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晔旻
或许不少人都做过彩票中奖一夜暴富的“白日梦”,也都幻想过自己能够拥有特异功能,提前预知在未来开出的彩票号码。不过,现于悉尼麦考瑞大学任教的美国学者大卫·克里斯蒂安为这种想法泼了一头冷水:“想要弄懂未来可能有点像是想要抓住空气。”不过,这样的情况并不是没有好处:“生活中的戏剧性和兴奋感大多来自对未来的无知,而这也给了我们选择的自由,以及去深思熟虑的道德义务。”
或许,正是出于这种“道德义务”,大卫·克里斯蒂安撰写了《未来大历史:如何建立未来思维》。所谓“大历史”正是克里斯蒂安本人创造的名词,用以探索从宇宙大爆炸到现代的历史。
从学术意义上说,“大历史”是一个新兴领域,它使用多学科方法研究从宇宙大爆炸到现在的历史。研究“大历史”所需的“跨专业”特征,倒是正与大卫·克里斯蒂安的人生经历相符。他在牛津大学读博时学的是哲学,后来专攻俄国史,1984年还写过一本关于俄罗斯农民的历史著作,题为《面包和盐》。
为什么着眼“过去”的“大历史”会与“未来”联系起来?克里斯蒂安有自己的解释:“关于未来,我们仅有的线索都来自过去,这是最奇怪的一点。这解释了为什么生活会感觉像是一边盯着后视镜一边开赛车,也难怪我们有时候会撞车。”但也正是因为“我们也是在回望过去时步入了未来”,“这样我们就能更好地用过去照亮可能的未来”。
关于“可能的未来”,他给出了令人感觉有些沮丧的结论:“我们真的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基于“未来无法确知”这一前提,克里斯蒂安在书中给出了两个概念,“未来思维”与“未来管理”。前者用来囊括对于未来的各种各样的思考,后者则描述“那种试图把控或者按自己意愿调整未来走向的尝试”。
对于人类而言,“未来管理”又可以分为三个步骤:找到一个目标;寻找并分析所在環境里的趋势,搞清楚接下来可能会发生什么;然后行动,或者用书中的字眼,“下注”。这个词倒是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古罗马的恺撒挥军渡过卢比孔河时所说的名言,“骰子已经掷下了(Alea iacta est)”。
这本书用了相当大的篇幅描述单细胞微生物、多细胞微生物、植物以及动物的“未来思维”与“未来行为”。对于动物而言,这些功能是通过“神经元”实现的。譬如,果蝇的大脑里有差不多20万个神经元,而章鱼的神经元则多达5.5亿个。身为“万物之灵”,人类大脑更是包括了大约1000亿个神经元。
神经元传递信息的速度其实很慢(27.4米/秒),比已知的宇宙最快的光速(30万千米/秒)低了不止一个数量级。但克里斯蒂安也指出,神经元传递的信号是“无损”的,如同通过地下电缆传输的电话信号一样,所以脚趾上的疼痛感传递到大脑的时候并不会减弱。这种“信号无损”的特征,以及强大的并行运算能力(同一时刻有数以百万级的神经元同时进行运算),使得“大脑在某些方面仍然比最顶尖的计算机更为强大”。这种说法显然会让一些恐惧“AI”的人大大松了一口气。
尽管“对于大多数像我们这般醒着的生命而言,未来思维皆存在”,但人类的未来思维自有其独到之处。首先,这是因为人类在地球生物中拥有相对最大(按大脑尺寸与身体大小的比例)的大脑。更重要的是,人类具有“集体学习”的能力。在书中,克里斯蒂安指出,“许多物种都存在某种形式的文化,因为它们有语言,也能分享信息与想法”。已然划入人科的黑猩猩与大猩猩自然是这方面的典型例子。然而,“唯有人类在分享信息时可以如此高度精确”。“集体的知识储备随之增长并代代相传”,“我们的技术、生活习惯、思维方式都发生了巨变”,“越来越多的知识储备让我们驾驭周围环境与生物的能力越来越强”。
这样“巨变”的表现,就是各个历史时期人类的“未来思维”有所不同。在农业时代,占卜是很常规的做法。“对于大多数人来说,他们对先知与占卜者的尊敬可一点不亚于对医生、领航员或是将军的尊敬”。书中提到,古希腊的占卜师会观察鸟群,也会研究献祭动物的器官,聆听人们讲述的梦境,并对征兆做一番解读。这自然是有根据的。这方面有一个令人哭笑不得的例子。伯罗奔尼撒战争期间,雅典为了与斯巴达争夺霸权而远征西西里岛,几经交战,仍旧失利,最后不得不撤军。公元前413年8月27日夜里,正当雅典准备撤军的时候,忽然发生了月蚀。统帅听从了预言家的警告,下令过三个9天后再撤。这就使敌军有时间训练和改进海军,把一度不可一世的雅典舰队打得一败涂地。
以此而言,克里斯蒂安感叹“在现代人的眼中,流行于农业时代的未来思维,从方方面面来看都非常古怪和幼稚”。他同时指出,“驱使人们占卜的是巨大的焦虑感,是大多数人生活中的极度不稳定和不安全感”。这句话用来评价今日世上的一些怪象,仍旧是恰如其分的。
但就整体而言,当代人类的未来思维显然与农业时代有了巨大区别。他将其概括为四个方面。其一,因果关系。“理解了事情为什么会发生,我们在思考未来时就能有更强的能力来察觉趋势并将趋势加以运用”。其二,或然性理论,“当无力确定何为真理的时候,我们应该追随最可能为真的那个”。其三,数据收集与统计。“我们对概率变化趋势的察觉、分析、理解和计算能力都会随之增强。”最后,信息技术与计算机科学。这一点其实与第三点紧密相关,“现代计算机科学让我们对统计信息的储存和分析达到以前无法想象的规模,其速度和精确性也是空前的”。
当然,如今的“未来思维”距离完美二字还相差甚远。基于过去数据的逻辑归纳其实并不可靠。“对真前提的归纳推理得出了一个错误的结论。”在这方面,书中提到的“农场主假说”就是如此。一只火鸡观察了将近一年,发现每天某时总有人前来喂食,因此总结出了这个时间会有食物降临的结论。不幸的是,这天是圣诞节,农场主把火鸡宰了吃了。有趣的是,刘慈欣在《三体》提到了这个著名的假说,而克里斯蒂安在《未来大历史》也提到了《三体》这本书。
但当代人类在“未来管理”方面还是具有了前所未有的强大能力。如果愿意,人类可以轻易灭绝地球上任何一种大型野生动物,也可以通过开凿运河、建设水坝,改变地表景观……这就使得人类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决定自己乃至地球生物圈的未来。
克里斯蒂安显然是个普世主义者,在他看来,“当我们意识到彼此依赖度增强的时候,我们就能为地球这艘飞船的美好未来达成广泛的共识”。但作为一位理性的学者,他对人类的未来仍然给出了小心翼翼的警告:“回望过去的几百年,活在今天世上的大多数人,看上去像是危机之前一帮饱受眷顾的家伙—可以随意享用化石燃料革命成果的最后一批人。”
“在最糟糕的情景中,人类社会会在饥荒、战争、政治与经济的崩盘以及全球疫情大流行的夹击中轰然到底。”
“在多数的未来情景中,小型的、开拓性的人类殖民地将在21世纪末遍布太阳系,而机器人太空舱也将踏上前往其他星系的征途。”
太极端的预测或许听上去有些不太靠谱,克里斯蒂安自己也为此打上了补丁。“从实际层面来看,不管是哪种场景都不大可能以纯粹的形式上演。最终呈现的未来将是一个综合体。”“当未来来临时,它的混乱程度一定不输过往。”这段话倒是令人联想到古希腊“神谕”的特征—“为了有趣且合理,它有足够的细节,也不会太过笼统以至于空洞”,“这些答案涵盖了大多数未来的可能性”。
值得一提的是,在这本书的最后,克里斯蒂安甚至提到了“多重宇宙”的概念,在这个概念里,各种未来的可能性在不同宇宙得以实现,也让书中早先提到的观点似乎不再正确:“除了一种可能之外的所有未来都消失不见了,留给我们的便是独一无二的现在。”
而这样的结论,等于把又一个严肃的问题抛给了读者:假若“现实”的唯一性在“多重宇宙”里不复存在,“现实”究竟还有什么意义?如同整本书里的做法一样,大卫·克里斯蒂安没有提供确定的答案或预测,而是鼓励读者对未来进行批判性和创造性的思考—科学问题的尽头,变成了一个哲学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