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村
一
鲁迅先生在《藤野先生》一文里写道:“大概是物以希为贵罢。北京的白菜运往浙江,便用红头绳系住菜根,倒挂在水果店头,尊为‘胶菜;福建野生着的芦荟,一到北京就请进温室,且美其名曰‘龙舌兰。”这让我想起儿时家乡的柿子和秋梨来。对于我们来说,它们是稀罕物,做梦都嘴馋。
展丰是我的家乡。那时,展丰有四株柿树,六棵梨树。四株柿树似乎是祖传的遗产。一株是刘姓家族的,一株是小杨姓家族的,一株是我们大杨家的,它们分别长在村子的东西两头,高不可攀。还有一株,我不记得是谁家的了,它长在村北的田坎下,离村子比较远。我们大杨家人户众多,每年摘下柿子均分时,一家分不上几个。我们都兴奋一场,终是令人空欢喜。小杨家那株柿树小,印象也不深刻了。只有刘姓家族那株,它长在屋边,枝柯盖过屋顶,每年秋季,火一般地燃烧,红了半边天空,路人无不仰观艳羡。
秀光是我的堂哥,他是村子里爬树最厉害的孩子。那时,我们形影不离,不是上山砍柴,就是下河洗澡。后来我追随伯父去稿标读书,每每放假回家,我们都在一起。据说,秀光背着他弟弟,爬上村北面田坎下那株柿树摘过柿子。在树下仰望的人,看见秀光和他背上的弟弟像两只鸟一样站在树枝上,虚汗都流出来了。
我问堂哥秀光:“确有其事吗?”
我这样问他时,我们都长大了,老了。时光恍若隔世。
秀光说:“嘿嘿,不记得了。”
我想,他是记得的。所谓不记得者,乃是不愿意说。
我说:“那时我们砍柴,共同砍下一堆,然后分为两捆,各自扛回家。”
他说:“下河洗澡才开心。”
秀光一副狡黠的笑脸,红彤彤的。
我说:“在坛潭,从悬崖上跳水,你跳得最高。”
秀光的笑脸凝固了一下,之后又狡黠地一笑。
我说:“你扎猛子,我们就在岸边向你扔石头。有一次你刚出水,我的石头砸中了你的脑袋。”
他说:“有这种事吗?”
说完,我俩都笑了。
我也爬过村西头那株柿树。那株粗壮的柿树,下半段不长枝丫,树皮上长着苔毛。我为什么要爬它呢?因为树尖上有一颗柿子红透了。我早几天之前就看见了,阳光好像已经穿透了它,红得鲜亮、透明。它并没有刺激我的眼球,而是刺激了我的味蕾。人在馋嘴的时候,是把美置之度外的。我那时不知道柿子的鲜红是一种美,不像现在,秋天一到,柿叶落光了,一树的柿红如火,人们只惊诧于它的美艳,装点了秋天,装点了疲惫的人们的心灵,却懒得去摘它下来。我们去施秉的黄古,去三穗的大坡,一树树红柿挂满树尖,灯笼似的,梦幻一般。我们禁不住诱惑,一人摘了一袋回来,放在储藏室里,鲜红、酥软、蜜甜。但无人问津,它烂掉了。
我爬上那棵柿树时,只能抱住树干的三分之一,青蛙一般地使劲向上攀爬。肚皮贴着树身,唰唰地响。到了长枝丫的地方,我的目标就不再高不可攀。然而,那颗软熟的柿子长得太高了,支撑它的枝条细长,它能不能承受得动我呢?当我站在树上摘下最高的那一枚柿子时,我闭上了双眼。我像飞翔似的,轻如鸿毛。如今,每次想起当时的场景,我的双腿都要不停抖动,身体摇晃。我忽然想,我捡回了一条小命。
刘家摘柿子的日子,是我们展丰村最热闹的日子之一。那天刘氏家族倾巢出动,有的架楼梯,有的扛竹竿,有的挑箩,总之每户都派人爬上柿树。树上挂着一树灯笼,站着一树巨鸟。全村的孩子都在树下仰头张望,一个个抬起小小的脑袋,像天狗望月。我们举头仰望,不是仰望一树风景。我们是盼望着刘家人的竹竿夹不住柿子,让它们掉下来,然后一哄而上,抢那柿子。
邰秀德的年龄比我们大一些。他虽姓邰,但和我们是一个家族。邰秀德可能是有点“二愣子”的天赋,拧巴、叛逆,喜欢挑战传统。我们一伙去砍柴时,他霸占了整座山头,大家一个一个地讨好他,方可进山砍柴。
刘家人的竹竿伸向了最红的那一颗柿子。我们屏住呼吸,世界静止一般,只能听到心脏怦怦地加速跳动。
邰秀德站在牛圈边,他的头上正对着那颗柿子。他大喊:“掉了,要掉了!”
刘家人小心翼翼地用竹竿轻轻碰了一下柿子,那颗透红的灯笼颤动了一下,摇曳着,像一阵风轻轻拂过似的。
邰秀德又喊:“掉了,要掉了!”
竹竿尖的夹口轻轻夹住了托柿子的小枝丫。刘家人转动竹竿,只听“哒”的一声,柿子掉了下来。
孩子们蜂拥向前奔去,都希望自己接住那颗柿子。说时迟那时快,又听得“啪”的一声,那颗柿子砸在了邰秀德的脸上。它像一枚炸弹炸开,溅得邰秀德一身,满脸黄红。坚强的邰秀德回过头来,他神情怪异,嘴巴咧开了又闭上。这时,人群中发出了一阵笑声,树上树下喧哗了一阵。
我是否抢到过一只柿子?不记得了。
从展丰去稿标上学,要在台格溪的石头上跳过来跳过去,穿过幽深的林间峡谷,途經巫泥村口。巫泥柿子多,稿标水田大,这是我们那一带有名的口传。有次,我们去上学,快到巫泥时,邰秀德说:“我们去巫泥住一夜吧,柿子熟了,去亲戚家吃柿子!”其实,我们都不想上学,一说起吃柿子就上劲,口水都快流出来了。大家在巫泥村都有自己的亲戚。我有一个远房的姨妈家就住巫泥。邰秀德这么一说,我就想到我家那位远房姨妈了。
我们折返,在村口熬时间,到傍晚才有理由走进亲戚家。
姨妈家似乎没有柿子。那种透红而甜软的柿子,纯粹是嘴馋作祟,想象出来的美丽。总之,我在姨妈家吃不上柿子。而我们去亲戚家之前,没编好统一的理由,结果闹了笑话。第二天赶到稿标时,人家已上了两节课。据说,伯父担心了一夜,然后,狠狠地批评了我们。这事一传十,十传百,一直成为我们那一带的笑谈。
二
六棵梨树中,有两棵是唐家的私有财产,一棵长在屋当头,另一棵长在菜园边。还有四棵分别成对地站立,高耸入云,叶茂成荫。其中两棵长在村口,另外两棵长在田野上,像两对恩爱夫妻,不离不弃。长在田野上那两棵梨树,由于根茎壮硕,树下形成一个宽敞的土坪,有好事者抬来几块巨石,蹬成坐器,供路人乘凉消夏。春来梨花雪白,秋到梨香沁人,成为村子的雅集之地。
唐家那棵屋当头的梨树很怪,一根树茎长到大人那般高时,它分为两杈,其中一杈结青梨,另一杈挂红梨,成了我们心里的一个谜。长在菜园边那棵结青梨,是六棵梨树中果子最甜的。
大部分秋梨是坚硬、生涩的,我们那里管它们叫硬头鹅梨。秋梨也是我们儿时的奢侈品,是上等水果。
有一次,伯父带我们去稻田里瞎摸。稻穗正扬花,我们貌似打扰了它们,没准却能为它们授粉。禾叶刷在脸上火辣辣的,我们只能猫腰行动。
过路人问:“你们摸泥鳅吗?”
伯父直起腰杆说:“摸梨!”
伯父笑得灿烂。
用笆篓把掉进稻田的梨兜回家,伯父架一锅清水,水开后,把梨放入锅里煮。起锅而食,软软甜甜的,特别好吃。我们吃饱后,都佩服伯父见多识广,知道秋梨还有煮熟后的吃法。
夏秋之交,梨树还没落叶,秋梨也还生涩。坐在树下的土坪上,有风吹过,头上有无数掌声,它们欢迎秋天,也欢迎我们。我们用石头砸,用撂棒打,梨没有打下几颗,稻子却烂了一片。大人骂道:“你们不想吃饭了!”
我们听明白了。梨树没听明白,它们还傻傻地鼓掌。
两棵梨树,一棵结青梨,另一棵结红梨。我们大多爱那青梨。
大人一骂,我们就爬树,可树干太粗了。爬结青梨那棵树时,要绕树身旋转而上,螺旋似的爬。爬结红梨那棵树时,身子倾斜,动作如猴。我和堂哥秀光喜欢从青梨那棵上,搭过红梨那棵,从红梨树下来。下来时,衣兜和裤兜鼓鼓的。但那种梨生涩,吃多了反胃,一点都不爽。
有些妇人站在树下,她们看我们像鸟,我们看她们像蚁虫,而且都缥缈。其实,她们也馋。她们说:“摇几个梨下来呀!”
我和秀光哥各自向小枝移动,双手握紧粗枝,使劲地晃。顿时,树上响成一片,洪水和歌声似的动听。落叶和梨飘摇,掉了下去,像一阵流星雨。那些妇人慌张火急,弯腰捡梨。看她们裙摆里也兜满了梨,我们心里莫名其妙地快乐,立功似的。等枝丫停摆,静了下来,只听见村子里的鸡鸣传来,大人唤小孩子的声音传来,一阵炊烟牵向远方,我们才徐徐下树。
刘金么的父亲担着青草路过,看我们在树上摘梨,大声骂道:“哼哼,你们不要命啦,赶快下来!”我至今不知道他怕我们摔着,还是心疼那梨。总之,刘金么的父亲骂归骂,我们依旧摘我们的梨。
一转眼,稻田被割光,梨树叶落纷纷,田野空旷下来。
寒露到,秋凉了。柿叶落净,柿子摘光,留下秃了的丫杈。我们也不再攀爬梨树了。秋风吹过,梨树飘摇、颤抖。清晨起来,树下铺满枯叶,枯叶上有一些经霜的秋梨,它们也红透了。我们都抢着早起,去捡那经霜的梨。那时不用像伯父那样架锅煮梨,梨已经粉粉的,又甜又香。
“露脆秋梨白,霜含柿子鲜”“红袖织绫夸柿蒂,青旗沽酒趁梨花”。柿子与秋梨,多已入了古人的诗篇。读这些诗句时,是能够读出古人的闲散和宽余的。
今年秋天,女儿从天津去涉县朋友家。
女儿问我:“老爹,涉县有什么特产吗?”
我说:“我只晓得涉县是柿子之乡,其他就不知道了。”
她說:“我给您买涉县柿子?”
我说:“不用。我早已不吃柿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