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政
一个阳光明媚的周末,我带着九岁的儿子回了一趟农村老家。客车进入村里时,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生机勃勃的绿野,青石筑成的瓦屋坐落在稻田间,隐约能听见声声犬吠。我的心被这恬静祥和的乡下风光所感染,原有的浮躁顿时退去大半。望着车窗外芳草青青的田间小路,我迟来地悟出了一个道理:有家,心就有了安顿的地方。
下了车,经过一条煤屑与碎石铺就的羊肠小道,迎面就会遇上一棵树冠宽大、枝繁叶茂的老树。那树荫遮蔽的三间瓦房,正是母亲一直固守的家。
“奶奶,奶奶……”儿子呼唤着,抢先一步跑进家门。
孙儿的到来,为这个冷清的家增添了不少的热闹。母亲在灶间围着锅盆碗盏忙碌,我则帮着母亲在自家的菜园地里挖了些青菜,又顺着土墙上攀附的瓜藤,摘了两个长短不一的黄瓜送进了厨房。儿子呢,到了奶奶家注定是坐不住的。这会儿他早已跑到老树下,嬉笑着和邻家的几个年龄相仿的小朋友一起荡上了秋千。于是,闲置多时的秋千也随之热闹起来。
说起秋千,我不由得想起父亲。
那时我就读村小。放学后,小伙伴们常常聚集在一起做游戏。男孩子们偏爱玩纸飞机、踢皮球、滾铁环,女孩子们则喜欢玩抓阄、翻花绳、跳橡皮筋。等大家都玩累了,就会聚集在我家的老树下,漫无边际地谈天说地。现在回想起来,我们当时所聊的无非是些生活琐事,比如谁过年得到的压岁钱最多,谁去过县城最热闹的集市上逛街,谁的老师管理班级最严厉……渐渐地,话题不知怎么就转到了村里的奇闻怪谈上了,有人说村口张家老太太去世时,村里的猫叫得让人发怵;也有人说鱼贩王二叔夜间经过村里的大坟林时,发现林间忽明忽暗地燃着绿阴怕人的鬼火……讲着讲着,大家不时会被自己口中的故事吓住,迎着山间微凉的晚风,好长时间都不敢说话。
暮色之下,经常有人站在我们背后默默守望,这个人就是我的父亲。
记得在我十一岁生日前,父亲神秘地对我说,他要送给我一个与从前都不一样的生日礼物。我拽着他的衣袖,急切地想知道是什么,父亲却憨笑着卖起了关子。后来,父亲从方木匠家里找了一块厚实的木板,自己手工反复打磨了整整一天。第二天傍晚,父亲又跑去正在附近麦地坝新修楼房的李四伯家,找来了几条像蟒蛇一样粗壮的麻绳……
到了生日当天,我放学后迫不及待地跑回家,一进门就看到了一棵与以往不一样的老树。只见老树最粗大的枝干上,悬挂着一个崭新而又质朴的秋千,它像一个热情的新朋友似的,正来回摇晃着向我招手。
我激动地立刻冲上去,一屁股坐在秋千的木板上,脚尖点着地面一用力,马上随着秋千荡向高处。
父亲看着我,微笑着说:“这个生日礼物,你喜欢吗?”
“喜欢,再喜欢不过了!”我一面荡着秋千,一面向一旁的父亲说,“爸爸,您到后面推我一下,这样我的秋千就会荡得更高啦。”
“好。”
父亲走到我的身后,每当我从半空中落下后,他便会弯着腰推一把我的后背。一来一回,一接一推,父子间最美好的快乐时光,就这样定格在老树下的秋千上。
村里的小伙伴们知道我家有了秋千后,经常三两成群地来我家玩。等我们荡秋千荡累了,也会一起在树下跳大绳。大树和秋千,曾经带给我们很多快乐的回忆。
而今我又站在秋千下,可父亲却已经不在了,只剩下这个小小的秋千还留在小院里。
“爸爸,爸爸。”
儿子的叫喊声将我从回忆拉进现实。我缓缓地回过头望着他,只见儿子已经端坐在老树下的秋千上,向我央求道:“爸爸,快来推我荡秋千。”
“好。”
我快步走到儿子的身后,像从前父亲推我那样,只用三分气力,便将小家伙和秋千一起推向半空。
“哇——爸爸真棒!”儿子开心地高喊。
“你们父子俩再玩一会儿,就要进来吃晚饭了哟!”母亲从厨房门口探出脸,温和地提醒我们。
老树下的秋千,至今已经陪着我走过三十年的人生了。在我看来,它既是父亲送给我的礼物,也是父亲留下陪伴我和母亲的守护天使。听乡里人说,父亲走后,母亲只要稍有空闲,也会坐在这秋千上,愣愣地望着远方发呆。母亲那浑浊的眼睛,究竟在看些什么呢?是父亲所耕种过的田坎,还是父亲所培育过的果林?
“啾啾……”三三两两的白头鹎停在老树的枝头,无休止地争鸣着。远处的炊烟渐次从瓦屋的烟囱中升起,将烟火气洒在这片朴实无华的土地上。我扭过头,透过沾满油烟的厨窗,望了望年迈的母亲,又回过头,透过飞荡的秋千,看了看天真的儿子,再把脚步往后一挪,透过脚下稀薄的沙土,瞧了瞧老树那造型奇异的树根,不禁开始心生遐想:若父亲还在的话,此刻看到这幅场景,应该也会倍感欣慰吧!
毕竟老树将根深扎于地底,是因为它对这片土地爱得深沉。而秋千悬挂于树干之间,是因为它系住了游子未曾远去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