,比如保科孝一、猪狩幸之助、东条操、冈田正美、樋口庆千代、满田新造,以及后续者高畑彦次郎、仓石武四郎、服部四郎、有坂秀世、河野六郎等,由此,构成了上田万年的一个完整庞大的学术“谱系布局”。
上田万年于19世纪末20世纪初在东京大学语言学学术研究所布下的“大格局”,野心勃勃。在日本政府支持下,他的“直系”“旁系”学生,很像一位位“学术霸主”,在自己的“语言领地”上自立为君,建立“世袭语言学王朝”。在以后的学术岁月中,这些学生不断在语言学研究上“攻城略地”,传承学术血脉。由此,逐渐构成了上田万年学术谱系“大格局”,渗透在东亚各国殖民语言学研究各个领域,力图实现其建立殖民主义扩张性学术谱系王朝的梦想。当年作为上田万年语言学“棋局棋子”的各位学生,在东京大学的求学时间大多是在1894~1912年,他们几乎每个人都取得了“显赫”的学术成果,由此可见上田万年这个“大布局”所带来的殖民语言学结果特别不寻常。这里举出其中代表性的学者。
(1)榊亮三郎(1872~1946),专攻梵语。1895年毕业于东京大学,曾任京都大学教授。著有《梵语学》《梵藏汉日四译对校翻译名义大集》等。(2)藤冈胜二(1872~1935),主攻日本国语学。1897年毕业于东京大学,曾任东京大学教授。1901~1905年在德国留学。编有《满文老档》,著有《国语研究法》等。(3)新村出(1876~1967),主攻日本国语学。1899年毕业于东京大学,曾任东京大学教授。1906~1909年在英国、德国、法国留学。著有《典籍丛谈》《东亚语源志》《国语学丛录》等。(4)小川尚义(1869~1947),主攻台湾地区语言,包括汉语、南岛语,曾任台北大学名誉教授。1896年,小川尚义毕业于东京大学。后获学士院恩赐奖,编纂《台日大辞典》《日台大辞典》《阿美语集》等。(5)金泽庄三郎(1872~1967),主攻阿伊努语,兼修朝鲜语。1896年毕业,曾任东京大学文科大学博言学科朝鲜语讲师、驹泽大学文学部长,兼国文科教授等。著有《日本文法论》《日韩古地名研究》等。(6)小仓进平(1882~1944),主攻朝鲜语。1906年毕业于东京大学,曾任东京大学教授。著有《朝鲜语学史》《朝鲜语方言研究》等。(7)桥本进吉(1882~1945),主攻日本国语学。1906年毕业于东京大学,曾任东京大学教授。著有《国语法研究》《国语学史》等。(8)八杉贞利(1876~1966),主攻方向为俄语及相关语言。1900年于东京大学毕业,1901年在俄罗斯留学,曾任东京外国语大学教授。著有《外国语教授法》《俄语文法》《亚洲发音学》等。(9)伊波普猷(1876~1947),主攻琉球语。1906年毕业于东京大学。著有《南岛方言史考》《琉球戏曲辞典》等。(10)后藤朝太郎(1881~1945),专攻汉语。1907年毕业于东京大学,曾任日本大学教授和东京大学讲师。著有《文字研究》《现代中国语学》等。(11)金田一京助(1882~1971),主攻阿伊努语,但也研究日本语言学。1907年毕业于东京大学,曾任东京大学教授。著有《阿伊努语文法》《国语音韵论》等。(12)龟田次郎(1876~1944),主攻日本國语学。东京大学毕业,曾任大阪外国语大学教授。著有《国语学概论》《西洋人日本语研究》等。(13)安藤正次(1878~1952),主攻日本国语学。1904年,东京大学肄业,曾任台北大学校长。著有《国语学通考》《国语学》《语言学概论》等。(14)胡以鲁(1888~1917),字仰曾,主攻中国汉语语言学,章太炎弟子。1912年毕业于东京大学,曾任北京大学教授。著有《国语学草创》。
在上田万年东洋语言学“大布局”之下,各位学者著述虽然丰富,学术影响也波及东亚乃至世界,似乎一个“上田语言学流派”也由此而诞生,但我们应该清醒地认识到,它同时也给东亚各国语言学带来了集体性殖民语言“浸染记忆”恶果,这是需要我们深刻反思的。
四、研究上田万年东洋语言学之“大布局”的意义
上田万年东洋语言学“大布局”需要反思的学术内容很多,其展现的“大格局”恶果也令人震惊,因此,就具有重要的研究价值和学术反思意义。
第一,从整个东洋语言学史发展的角度上讲,上田万年所建立的东洋语言学、所进行的“大布局”,是东亚学者建立起的第一个自主性的现代语言学理论体系,与中国等东亚国家的传统语言学理论倾向明显不同,显示了东洋语言学与西方语言学理论相结合的自身求变意识。
第二,上田万年东洋语言学及其“大布局”意识,是参照甲柏连孜《语言学》的欧洲语言学理论框架,并加以改造而建立起来的,因此,欧洲语言学,尤其是历史语言学“痕迹”十分明显。由此,研究上田万年东洋语言学,对研究欧洲语言学尤其是历史语言学在东亚的传入进程以及“变异”态势具有重要意义。
第三,上田万年东洋语言学及其“大布局”意识,已经渗透进日本、韩国等东亚国家的许多语言学研究成果中,对其加强研究,并认识其军国主义殖民语言学性质,有利于人们把握东亚各国各类语言学的形成与发展“畸形”历史。因为,研究东亚各国各民族语言学史,不能回避这段痛苦的经历,必须要追根溯源,而上田万年东洋语言学往往是造成东亚各国语言学理论“畸形变异”构成至关重要的促成要素之一。
第四,上田万年东洋语言学及其“大布局”意识涉及的许多语言学问题,迄今仍是东亚学者研究尚显不足的课题,依然具有一定的学术反思价值。
第五,上田万年东洋语言学及其“大布局”的破坏性影响也是万万不可忽视的,比如其东洋语言学重要著作蕴含了强烈的民族主义、殖民主义政治意识,以《国语学十讲》为例,学界必须有所识别。而这种民族主义、殖民主义政治意识也沦为一些人追随日本军国主义,建立“大东亚共荣圈语言学”的理论依据,构成了非学术性的日本“大东亚共荣圈语言学”理论,这是必须指出的。比如,日本侵占中国东北后,日本“大东亚共荣圈语言学”理论指导下的“战争语学”盛行,出现了许多为战争服务的语言学著作。比如栗山茂《支那語发音要义》(1940)序言就说,日本汉语学习盛行,无不与日本所谓“建设东亚新秩序,实现兴亚圣业”有关,这是典型的“战争语学”意识。他编写此书的目的就是为“战争语学”服务的。与栗山茂一样,一些语言学家也在极力为建立“大东亚共荣圈语言学”理论与实际而采取行动,语言研究打上了浓郁的殖民主义的烙印,比如乾辉雄以《大东亚语言论》(1944)试图建立“大东亚共荣圈语言学”理论体系。寺川喜四男出版了一系列此类著作,比如《台湾国语音韵学论——关于外地国语发音问题(音质音量篇)》(1942)、《大东亚诸语言和日本语:以发音为中心》(1945a)、《东亚日本语论——发音的研究》(1945b)等。诸如此类,不胜枚举,都是为“战争语学”服务而进行的研究。即便是今天,也需要进一步回顾这段语言学“军用化”历史,并深刻认识到其对学术理论的负面影响。
今天我们反思上田万年东洋语言学战略及其“大布局”,既要肯定其为东亚建立现代语言学理论体系及培养大量语言学人才所付出的努力,同时,也要省察其民族主义、殖民主义政治意识为“大东亚共荣圈语言学”所吸取而带来的破坏性客观结果,这才是实事求是的学术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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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魏晓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