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梦越 郭晓霞
(1.上海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上海 200234;2.江西省民政学校,江西 南昌 330043)
晚清以降,近代中国迎来了社会发展的“鞍型期”[1]309(1)这一概念由德国历史学家莱因哈特·科塞雷克(Reinhart Koselleck)提出,他将1750—1850年界定为欧洲的“鞍型期”(sattelzeit)。“鞍型期”意谓犹如连接两座山峰的鞍型过渡地带,表示从“前现代”走向现代的过渡时期。在概念史与文化史研究中,“鞍型期”常被转用于描述欧洲之外其他地区的社会文化剧变时期,亦可用来解读19—20世纪之交的中国。。这是一个思想文化由传统过渡到现代的时代,尤其是甲午战败之后,中国知识精英产生了深刻的民族危机感,努力救亡图存,表现出对外来新知识的浓厚兴趣,开始重新审视与反思西方世界新知识的引介问题。其时,中国主动、直接、系统翻译西籍高深学理者,当以严复为开山祖师。严复以传播新文化、新知识为己任,为完成“新知识翻译”[2]79-86(2)笔者结合晚清西学新知识的翻译活动及特色,提出“新知识翻译”概念,强调在晚清社会文化转型大背景下应运而生的“新知识翻译”,是西学新知识的又一次译介运动。它既区别于东汉延续至宋代千余年间的佛学知识的引介,也不同于明清之际的西学知识输入。的历史使命,一直苦思如何将西方新知识借助特有的语言行为转述给国人,并由此创译大量的新名词术语,为“未开蒙”而缺乏新知的中国人与西方文明世界搭建桥梁,促进跨文化沟通,开创“严译时代”(3)“严译时代”即严复著译生涯高峰期,集中于戊戌变法至辛亥革命之前二三年的约10年间(1898—1909年)。。此时适逢中国盛行日本西化的新学即“东学”,汉译日文图书卷帙浩繁,越来越多的日语借词顺势进入中国近现代汉语体系,严复译词也受到了来自日语借词的强烈冲击。因而学界长期以来多对严复译词在近现代的流行度及认可度持怀疑态度。相关讨论的论著主要有王中江的《中日文化关系的一个侧面——从严译术语到日译术语的转换及其缘由》[3]141-154、沈国威的《“一名之立,旬月踟蹰”之前之后——严译与新国语的呼唤》[4]311-335、黄克武的《新名词之战:清末严复译语与和制汉语的竞赛》[5]1-42、廖七一的《严译术语为何被日语译名所取代?》[6]26-32、陈力卫的《东往东来:近代中日之间的语词概念》[7]386-422,这些研究多停留于感性认识,普遍低估了严复译词历史容受的真实状况。唯有韩江洪指出,作为国人吸收新知识的桥梁,严译新词客观上加速了日译新词与现代汉语的融合,从而帮助建构了现代汉语体系,而且部分严复译词也在与日译词汇的竞争中胜出,成为现代汉语中的常用词[8]225。韩承桦则认为韩江洪观点与主流观点有所出入,有待进一步评估[9]18。笔者认为,韩江洪意识到严复译词的历史价值,只是缺乏通过具体个案分析来还原严复译词历史容受真相的微观研究;不过他的观点提供了关于严复译词历史命运的另一种思考路径。以“么匿”为严复译词个案,通过考察译自英文unit的音义双关的“么匿”一词的创制及其在近现代报刊、辞典、教科书以及学人著述等历史文本中的使用情况,探求自“严译时代”至严复翻译创作高潮过后的一段时间内,主要是20世纪最初二三十年严复译词的容受真相,可更加客观地评价其学术价值和历史地位。
追求个人主义是西方世界近代启蒙运动的核心关切。反观中国,几乎所有近代化的努力都与现代意义的个人精神密切相关,特别在人文传统重建问题上,更是意义重大。“个人”话语是近代化进程中的文化符号,考察其在近现代的传播接受,可清晰映射出中西思想文化接触、交流、融合的璀璨风貌。作为近代学人译介西学新知识的翘楚,严复沟通中西的努力在近现代中国令人瞩目。在严复翻译话语体系中,对西方“个人”概念的表达比较丰富,不同时期、不同著译、不同语境下各不相同,依照词语的来源与性质,大致有音义双关(“么匿”)、传统语汇(“小己”“民”“己”“一己”“特操”)和日语借词(“个人”)三类。“么匿”为严复独创译词。在古汉语中,“么”同“幺”。“幺”是象形字,像丝束之形,本义为“小”。《说文解字注》曰:“幺,小也。”[10]158“匿”,微,微小而隐藏。《尔雅义疏·释诂》曰:“匿,微也。”[11]162从读音上很容易看出,“么匿”当译自英文unit。对照原著,“么匿”不仅对译unit,也对译individual,表示个人、个体、单位概念。可见,“么匿”音义兼顾,用字古雅,不仅极富传统文化内涵,还非常符合严复“行文欲求尔雅,不可有阑入之字”[12]40的期待,颇能代表严复译词的独特性。
“么匿”首次出现于《群学肄言》“译余赘语”[13]10:
大抵万物莫不有总有分,总曰拓都,译言全体;分曰么匿,译言单位。笔拓都也,毫么匿也;饭拓都也,粒么匿也;国拓都也,民么匿也。社会之变象无穷,而一一基于小己之品质。是故群学谨于其分,所谓名之必可言也。
这里,严复其实铸造了一对译词——“么匿”与“拓都”。“拓都”应是英文total的音译。对照原著,“拓都”实则对译aggregate/aggregation,表示团体、集体、社会概念。他以“拓都”命名“总”,以“么匿”命名“分”,认为集体如笔、个人如笔上之毛,集体如饭、个人如饭中之米粒,笔与毫、饭与粒、国与民就是全体与单位的关系。世间万物,小到一笔、一饭,大到社会,都是由各种单位组合而成的综合体,社会也是由无数个体聚合而成,“社会之变象无穷,而一一基于小己之品质”。严复强调,个人价值决定社会价值,个人之于社会,是分与总、部分与全体的关系。
《群学肄言》是严复使用“么匿”最多的著译,“么匿”共计出现48次(除注释和译者段首眉批)。“拓都”作为“么匿”的对应概念,每每伴随“么匿”出现,出现了38次。在《群学肄言》“喻术第三”一章中,严复常用“么匿”“拓都”这一对名词诠释群己关系。下文最为典型。
严复译[13]40:
人性大同,显然如此,然而有异。惟其有异,而群德之高下以分。二群之间,视么匿之所同,以为其拓都之所同,亦视么匿之所异,以为拓都之所异。故群之变也,视民德之进退,群性与民性,群德与民德,相待为变,其例则群学之所有事也。
斯宾塞原著[14]51-52:
Conspicuous,however,as is this possession of certain fundamental qualities by all individuals,there is no adequate recognition of the truth that from these individual qualities must result certain qualities in an assemblage of individuals;that in proportion as the individuals forming one assemblage are like in their qualities to the individuals forming another assemblage,he two assemblages will have likenesses;and that the assemblages will differ in their characters in proportion as the component individuals of the one differ from those of the other.Yet when this,which is almost a truism,has been admitted,it cannot be denied that in every community there is a group of phenomena growing naturally out of the phenomena presented by its members—a set of properties in the aggregate determined by the sets of properties in the units;and that the relations of the two sets from the subject—matter of a science.
虽然“么匿”“拓都”的读音当源自unit和total,但此处二者分别用于对译individual和assemblage。由于个体构成群体,人性又因人而异,因此有“群德之高下以分”。Qualities和characters在原著中表示个性、特点、特征,而严复将民众品质的内涵移植其中,译成“群性”“民性”与“群德”“民德”,原本中性的词汇遂被“道德化”(4)严复有时将“character”译作“品德”。[13]39。韩承桦指出,严复将中性词汇“characters”“properties”译为与德性相关的“民德”“群德”,除了出于自身对人民道德修养的关注之外,还与他对斯宾塞伦理学的认识有关;斯宾塞终其一生的目标是提出一个科学的道德观,“伦理”是其中的关键[9]133。古代中国一直崇尚王道之治,“以德服人”是儒家意识形态的主导。严复的解读源自一种由传统主流文化背景产生的视野差异,是深层伦理观念反差的体现。最后“故群之变也”数句,为严复总结之词,指出个体的素质、特点决定群体,即个体之“性”与“德”直接作用于群体[15]24。严复将原著此处的science(科学)译为“群学”,也突出了“群学”与“德”的意义关联。
更多时候,严复以“么匿”与“拓都”分别对译units和aggregate/aggregation,强调单位、个体与集体的对应关系。同样以“喻术第三”章为例。
(1)严复译[13]38:
是故凡群者皆一之积也,所以为群之德,自其一之德而已定,群者谓之拓都,(译言总会。)一者谓之么匿,(译言单个。)拓都之性情形制,么匿为之。然此犹人为者也。
斯宾塞原著[14]48:
A loose heap,indefinite in its surface and angles,is all the labourer can make of them.Putting which several facts together,and asking what is the most general truth they imply,we see it to be this—that the character of the aggregate is determined by the characters of the units.
(2)严复译[13]39:
莫不么匿、拓都,聚散同体,是前例之行,普于万物,人为天设,无生有生,莫能外矣。
斯宾塞原著[14]50:
That the unit where present,have for their type of aggregation the type of the organism they belong to;and reminding us of the universal fact that the units composing every germ,animal or vegetal,have a proclivity towards the parental type of aggregation.
(3)严复译[13]40:
是故群学之开宗也,以么匿之所有,定拓都之所有。群之能事,必视其民,常于二者之间,求其对待之公例。
斯宾塞原著[14]52:
Setting out,then,with this general principle,that the properties of the units determine the properties of the aggregate,we conclude that there must be a social science expressing the relations between the two,with as much definiteness as the natures of the phenomena permit.
严复对国家、个体关系的思考实则建立在斯宾塞社会进化论和社会有机体论基础之上,因此他反复将生物有机体与社会有机体进行类比阐述。
不唯此章,严复在他处也多次将“么匿”与“拓都”对举,论证“群己关系”:
(1)“智絯第六”[13]80:
凡所谓么匿者之品德,于其团体,积微成著,尤有大力……吾于数篇之前,所以反复于拓都、么匿二者之间,欲学者知群之形品,必以民之形品为依归。
(2)“情瞀第七”[13]107:
民生在群,为拓都中之么匿,拓都、么匿,势常相需,民受范于群者也,而群亦受范于民,民资于群而得生,而群亦倚民以为进。
(3)“学诐第八”[13]116:
群为拓都,而民为之么匿,么匿之所以乐生,在得其直,故所以善拓都之生,在使之各得其直。
(4)“宪生第十四”[13]205:
今夫群者人之拓都也,而人者群之么匿也,拓都之性情变化,积么匿之性情变化以为之。
个人受制于集体,国家受制于民众;个人依靠集体而生存,国家依靠民众而进步。国运兴衰取决于国民素养。严复在这方面的表述出现多处,此处不一一胪列。严复明确强调个人与国家乃命运共同体,可见他并不完全认同西方的“个人主义”,更重视“群己和谐”“群己平衡”的个人观,并由此赋予“么匿”一词某种程度上的传统儒家思想色彩。
斯宾塞强调个体之间的彼此互动与依赖铸就整体的力量,严复深受启发,在《群学肄言》中不断重申“民”为“群”之本位,反复言及群己相关,并由此上升到国家品质的讨论。严复“群己平衡”的思想一方面深受英伦保守自由主义调和色彩的影响,另一方面源自儒学中的“小己”观念,与儒家追求“成己之学”“成己成物”“明德新民”的理想相合。拒绝简单的个人主义,强调群体价值的重要性,主张“群己平衡”,也是近代中国知识精英“群己观”的共同特色[16]174-175。
《群学肄言》之后,“么匿”一词继续出现在严复译著中,共计57次,其中《社会通诠》(1904年)8次,《穆勒名学》(1905年)1次;而同期译著“个人”使用,共计17次,其中《群学肄言》5次,《社会通诠》1次,《法意》11次。可见,“么匿”使用占据绝对优势。1905年之后,在严复著作和译文中,“么匿”使用共计16次:译文《日耳曼开战兵略第二》(1914年)1次,政论文《进化天演》(1913年)9次,政论文《导扬中华民国立国精神议》(1914年)5次,书信《与熊育钖书》(1912年)1次;而同期“个人”使用共42次。“个人”使用超过“么匿”,占据明显优势(5)以《严复全集》为底本统计。需要说明的是,这里只统计包括目录的正文,不包括页面下方脚注。部分脚注中有“译者段首眉注”文字,考虑到是严复当初译著的批注,不属于译著文本本身,应区别开来,故未计入。。严复早期偏爱自创的“么匿”“小己”等对译西方“个人”概念。“严译”中后期,尤其是1905年之后,“个人”的使用逐渐超过“么匿”和“小己”。虽然严复总体上不满日语借词,但他对术语翻译的态度是与时俱进、不断更新的,较之早期反复论证的“群己相关”,转而更加强调国家与法律保护个人作为独立个体的合法权益的职能。然而,对日语借词“个人”使用的增加,绝不等于严复摒弃了自创译词,更多时候是多种译名的共存和使用。严复丰富多样的译介书写证明他一直在探索西方个人观念的真谛。《天演论》和《原富》中皆不见“么匿”“小己”,说明严复翻译实践前期将精力重点放在进化论的引介,宣传“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理念,以警示国人,救亡图存,尚未将焦点移至个人价值等人文关怀上。至翻译中期,严复开始系统介绍西方学术思想,关注个人与群体,肯定个人价值。作为近代知识转型中的“舆论领袖”(6)“舆论领袖”又称“意见领袖”,是美国拉扎斯菲尔德提出的二级传播理论概念,指那些在信息传播中具有特殊影响力的人,具有改变个人或团体思想和行为的力量。晚清精英阶层关注新文化、新知识,希望传介给社会大众,帮助改变他们的知识结构和思维方式,塑造新的世界观和价值观。[17]21-55,严复所创制和使用的译词在某种程度上代表先进的中国知识精英对世界、对新知识的认知与理解,亦可作为衡量近代中国学术思想与精神脉动的标志。
清末社会广译日籍,日语借词以浩荡之势融入汉语体系,成为重要的话语形式和表述工具,“个人”与英文individual也逐渐形成稳定的对译关系;然而严复译词“么匿”却没有如学界普遍认为的骤然销声匿迹。不仅严复著译中“么匿”与“小己”“个人”等共同构成西方“个人”概念的汉语书写,近现代媒介中也依然可见“么匿”活跃的身影,其中以《申报》《新民丛报》《东方杂志》最为突出。
《申报》中许多文章使用或论及严复译词“么匿”。1905年7月29日,在《论译学当注重小学》一文中,作者以物竞、天择、储能、效实、拓都、么匿等名词为例,指出相比粗陋的“专以撮拾和文名词”,严复译词“新而雅,举世以为宗”[18]。1906年3月17日,《论愚民暴动于中国前途之危险续十九日稿》一文认为,教育乃时下最“便易而可行”的救国之策,提出不论政府还是个人都应重视教育,“其法政府能为之,人民亦能为之,拓都能为之,么匿亦能为之”[19]。1911年1月11日,《论中国家族制度为政治上之阻力及将来改良之方法》一文以“么匿”与“拓都”论述“家族”与“宗族”的关系,指出:“宗族者家族之拓都,家族者宗族之么匿,故家族与宗族实如形之与影,相附而立。”[20]1916年12月28日,《杂评二》栏目中《团体非官署比也》一文深表对国家前途的忧虑:“共和虽复,而社会之好虚荣、学官派,犹是数千年专制传遗之心习深,维么匿与拓都之相关,瞻念前途,我又安能无过虑耶。”[21]由于个人与社会紧密相连,几千年专制传统根深蒂固,导致不良的社会风气,个人发展势必也受到影响。1925年10月10日,《妇女问题之希望》一文说:“群学家之言曰民之小己为么匿(译言个体),合么匿而为拓都(译言总体),拓都之德定于么匿之德。”[22]此处论及“小己”“么匿”,表述观点也与严复相符,所论“群学家”当指严复,“德”指属性、性质,是严复译词。《申报》创刊于清代同治十一年(1872年),1949年终刊,以“无偏无党”“独立之精神”为宗旨,是近现代中国出版时间最早、历史最悠久、影响最广泛的报纸之一,见证了晚清以来中国曲折复杂的发展历程,被誉为研究中国近现代史的“百科全书”。作为日报,《申报》所用语言属于最贴近时代现实生活的日常用语,最能代表一个时代鲜活的语言使用状况。上述可代表“么匿”一词问世20余年间全社会的容受真相。
“么匿”一词在《新民丛报》和《东方杂志》中出现更为频繁,详见表1和表2。
《新民丛报》是梁启超于清代光绪二十八年(1902年)在日本横滨创办、主持的报刊,光绪三十三年(1907年)停刊,多为梁启超主笔。该丛报为辛亥革命前维新派的重要刊物,着力介绍西方思想政治学说,在当时知识界影响甚大。《新民说二十一》《二十世纪之巨灵:托辣斯》《中国货币问题》《子墨子学说》《余之生死观》《开明专制论》《中国法理学发达史论》《暴动与外国干涉》均为梁启超亲自撰写。《新民丛报》对“么匿”一词的频繁使用,说明梁启超对严复翻译及其译词的认可,这在一定程度上代表当时知识界的趋新派对严复译词的主动接受。梁启超的“群己观”与严复基本上一致,强调“群者谓之拓都,一者谓之么匿。拓都之性情形制,么匿为之”[23]714,
表1 《新民丛报》中出现“么匿”篇目信息一览表
表2 《东方杂志》中出现“么匿”篇目信息一览表
“个人之么匿体如是,积个人以为国民,其拓都体亦复如是”[23]1188,“凡么匿(谓个体)弱者,其拓都(谓群体)必不能强”[23]1099。梁启超特别强调个体强是群体强的前提条件,表明近代中国知识精英个体意识的觉醒。《东方杂志》于光绪三十年(1904年)在上海创刊,由商务印书馆编辑发行,杜亚泉等主编,1948年停刊。该刊与《新民丛报》大体上相反,以“启导国民,联络东亚”为宗旨,言论多倾向于保守,主张改良,反对激进革命。《东方杂志》对“么匿”的关注与使用,反映了“么匿”一词问世20年间知识界思想趋于保守的精英人士对严复译词的真实容受状态。
除《申报》《新民丛报》《东方杂志》外,其他报刊中也有“么匿”一词容受痕迹。1918年,朱毓魁在《学生》刊物上发表《么匿之势力》一文,讨论个人对社会的强大作用,文中将“么匿”与“小己”“一己”“单位”“人群”等语词并用[24]。1919年,《新教育》载《学校成绩么匿通计法》,讨论个人成绩统计法[25]。可见,“么匿”一词在当时已经普及到教育界,不过接受程度有限。直至1935年,《新闻报》发表刘春华的《么匿与拓都》一文,仍继续讨论严复译词:“照英文字面上讲,是单位与集团。但照一般的讲,是个人与社会,或都市。”[26]
作为新型知识媒介的报刊在近现代中国发挥了愈益重要的作用,构成了知识生产与传播的新的形式。新闻报刊主要记录时事和重大事件,所用词汇术语是时代语言的代表。近现代报刊对“么匿”一词的使用与讨论彰显了严复译词的生命力和社会影响力。
在近代早期英华辞典中,光绪三十四年(1908年)商务印书馆出版的、颜惠庆主编的《英华大辞典》(EnglishandChineseStandardDictionary),1916年上海出版的、赫美玲主编的English-ChineseDictionaryoftheStandardChineseSpokenLanguageandHandbookforTranslators(《官话》)均收录严复译词“么匿”。《英华大辞典》中“unit”词条第三个义项(Math.and Physics.Any known determinate quantity,by the constant repetition of which any other quantity of the same kind is measured),分别以“单位”“准个”“么匿”“本数”为汉语对译[27]2499。《官话》中“unit”词条分别用“准个”“单位”“么匿”三个词作为汉语释译,其中前两个译词被标注为新词,“么匿”为“部定词”[28]1563。
颜惠庆在《英华大辞典》“编者自序”中明确表示辞典在编纂过程中参考过“严复和伍光建的译著”,又在“例言八则”中再度声明参考了“严氏所著本”[27]。《英华大辞典》是《官话》的主要参考文献之一。此外,1909年,清政府学部设立科学名词编订馆,严复任总纂官,确立专门学科学语翻译规范。这些统一的新名词术语成为1916年赫美玲《官话》收录译词的主要来源。基于此,我们有理由推测《英华大辞典》和《官话》是近代收录严复译词较多的双语辞典。辞典是语言权威的标志。辞典对严复译词的收录在很大程度上确定了严复译词的权威性,也势必影响人们对严复思想的关注与接受。同时必须指出,颜惠庆和赫美玲皆与严复关系亲厚,他们选择接受“么匿”,也有个人情感因素(7)颜惠庆的父亲颜永京与严复是好友,颜惠庆与严复也有多层关系。清代光绪三十一年(1905年),李登辉与颜惠庆等在上海创办民间学生社团组织寰球中国学生会,大会由严复主持。光绪三十二年(1906年),清学部组织第一届游学毕业生考试,严复与詹天佑、魏翰等为同考官,严复实主其事。试毕,清政府授颜惠庆为文科进士。严复任学部编订名词馆总纂时,颜惠庆入馆担任分纂,襄助严复。1913年,欧美同学会在北京成立,严复、颜惠庆同为重要成员。赫美玲与严复也有较多私交往来,仅现存严复日记就记载了他们之间的4次联系:清代宣统三年闰六月十八日(1911年8月12日),“到名词馆。见赫美玲”;1918年9月24日,“赫美玲信,27复”;1918年10月5日,“得赫美玲信,即复”;1920年9月11日,英文日记“赫美玲牯岭来信”。[29]585,694,712。
清代光绪三十二年(1906年),伍光建主编《最新中学教科书:力学》一书在商务印书馆出版。其中第三章为“本源么匿”,细言之:“凡所以为量之准度,谓之么匿。以英制而论,量长短之么匿,谓之尺。量轻重之么匿,谓之磅。天下量时之么匿,大抵皆同。”[30]7沿袭严复译词“么匿”表示度量单位,用作物理学概念。伍光建为严复得意弟子;他们既是师生,又同为译家。伍光建深受严复影响,自然也乐意接受、使用严复译词。清末民初教科书同时具有传统权威和来源于专业的或理性的权威[31]90。作为一个时代的基础教育读本,教科书的性质决定了所收语词的知识价值和普及程度,由此可以窥见严复译词对近现代国民启蒙教育的影响。
“么匿”还受到近现代学人的关注。清代光绪三十一年至三十二年(1905—1906年),刘师培编著《伦理教科书》,其中第十八课《总结》曰:“西洋以人为本位,中国以家为本位。故西洋以个人为么匿,社会为拓都,拓都、么匿之间别无阶级。而中国则不然。个人社会之间介以家族。”[32]155-156第二十一课《论社会伦理之起原及范围》曰:“社会伦理者,即个人对于一群之伦理也。社会合众人而后成,个人即为社会之分子。就个人而言之,谓之么匿,或谓之小己。合一群而言之,谓之拓都,或谓之团体。拓都为么匿之范围,么匿为拓都所限制,此即个人与社会之关系也。”[32]157刘师培强调个人与社会关系的直接性和紧密性,与严复观点如出一辙,这与他阅读严复著述、受严复思想的影响有密切关系[33]258-268。刘师培将“么匿”运用到伦理学中,扩大了适用学科领域。“么匿”与“个人”“小己”并用,且与“拓都”“社会”“一群”“团体”对应,表明刘师培思想新旧杂糅,同时接受来自严复译词和日语借词的影响,也反映出当时译词的竞争状态。刘师培后来与严复同为筹安会成员,价值认同一致,对严复译词的接受完全可以理解。直到1949年,梁漱溟著作的《中国文化要义》第三章《集团生活的西方人》仍多次以严复译的《社会通诠》来介绍欧洲社会,在对比古今田法时,说道:“古之田法,以族姓乡社为么匿者也;今之田法,以一民小己为么匿者也。”[34]60梁漱溟理解的英语“unit”(么匿)便是“单位”的意思。
同时必须指出,严复译词“么匿”的影响力也是有限的,只是一部分人在一定时段、一定范围内接受。民国时期也不乏质疑“么匿”等严复译词的声音。1936年,郭沫若在《少年时代·初出夔门》一文中回忆,1913年,他参加天津北洋医学堂复试,有一道“拓都与么匿”的语文题,他形容这道题“最最奇特、使我终身也不能忘的”,因为这五个字“令我摸不着头脑”,并称众人直呼“莫名其妙”[35]318-319。1935年的《时代日报》和1936年的《春色》还就此事再度发表评论[36-37]。1933年,子明(鲁迅笔名)在《难得糊涂》一文中说道:“从前严几道从甚么古书里——大概也是《庄子》罢——找着了‘幺匿’两个字来译unit,又古雅,又音义双关的。但是后来通行的却是‘单位’。”[38]同年,傅任敢也对严复译法提出了商榷:“严几道先生的译法便有许多与今日的译法相差很远的”[39];并以“么匿”(单位)、“奥克斯国学”(牛津大学)、“内景之学”(生理学)、“良士”(男傧相)为例,说明类似这样不通行的译法(笔者注:指严复译词)还是应该把原文注在译词后面,方便读者对照和理解。可见,早在民国初期,一般人对“么匿”已经感到陌生,比起日语借词“个人”“单位”的流行,严复译词明显遭受冷落。民国以来,严复的古雅译词显得曲高和寡,不合时宜,在日语借词与五四白话文运动的双重夹击下日渐式微。
严复对现代“个人”观念奥蕴的关注由来已久,并独辟蹊径地创造出一套翻译话语,确立了具有范式意义的“思想创译”。“个人”概念在严复笔下的汉语对译不尽相同,各争雄长,加之其他译者的其他译名,共同构成了西方现代“个人”观念初入中国时的概念景观。“么匿”首现于《群学肄言》,严复以“么匿”同时对译英文unit和individual,并赋予某种程度上的传统儒家思想色彩,其所承载的意义建立在中国文化传统及其语境基础之上。他以会通中西为目标,用带有伦理意涵的文言雅语为原本中性的西方“个人”概念涂上一层浓重的中国传统文化色彩,将斯宾塞的社会学思想演绎成为被赋予儒学价值的“群己观”,并彰显“群己平衡”的理想追求,努力调和西方个人观念与儒家伦理之间的矛盾,完成观念的建构。但在中后期译著中,严复逐渐接纳日语借词“个人”,尤其在清代光绪三十一年(1905年)之后,无论自著还是译著,“个人”的使用逐渐超过“么匿”和“小己”,完成了“逆袭”。但这绝不意味着严复摒弃了苦心孤诣自创的译词,更多时候,严复著译呈现的是多种译名共存和使用的图景。译词的选用是严复思想世界的现实写照,直接反映了严复作为译者是如何认识原著及如何传达词义的。严复翻译早期从维护社会整体和谐的传统思想立场出发,通过《群学肄言》《群己权界论》反复论证“群己相关”,偏爱“么匿”“小己”“私”“民”等具有道德意味的传统语汇。直至《社会通诠》和《法意》,“个人”一词仍未得到严复的特别重视。随着时代变迁,严复的认知也不断更新,他逐渐关注国家职责、法律制度和立宪意涵,更加注重个人作为独立个体的合法权益。尽管“个人”一词在中华民国后期基本上确立了与英文unit或individual的对译关系,但是严复创制的“么匿”“小己”等作为深受关注的表达“个人”概念的术语名词,依然频频见诸近代各类知识载体。
唯务渊雅的严复译词似乎显得曲高和寡。学界推崇严复翻译给近代中国知识界带来振聋发聩的影响之外,也对严复译词未能得到相应的待遇而深表遗憾。这是站在当代汉语语境立场上的感性认识。事实上,从“么匿”一词的近现代容受便可窥斑见豹,自“严译时代”之后相当一段时期内,严复译词并未骤然销声匿迹。“么匿”持续活跃于《申报》《新民丛报》《东方杂志》等报刊近半个世纪。近代报刊是因应时代认知的产物,其用语代表了一个时代语词的鲜活生命力。不同于中国固有的传播模式,报刊将意识形态以浅显通俗的文字与形式传达到知识精英阶层之外的普通民众,使阅读大众化、知识普及化,严复译词也通过这样的方式为更多的人所熟识。颜惠庆主编的《英华大辞典》与赫美玲主编的《官话》是近代收录严复译词较多的双语辞典,涵盖逻辑、语言、社会、政治、经济等诸多学科领域,“么匿”也在其中。这说明“么匿”等严复译词作为清末民初的汉字新词,业已走进中国语言系统,在国民生活的实际运用中广泛深入。语言辞典在很大程度上帮助确定了严复译词在当时的权威性。“么匿”还分别收录于伍光建的《最新中学教科书:力学》、刘师培的《伦理教科书》等近代物理学和伦理学教科书,进一步扩大了适用的学科范畴,超越了在严复笔下作为社会学术语的身份。总之,期刊、报纸、辞典、教科书作为新式传播媒介,是近代知识再生产的重要场域,决定了知识概念传播之广、影响之深远远超过以往,它们对“么匿”不同程度的关注与容受,极大地促进了严复译词在各个阶层、各个领域、各个学科的多方位传播。
因此,有必要重新审视学界过于强调严复译词容受“断裂性”(8)熊月之说:“严复冥思苦索、刻意创立的名词……绝大多数都竞争不过从日本转译的新名词……商务印书馆在严译名著八种后附《中西译名表》,共收词482条,经考察,其中被学术界沿用的只有56条(包括严复沿用以前的译名如‘歌白尼’、‘美利坚’等),占不到12%。”[40]570黄克武认为,在清末严复译语和日译新名词之争中,后者取得了绝对的胜利,而严复是一个失败者[41]107-133。陈力卫指出严复译词的传播出现了“断层”[42]417。的观点,重视并肯定其“承继性”一面,客观看待严复译词的历史性容受问题。译词的传播与淘汰是一个渐变过程,具有一定的延续性,若直接从“严译时期”跳到现代汉语语境,自然容易得出严复译词被历史“抛弃”的结论,但这种结论显得粗率、片面。语言随时代发展而变化,语词的承袭与淘汰亦非朝夕之间。严复译词于“严译时代”的影响力达到顶峰,即使在20世纪初,“东学”盛行,日语借词随着汉译日籍大量走进现代汉语,严复译词也在相当程度上可与日语借词分庭抗礼,各领风骚。民国时期,严复译词在部分学科领域仍然流传甚广,尤其是“严译”逻辑学术语和语法学术语的影响力普遍持续到20世纪上半叶,作为中国近代学科史上的过渡性话语,极大地丰富了草创时期的学科术语。只是随着时代更替,严复译词不断受到来自外部语言环境的冲击和挑战,使用逐渐减少。严复译词是特定历史语境下的知识产物,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近代新知识透过严复的翻译,尤其是他所创制、使用的译名,完成意义转换和观念创造。即便严复译词的历史接受在一定程度上局限了它所发挥的作用,但严复透过译词与近代中国的社会转型达成了双向互动:一方面,严复译词促进了近代知识翻译语境中译名的各竞所长、彼此融合,刺激了汉语新词汇的发展,激荡起新的概念体系和学术框架的重构;另一方面,他代表近代学人对西学的能动性接受与传播以及勾勒中国文化近代意义世界的自主尝试,促进了近现代汉语共同体和新学科知识谱系的建构,并推动了中国社会在新的思潮与理想上重建,开创了“旧邦新命”的历史进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