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田万年东洋语言学对东亚语言研究的影响

2023-06-30 21:10李逊吴畏
语言战略研究 2023年2期
关键词:影响

李逊 吴畏

提要上田万年构建的具有明确殖民语言战略意识的东洋语言学及其学术“谱系”,在东亚产生了很大的学术影响。在日本,上田万年东洋语言学战略意识与日本政府积极推行的“东亚殖民语言意识”遥相呼应,其影响力远远超出学术范畴,促使许多日本语言学学者的学术观念发生变化,使其学术研究变成为日本军国主义服务的政治行为。在中国,上田万年的学生胡以鲁部分地接受东洋语言学思想,并继承章太炎小学思想,出版了中国第一部国语学理论著作《国语学草创》。尽管该书以中国语为对象,是反上田万年之意而用,体现出建立中国现代语言学体系的理想,但也间接传播了上田万年的国语学思想。日本侵占中国台湾地区后,推行殖民语言政策,贯彻的都是上田万年东洋语言学的学术意图,其危害不容忽视。在朝鲜半岛,日本推行军国主义殖民语言政策与教育,但上田万年的国语学也唤醒了朝鲜语言学者的民族语言研究自觉意识。日本战败后,东亚各国语言学界既要去语言殖民化,也应对上田万年东洋语言学殖民语言战略的前因后果进行历史性反思。

关键词上田万年;东洋语言学;国语学;殖民语言意识;影响

中图分类号 H002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2096-1014(2023)02-0078-09

DOI  10.19689/j.cnki.cn10-1361/h.20230207

Re?ection on the In?uence of Ueda Mannens East Asia Linguistics on the East Asian Language Studies Li Xun and Wu Wei

Abstract  The East Asia linguistics established by Ueda Mannen with a clear linguistic strategy had a tremendous academic in?uence in the East Asian region. In Japan, the strategic advocacy of Ueda Mannens East Asia linguistics was a response to Japanese o?cial aggressive policy of the colonialist East Asian language awareness. The in?uence of his theory went far beyond academic sphere to changing the ideologies of Japanese linguists. As a result, Ueda Mannens academic pursuance became a political behavior serving Japans militarism. In China, drawing on his ideas as ‘prototype, Hu Yilu, Ueda Mannens student, published a book titled Preliminary Introduction to National Language Study, which targeted audiences in China. This work in fact was intended to criticize Ueda Mannens theory and it shows Chinese scholars e?ort of developing own system of modern linguistics, but it also signi?es Ueda Mannens national study in?uenced Chinese linguists in an indirect manner. After occupation of Taiwan, Japan started to promote its colonialist language policy, which was an actual implementation of Ueda Mannens conception in academia. In the Korean peninsula, whereas the Japan government endeavored to promote its militician colonialist language policy and education, it also aroused the nationalist awareness and consciousness of Korean linguists to conduct further research. After Japans surrender, East Asian linguists ought to decolonize the language study on the one hand, and on the other hand, they also should re?ect on the cause and outcome of Ueda Mannens national language strategy.

Keywords  UedaMannen; East Asia linguistics; national language study; awareness of colonialist language; in?uence

上田万年构建的具有明确殖民主义语言战略意识的东洋语言学,通过他的运作与布局,加上日本政府大力支持与全力运作,对东亚国家与地区产生了很大的学术影响,既有正面的,也有负面的。这里,我们就此进行论述。

一、对近现代日本语言学研究的影响

上田万年东洋语言学的战略意识,对日本国语研究的影响是巨大的。上田万年所著《国语论》(1895)、《国语学史》(1896~1897/1984)、《为了国语》(1897,1903)等,与其《语言学》(1896~1898/1975)一样,都贯穿着十分明确的东洋语言学系统思想。至《国语学十讲》(1916),上田万年超越了1896年在东京大学任博言学讲座教授时一般的、个人层面上的东洋语言学学术布局,将之上升到助力日本国家决策造就学术“谱系”大格局的战略意识,快速“跃升”到殖民语言学战略意识。这是值得注意的学术发展脉络。

东洋语言学战略与大东亚殖民语言学战略存在着相沿一贯的关系。上田万年东洋语言学中民族主义意识的一面,恰好与日本政府积极推行的“东亚殖民语言意识”遥相呼应。后来,“东亚殖民语言意识”促使许多日本语言学学者的学术观念发生了“质”的变化。比如:保科孝一《大东亚共荣圈和国语政策》(1942)一改过去《言语学》(1902)的學术持中形象,提出“统治异民族国语政策”及建立朝鲜半岛、台湾地区、伪满洲国之日本国语教育制度。保井克己《“满洲”·民族·语言》(1942) 以比较语言学理论为基础,研究“东亚诸民族语言音韵推移”理论,将日语、满语、蒙古语、朝鲜语、俄语、汉语北方方言,甚至东南亚各国语言(如马来语等),看作“同一语根”的“亲缘关系”语言,其背后的“大东亚殖民语言意识”十分突出。寺川喜四男《大东亚诸语言和日本语:以发音为中心》(1945)构建所谓以日本语为核心的“大东亚比较音声学”,与上田万年具有共同的建设目标,其学术研究带有明显的政治倾向。

寺川喜四男等人的研究表明,日本的东亚殖民语言政策,已经从最初的在日本所属殖民地进行的“国语”教育阶段,发展到了要求所属殖民地人民说正确又优美的日本语阶段,与政治上的军国主义战略遥相呼应。日本政府东亚殖民语言理想是以日本语替代东亚各民族语言,进而实现东亚语言学的日本语化。为实现这个目标,必须在学术研究上有所突破,步步为营,毫不懈怠。保井克己《“满洲”·民族·语言》与寺川喜四男所写《大东亚诸语言和日本语:以发音为中心》只不过是落实其“大东亚殖民语言学”战略部署的一个具体学术行为而已。上田万年的东洋语言学对“大东亚殖民意识”的影响力可见一斑,已经远远超出了正常的学术范畴。

二、对近现代中国语言学研究的影响

1906年,章太炎赴日本,在留学生中开设《庄子》《楚辞》《说文》等国学讲座,胡以鲁和鲁迅、周作人、钱玄同、黄侃等一起成为章太炎的弟子,打下了深厚的国学尤其是小学基础。1909年,胡以鲁又在东京大学师从上田万年攻读语言学,接受西方语言学熏陶,并受到东洋语言学影响,学贯中西,形成了独特的语言学知识结构。1912年,胡以鲁回国后,先是在浙江高等学校任教务长,后到北京法政专门学校担任主任教员;1914年,担任司法部参事,又在北京大学教授语言学;此后也在北京民国大学、北京师范学校等高校任职(李无未,李逊2021:1~18)。

胡以鲁《国语学草创》(1912/1918) a 是中国近现代第一部国语学理论著作。全书分10编,前有章太炎的序言。其目录为:说国语缘起;国语缘起心理观;说国语后天发展;国语后天发展心理观;国语成立之法则;国语在语言学上之位置;论方言及方音;论标准语及标准音;论国语国文之关系;论译名。

《国语学草创》论述了语言的起源、发展,方言、共同语以及汉语在语言学上的地位等问题,对当时中国语言学界的研究起到了积极的促进作用。该书是中国最早用现代语音学原理来阐明汉语音韵学的著作之一,用罗马字为宋人三十六字母、章太炎上古音著作《成均图》标音,并用现代语音学理论与方法加以解释,这在中国学者研究汉语音韵学历史上是第一次,成为汉语音韵学史上极其重要的事件之一。在汉语语法方面,胡以鲁主张应从汉语的特点出发,而不应该一味地模仿,并将汉语的特点总结为“形式简单”——“简其外而充实其内,实质的意义宿于各语词之中,形式的关系的意义则寄于语词结合之际”。在说明汉语在世界语言中的地位时,他把世界语言分为分析型语言和综合型语言,并把汉语归入分析型语言,批驳了19世纪欧洲一些语言学家对汉语的粗鄙定性。当时西方语言学理论还没有被系统引进中国,能够批判性地介绍他们的观点,显示了其学识与胆量。在论及方言与标准语时,胡以鲁对中国统一于国语之下的方言进行了区分与描写,是中国最早进行汉语方言分区探索的学者之一。他将汉语方言分为10种却没有命名,大体符合后来的汉语方言七区说,但增加了徽语区。他认为方言与方音是语言发展中必然出现的结果,当务之急是要制定标准语和标准音;认为要统一教育,应以统一国语为先务,并大声呼吁,语音、语词、语法都应有个统一的标准。在当时对汉语规范化有如此积极的要求,是极为难得的。此外,他还论述了口语与书面语的关系、文字的起源、语言的本质与发展等问题(李无未,李逊2021:18~24)。

《国语学草创》部分地接受了上田万年东洋语言学理论,又兼融了德国语言学家甲柏连孜的汉语心理语言学。书中涉及的问题,有一些与日本上田万年等学者关心的东洋语言学问题一致,比如国语研究范围、标准语和方言、国语价值、国语和国家、国语学术精神、国语学的地位等,只不过各自关注的国语对象不同,论述的角度也不一样:一个是以日本国语学为中心,一个是以中国国语学为中心。更为重要的是,研究各自国语学的出发点不一样。上田万年《语言学》《为了国语》《国语学史》《国语学十讲》带有两个明显的目的:其一,体现其个人以日本语国语学为重心进行学术研究的东洋语言学学术格局意识,培养大批东方语言学家;其二,配合日本政府19世纪末20世纪初“大东亚”军国主义语言殖民战略,实现日本国语学覆盖亚洲的“大格局”构想,国家行为意识十分突出。而胡以鲁则反其意而用之,怀有实现个人建立中国现代语言学体系的理想,具有强烈的爱国情怀,民族自尊心突出,个人行为主体意识明显,这是不言而喻的。同时,甲柏连孜语言学及其汉语研究,对《国语学草创》的影响既有直接的一面,也有间接的一面,对胡以鲁来说也经历了接受与排斥并举的选择过程。《国语学草创》中有对甲柏连孜的批评,也有通过比较而获得教益和启迪的地方。我们不能因为《国语学草创》对甲柏连孜的语言观进行批评而置其学术影响而不顾(李无未,李逊2021:40)。

一些中国学者通过学习《国语学草创》间接受到上田万年国语学部分影响,黎锦熙就是其中之一。他称赞《国语学草创》国语学的开创意识,说:“本国语言,谓之国语,都是今年发生的新名词。至于国语学,更是向来所无。胡以鲁氏著《国语学草创》一书,自此书始。胡氏的书,精微翔实,本拟删节大要,入此讲义,因其所论国语之缘起,缘起之心理观,以及后天之发展,发展之心理观等篇,立例取证,颇为繁复,断非短时间所能宣说,可取原书研究,今姑从略。”(黎锦熙1919:1)这肯定了《国语学草创》的创造性价值。在《国语学讲义》(1919:1)上篇第一章《发端》中,黎锦熙还说:“研究国语学,须先通言语学,言语学是世界所公有。国语学是单就本国的言语,用言语学上的原理原则,来说明论断一番,因此,就可知道本国的言语如何孳生,如何变化,有何特长,有何缺点,在世界各国的言语中间地位如何,价值如何(此即比较语言学)。所以,国语学,虽是本国所专有,但必须将世界公共的言语学作为基础,方算有研究的根据。”黎锦熙将普通语言学理论与国语学两个学术范畴分开,但又讲二者之间的密切关系,这与上田万年《语言学》、胡以鲁《国语学草创》部分理论不谋而合。

其实就著作来说,在中国受到上田万年东洋语言学部分影响的不仅有胡以鲁《国语学草创》,还有来裕恂的《汉文典》(1906)及林传甲借鉴汉文典语法模式而作的《中国文学史》(1904)等。上田万年的学生猪狩幸之助的《汉文典》(1898)及儿岛献吉郎的《汉文典》(1902)与来裕恂、林传甲著作的理论体系构成关系十分密切(李无未,张品格2022)。由此可见,日本东洋语言学的合理性因素已经拓展到了中国人文社会科学的许多学术领域。

但在中国大地上,日本军国主义语言学的破坏力也不容忽视。20世纪30年代,一些研究中国东北各民族语言的学者,受日本政府胁迫,放弃学术独立,思想意识发生明显转变,为日本军国主义伪满语言殖民政策张目,比如日本学者何盛三修订自己的汉语语法学著作,走过了一个由《中国语文法》(1919)、《北京官话文法》(1928)到《“满洲”国语文法》(1936)的历史过程,意识、体例、内容等方面均发生畸变。何盛三由一个纯粹的、游离于政治之外的语言学者,变为一个附和伪满政治,将汉语语法学研究军国主义化的学术帮凶,其历史运行轨迹的畸变转向是十分明显的。这个语言学意识的畸变使我们认识到,当时日本政府建立所谓“殖民地汉语语法学”理论体系的实质就是以从语言上造成“灭亡”中国为既定目标。何盛三伪满“国语”语言学理论所具有的“时变制宜”的语言政治学观念,就是他在语法研究中渗透了“大东亚共荣圈”政治语言学侵略意识的具体体现(李逊2021)。

与此相关联的是,上田万年东洋语言学理论对中国台湾地区语言学研究也产生了巨大的破坏力。藤森智子(2016:27)谈到,在台湾地区普及“日本国语”是日本军国主义者殖民统治的语言战略。日本占领台湾后,台湾总督府任命伊泽修二为学务部长。伊泽修二受上田万年东洋语言学渐染甚深,极力鼓吹对台湾人实施语言同化政策,在台湾公办学校普及“日本国语”,这个政策一直延续到1945年日本投降前。其实,伊泽修二还有另一项规划,即调查和研究台湾地区的民族与语言,这里的语言指的是汉语方言和少数族裔的南岛语言。如此,就把中国台湾地区的语言纳入到日本国家语言决策的层面上考虑。在这个过程中,时任东京大学教授的上田万年极力配合,派出自己认定的得力学生去实现这个目标。这当中,其学生小川尚义发挥了关键性的实际主导作用,如编写《日台大辞典》(1907)和《台日大辞典》(1930)等。除了小川尚义,还有一些学者也加入到了调查和研究台湾地区语言的行列中来,如国语调查委员会重要成员、上田万年的同事大矢透。1896~1901年,大矢透任臺湾总督府民政部职员,与伊泽修二共事,主要著作有《日清字音鉴》(与伊泽修二合著,1895)、《假名源流考》(1911)等,发挥了学术智囊的作用。

上田万年又派出自己在东京大学的学生后藤朝太郎担任台湾总督府嘱托(特别雇员)等职务,进行语言调查及研究工作。后藤朝太郎被称为当时日本学术界中国通第一人,出版过《汉字音系统》(1902)、《福建方言》(1908a)、《现代中国语学》(1908b)、《文字研究》(1910)、《佛印泰支那语言交流》(1942)等语言文字学著作。日本赴台湾地区调查南岛语的学者就更多了,代表人物及著作如伊能嘉矩《〈番语汇集〉:平埔族之部》(1896)、《台湾番政志》(1904)、《台湾文化志》(1991),台湾总督府《黥蕃语集》(1906),小川尚义《台湾的番语》(1923)、《原语台湾高砂族传说集》(与浅井惠伦合著,1935)等;安倍明义《蕃语研究》(1930)、浅井惠伦《赛德语研究》(1934)、《兰屿雅美语研究》(1936)等也非常有名。其中涉及语音的内容不少(李无未2017)。此外,上田万年的学生安藤正次也来到了台湾。安藤正次曾任台北帝国大学教授(1928年始)、校长(1941~1945),出版过《国语学通考》(1931)、《国语史序说》(1936)等著作。他是继上田万年之后又一位国语学著名学者,殖民主义的国语学意识独树一帜,在东亚影响至大。

无论是小川尚义,还是后藤朝太郎、安藤正次,贯彻的都是上田万年东洋语言学的学术意图,与伊泽修二在台湾地区推行日本国语学战略如出一辙。上田万年等在台湾地区布局的语言学研究,是其学术“谱系格局”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台湾地区有学者将小川尚义称为台湾地区语言研究的奠基者(洪惟仁1994;李壬癸2007),这只看到了表面。实际上,真正的台湾地区殖民语言学奠基者是上田万年与伊泽修二,是他们的语言学思想导致了台湾地区“畸形”的语言学研究,对正常的语言学研究造成很大破坏。

三、对近现代朝鲜半岛语言学研究的影响

韩国学者高永根《国语学研究史》(1998)把朝鲜王朝至当代韩国国语学的发展分为6个时期:(1)国语学形成时期(1894~1910);(2)实践科学为主的国语学发展时期(1911~1945);(3)理论科学为主的国语学基础构筑时期(1946~1955);(4)结构主义语言理论导入国语史研究时期(1956~1965);(5)为构造国语学而导入转换生成理论时期(1966~1975);(6)国语学研究走向与国际学术界进行沟通交流时期(1976~1985)。

按照高永根的说法,朝鲜王朝的国语学发端于19世纪末期,以中日甲午战争为起点。在此一年之后,中国失去了保护朝鲜王朝的宗主国地位,朝鲜国随时都面临着被日本军国主义者吞灭的危险。1894年,朝鲜国开化派掌握政权后,听从日本公使劝告,进行内政改革。其主管教育的学务衙门颁布敕令,设置“国文”(学习谚文字母,国汉混用)一科。1895年,学务衙门训示对其人民教授本国历史与本国文,在小学阶段的读书、作文、习字课中教授朝鲜国语学文字、文句、文法知识。1900年前后,将这3科合并成国语课。1905年之后,日本人直接参与朝鲜国国语课本编纂,加入许多日本历史与日语知识的内容,朝鲜国的国语开始被日本化。1910年日本吞并朝鲜国后,日语成为朝鲜半岛的“国语”,而朝鲜国原来的国语和文字,则被称为“朝鲜语及汉文”。但朝鲜半岛的国语运动蓬勃兴起是在1910年之前,关于此类问题,韩国学者金敏洙的《新国语学史》(1982)与姜信沆的《国语学史》(1981)都有详细论述。伊泽修二与上田万年殖民语言理论指导下的日本国语学思想被朝鲜总督府加以移植,朝鲜“国语学教育”日本化的改造产生了十分巨大的破坏力(森田芳夫1987:37~73)。

许多韩国学者认为,这一时期的许多朝鲜国国语学者仍然应该以朝鲜国语语法为主要研究对象,如俞吉浚《大韩文典》(1909),金熙祥《初等国语文典》(1909),金奎植《大韩文法》(1908),周时经《国语文典音学》(1908)、《国语文法》(1910/1977)等。一些学者还成立了国语研究的团体,比如“国语研究学会”(1908)(高永根2001)。

为何朝鲜国国语学者具有明确的朝鲜国国语意识?韩国学者有所探讨,如金敏洙《国语文法论研究》(1960)谈到,俞吉浚从1881年开始,就到日本和欧美进行考察,写下了《西游见闻》。中国学者刘群艺(2004)谈到,1881年,俞吉浚作为绅士团随员出访日本,后留学日本庆应义塾大学,成为福泽谕吉的学生。1884年,俞吉浚进入美国马萨诸塞州塞勒姆市的州长都默学校( GovernerDummer Academy)学习,不久又游历欧洲,直接受到近代文明的熏陶,是朝鲜国开化运动的核心人物。后来,中日甲午战争对他的思想意识影响很大,日本东洋语言学思想的渗透,使他怀有明确的朝鲜国国语存在方式的危机感,所以他写作《大韩文典》,表现出了现代朝鲜语语言学意识。周时经1893~1897年进入由美国传教士于1885年创办的培材学堂学习,学习了数学、万国地理、历史、英语等西方学科课程。1896年,他与人一同创办朝鲜文字报纸,同年从事民众教化运动。1907年,他进入朝鲜国政府举办的国文研究所任研究员,此后在朝鲜国各地举办朝鲜文字讲习班,培养了大批学术人才,如高桥亨、小仓进平(二人是东京大学学生,也受到上田万年语言学思想影响)等。上田万年的学生金泽庄三郎也在小仓进平之前到达朝鲜半岛研究朝鲜语。小仓进平培养出了后来的韩国著名学者金寿卿。金寿卿毕业于京城帝国大学,后又到东京大学留学,回到朝鲜半岛后从事朝鲜语语言学研究。后来,金寿卿由韩国到了朝鲜平壤,成为“朝鲜语学”的开拓者,在朝鲜国内外产生了十分重要的影响。

从俞吉浚和周时经的著作中可以看到一些情况。其朝鲜国语学研究与上田万年日本国语学研究的出发点所具有的民族主义政治意识基本一致,只是各自研究的语言对象不同而已。

俞吉浚在《朝鲜文典序》(1909/1977)说:“语言文字因国家种族不同而各异,则英吉利人有英吉利语言文字,法兰西人有法兰西语言文字,伊大利人有伊大利语言文字,是乃吾朝鲜人自有吾朝鲜人语言文字。吾人语言即存在于吾人日用常行之间,万般思想由声音而发现。吾人的文字即国文字,简易精妙的谚文。吾人自有既此一种语言,又此其自有其一种文字,则亦应用,不可不有一种文典。夫即有以上语言,自然亦有其文典。吾人自有先民以来,借用汉土之文字,混合本国的语言,国语受汉文的影响,几乎失去语言的独立。但并未因此而使得语法发生变化,故别立文典,保守门户,免得遭受外来文字的侵蚀。若吾著文典,明确标出朝鲜的固有语言,自动区别国文汉文。”朝鲜民族语言学意识显露无遗。

周时经(1908/1977)在《第二回夏期国语讲习发端词》中说,“我国位于亚细亚洲东方温带以北,背负灵明之长白山,温和气候,东西南面朝三海,环绕半岛,天赐此域为界。命我人种祖产土音,发此人族此音创造此域语言。以檀国开国后而计,传用四千余年。这表明,我韩之国语具有独立之天然特性。”这是从地理语言学角度认识朝鲜国语。

从俞吉浚和周时经的论述中明显感觉到强烈的朝鲜半岛民族语言研究的自觉意识。他们使用“国语”一词,就带有浓重的民族自尊色彩。为何他们的语言学民族自尊表现得如此強烈?周时经提到了朝鲜王朝末期“国性日衰、败场、退缩”“外国语言如狂潮般长驱直入”的严峻“破坏”形势,由此,“恢复国势”“讲求国语和国文”成为“急务”。所以,朝鲜国语学应运而生。他们把抢救朝鲜国语当作挽救民族命运的一项责任,其情怀之高尚不言而喻。

许多学者认为,周时经《国语文法》是朝鲜学者所写的第一部语法书。金敏洙等在《国语文法》“解说”中提到,活版《国语文法》于1910年4月由京城(今首尔)博文书馆出版。但根据周时经所写《履历书》记载,此书1893年7月就开始撰写,1898年3月完成草稿。根据高丽大学大亚研究所六堂书库所藏,该书1906年6月就已经油印成型。这说明,《国语文法》成书确实在俞吉浚《大韩文典》之前。

周时经《国语文法》包括“朝鲜国语音韵学、品词论、构文论、品词下位分类、品词变成、品词复合、品词意味变成”等内容。他重视句子内部构造形式,把“品词”分为名词、形容词、动词、助词、连词、冠词、副词、感叹词、终止词9类,根据意义划分实词,把表示语法意义的大部分附加成分看作虚词。其国语音韵学涉及很多文献,如《训民正音》二十八字母、《洪武正韵》三十一字母图、《训蒙字会例》、国语记音标记等。周时经接受过欧美式语言学教育,自然受欧美语法学理论影响很大,用品词理论研究朝鲜语语法自在情理之中。

而俞吉浚《朝鲜文典序》(1909/1977:2)则有所不同,他曾说:“吾国之语言虽行用四千余年者,然至今未有文典,诚一欠事。吾人不顾才識未逮,今修著文典,意思之穿凿,式套之舛误,未免受到具眼者讥笑。因此,以资供后来君子研究,并加以修订。”这里透露了值得注意的问题,即俞吉浚写《朝鲜文典》的语法分析对象是朝鲜语没有问题,但语法理论却不是自创的,而是利用已有的语法理论“式套”模式。这里的“式套”模式肯定不是朝鲜自产的,一定是外来的,可见俞吉浚的研究免不了受国外语法理论的影响。但问题是,俞吉浚受何种语法模式影响?影响的途径如何?这是在研究《朝鲜文典》时需要了解的。俞吉浚1881年留学日本庆应义塾大学,后又在1884年到美国短期留学。我们推测,他在日本的时间比较长,是不是学习日语时,受日本语法学理论的影响很大?这种“式套”模式与日本上田万年东洋语言学语法分析理论方法相关的可能性是不是很大?

只要比较一下《朝鲜文典》与日本学者研究朝鲜语的“品词”体系,就能明显看出两者之间的关系。樱井义之《朝鲜研究文献志明治·大正编》(1979:491~538)“语学”收录现存研究朝鲜语学的著作。像鸟井浩《实用韩语学》(1902)已经讲语言结构、名词用例、形容词用例等。山本治三《日韩会话独习》(1904)则分编讲名词、代名词、副词、形容词、接续词等内容。近藤信一《韩语正规》(1906)设专章讲名词、代名词、副词、接续词、形容词、动词等。柿原治郎《日韩いろは辞典》(1907)“附录”则全面介绍日语与汉语的词法与句法,系统性很强。高桥亨《韩语文典》(1909)则称,参照日本现代文法构建朝鲜语语法体系,所以,呈现了强烈的“品词”理论模式。

20世纪初这些日本学者,尤其需要注意的是,有许多是上田万年的弟子,在朝鲜半岛从事朝鲜语学术研究工作,其“品词”语法意识与俞吉浚《朝鲜文典》(1909/1977)“品词”体系没有什么差别。高桥亨(1878~1967)是其中的代表人物,他1898年就读于东京大学文科大学汉学科,1902年毕业,1904年受邀入韩担任官立中学教师。日本吞并朝鲜半岛后,高桥亨担任了朝鲜半岛总督府视学官、大邱高等学校校长,以及汉城帝国大学创设委员长、教授等职务。从权纯哲《高桥亨朝鲜思想史研究》(2015:1~89)可知,高桥亨在东京大学期间修过上田万年的国语学课程,上田万年东洋语言学框架下的国语学思想对他产生了深刻影响。此时的东京大学“东洋学”正在兴起,这也正是上田万年东洋语言学风行之时。上田万年国语学理论远播国内外,高桥亨受到其影响非常正常。1896年,上田万年的学生金泽庄三郎,按照上田万年学术“大布局”,开始为期3年的韩国留学生涯,1902年发表了著名的《日韩语动词论》《日韩两国语比较论》,获得文学博士学位。他们之间是否有密切交集,不得而知,但相互之间的学术影响肯定是存在的。

即使上田万年国语学思想在朝鲜半岛没有直接影响,那么间接影响也还是存在的。日本19世纪末刮起了国语学之风,朝鲜半岛在1910年之前也奏响了“捍卫国权”之下“捍卫国语”的国语学建设新乐章,这不是偶然的。语言民族主义是促进朝鲜半岛国语学形成的直接诱因,但外部日本“东洋语言学”国语学兴起这一要素也不可忽视,这之间存在着必然的联系。

日本学者安田敏朗在《殖民地之中的“国语学”》(1998)中称,在日本殖民统治时期,朝鲜半岛京城帝国大学教授时枝诚记也面临着日本政府推行殖民语言政策的重重“重压”,必须负有以日本语为中心研究朝鲜“国语”“殖民”语言学事业的责任。尽管他以沉默态度而抗拒,但仍然不可避免地受到影响。这说明,日本政府在朝鲜半岛打着东亚语言学学术名义,却在积极推行殖民语言政策,学者稍有不从,就会遭受打击与排挤,即便是日本的语言学教授也不例外。安田敏朗的另一部著作《“语言”的构架:小仓进平和殖民地朝鲜》(1999)谈到,京城帝国大学教授小仓进平,在当时日本政府殖民语言意识的支配下,也不可避免地以日语国语学为中心而研究朝鲜语学,不得不使正常的东亚语言学视野下的朝鲜语学研究偏离了学术轨道,可见破坏力是十分巨大的。

四、结语

上田万年作为东亚区域的语言学家,第一次规划东亚区域现代语言学未来图景,对于日本来说,具有里程碑意义。他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进行的东洋语言学大布局,促成了20世纪初叶到1945年之间日本东洋语言学研究的大发展局面,构成了一个血脉相连的“上田万年学术谱系格局”,影响力巨大,这是我们必须正视的。当然,我们也必须看到,上田万年为日本政府军国主义语言战略的制定尽心竭力,东洋语言学之政治意识对“大东亚共荣圈语言学”理论形成起到了很大的催生作用,这也是客观事实。“大东亚共荣圈语言学”“同化”理论对东亚殖民地各国和人民与语言生活相关的利益危害不小,破坏力极大。日本侵略扩张的“大东亚共荣圈语言学”之下的“战争语学”理论也渗透进了许多学者的东亚语言学学术研究意识之中,出现了许多荒谬的学术理论,今天的学者也必须加以纠正与批判。1945年以后,东亚各国语言学界掀起了一股“去语言殖民化”的浪潮,但对上田万年东洋语言学及其影响下的“大东亚共荣圈语言学”理论反思进行得是否彻底,是需要进一步检讨的。这也是今天学者必须进行历史性研究的内容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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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韩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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