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
《星星的母亲》是贺予飞的首部詩集,收录了诗人从2008至2021年间创作的116首诗歌,共五辑,每辑以辑中的一首诗歌标题命名。诗歌从“本事”出发,借助具体可感的意象,通过叙事者、叙事时间、叙事空间,将一时一地的个体感受升华为普遍性情感。具体而言,诗歌叙事与情、理相结合,运用以“我”为主的叙事视角,用多变的时空处理方式,实现个人情感的知性传达。
作者:唐洁,长沙理工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中国语言文学专业研究生,研究方向为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
基金项目:本文为长沙理工大学研究生创新项目(CXCLY2022149)阶段性成果。
“叙事性”并不仅是写作策略的转变和写作技巧、方式、手段的变革,更是一种诗学观念上的转化,它强调诗向经验世界的转化,平衡多重异质性矛盾,实现“诗”与“非诗”、“抒情”同“叙事”间的对话与交流。国外借用叙事学理论分析抒情诗的有德国学者彼得·霍恩和杨·舍内特,两人于2001—2004年间领导了汉堡大学跨学科叙事学中心叙事研究组的“叙事学诗歌分析”研究项目,彼得·霍恩在该项目发表的论文《跨文类叙事学:对抒情诗歌的应用》中指出:运用叙事理论分析抒情诗是可行的,但目前学界一般都不赞同有“诗歌叙事学”的存在。国内对诗歌叙事研究始于20世纪80年代,以20世纪90年代为界,此前以分析古典诗歌、民间诗歌中的叙事因素为主。当叙事策略参与诗歌时,家庭生活、个人感受、时代变迁都能够成为诗歌创作的来源,为新诗写作开拓了题材。贺予飞的诗集《星星的母亲》中,有明显的叙事性特征,透过诗歌,读者能结合诗人成长经历、生活空间、时代背景,构想出具有叙事情节、叙事人物、叙事时间的故事原型。因此,本文将从以下几个方面分析诗集《星星的母亲》中的叙事性特征。
一、诗歌中事、情、理的结合
叙事成立的核心是情节,情节是指按照因果逻辑组织起来的一系列事件,叙事性诗歌中大多有零散的事件却无完整的情节,想要在诗歌中呈现叙事意识,要求诗歌创作紧贴真实且具体的生活经验。诗集中,诗人由日常出发,采用事显情中、事显理中、事体呈现三种方式达成诗歌的叙事性表达。
事显情中是指诗歌中叙事与抒情相交织,以跳跃式回忆叙事、细节浓缩式叙事方式为主。跳跃式回忆叙事是指诗歌中的事件既具有跳跃性,又具有回忆性。《访客》中,选取“我”洗脸、看电视、进入卧室睡觉三个具体的片段,一只蜘蛛出现在“我”的视野中,“我”联想到祖母与母亲分别为女儿打蜘蛛的经历,最终抒发对命运相似性的感慨,同时也道出了三代人之间的相处关系。借助具有跳跃感的回忆式叙述,诗人对自我与外物间关系的思考跃然纸上。细节浓缩式叙事是指抓住一个具体的细节,从中传达诗人的情感,这一叙事方式是诗人在诗集中最常用的。
事显理中是指事象叙述与理性传达相结合。刘义认为“其诗弥漫一道知性的光辉,甚至有一种人文的关怀,在一种客观与主观,矛盾与悖论之间力求做到一种美学上的平衡”。与很多在校园中成长起来的80后诗人一样,专业的阅读、思考、训练及学术写作经历,使贺予飞具备对诗歌内容哲理化的处理能力,她在诗歌中将叙事与哲理结合,在叙事结束后用一两句凝练的诗语提升诗的高度与意涵,生成诗的现代性张力。《黄金时代》以剪影式叙述方式摄取马路上行人之眼所观之景,呈现出都市化进程裹挟下个体的孤独、茫然与无助。
事体呈现是指运用以叙述为主的表达方式进行写作。事体呈现往往会出现具体的人物、故事情节与环境,借助具体人物在环境中的动作以实现移情的目的。《又一年春风》中,作者通过写父亲在葡萄园中剪枝的动作、神态、声音,体现父亲对生命的渴望与喜爱。全诗以叙述为主,陈述父亲剪枝的状态,引申对人生状态的思考,老年人并不因年龄的增长而呈现老态,反而更有活力。在此诗中,事体呈现与象征性、理性化、抒情化相结合。
二、从个体出发的生活印记
20世纪90年代起,诗歌叙述告别宏大叙述与史诗风格,更关注个人化的历史。随着贺予飞的身份由女儿、学生转变为母亲、学者,其诗歌内容不仅随身份变化呈现出不同的意识,也因时间变化呈现出与生活经验相匹配的记忆结构,既有成年后对都市生活的描绘,也有童年时具有乡土性地域经验的回忆,还有梦境中“我”的幻想、“我”的目光、“我”的思考、“我”的感受,以“我”为主的叙事视点成为诗歌叙述的起点。
《星星的母亲》带有诗人生活的印记,每首诗的背后都能看见一个具体真实的“我”。《容量》从“我”怀孕时的感受出发延伸至每一位母亲,冷静克制地表达对母爱的赞美。《星星的母亲》由“我”与孩子的对话,引申出关于生命意义的追问。《识物》由“我”教孩子认识世界出发,落笔至对个体存在的思考。《归途》由“我”一次目睹牛群走向屠宰场的经历,引申至对生命状态的反思。诗人还将“我”的目光投及生活艰苦的人群,在《活法》中写历经苦难又饱含坚韧之心的生命,体现了诗人的悲悯情怀。以“我”为抒情主体的诗歌容易导致诗歌过于私人化,如果诗歌中“我”的声音过强,将有可能掩盖诗歌本身的声音。但诗人往往在诗歌将要结束时,将诗歌情感由单个的“我”引申至具有普遍意义的“我”,有时也含混化为“我们”,借“我”的智性体验,呈现“我们”的生活经验,由此将私人化的生活经验提炼为具有普遍意义的诗思。如《亲人》将我在疫情中的感受升级为城市中千万个人的感受。
有些诗歌在副标题中直接标明诗歌的赠送对象,如“致流年”“致大雪”,有些诗歌中直接出现与“我”的诗思进行互动的人物,如父亲、儿子、母亲、祖母、路人、友人。还有一些诗歌尽管没有“我”的出现,但透过诗歌语言,能透视背后隐匿的“我”。如《紫禁城的乌鸦》,“五点了,紫禁城的乌鸦越来越多”这一确指的时间与场景为“我”的在场提供了合理性。《间谍》中用“瓦蓝”“绿色”“黝黑”三个视觉感官词赋予了“我”视线的真实性。最后,诗人还常常采用拟人的手法,使万物与“我”共情,尽管没有写“我”的感受,但借助具体的意象传达了“我”的思考及视角,如《横行的雨》中“一个人的笑容,让横行的雨/动了恻隐之心”,在“我”善于捕捉人间真情的目光注视下,雨具备了悲悯之心,雨中妇人微笑的刹那,新生之喜淡化了生活之苦。
三、多变的叙事时间
诗歌中的时间是抽象的时间,往往跟随情感的变化而变短、变长甚至终止,诗人可以根据需要改造现实时间。诗集《星星的母亲》中部分诗歌与古典诗歌中循环式的时间表述相似,部分诗歌使用的是具有现代色彩的瞬间式时间表述,还有一些诗歌呈现出对黑夜的偏爱,诗人用多变的内心时间给读者带来超越现实的情理体验。
首先,循环式叙事时间是其诗歌的重要特征。中国古典诗歌往往从主客合一的整体时间出发,将宇宙万物纳入时间的参照视野,用万物的无限性对抗个体的有限性,这一时间意识也可称为“乡土时间”。但随着钟表的普及与进化论的传入,中国人的观念发生变化,出现了线性时间、直线时间等带有现代化色彩的时间观念,这种观念表现在诗歌中,呈现出对时间的焦虑与对“时间暴政”①现象的思考,与古代时间叙事方式相比,诗人们更关注当下与未来。诗歌中确实有迅疾、快速等具备现代化色彩的叙述时间,但更多的时间是有弹性、跨度广且呈现出循环色彩的。循环式时间观一方面体现了对古典诗歌时间意识的继承,另一方面与“女性时间”②有一定关联,“代”的承继与循环在时间的视域中具有重要的意义。如《容器》中母亲孕育我,我又成为母亲;《访客》中由出现的蜘蛛想到祖母、母亲与我三代间的密切联系;《年嘉湖底的修行人》中仿佛真有一个骑马而行的旧的“我”,在年嘉湖底感受周而复始的命运。循环时间的另一个重要特征是时间的流动性,常常由过去的回忆落笔到如今的现实,如《似是故人来》中,时间线索是“过去-现在-过去-现在”;《河流》暗含对往事的懊悔,但心中依旧留有去远方的梦,“低头才发现/河流,一直长在/自己身上”,将梦境拉回现实,表达了生命如同河流般流动不止的状态。循环时间使抒情主体生命的有限性与自然万物时间的无限性形成对比,进而体现了抒情主体对无限循环时间中渺小个体生命有限性的审视,但若从整体循环时间观出发,便能有效削弱生命的紧迫性与短暂感。
其次,刹那及瞬间的叙述时间是其诗思的重要来源。在文学话语从“集体性”向“个人化”转向的大背景下,诗歌中集体性的“宏大时间”让位于个人化的“日常时间”,遵循自然万物而变的“自然时间”转变为“知性时间”。诗人将时间进行日常生活化的处理,由刹那瞬间的感受出发构筑诗篇,存在明显的故事化、碎片化、日常化的特点。如《归程》捕捉住一朵向日葵抖动的瞬间,用人与万物的对比,凸显出万物有灵;《木质生活》抓住此刻病床上男人的状况,体现疾病面前个体的无奈与疼痛;《偶遇》由与孩子对望的瞬间领悟出个体与群体之间的互动关系。诗人笔下,瞬间的时间将某一刻的时间凝固化,在刹那间融汇过去、现在与未来,于刹那间洞悉人生奥妙,获得时间的永恒。但诗人又不止步于对刹那感受的叙述,还在诗歌结束时以回顾或升华的方式将瞬间的哲思上升为一种普遍的生命价值,这些都体现了诗人对生活的知性解读。
最后,对诗歌时间的呈现展现出其对黑夜时间的偏爱。古典诗歌多数选取黄昏、月亮等意象,但随着电灯及现代钟表的发明,诗歌中指代夜晚的意象黄昏、月色被夜晚、星辰所取代。《星星的母親》的116首诗歌中,37首诗中或直言“夜”,或以灯火、星辰、影等意象暗示时间是夜晚,以暗夜为书写时间的诗歌占比将近三分之一,几乎没有刻意指出时间为白天的诗歌。在黑夜时间下,抒情主体得以展现真实的自我,显露出在白昼时间内不具备的生命力。《活法》中的黑夜给予普通人新的生机,《黑天鹅》中的黑夜使个体展示真实的自我,体现了诗人对个体生存状态的关注,有“白天关注生活,夜晚臣服灵魂”之感。
四、自由的叙事空间
诗人笔下的空间可分为想象空间(如组诗《黑天鹅》《梦里梦外》)、生活空间(如《火星镇》《我们》《亲人》)、回忆空间(如《梦想小镇》《婆婆纳》)、旅行空间(如《在大洋路》《访神隐村》)。由于叙事性诗歌往往截取生活事件中的某一个片段,依照叙述者心理感受、情感需求,以片段化方式呈现出来,使事件之间很难形成合理的时空逻辑。因此诗歌中的空间既可能是真实的空间,也可能是与叙述者的心理活动、价值取向密切相关的想象空间。但可以确定的是,无论真实空间还是想象空间,都带有叙述者的情感特征。因此,具体到每一首诗中,有空间扩张、空间隔离、空间凝聚、空间转向等多种不同的空间处理方式。
空间的扩张是指诗歌取景由近及远,先写眼前之景,再将视线延伸至更广阔处,使得视野越来越开阔,空间越来越广阔。如《容量》由一个孕妇起笔,以一片大海作结,从空间构建而言,给人向外扩张的视觉感受,借大海的宽广体现母爱的浩瀚广博。扩张式的空间处理方式,是诗人情绪扩张的体现,也能给读者带来更强烈的情感体验。
空间的隔离是指诗歌中的空间是封闭的空间,在两个空间的对峙中呈现出诗歌的张力。如《访神隐村》中,“山川静默,一声信天游/出自山谷中隐形的过客/羊群脱离了人世/朝山顶散去,蜂巢/蛰伏在最高的崖壁上”,过客、羊群与蜂似乎都生活在三个毫不相关的平行世界,这三个平行世界又与人群密集的闹市相隔。隔离的空间一般会给人带来疏离感,但由于诗人或借助渺远的时间处理方式,或借助较为愉悦的心理感受处理方式,使隔离恰到好处,实现了距离之美。
空间的凝聚与空间扩张恰恰相反,是指诗歌空间由远及近,使视线最终凝聚在一个特定的空间上。《梦想小镇》选取“河流-芦苇-瓦片房”这些空间意象,视线从远及近,最终落笔至跑在石板路前面的“我”身上,这种逐层变化的空间处理方式使得叙事空间具有层次感与立体感。“我”表面上是一个孤立的点,但实则与故乡之景融为一体,体现了诗人与故乡千丝万缕的联系,由“我”的奔跑,引出克制冷静却又无法断绝的乡思。
空间的转向是指诗人将空间由一个空间转向另一个空间,也就是在一首诗歌中叙述不同的空间。《去金刚寺》的空间经历了“康定河-菜市口-跑马山-悬崖-路-金刚寺”的变化,视线上,从向高处看变为向低处看,由仰视变为俯视,诗歌结束时,诗人居于高山之上,背负苍天,俯视大地,更易使读者产生悲悯之情,凸显出俯视视角下生命的渺小与卑微。
《星星的母亲》呈现了叙事性特征,在及物的同时借助隐喻、象征的表现手法,使叙事与抒情化、哲理化相结合。正是因为这些叙事性因素,诗人得以用语言呈现内涵更为丰富的诗思。
注释
① 时间暴政指用诗歌记录普通人凌晨工作的现状,在诗歌中反映现代快节奏生活下时间给人造成的压迫。
② 女性时间指由于女性的生理特征,在诗歌创作中呈现出圆形封闭式时间特征。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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