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前期《楚辞》著作研究

2023-06-22 22:34虞悦
艺术科技 2023年2期
关键词:王夫之楚辞

摘要:王夫之所著《楚辞通释》在清代前期楚辞学研究中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它是一部集理性注释与文学性阐发于一体的《楚辞》注本,在注释方法上颇有创新。且因王夫之与屈原的身世、经历相似,二人的思想情感有许多相通之处,有旷世同情之感,故该书在文本解读上亦有许多独到见解。文章从王夫之的定篇原则、分节立释特色以及据语境通文旨这三个方面出发,探究《楚辞通释》的注书特色,分析其价值所在。

关键词:王夫之;楚辞;经世致用

中图分类号:I207.2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9436(2023)02-0-03

明末清初之际,注骚者甚多,名作云集,清代成为楚辞学研究的大盛时期,涌现出了林云铭、王邦采、王夫之、毛奇龄、钱澄之、蒋骥、戴震等大批著名注骚大家。其中,王夫之所撰《楚辞通释》在同时期《楚辞》注本中脱颖而出,成为古代楚辞学史中不得不提的重要著作。《楚辞通释》考证屈原生平,探究作品创作时代背景,注文文采颇丰,注书构思亦有创新之处。不止如此,王夫之的人生经历及所处时代背景亦是促使《楚辞通释》成为不朽著作的因素之一。王夫之作为明遗民,经历朝代更迭,亲眼见证国家倾覆、时局动荡,因而能够切身体会屈原亲睹亡国的愁苦与愤恨。正如他在《九昭》卷首道:“有明王夫之,生于屈子之乡,而遭闵戢志,有过于屈者。”[1]278王夫之将自己的亡国之痛融入对屈原及其作品的解读中,情真意切,以骚注己,以己注骚,自成一家之言。

1 经世致用,按“忠”定篇

“楚辞”其名发展至今已有三层含义:一是指出现在战国时期的楚地,以诗人屈原为代表创作的一种新的诗体;二是指屈原的作品及其他作家沿用这种诗体所作的作品;三是指将以上作品加以整理编辑而成的一部书。众多《楚辞》注本便属于第三种“楚辞”。其中,王逸《楚辞章句》十七卷是后世较为通行的版本。自宋代以来,楚辞学发展日益鼎盛,为楚辞作注的人层出不穷。因此《楚辞》篇目的增减、篇次的更定开始变得频繁,作注者各有各的划定标准。因此,为《楚辞》作注,首要任务便是选定篇目。

王夫之《楚辞通释》收篇,以通行的王逸《楚辞章句》为底本,所释篇目共十四卷:《离骚经》卷一,《九歌》卷二,《天问》卷三,《九章》卷四,《远游》卷五,《卜居》卷六,《渔夫》卷七,《九辩》卷八,《招魂》卷九,《大招》卷十,《惜誓》卷十一,《招隐士》卷十二,《山中楚辞》卷十三,《爱远山》卷十四,卷末附自己的拟骚之作《九昭》。其中,前十二卷的篇目选定与《楚辞章句》相同。前七卷为屈原作品,《九辩》《招魂》为宋玉作品,《大招》为景差作品,《惜誓》为贾谊作品,《招隐士》为淮南小山作品。在屈原作品的认定上,王夫之赞同王逸《楚辞章句》的判断。但是,在非屈原作品的取舍上,王夫之有自己的考量,这部分作品的选定收录,最能够体现他独特的“经世致用”的选文原则。

非屈原作品中,王逸《楚辞章句》中所选定的《九辩》《招魂》《大招》《惜誓》《招隐士》这五篇被王夫之保留,这五篇的选定并非王夫之生搬硬套,而是有自己的考量。以《楚辞通释》中宋玉的两篇作品为例,王夫之对宋玉的评价极高,他认为“嗣三闾之音者,唯玉一人而已”。再观宋玉的作品,《九辩》言辞激荡淋漓,与附庸风雅者大不相同,是宋玉感时物以闵忠贞之作,称得上继屈原之后,名副其实的楚声。由此可见,王夫之在收录《九辩》和《招魂》之前,首先考察了作者宋玉的为人,其为人忠贞不贰,以屈原为师。而后考察了宋玉的作品,其作或感时物以闵忠贞,或情辞极尽凄切以悼屈原,皆由心而发,唯“忠”一字,不失风骨。因此,这两篇被选入《楚辞通释》中,非屈原作品,可见王夫之在选文定篇时对“忠”的追求。

《楚辞章句》中辑录《七谏》《哀时命》《九怀》《九叹》《九思》這五篇。在朱熹的《楚辞集注》中,《七谏》《九怀》《九叹》《九思》这四篇就已经被删除。朱熹认为:“《七谏》《九怀》《九叹》《九思》虽为骚体,然其词气平缓,意不深切,如无所疾痛而强为呻吟者。”[2]

朱熹注《楚辞》,以“性情”和“义理”为评判标准。但是《七谏》等四篇,虽然形式为骚体,但其情并不深切,无法与屈原感同身受,所作文章自然就有“无病呻吟”之感[3]。因此,朱熹在其《楚辞集注》中首次删除了以上四篇。王夫之赞同朱熹的说法,他认为小山招隐而后的文章,失去了骚体诗的风骨意蕴,“不足附屈宋之清麈”。但是,《楚辞集注》添加的贾谊的《吊屈原》和《服赋》这两首骚体赋,《楚辞通释》也并未采纳。在选择篇目方面,王夫之相较于朱熹更加严苛。他在《惜誓》一篇的释文中提到:“顾其文词瑰玮激昂,得屈宋之遗风,异于东方朔、严夫子、王褒、刘向、王逸之茸阘无情。且所以惜原者,珍重贤者而扳留之,亦有合于君子爱惜人才之道。故今所存去,尽删七谏、九怀以下诸篇,而独存惜誓。”[1]252

王夫之选篇,以“风骨”为先,除了自己的作品《九昭》附于卷末以外,在非屈原作品中,他还收录了《山中楚辞》《爱远山》这两篇作品,作者皆为江淹。王夫之认为他的作品“其用意幼眇,言有绪而不靡,特足绍嗣余风”[1]267,因此,他的两篇楚辞体作品,远超汉人的拟作水平,可以与宋玉、贾谊等名家为伍。

综上所述,王夫之选定篇目的标准,虽然是以王逸的《楚辞章句》为底本,又引朱熹等注骚大家的观点为辅,但是他在篇目选择上有自己的原则,从文本阐释的角度出发,考察篇目整体风骨,以“忠”为原则,在前人的基础上加以删减增补,有其独创性,亦能体现他“经世致用”的著书原则。

2 分节立释,以“意”为主

分节立释是王夫之《楚辞通释》独有的创新之处,也是其在楚辞学史中地位颇高的原因之一。王逸《楚辞章句》逐句释训,《楚辞补注》没有创新,也是沿用了《楚辞章句》的立释方式,加上大量旁征博引,导致注释更加琐碎难读。朱熹在《楚辞集注》中首次突破前人的注释方式,采取“以全章为断”的方法,依据诗歌韵脚的转换来分段,一段作一释,先释字义,后通文意,起到了化繁为简的作用。

《楚辞通释》沿用了朱熹的注释方式,在此基础上又做出了一些变革。王夫之的注释重点在“通”而不在“释”,他并不执拗于个别字词的精准释义,认为释字之目的在于疏通文义,不必过分钻牛角尖。但不同于朱熹按韵脚的变换分段,他以文意的转折为分段的标准。他认为,自古以来,音韵声律起承转合乃是诗赋文章朗朗上口的机枢,但也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文意的表达,或是韵未尽意已尽,下句牵强附会,又或是韵已尽意未尽,只得转韵再续。一韵到底符合诗歌朗朗上口的特点,但是在表情达意上有逻辑不顺的缺点,不利于后人解释文意。因此,倘若简单按韵分节立释,则难免割断文意。而如果按篇章思路、文意来分节,就可以避免割断文意、打搅读者思绪的弊端。

以此为动机,王夫之采取分节立释的方法,以文意起止为要,完全不受限于韵脚乃至字数。如卷一《离骚经》中,“览相观于四极兮……哲王又不寤”一段,洋洋洒洒共八句,百余字为一节,而紧接着“怀朕情而不发兮,余焉能忍而与此终古”一句独为一节。前一段尽言主人公求女不成的一系列遭遇,以此比喻楚国此时求贤不成、小人谄媚、君上被奸佞蒙蔽的困窘现状。后段仅用一句话直叙自己的心结:既找不到勠力同心的贤者,又坚决不愿意与小人同流合污,自己与国家的前途迷茫难测,心绪郁结而不得解。王夫之在释文中对此遭遇发出感慨:“实遭时之不幸也。”上一段长篇大论借“求女”写国之现状,下一段用一句话来抒发情感。这样的分节方式遵循了屈原的写作逻辑,更注重其情感的递进,虽然切断了原本的韵脚,但是这种释义方式与前人逐字逐句释义和按韵释义相比,使文意更晓畅,更符合文学读本的实用性质。

3 结合语境,据“文”通旨

《楚辞通释》在篇章旨意的解释上,亦时常出新,多有与其他注本不同的新见解、新解释、新观点,其中不乏反驳前人的语句。在这些反驳的言语中,不难看出王夫之的释文原则。他疏通文义多从语境及上下文的逻辑出发,以此推测屈原思想、作品成篇的时代背景等,这些问题在楚辞研究中争议较大,学者各执一词,而王夫之推断的结果在楚辞学史上产生了较大的影响。《楚辞通释》卷二之首,王夫之引王逸《楚辞章句》观点,并反驳其“托以风谏”的九歌主旨。他指出:“今按王逸所言‘托以风谏者,不谓必无此情;而云章句杂错,则尽古今工拙之辞,未有方言此而忽及彼,乖错瞀乱可以成章者。熟绎篇中之旨,但以颂其所祠之神,而婉娩缠绵,尽巫与主人之敬慕,举无叛弃本旨,阐及己冤。”[1]38

王逸解九歌之旨,是根据九歌成篇于屈原放逐之际的时间,来判断其主旨是借祭祀鬼神的传统来讽谏楚怀王,即目的是“上陈事神之敬,下见己之冤结,托之以风谏”。而王夫之对这一题旨提出了异议。他认为通观九歌篇目,不能说必然没有讽谏之意,但仍是以祭祀活动为主,对所祠的鬼神极尽敬畏之意,无一字涉及自己的冤情。而所谓讽谏楚怀王之意,其实是其忠贞性情的无意识流露,是愁苦心境的自然体现,是“其志菀者其音悲”,是屈原忠君爱国之情的无意识“自溢”,并不是刻意而为之。因此,王夫之认为,《九歌》应为屈原所改编的传统祭祀曲目,而不是专门为讽谏君主所作的。

除此之外,关于《九章》中篇目的成篇时间,王夫之也有新的见解。王逸《楚辞章句》中认为,《九章》作于屈原流放江南之时,是忧心忧国之作,但并未提及是被怀王疏远之时还是倾襄王放逐之时。王夫之纵观全篇,深入探究《九章》所传达的情感骨气,进一步确定了成篇时间:应为屈原第二次被放逐之后,國破家亡之际,与《离骚》的创作时间绝不相同。王夫之从文章本体出发,认为《离骚》一文,言辞中虽有讽谏之意,但并不激烈,虽然有离开故土的情感倾向,但仍在徘徊犹豫,意志并不坚定,因此可以推断《离骚》成书于屈原被楚怀王疏远之时,此时并没有被流放,因此屈原对楚怀王和国家仍抱有希望。而《九章》中的文字坚定且激进,说尽家国之怨:“阴阳易位,时不当兮。怀信佗傺,忽乎吾将行兮。”[1]115与《离骚》相比,其恨更深,其情更怨,也更为无奈。王夫之敏锐地察觉到了两篇之间情感的不同,也据此提出了对《九章》创作时间的猜测。

他在《思美人》的卷首提到:“忠谋章著,而顷襄不察,誓以必死,非婞婞抱愤,乃以己之用舍系国之存亡,不忍见宗邦之沦没,故必死而无疑焉。”[1]139他深入理解屈原的“忠”,此时国家到了生死存亡之际,国家与自己前途的希望均已泯灭,而屈原作为宗室子弟,不二忠臣,以身殉国之意在知晓国家再无生机之时才会决绝。由此,王夫之认为《九章》一定创作于倾襄王放逐屈原之后,国破家亡之时。

他纵观全文,结合文意,感知作品的语言风格,以自身的经历,感同身受地与屈原通感,敏锐地捕捉屈原不同作品中流露出的情感变化,因此能够总结出最贴合屈原本意的题旨,推断出较为准确的作品成篇时间。这与王夫之所处的时代背景及他的人生经历密不可分。他生于明万历年间,经历了国家动荡,目睹了明朝的灭亡,参与抗清却以失败告终,灭国之痛深入骨髓,只能寄情于诗书创作。这样的人生经历,与屈原颇为相似。因此,王夫之能够切身体会屈原的情感,同时触字生情,与屈原的情感产生共鸣,以己注骚,以骚注己,使《楚辞通释》字字情真意切,成了一部有真情实感的注本,在楚辞学史中无可替代[4]。

4 结语

王夫之注书,颇具个人特色,读其所注之书,能够瞥见其独特的文学观。以他的著作《楚辞通释》为例,他给《楚辞》作注,充分参考了前辈的观点与见解,却不盲目附庸,借鉴或是驳斥都有自己的考量和依据,有传承又有所创新。

首先,在篇目选择上,以“忠”为标准,以经世致用为原则,统一了全书的整体基调。在文章释义上,能够根据文意灵活分段,敢于打破禁锢,不拘泥于古。其次,他通过分析作品,切身体会屈原的情感,从而提出许多有建设性的新见解,在一定程度上推动了楚辞学的发展。

再者,王夫之将自己的真实情感灌注于注书当中,使《楚辞通释》比普通注本更能打动读者,兼顾传达屈原本人的情感与抒发作者自己内心的郁结。在注骚过程中,他与屈原深入共鸣,文字中融入了对屈原的同情、敬佩,同时加注了自己的不甘与愤恨,因而以“忠”定篇,全书所录皆是忠义之词,作者也皆是忠义之士,情感充沛,掷地有声。读《楚辞通释》,不仅能通晓《楚辞》作品的释义,更能体察王夫之这位作注者的情感。

综上所述,王夫之的《楚辞通释》采用分节立释的注文方式,致力于厘清篇章行文之逻辑与框架,并结合语境,纵观全篇,理解屈原的情感内核,真正做到了“以己注骚,以骚注己”。《楚辞通释》不仅是一部高质量的《楚辞》注本,更是一次作注者与原作者的跨时空对话,是王夫之对屈原“旷古同情”的具体体现。

参考文献:

[1] 王夫之.楚辞通释[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38-278.

[2] 朱熹.楚辞集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186-187.

[3] 陈锦剑.论朱熹王夫之等删增《楚辞》之失:《楚辞》中的汉人作品之价值研究之一[J].怀化学院学报,2009,28(10):90-93.

[4] 施仲贞,张琰.以己注骚,以骚注己:论谢济世《离骚解》的“感遇情结”[J].南昌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6,47(2):129-133.

作者简介:虞悦(1999—),女,江苏南京人,硕士在读,研究方向:古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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