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赢
马勒和陀思妥耶夫斯基,一个是奥地利音乐家,出生于1860 年,逝世于1911 年,一个是俄罗斯小说家,出生于1821 年,逝世于1881 年,虽然他们的生命历程在时间上有过短暂的交集,但无论如何看来,都是风马牛不相及的。
但是,从现有的传记资料和马勒的亲友回忆录中,我们可以看到,马勒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的忠实读者,他曾向自己的弟子布鲁诺·瓦尔特推荐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陀氏第一部德文传记的作者尼娜-霍夫曼-马切科,也是马勒的密友。而马勒自己更说过,他的所有音乐都是为陀氏“当大地上还有别的生灵在受苦遭难时,我又怎么可能幸福呢?”这句话而写。如果我们细细探究,无论是两人的生命经历、作品篇幅的厚重、作品传达内容的深刻程度、作品对时代精神的揭示和预言,还是对后世的影响,他们之间都存在极其相似之处。
也许,我们应该先简单了解一下马勒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生平。
马勒出生于捷克的小镇卡里什特,他的父母是犹太人,育有14 个孩子,他排行老二,但是有8 个兄弟姐妹在他童年时去世。马勒父母关系极其不合,经常发生激烈的争吵。有一次父母冲突,难以忍受的马勒冲出家门,此时街头团体军乐队正在演奏傻乎乎的儿歌(一说是流浪歌手正拉手风琴),马勒被音乐强烈的情绪淹没,晕厥过去。用弗洛伊德的话说,马勒的一生是“纯粹悲剧和轻松娱乐的耦合”。马勒这一生正是在两种极端情绪和状态的撕扯中度过的。马勒在世时,始终以指挥家闻名,他的交响曲首演大多以失败告终。为了保住维也纳皇家歌剧院指挥总监的位置,他从犹太教改信了天主教。正像他所说:“我是三重的无家。在奥地利作为一个波希米亚人,在日耳曼人中作为一个奥地利人,在世界上作为一个犹太人,到处我都是闯入者,永远不受欢迎。”悲剧的气质和死亡的阴影一直萦绕在马勒的心头。即使在事业和爱情最成功的时候,即他的《第五交响曲》成功演出,和妻子阿尔玛生了两个女儿的欢乐时光,他也开始着手创作《第六交响曲》(即《悲剧交响曲》)和《亡子之歌》。不久,他的爱女亡故,随后在维也纳的反犹势力反对之中,指挥的席位也处于危机之中,因此他远渡重洋,接掌纽约大都会歌剧院指挥的职位。此时,妻子阿尔玛出轨被马勒发现,他自己也处在心脏病的折磨之中,于1911 年病逝。
如果说马勒的一生被死亡的阴影所环绕,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一生则与疾病相伴。他在9 岁就患上了癫痫,最终也是因为癫痫而死。他虽然出生于一个医生家庭,但是父母早逝,家庭生活相对贫寒。陀氏年轻的时候参加过彼得拉舍夫斯基社会主义小组,因此被沙皇政府逮捕并判处死刑。但这其实是沙皇对这些年轻人的恶意玩弄,在他们被架上绞刑架即将实行死刑的时候,沙皇的赦令才下达,陀思妥耶夫斯基被改判流放西伯利亚。这次经历对陀氏的影响至深,在长达十年的流放生涯中,东正教成为陀氏的信仰基础。罪恶、理性、信仰与尘世生活关系成为陀氏后期小说的关注重点。在他的《罪与罚》《白痴》《卡拉马佐夫兄弟》中,这些主题都始终贯穿其中。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创作《卡拉马佐夫兄弟》第二部时,因俯身捡笔导致癫痫发作而去世。
在陀氏的小说《卡拉马佐夫兄弟》中,魔鬼曾经这么形容伊凡:“但是犹疑不安,信仰和不信仰之间的斗争,有时成为像你这样有良心人的一种磨难,简直到了宁可上吊的地步。”这句话正是马勒和陀思妥耶夫斯基两人的写照,两人的生命历程都在与苦难较劲,“幸福在这个世界不向我微笑”(《大地之歌》),“我害怕我配不上自己所受的苦难”(陀氏)。然而两人都在苦难中追寻生命的超越,马勒说:“音乐必须永远包含着一种渴望,一种超越世间事物的渴望。”陀氏则说:“思辨尚奥,求索务高,我们的归宿在凌霄。”“苦难是什么,苦难应该是土壤,只要你愿意把你内心所有的感受隐忍在这个土壤里面,很有可能会开出你想象不到、灿烂的花朵。”他们的一生都在不同力量的撕扯之中,在苦难的凝视之中,在尘世之上跋涉,在自己的艺术领域开出以血沃之的生命之花。
但这还不是两人最深刻和内在的联系,尼采说:一切文学,吾爱以血书者。其实,不止文学,一切艺术都是如此。贝多芬、舒伯特、雨果、曼德尔施塔姆、高更、梵高……有哪个艺术家不是在生活苦难的血沃之地去培植自己的心血的。两人令人惊异的相似处还在于,两人始终凝视苦难给他们生活造成的巨大虚无,与虚无为伴,在这些虚无之中,去寻找生命的意义。他们用爱与生活对抗虚无,并向世界揭示出世界虚无的面相。无论是没有什么特别宗教信仰的马勒(虽然他有犹太教籍,而后又改为天主教籍),还是有着虔诚信仰的陀思妥耶夫斯基,他们都是以他们的生活极其敏锐地感知到了自己时代的氛围并预示了未来人类精神生活的某些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