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仕惠 贺昱
摘要:文章根据福柯的权力话语理论,解读范小青《我的名字叫王村》中的疯癫书写,揭示出范小青写作冷静与温情并存、犀利讽刺与人文关怀同在的特点。
关键词:《我的名字叫王村》;范小青;福柯;权力话语;疯癫
中图分类号: I207.4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9436(2023)01-00-03
范小青是江苏文学界领军人物,代表作有《裤裆巷风流记》《赤脚医生万泉河》等,她的文笔中庸冷静,有长于姑苏的灵秀之气,也有不限题材的大气,更有荒诞书写下的温情,展现了生存的精彩、复杂与残酷,流露出人文关怀。
《我的名字叫王村》是范小青创作的一部长篇小说,小说情节丰富,故事曲折多变,正如范小青所说:“以我的感觉,《我的名字叫王村》这部小说,可能没有一个十分明确的主题,也可能有数个主题、许多主题。”[1]因此,这本小说的解读有无限可能。
小说中常常出现“精神病”之类的字眼,这照应了福柯在《疯癫与文明》中提到的疯癫,从弟弟生病开始,“我”与周围的人们都陷入了疯癫与非疯癫、理性与非理性的纠缠之中,理性甚至面临着被疯癫战胜与同化的风险。实际上,对不正常的疯癫书写、对异化现实的关注、对边缘群体的描写,是福柯一贯的理论主张,而范小青的《我的名字叫王村》也淋漓尽致地展现了这些内容。
1 疯癫的本质:权力话语的塑造
福柯对疯癫、非理性与非正常的表述使得这些特殊的存在进入了人们的视野。本文所说的“疯癫”包含医学、心理学、社会学等领域的综合含义。小说开头,弟弟就是非正常人,而弟弟被定义为非正常、疯癫,主要在于外界的怀疑、判断与言说,弟弟的举止、习性有时与老鼠一致,人们通过弟弟的外在,怀疑弟弟精神分裂。这样的怀疑还延伸到了小说中的每个人物身上,使小说有了荒诞与幽默的色彩,在这种紧张、绝望、窒息的环境中,人们秉持着怀疑主义,都认为彼此有病,这种怀疑侧面反映出人心之间的隔阂,体现出范小青出对人性、社会的深刻反思。
福柯在《疯癫与文明》中详细阐释了“疯癫”这一关键词,他认为疯癫是社会与历史的产物,是被塑造出来的,而起到关键作用的就是权力话语。福柯认为,权力通过话语实现,运行于话语实践原则之中。当社会主流话语取得了主导的、压迫性的优势后,便会以疯癫为理由去排挤、打压异己的话语。
权力话语对疯癫进行叙述,權力细微,无所不在。在小说中,弟弟的疯癫让“我”拥有了叙述话语权,因为“我”和弟弟亲近,自然成为他的“翻译人”。例如,在候诊室时,弟弟说“老鼠跳到钢琴上”,“我”认为是歇后语,从而想到挂号名字错了。然而,弟弟的意思果真如此吗?根本无从得知。一切都是通过“我”言说的,“我”利用权力话语阻隔了弟弟与外界的交流。在描述病情时,“我”站在弟弟身后说:“医生医生,你快帮他看看,他是一只老鼠。”[2]医生还未开口,“我”就给弟弟下了疯癫的判断,甚至还详细列出弟弟这位精神分裂症患者的三类语言。“我”的怀疑判断与言说行为让弟弟在权力话语中成了精神病人,甚至成了一只老鼠。
因此,这样的疯癫是被叙述出来的,也是被塑造出来的,疯癫者处于沉默失语的状态。小说中的弟弟是没有身份证的,一个没有名字的、不知道家乡在哪的人,又何谈话语权?弟弟走丢后,“我”也变沉默了,表面是“我”丢掉了血浓于水的弟弟,本质上是“我”失去了权力话语,这里的沉默别有深意。
权力话语对疯癫进行操控。权力是无主体、非中心化的,“权力实质上要复杂得多,它是各种力量关系的、多形态的、流动性的场……权力纯粹是一种关系,是一种结构性的活动”[3]。小说中每个人都处于交错的权力网之中,既可能成为权力的实施者,又可能成为被权力控制的对象。
小说中“我”刚才还替弟弟叙述,是风光的权力话语掌控者,下一秒就被当作精神病人关在救助站,成为没有话语权的疯癫者。小王村曾经的风流人物王图,最后也变成了只会对人喊“抱抱”的疯子,像医生、关科长这样的权威人物也无法避免被权力话语操控,成为被怀疑的疯癫对象,交替的疯癫使得权威被瓦解,中心被质疑,理性被嘲讽,没有谁是真正的权力掌控者,所有人都变成权力运作的工具。
因此,疯癫本质上是被权力塑造出的。权力在剥夺疯癫者话语权的基础上对其进行叙述,使疯癫者沉默,丧失话语权,同时权力也流动着,构成了错综复杂的关系网络,使任何人都处于掌控与被掌控的变化之中。传统权力观是宏观层面的,而福柯构建了微观权力观,使权力与话语紧密相连,形成相对主义的立场与后现代的视角,使小说更显深意。
2 疯癫的命运:权力话语的规训
规范与理性是维系现代社会所需要的,而精神病人代表与理性相对的疯癫,这样的边缘群体被视为有危害、不稳定的存在,疯癫者的普遍命运就是被权力话语所规训,最主要的方式就是规训与惩罚。
“‘规训既不会等同于一种体制,也不会等同于一种机构。它是一种权力类型,一种行使权力的轨道。它包括一系列手段、技术、程序、应用层次、目标。”[4]规训性的权力机制就是通过规范化的训练,来支配、控制和造就人的行为,如医院、禁闭所、精神病院等场所通过日常规范化的纪律、检查和训练,把人变成权力操纵的对象和工具。
疯癫者是异类的存在,他们的命运就是被权力所规训。在小说中,权力主要通过医院权力和社会权力实现对疯癫者的规训。
首先,医院是典型的权力机构,它以日常化的管理方式对疯癫者进行规训。弟弟出去丢人现眼,还像老鼠一样祸害他人,导致全家人受到乡邻的嘲笑与谴责,他们对弟弟的憎恶在所难免。而爹让“我”放弃读书照顾弟弟,更使“我”对弟弟产生了深深的怨恨。“我”用权力话语将弟弟塑造成疯癫的形象,无论是事实还是臆想,弟弟都成了不正常的代名词,需要接受医院权力合理的规训,于是有了小说开头“我”带着弟弟看病的一幕。但弟弟沉默寡言,根本看不出任何端倪,反而“我”异常的表现和医生的误诊将事情推到了一个可笑的境地:两个男护士不知哪个才是精神病患者,哪个才应被关起来。可见,只要被判定为疯癫者,都会被医院日常化的手段管控与规训,权力面前没有任何权威可言,权力的规训是流动的控制。
其次,救助站属于社会权力,拥有权力话语。当“我”去江城救助站寻找弟弟时,因为言行异常被当作精神病,救助站的人将“我”禁锢起来,害怕“我”对社会造成危害。他们的规训手段有三种:一是将“我”隔离,严加看管,只有关科长签字才能放行;二是通过监控对“我”进行监督与凝视,让“我”无处可逃;三是派人护送“我”回乡,“牛脸马面”两人的贴心服务,只是为了监管“我”这个精神病人。“我”三进三出救助站是想找到弟弟,但在被判定为精神病的过程中,“我”一直被救助站的社会权力话语所控制,如果按照这样的标准裁决和检查,在权力的规训下,“我”终将会失去人身自由和自由意志,从而彻底疯癫,在此人道主义的救助成了笑话。
疯癫这种与社会利益相冲突的存在,在现代社会中被权力规训。通过福柯微观权力的规训,社会对疯癫者的规范显得令人绝望,但福柯忽略了现实中少数人控制权力的事实,以及国家、政府权力在宏观层面的重要性,这主要体现在小说中乡政府作为一种权力机构管控着小王村,村里“大蒜250”工厂因违规操作被查封,小王村走上了规范合法的道路。
与此同时,规训有一定的良性作用,小说中的救助站是帮助弱势群体的机构,表现了对边缘群体的人道主义关怀,也有助于社会秩序的稳定。因此,在福柯权力话语理论的指导下,也应该看见理论的不足与小说的独特表现。
3 疯癫的反击:理性与人文的显现
长期以来,疯癫处于理性的对立面,但福柯指出,疯癫并非一般意义上的疾病,它表面是愚昧的,但实际上“比理性更接近于幸福和真理,比理性更接近于理性”[5]。在文学作品中更是如此,疯子常常成为真理的化身,通过滑稽的方式形成喜剧效果,用痴傻的语言说出事情的真相,在与理性的辩驳中战胜理性,从而营造出幽默讽刺的氛围。疯癫是被权力塑造的,没有主体性,而疯癫却在小说中成为理性,可谓是对权力的反击。
“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反抗的方式也通过话语实现,以话语去反对权力的干涉,抵制权力的不合理压迫。“我”被认为是精神病后,巧妙地使用计策脱离了“牛脸马面”的监管,“我”不服从权力对“我”疯癫的判断,从火车上逃走,还装作病人家属打电话质询,教训了救助站的人,这是被塑造成疯癫的“我”的反击,“我”成了权力的反叛者。
疯癫对抗理性折射出个体对规训的拒绝。福柯对权力的定义并不如传统权威,权力既是支配和控制的网络,也是个体想要获取自由、实现控制自我的最佳途径。因此,权力是可以被反抗的,疯癫通过一定的方式,能让个体拒绝驯服与规范,从而实现对社会思想和体制的改造。
小说中有许多悬置的问题:到底谁是精神病?弟弟是不是“我”编造的?“我”是否才是弟弟?小说把问题抛给了读者,其中理性对疯癫的排斥并不如福柯描述的那样理想化,所有人都处于疯癫与非疯癫、理性与非理性的边界,而理性甚至可能被疯癫战胜。“毕竟作为小说叙述者,‘我也成了病人,于是‘我的叙事成为不可靠叙事”[6]。医护人员也并不是绝对理性的化身,他们没有牢牢掌握话语权,让病人归于审判和沉默,而是成为权力关系中的一环。实际上,疯癫是被权力塑造出来的,作为理性的“他者”而存在,而在言说中并不能揭示本来的面貌。
范小青在进行疯癫书写时,有着犀利的讽刺之意。小说中疯癫的人群,往往表现出意想不到的清醒与冷静,他们拥有常人难及的智慧与逻辑。弟弟还没走丢时,就拥有过人的语言天赋、记忆能力和模仿能力。当“我”终于找到弟弟时,他却说“我”认错了人,还埋怨“我”把他带到了不是家乡的地方,最后弟弟奇迹般地说出了名字,“故乡的意义也在弟弟那句‘我的名字叫王村中得以重建,所有的批判都隐于轻逸的戏谑和自嘲中,这仍是我们所熟悉的不忍把人物推向极致的范式写作风格”[7]。而他又因为没有签卖地的字,保留了家乡的最后一片土地,成了最大的赢家。
年老的村长为了争取这片土地,甚至让疯了的王图扮作妻子,认弟弟为家人,与失去家乡而变得疯癫的其他人相比,弟弟反而成为最清醒、受益最大的正常人。这里的场景究竟是想象还是现实,界限并不分明,就像小说中人物疯癫与理性的界限一样充满了模糊性,不是非此即彼的关系。还有在“我”两次被当作精神病人时,都是弟弟及时发出老鼠叫声拯救了“我”,正常人需要被疯子所拯救,让人感到荒谬与可笑。
范小青的疯癫书写中还流露出人文关怀色彩,表现了对精神病这一边缘群体的关心。在描写江城精神病院时,范小青笔下的精神病院显得非常安静、美丽、有序,没有预想中的恐怖、紧张与激烈,没有吵吵闹闹,也没有人发病,比其他环境更平和单纯。范小青揭示出被隔离与区隔的精神病人其实并没有想象中吓人,他们也只是一群渴望被救治好的病人,只是被权力塑造和判定为了不正常的人而已。
总之,在小说中,疯癫并没有站在理性的对立面,疯癫巧妙地利用权力的机制去获得认同,在意想不到的过程中对权力进行反击,从而使小说显现出理性与人文的光辉。
4 结语
疯癫是长期以来的文学主题,无论是西方文学中阁楼上的疯女人、疯子骑士堂吉诃德、装疯的哈姆雷特,还是中国文学《狂人日记》中的狂人、《雷雨》中的繁漪、《金锁记》中的曹七巧,这些典型人物都与疯癫有关。疯癫是一种异质性的形象,作家能够通过这些反映出一定的现实情状与思想内涵。
本文采用福柯的权力话语理论,结合福柯对疯癫与理性的研究,解读范小青《我的名字叫王村》中的瘋癫书写。小说中的疯癫实际上是被权力话语塑造出来的,书中疯癫的呈现充满了怀疑主义的荒诞色彩,每个人都可能被权力操控。同时,被判定为疯癫的人会受到权力话语的规训,但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疯癫在被规训时也利用权力的不确定性与复杂的关系网络对权力进行反击,由此显现出理性与人文的光辉。因此,范小青《我的名字叫王村》里的疯癫书写不仅塑造了这些疯癫者的形象,更将其渗透到现实的方方面面,完成了疯癫与理性、权力的精彩较量。
参考文献:
[1] 傅小平.范小青:中庸是一种强有力的内敛的力度[N].文学报,2014-04-10(003).
[2] 范小青.我的名字叫王村[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4:3.
[3] 陈炳辉.福柯的权力观[J].厦门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2(4):84-90.
[4] 米歇尔·福柯.规训与惩罚[M].刘北成,杨远婴,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9:241-242.
[5] 米歇尔·福柯.疯癫与文明(修订译本)[M].刘北成,杨远婴,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2:16.
[6] 彭超.乡村如何消失:论范小青《我的名字叫王村》的乡村叙事[J].粤海风,2021(6):36-42.
[7] 丰明启.范小青小说叙事伦理研究[D].昆明:云南民族大学,2021:75.
作者简介:汪仕惠(1998—),女,四川资阳人,硕士在读,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贺昱(1972—),女,陕西西安人,博士,副教授,研究方
向:中国现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