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学排斥与青少年自杀行为的关系:有调节的中介模型*

2023-06-21 01:08刘晓倩王国芳李汇方
应用心理学 2023年3期
关键词:人际个体量表

刘 晔 蓝 简 于 悦 刘晓倩 王国芳** 李汇方

(1.中国政法大学社会学院,北京 100088;2.北京心海导航教育科技股份有限公司,北京 100085)

1 引 言

自杀是青少年死亡的主要原因之一,目前已被视为严重的公共卫生问题(Cheek et al.,2020;Massing-Schaffer et al.,2019)。据中国国家卫生健康委员会(2020)公布的统计年鉴数据,2019 年我国每10 万名10~14 岁青少年中便超过1 人死于自杀,而这一自杀死亡率还不及15~19 岁青少年群体的一半。青少年自杀死亡前,可能存在自杀意念、自杀计划、自杀尝试等不同程度的自杀行为(Peng et al.,2021;杜睿,江光荣,2015)。因此,青少年群体的自杀行为及其影响因素长期以来吸引着研究者们的广泛关注。

自杀人际理论认为,来自亲密他人的社会排斥使得个体的归属需求受损,被排斥带来的心理痛苦甚至比躯体上的疼痛更加难以忍受和持久,以至于个体可能会用伤害自己的方式来应对这种痛苦,因而社会排斥可被视为自杀行为最强有力的预测因子之一(Van Orden et al.,2010)。社会排斥指个体在身体上和情感上与他人或群体分离的经历,如被拒绝或忽视(Riva&Eck,2016)。

进入青春期后,同学之间的人际关系逐渐取代了与父母的依恋关系,成为青少年社交生活的重心。然而,长期遭受同学拒绝与忽视的经历会导致青少年体验大量负面情绪,并可能产生自杀倾向来逃避社会排斥带来的伤害(Chen et al.,2020)。国外有调查发现,大量青少年在过去几个月内至少经历过一次同伴排斥事件,这些事件和自杀行为存在显著正向关联(Cheek et al.,2020;Massing-Schaffer et al.,2019)。国内研究也发现,校园排斥经历可显著增强青少年的自杀意念(张野等,2021)。据此,本研究提出假设1:同学排斥正向预测青少年自杀行为。

尽管新近的研究致力于解释排斥为什么会导致自杀行为,但这些研究比较重视对被排斥者四种基本需要的威胁、生命意义感的缺失等认知方面的路径在其中所发挥的中介作用,对于被排斥后的情绪情感体验关注较少。例如,Chen 等(2020)发现被排斥的经历会削弱个体的生命意义感,威胁个体的四种基本需要,同时引发负性情绪,进而导致自杀想法的产生。由此,先前研究并未充分考察个体在遭遇排斥后的人际情绪体验,这阻碍了对于同学排斥人际效果的全面理解。故本研究旨在回应“为什么”这个问题,进一步阐明同学排斥影响青少年自杀的重要机制。

自杀人际理论认为,消极的人际关系常通过个体的挫败归属感作用于自杀行为,其中孤独感是归属需要未满足时产生的不愉快的情绪体验(Van Orden et al.,2010)。孤独感指个体对其社会关系不满的主观体验,常伴随负性情绪,代表一种社会痛苦机制(Stein&Tuval-Mashiach,2015)。同学排斥是一种典型的外部威胁情境,容易使青少年在学业、心理和社交上处于不利的地位,阻碍其交往与归属需求的满足。因此,遭遇同学排斥的青少年会体会到强烈的孤独感。实证研究的结果也显示,同伴排斥对孤独感具有正向预测作用(Xiao et al.,2021)。更进一步地,为逃避归属需求受挫所引发的心理痛苦,自杀可能是一种极端的选择。May 和Klonsky(2013)认为个体自杀是为了逃避以孤独感为代表的痛苦情绪体验。研究表明,我国青少年的孤独感与自杀行为存在显著的正向关系(Peng et al.,2021)。在40 项自杀研究中,60%的研究发现孤独感对自杀行为存在显著影响(Calati et al.,2019)。据此,本研究提出假设2:孤独感在同学排斥与青少年自杀行为之间起中介作用。

经历孤独体验的青少年并非都存在自杀行为,Van Orden 等(2010)在自杀人际理论中补充道,个体对归属受挫现状感到绝望是产生自杀愿望的先决条件。如果处在孤独中的青少年发现处境可以改善,那其很可能会专注于缓解痛苦,而非结束自己的生命(Klonsky&May,2015)。有学者指出,积极的校园氛围对逆境中的青少年具有较强的保护作用,可调节个体因素与自杀行为之间的关系(Benbenishty,Astor,&Roziner,2018)。校园氛围指校园生活的质量和特征,主要基于个体在学校生活的经验模式(Thapa et al.,2013)。校园氛围与同学排斥的区别在于,同学排斥聚焦校内同龄人与自己的人际关系,而校园氛围侧重于学生对学校宏观环境的整体感知,包括学校的规范、目标、价值观、教学实践、组织结构和全校所有师生之间的关系(Thapa et al.,2013)。和谐的校园氛围可为青少年提供更多与教师、同学互动和建立密切关系的机会,利于孤独中的青少年看到归属需求得到满足的希望,抑制自杀意念的产生(Li et al.,2016)。相反,消极的校园氛围意味着全校师生整体关系不佳,校园欺凌现象严重,校内学习生活糟糕等(谢家树等,2016)。对上述情况的感知令处于孤独状态的青少年基本需求进一步受阻,心理痛苦无处排解,从而加剧负面心理感受,甚至引发绝望(Li et al.,2016)。据此,本研究提出假设3:感知校园氛围负向调节孤独感与青少年自杀行为之间的关系,即感知校园氛围越低,孤独感与自杀行为的关系越强。

本研究基于自杀人际理论,提出一个被调节的中介模型(如图1),认为同学排斥通过孤独感间接促进自杀行为,该间接效应的第二阶段依赖于感知校园氛围。同学排斥会挫败青少年的归属需求,使青少年产生较强的孤独体验。当感知校园氛围较差时,青少年更容易对摆脱孤独感到绝望,故选择自杀这一极端方式摆脱痛苦。相反,当感知校园氛围较好时,因被同学排斥而感到孤独的青少年更可能关注痛苦得以缓解的可能性,而非自杀(Klonsky & May,2015)。综上,本研究提出假设4:感知校园氛围负向调节同学排斥通过孤独感影响青少年自杀行为的间接效应,即感知校园氛围越高,这一间接效应越弱。

图1 有调节的中介模型

图2 感知校园氛围的调节作用

2 研究方法

2.1 被试

本研究选取四川省某市8 所中小学的小学4 年级至高中2 年级青少年,以班级为单位整群抽样,进行问卷调查。问卷施测得到了校方授权,并遵守匿名原则填写。共回收问卷1324 份,有效问卷1218 份(91.99%)。被试年龄在9~20 岁之间;男生600 人,女生608 人,10 人未报告性别;小学高年级学生495 人,初中生414 人,高中生309 人;被试父亲的职业主要涉及产业工人510 人(41.9%)、商业服务业人员211人(17.3%)和个体工商户130 人(10.7%);被试母亲的职业主要涉及商业服务业人员382 人(31.4%)、无业(含退休、过世)226 人(18.6%)和产业工人196 人(16.1%)。

2.2 测量工具

2.2.1 同学排斥

选用Ferris 等(2008)编制的工作场所排斥量表进行改编,将排斥发出者限定为同学,将发生场景限定为学校。量表采用7点计分,共13 个条目,含1 项反向计分,得分越高说明受到同学排斥的程度越严重。本研究中,该量表单因素模型的拟合指标良好(χ2/df=5.18,RMSEA=0.10,CFI=0.91,TLI=0.89,SRMR=0.05)。

2.2.2 孤独感

采用Russell 等(1980)编制UCLA 孤独感量表,该量表已广泛应用于以我国青少年为样本的实证研究中(史滋福,谢云天,2019)。量表采用4 点计分,包括20 个题项,含10 项反向计分,得分越高表明孤独感越强。

2.2.3 感知校园氛围

采用谢家树等(2016)修订的特拉华校园氛围量表(学生卷)中文版。量表采用4点计分,含师生关系、尊重多样性、校内活动参与度等8 个维度,共31 个条目,得分越高表明感知校园氛围越好。

2.2.4 自杀行为

采用王孟成等(2012)编制的青少年健康相关危险行为问卷的自杀行为题项,共3 个条目,分别评估最近一年内的自杀意念、自杀计划、自杀尝试。问卷为5 点计分,得分越高表明发生频率越高。

2.2.5 控制变量

为了检验学校层面的同学排斥对青少年自杀行为的独特预测作用,本研究对人口学变量(性别、年龄)和家庭系统中的风险因素(家长职业、家长的心理虐待与忽视)进行了控制。其中,父母亲职业分别涉及8 个类别,本研究分别创建7 个虚拟变量以控制家长职业的影响。心理虐待与忽视采用邓云龙等(2007)编制的儿童心理虐待与忽视量表,量表为5 点计分,得分越高表明家长的心理虐待与忽视越严重。

3 结 果

3.1 共同方法偏差

使用Harman 单因素分析进行共同方法偏差检验。结果显示特征根大于1 的因子有16 个,第一个因子解释27.61%的方差变异,小于40%的临界标准,说明本研究不存在严重的共同方法偏差。

3.2 描述性统计与相关分析

如表1 所示,同学排斥、孤独感与自杀行为间两两显著正相关,这为后续的假设验证提供了初步证据。控制变量与孤独感、自杀行为存在显著相关,故所有控制变量均被纳入数据分析,以避免有偏差的参数估计(Becker,2005)。

表1 描述性统计与相关分析

3.3 有调节的中介模型

采用Mplus 8.6 软件进行中介检验和有调节的中介检验,参数估计采用bootstrap 方法,重抽样次数为5000,数据分析前对每个预测变量进行标准化处理,并用多重插补法补齐随机缺失值。

如表2 所示,同学排斥正向预测自杀行为(B=0.14,p<0.001),假设1 得到支持。在固定控制变量的影响后,同学排斥对孤独感具有显著的正向影响(B=0.56,p<0.001),孤独感对自杀行为具有显著的正向影响(B=0.21,p<0.001)。中介分析表明,同学排斥通过孤独感影响自杀行为的间接效应显著(间接效应0.12,95%CI=[0.09,0.15]),假设2 得到支持。

表2 中介效应分析结果

有调节的中介分析表明(见表3)孤独感与感知校园氛围的交互项对自杀行为有显著的预测作用(B=-0.10,p<0.001)。简单斜率检验分析表明,感知校园氛围低(M-1SD)时,孤独感对自杀行为的正向预测作用显著(Bsimple=0.27,p<0.001);感知校园氛围高(M+1SD)时,孤独感对自杀行为的预测作用不再显著(Bsimple=0.06,p=0.146)。假设3 得到支持。

表3 有调节的中介效应分析结果

如表3 所示,感知校园氛围低时,孤独感在同学排斥与自杀行为之间的中介作用显著(间接效应0.15,95% CI=[0.11,0.19]);感知校园氛围高时,孤独感的中介作用不显著(间接效应0.03,95%CI=[-0.01,0.08]);两者水平间的差异显著(组间差值-0.12,95%CI=[-0.16,-0.07]),假设4 得到支持。

4 讨 论

本研究探究了同学排斥对青少年自杀行为的影响及其作用机制与边界条件。首先,本研究发现同学排斥正向预测青少年自杀,支持了自杀人际理论对消极人际关系潜在风险的强调(Van Orden et al.,2010),与以往研究结论相印证(Cheek et al.,2020;Massing-Schaffer et al.,2019;张野等,2021)。当前研究缺少对特定关系来源的社会排斥的关注(张登浩等,2021),本研究聚焦于来自同学的社会排斥,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该领域研究的不足。

其次,本研究识别出孤独感是同学排斥突破青少年心理防线对其自杀行为产生影响的传导机制。以往研究主要探讨了生命意义感、基本心理需要等变量的中介作用(Chen et al.,2020),忽视了个体遭遇排斥后的情绪体验。本研究从社交中的情绪体验出发,选取孤独感这一兼具社交性与情绪性的变量探索了同学排斥与自杀行为间的机制。孤独感是个体对人际关系不满意时产生的一种负性情绪体验(赵冬梅等,2007),既包含认知成分,又是一种不愉快的情绪体验,综合地反映了排斥造成的多层次伤害。

再次,本研究识别出感知校园氛围是孤独感影响自杀行为的作用边界。尽管自杀人际理论指出并非所有的挫败归属感都会恶化到绝望的程度,但个体究竟在何种情况下对当下的孤独感现状感到绝望,现有的理论解释并不充分。本研究结果表明,对所处的校园环境的感知很可能是驱使青少年通过自杀排解孤独感的一个关键因素。由此,本研究丰富并拓展了自杀人际理论提出的对人际关系现状感到绝望的情境条件,从而为孤独感在个体间的差异化影响提供了微妙的见解。

最后,本研究发现感知校园氛围可调节孤独感在同学排斥与自杀行为间的间接作用。Chen 等(2020)指出,排斥所产生的痛苦与自杀的关系可能受到社会接受可能性的削弱,该观点得到了本研究的证实。感知校园氛围较消极时,青少年更倾向于认为因同学排斥而产生的孤独感是持久的、不可改变的,自杀是摆脱痛苦的唯一方式(Van Orden et al.,2010)。相反,青少年感知校园氛围较好时,同学排斥的消极影响更可能止步于孤独感。

根据研究结果,本研究提出如下建议:首先,针对被排斥的青少年,教育工作者可开展社交技能培训,帮助其被同伴接纳;其次,学校应营造积极的校园氛围,如建立优良校风校纪、增加教职工对青少年的社会支持、增加全校同学之间的社交接触的机会等(Calati et al.,2019)。

诚然,本研究也存在一些不足。第一,本研究为自我报告的横断研究,难以确立因果关系,未来研究可采用纵向设计弥补这一不足。第二,同学排斥与孤独感间的关系可能受个体认知因素的调节,如归因方式等(赵冬梅等,2007),未来可补充这方面研究。第三,家庭是青少年成长的又一重要环境,青少年自杀行为可能受到家长多方面因素的影响。本研究仅测量了家长职业及心理虐待与忽视,未来研究可以考虑其他可能存在的控制变量,以确保研究结论的严谨性和可靠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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