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 哲 梁燕华
(广西大学外国语学院,广西 南宁 530004)
空间是宇宙构成基元、人类认识基元及思维基元[1]。人们通过对“对象”的具体“定位”而形成的空间经验来认识空间[2]1-2。人类从古至今都在重视着“空间”。在哲学领域,空间指无界永存,是各有限部分空间的相对位置,与“时间”构成运动着的物质存在;在数学领域,空间指抽象的、无限的、等质的,并为世界的次元之一;在物理学领域,空间是具体的,是物的关系的集合;在心理学领域,心理学家皮亚杰 (Jean Piaget) 提出,空间即图式 (Scheme),人类的空间意识正是基于操作的图式,也是基于事物的体验[2]6-10。空间隐喻是人类的一种思维方式,为理解抽象难懂且复杂的空间概念提供了认知渠道。国内有关空间隐喻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国内外文学作品和方位词英汉对比方面,如黎晓婷从认知语言学隐喻理论层面对《献给艾米丽的玫瑰》的空间隐喻进行探讨;[3]吴军基于意象图式理论对方位词“前”“后”进行研究[4];杨豪以历时角度,透析方位词“上”“下”空间隐喻义的发展演变,探讨空间隐喻语法化[5]。作为中国传统儒家经典的“四书”之一,《中庸》是中国古代论述人生修养境界的一部道德哲学专著,对中国思想文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中庸》中包含了大量空间隐喻现象,理解《中庸》蕴含的深层文化思想离不开对空间隐喻的解读,因此,本文拟从概念整合视角,以辜鸿铭《中庸》英译本为例,浅析空间隐喻翻译过程中译文生成的认知路径,并揭示译者英汉转换过程中隐喻认知机制下译文产出的认知理据。
空间概念最基本的表征为“上-下”“远-近”“前-后”“中”“内-外”等概念词。Lakoff &Johnson (1980)在《我们赖以生存的隐喻》(MetaphorsWeLiveby) 中提出,隐喻是人类日常生活中的一种普遍现象,既存在于人类语言中,也存在于人类的思想和行为中,是我们认识外部世界的根本基础[6]。作为概念隐喻的一种,空间隐喻是以空间概念为始域 (Source Domain) 向其他认知域或目标域 (Target Domain) 进行映射 (Map),从而获得引申和抽象意义的认知过程[6]。在体验过程中,人们习惯于将自身所感知的事物,即一些空间关系与性状,映射到非空间关系与性状上,从而便于人们认识世界。例如,“Happy is Up”“Sad is Down”。根据Lakoff和Johnson的观点, 空间隐喻并不是随意安排,而是扎根于物理和文化经验之中的。也就是说,人的直接身体体验 (Physical Contact) 是空间隐喻产生的来源,低垂的姿势通常与悲伤、郁闷联系在一起,挺直的姿势则表示积极的情感状态。虽然“up”和“down”的概念在所有隐喻中都是相通的,但是这种垂直状态以不同的方式进入我们的经验,产生的隐喻也会不同。由此可知,空间隐喻在人们的认知活动中已成为基本的思维方式。
概念整合理论是继Lakoff和Johnson之后,由语言学家Fauconnier和Turner提出,探索意义构建信息整合的理论框架。该理论的基础是Fauconnier提出的心智空间 (Mental Space)[7],他认为,心智空间可以被认为是储存某特定域信息的临时性容器,是人们进行思考、交谈时为了达到局部理解与行动之目的而构建的小概念包[8]。心智空间内部是相互连通的,可揭示隐藏在人类表层思维能力背后的事物[9]。Fauconnier和Turner提出了四空间论,并指出概念整合是在四个基本空间中进行的:输入空间 (Input Space 1& Input Space 2)、类属空间 (Generic Space)、合成空间 (Blending Space)。其具体运作模型如图1所示。
类属空间使得两个输入空间的跨域映射成为可能,反映出两个输入空间共通的、常见的、抽象的组织与结构,可同时向两个输入空间投射,从而激活两个输入空间相对应的成分跨域映射。输入空间映射是有选择性地将所需部分概念投入合成空间中,然后通过“组合” (Composition)、“完善” (Completion)、“扩展” (Elaboration) 三个心智认知活动的相互作用产生层创结构 (Emergent Structure),在层创结构中生成新意义。
图1 概念整合四空间运作模型示意图
《中庸》是中国传统儒家经典之一,由南宋理学家朱熹从《礼记》中摘录而来,独立成篇。朱熹誉之为“提挈纲维,开示蕴奥,历选前圣之书,未有若是之明且尽者也”[10]。其篇幅短小,语言简洁,集中体现了儒家学派的政治主张、伦理思想、道德观念和教育原则等,是中国传统文化思想的源头之一。
《中庸》共三十三章,总字数为3568字,本文以2006年王国轩译注的《大学·中庸》为语料[11]。首先借用语料库在线网站的字词频率统计,计算出《中庸》的空间概念词如“上”“下”“中”“远”“近”等的频率,接着利用动态分类的方法识别空间隐喻并结合定量和定性分析选取数量最多的三种空间隐喻类型:状态空间隐喻、等级空间隐喻和社会关系空间隐喻。统计结果表明,《中庸》空间隐喻类型占比最大的是状态空间隐喻,达42.86%,其次是等级空间隐喻,最后为社会关系空间隐喻。(见表1)
表1 《中庸》基于空间概念词的空间隐喻类型及比例
1. 状态空间隐喻
状态指人或事物表现出来的形态。基于人们的具身体验:拥有或没有是一种状态,在容器之内或之外是一种状态,位于空间的中心或边缘位置是一种状态。在《中庸》中状态空间隐喻最为普遍。
例1:舜好问而好察迩言,隐恶而扬善,执其两端,用其中于民,其斯以为舜乎!
例1出自《中庸》第六章,该章以孔子之言述舜言行,大意是舜之所以为舜,是因为舜有大智慧,善于请教他人,喜欢明辨浅近言论,隐藏别人的恶言恶行,传扬别人的嘉言善行,根据过与不及的情况,采纳中庸之道治理百姓。空间概念词“中”的始源域为一定范围内部或四方、上下、两端距离等同地位的物理空间概念,目标域是不偏不倚,不偏于德道的心理空间概念。由此可知,此处的“中”是一个行为过程,指“遵道而行之义”。[12]
2.等级空间隐喻
等级是指动物种群中各个动物的地位具有一定顺序的等级现象。等级形成的基础是支配行为,或称支配—从属关系。直接的生活实践经验使得人们对等级的认知和表达离不开空间隐喻。
例2:在上位不陵下,在下位不援上,正己而不求于人,则无怨。
该例源自《中庸》第十四章,此章节以“素其位而行”为重点,讲儒家为己之学,告诫后人:处于高位,不欺辱低位的人,处于低位,不攀援高位的人,端正自己、不苛求别人,这样就不会有什么抱怨了。汉字“上”和“下”最初是两个空间概念,据甲骨文记载:“上”,高也;“下”,底也,二者皆为指事字,由一长横和一短横组成,长横表示基准线,“上”则是短横在基准线之上,“下”则是在基准线下[13]3-5。隐喻在抽象思维及人类情感经验中处于重要地位,是认识世界和自我的重要方式。在原始部落时期,人们通过格斗获取部落权力,胜者常将败者压在身下,权力自然落在胜者手上,这种认知从古延续至今,故出现了社会层级,有权势之人为“上”,无权势之人为“下”。由此可知,该例中的“上”“下”概念已由原来的空间域向等级域映射,产生了新的语义。
3.社会关系空间隐喻
社会关系是人们在共同的物质和精神活动中所结成的相互关系的总称,即人与人之间的一切关系。社会关系的疏远或亲近可通过物理距离在社会概念域中投射体现出来。
例3:去谗远色,贱货而贵德,所以劝贤也。
《中庸》第二十章共七小节,该章是《中庸》全篇的重点内容,几乎涉及《大学》格、致、诚、正、修、齐、治、平各个环节。例3在第四小节,意思是驱除小人,疏远女色,看轻财物而重视德行,这就是尊崇贤人的原则。古有记载“远”,辽也,指空间上的距离之大[13]261。该空间隐喻类型将源域中表示物理距离的概念词“远”投射至表示社会心理距离的概念域内,激活其隐喻义。“色”在此例中指色欲、美色,是一个抽象概念。“远”一词将“色”置于一个非物理空间内,将“远色”的概念有形化,意为疏远女色。
翻译不是用一种语言符号阐释另一种语言符号所表达内容的手段,而是以现实体验为背景的认知主体所参与的多重互动为认知基础的认知活动,且受一定文化制约,具有创造性和解释性。基于概念整合视角,可较好地探究辜鸿铭对《中庸》空间隐喻译文建构的心理过程。
《中庸》里的“中”多指中庸思想的“中”,是儒学的重要范畴之一。而《中庸》中的“中”多与“庸”同现,但也有其他同现的词组,如“时中”“中节”“中道”等,同时还有单独出现的“中”,因而译者对于“中”的翻译处理会因其存在形式的不同而有所差异。根据概念整合理论,输入空间1在类属空间的基础上实现与输入空间2的跨域映射,然后两输入空间内的部分概念实体在类属空间的制约下整合到译文空间(如图2所示)。
例4: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时中。
译文:The moral man’s life is an exemplification of the universal order, because he is a moral person who constantly lives histrue self or moral being.[14]528
例4来自《中庸》第二章,意思是君子之所以能中庸,是因为君子随时能做到合度适中。该句中的“中”与“时”构成动宾结构——“时中”,指喜怒哀乐之情感已发后的节度形态。也就是说,该“中”与《中庸》第一章的“ (天命之) 性”一致。就本质而言,中西文化是相通的。结合辜鸿铭自身中西学识及其生活的时代背景,其翻译在于弘扬中国传统文化,改变西方人对中国以及中国文化的偏见态度。因此,译者辜鸿铭为强调原文所传达的儒学思想,舍弃了此“中”的空间概念,同时,对比儒学与西方的哲学思想之后,援引马修· 阿诺德的著作诠释了《中庸》“中”的哲学概念,最终把“中”整合为“true self or moral being”,便于西方读者理解《中庸》的核心思想。
图2 概念整合状态域类型翻译模型
中国古代儒学顺应国家统一形势,确立政权存在,强化君主权威。《中庸》作为重要的儒学思想,传承了中国传统文化。由图3可知,原文文本结构和内容信息构成了原文信息空间,译者文化心理图式和符合译语社会规定的语言表达方式组成了译者空间,两输入空间共有特征投射至第三空间而形成的类属空间为译文空间的产生提供了可能。
例5:是故居上不骄,为下不倍。
译文:Therefore, when ina position of authority, he is not proud; When there is ina subordinate position,he is not insubordinate[14]566.
例5出自《中庸》第二十七章,论君子“素位而行”之理,即君子身居高位而不骄傲,身在低位而不悖逆。为符合英语规范表达,译者辜鸿铭结合该句所处语境,在处理整个句子时增添了行为主体“he”来指代前文的“有德识的君子”。一个人离不开社会环境,若所处的社会地位不同,则社会身份及社会特征也会有差异。由此可知,辜鸿铭着重凸显中国古代封建制度下“天子”君权与“臣民”绝对服从的关系。因此,他舍弃了“上”“下”空间概念并将其向等级域投射,最终把这两个空间概念词分别整合为 “a position of authority”和“a subordinate position”,显化《中庸》的文化深层含义。
图3 概念整合等级域类型翻译模型
体验哲学观认为,人类的一切概念均植根于人的身体体验。译者在翻译原文空间概念词时,需结合自身的感知运动体验,理解其在原文中的真实含义。如图4所示,原文信息空间与译者空间的抽象化概念实体被提取后组织完成类属空间。受类属空间制约,两输入空间的部分概念实体选择性投射至译语空间。
例6:远之则有望,近之则不厌。
译文:Those whoare far away and do not knowhim look up to him, while those whoare near and knowhim do not reject him[14]568.
例6选自《中庸》第二十九章第二小节,言若君子遵循“君子之道”六原则,便可为天下人瞻仰尊敬。译者辜鸿铭在“精于别国方言,邃于西学西政”,对中国传统文化颇具认同的背景下,精准获取原文信息。他对原文中“远”“近”概念的理解并未停留在空间域,而是将其中的部分概念跳脱至关系域中。同时,受两种语言文化共性的相关心理认知影响,辜鸿铭并未直接使用 “distant” “close”等已包含情感距离意思的抽象词,而是侧重阐释“远”“近”的具体概念,因此对源域的空间概念采取半保留式。译者辜鸿铭最终将“远”“近”整合为 “know” 与 “be far away/ near” 结合的“介宾+动宾”句法结构,以此明晰这两个空间概念词的隐喻义。
图4 概念整合社会关系域类型翻译模型
《中庸》是最具哲学意味的儒家经典,代表着中华道德文明。本文以辜鸿铭英译本《中庸》为例,在概念整合视域下,探究《中庸》空间隐喻及译者空间概念词“中”“上”“下”“远”“近”的译文产出的心理过程。研究发现,状态、等级和社会关系空间隐喻是《中庸》空间隐喻的主要类型。语料数据表明,状态空间隐喻所占比例最大。译者对源域空间概念采取舍弃或半保留式的策略,展现出《中庸》文化的深层内涵,显化空间概念词的隐喻义,以准确传递原文信息;概念整合理论全面展现了隐喻内部动态化过程[15],原文空间隐喻译文合成颇具创新,该过程离不开译者对中西文化的知识储备、感性认知以及直接经验,由此可知,概念整合理论对空间隐喻翻译具有强大的解释力。本文从概念整合的角度分析《中庸》空间隐喻翻译,揭示空间隐喻译文产出的认知机制及理据,为中华典籍英译提供了方法参考和新视角,使得中国传统儒学思想走出国门,推动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对外传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