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过云层的晴朗》中的死亡叙事

2023-06-16 09:24王珍
今古文创 2023年20期
关键词:迟子建

王珍

【摘要】 迟子建是一个善于描写温情的作家,就连小说中的死亡也弥漫着温情的色彩,本文旨在对迟子建长篇小说《越过云层的晴朗》中的死亡叙事进行论述,小说以一条狗为主人公,跟随它的视线,聚焦文中偶然性死亡事件的书写,展现生命的无常与坚韧。

【关键词】 迟子建;《越过云层的晴朗》;死亡叙事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3)20-0019-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20.006

死亡是人类生命中不可忽视的存在,“死并非生的对立面,而作为生的一部分永存”,正是因为死亡的存在,生才显得弥足珍贵,人们在对死的思索中逐渐领悟生的意义。作家们对死亡的叙述也情有独钟,郁达夫曾明确表示自己是有意进行死亡书写的:“世人若是骂我以死为招牌,我是肯承认的……我只求世人不说我对自家的思想取虚伪的态度就对了,我只求世人能够了解我的内心苦闷就对了。”[1]他以书写死亡来表达自己内心的苦闷。迟子建的小说中同样渗透着死亡意识,有学者认为,“迟子建长篇小说的情节推动力量的来源之一就是人物的死亡,我们会怀疑迟子建对死亡也许怀着隐秘的偏爱,其实这只不过展示了庸常人生的正常过程。”[2]

《越过云层的晴朗》也不例外,小说以一条垂暮的大黄狗为叙述者,用回忆的口吻叙述了自己一生中同丛林勘测员黄主人、招待所小哑巴、伐木工人金发、梅红、文医生、青瓦酒馆赵李红六个主人的过往,最后在迷幻药的作用下,灵魂缓缓越过云层来到布满光明的“天堂”的故事。在对庸常人生图景的描摹下,死亡贯穿于小说的始末。

“‘死亡叙事包含两层含义:一是故事层面的死亡,二是话语层面的死亡。故事层面的死亡把文学文本中的死亡事件和死亡意象作为研究对象,解读其承载的思想内涵和文化意蕴;话语层面的死亡则是考察死亡事件和死亡意象在文本中的叙事功能。”[3]对于《越过云层的晴朗》的叙事,本文参照死亡叙事的第一层含义,从偶然性死亡事件的书写、叙述者和叙述视角的选取、死亡叙事下作家情感态度的表露三方面进行论述。

一、偶然性死亡事件的书写

在小说《越过云层的晴朗》中,没有类似《树下》中栾老太太式平静优雅、寿终正寝的死亡方式,而都是因疾病或意外等死于偶然,揭开诗意的生活外表,透出其中悲凉苦痛的一角。黄狗第一次面对死亡是在丛林中目睹白马的死去,为主人驮行李物品的白马一次在河边饮水倒下后再没有站起来,没人能准确说出白马死去的原因,在劳累、生病、喝水过急的可能因素下,死亡突然降临,黄狗流着伤心的眼泪,经历了第一场生与死的告别。

细数全文的死亡类型,大致可以分为“他杀”、疾病、意外三种。

文中死于“他杀”方式的是黄狗的同类:芹菜和十三岁。芹菜是“我”同第三个主人金发在山上伐木的同伴,芹菜在“奉命”看守埋冻肉的雪堆时咬死了一只前来偷吃的白毛黄鼠狼,人们因怕黄鼠狼复仇,就勒死了芹菜为死去的黄鼠狼偿命;十三岁则是我钟情的一条母狗,它的主人是小唱片,一天“我”抑制不住内心的思念,偷偷跑到小唱片家和十三岁亲热,小唱片的公公因观看“我”和十三岁戏耍而乐死。小唱片的婆婆把丈夫的死怪罪到“我”和十三岁身上,我被拉去给死人挂孝,十三岁同样遭到勒死来陪葬的命运。芹菜和十三岁都是因为人的事情被勒死,黄狗对于它们“被杀”表示出强烈的不满,明明是人们默许芹菜咬死黄鼠狼的,但当芹菜真的咬死黄鼠狼后,人们却立即换了脸色;明明是小唱片公公自己乐死的,人们却把无处可抛的愤怒撒在毫无关联的狗身上,“人怎么说话不算数呢”“我恨这些人”……句句都是对人类的厉声控诉,但处于底层的动物们,没有选择的权利,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死亡的突然到来。

第二种死亡类型是疾病。小说描写了金顶镇的一场狗瘟,镇里的狗因瘟病相继抽搐死去,一些狗在染上瘟病之前,被人们提前勒死美美吃上一顿狗肉,一声声惨叫向耳朵袭来,一具具尸体朝眼睛涌去,狗瘟下的金顶镇充斥着死亡的气息。不止动物会得病,人类也时时刻刻面临着得病的风险,大丫是第三个主人金发的女儿,由于整日喝凉水吃生东西得了急性阑尾炎,抢救不及时而误了性命,先前活蹦乱跳的生命,在疾病的纠缠下,从痛得滚来滚去到闭着眼睛哼声,最后奄奄一息。文医生的孩子也是由于生病后抢救不及时而死去,生命在疾病面前如此脆弱不堪,大丫和文醫生孩子的病本有治好的可能,却由于种种原因没有得到救治,生命途中布满种种关卡,每一步都有可能通往死亡这一“陷阱”。

另有一些人物死于意外,除去前文所说的小唱片公公,还有小哑巴的父母被红卫兵放的火烧死,梅主人的父亲因批斗而死,小说重点讲了梅主人和文医生的故事。梅主人独自居住在镇子的最西头,耳朵上成日戴着副大耳环,风吹过哗啦啦地响,手里总是抓有一把瓜子,边走边嗑,她靠着给别人生孩子过活,正是在只有生孩子和怀孩子时才觉得活着的梅主人,却意外地死在了一次生孩子的过程中。文医生本是大城市里的一个外科医生,在挨斗时遭遇家破人亡的命运,自己给单位留下一封遗书,改颜换面后在大烟坡给别人做起变相手术,做手术的人、皮货商人等各色人群往来于此,老许的儿子水缸因两次高考失利患上精神病,也上山来求文医生帮助,最后文医生被水缸用枪击中,倒在了松果湖中。梅主人和文医生都曾怀揣过自杀的念头,而后在金顶镇安定下来,以各自独特的生活方式消解心中的苦痛,毫无预料的死亡时刻,对于他们或许反倒是一种解脱。

死亡的网紧紧扣住云彩下面的一切生灵,索命的乌云如影随形,使得他们没有逃脱的可能,明天和意外,说不定哪个会先来。

二、叙述视角和叙述者的选取

死亡是一种展览式图景,死者无法对自己死亡的情形给予言说,因此叙述视角和叙述对象的选取就显得至关重要。

首先是叙述视角的呈现。热奈特曾在《叙事话语》一书中,把“视角”的一般概念转化为更上层、更为抽象的“聚焦”概念,并独创的提出“聚焦”的三分法:“零聚焦”(没有固定视角的全知叙述,即“叙述者>人物”)、“内聚焦”(叙述者只说出某个人物知道的情况,即“叙述者=人物”)、“外聚焦”(叙述者说出来的内容比人物知道的少,即“叙述者<人物”)。

全文以大黄狗的第一人称内聚焦叙事,跟随大黄狗的视线,聚焦“我”眼中的世界。小说中对于死亡的描写,大多来自“我”的亲眼所见,对死亡景象的直观描摹,使人们直视死亡的恐怖与残忍。如对梅主人死后情形这样描写道:“梅主人躺在炕上,一动不动的。她的身下有一个死去的孩子。褥子上全是血,血凝成一片黑色。梅主人虽然睁着眼睛,但她的眼睛一眨不眨的。她死了。”从这段文字中,我们不难想象梅红死之前痛苦挣扎的场面,睁着的眼睛、红色的血痕显示出死亡的阴森气息,给人以真实的刺激感受。

这种“我”亲眼所见的对于死亡发生时的在场描写,还有指认死亡确有其事的意味。例如文醫生死去时文中写有“他的四肢不动了,胸前涌出一汪一汪的血水”“我知道他这是死了”这类的话语,生命体征的消失使“我”不得不接受这一令人心碎的事实。作家在小说后记说自己的爱人死于回老家路上的一场车祸中,虽然理智上被动接受了爱人身亡的事实,却不由自己地一遍遍拨打他被甩到丛林中的手提电话,由于当时自己不在身旁,无法达成对死亡场景的想象,情感与理智难以达成统一。文中通过“我”在旁人死亡时在场方式的处理,可以看作是对当时爱人死亡情形的再现,还显示出作家在情感上对爱人死亡这一事实接受的努力。

其次是叙述对象的选取。迟子建在小说中经常选用儿童或女性的叙述口吻进行叙事,如《北极村童话》讲述不谙世事的儿童迎灯眼下的世界,《额尔古纳河右岸》以沉稳优美的女性自述谱写出一曲动人挽歌。《越过云层的晴朗》更是出人意料地选用一条狗作为叙事对象,狗的特殊身份,使小说显示出“隔”与“通”两种不同景观。

狗被看作最通人性的动物,叙述者大黄狗也不例外,在教官的专业训练下,它数得清十以内的数字,能够听懂人类的大多数语言,理解人们的喜怒哀乐,正因如此文中上演的生死离别才如此动人心。它因同伴的死亡伤心流泪,为心爱主人的去世肝肠寸断,梅主人死后,“我”白天趴在主人喜欢的葵花树下,夜晚就守在墓前,被小唱片带到文医生那里也整日无精打采,身心骤然苍老,仿佛活力随着梅主人一同离开了;文医生被水缸打死,“我”一面悲伤哭泣,一面懊恼自己没有觉察到水缸的心思,“我如果知道他会瞄准我的主人,就是拼了命也要夺下它的。”黄狗所流露出的情感,它的忠诚、体贴同人类比起来也毫不逊色。

另一方面,狗与人之间又存在着深厚的隔膜,黄狗听不懂人们口中的新鲜词语,看不懂复杂的人际关系,实际上狗无法真正理解人类的喜怒哀乐,人类也不能准确接收狗想传达的内涵。正如文中“我”不明白人们为什么听过笑话后会哈哈大笑,也不明白为什么梅主人生下的孩子要被别人抱走;而人们对黄狗“汪汪”的叫喊时常会错意,例如当黄狗想告诉赵李红白厨子偷了厨房的肉时,赵李红却责怪它乱咬熟人,换句话说,因为黄狗无法说话,一些没有第三者“在场”的事实往往处于被掩盖的状态,黄狗帮小优赶走了野猪,救下小优的性命,小优却对同伴撒谎说是自己爬上树得以脱险;文医生被水缸用枪打死,老许却厚颜无耻地告诉大家文医生是被狗熊咬死的等等,这种狗与人无法心灵相通的叙述,既象征着人和人之间的交流障碍,在死亡叙事中又彰显出死亡拒绝分享的态度,传达了伤痛只能自己咀嚼的无奈感。

以黄狗为第一人称的叙事,使小说中的死亡显现出恐怖与神秘的色彩,我们听说过死亡,目击过死亡的惨相,却无法经历死亡。

三、死亡叙事下作家情感态度的表露

小说对死亡的叙事态度又同作家的情感意识息息相关,情感中表露出作家的愿景和追求。从《越过云层的晴朗》中的死亡叙事,可以窥探出作家对死亡的态度、对生命韧性的赞叹和对人性恶的批判。

迟子建对死亡的态度有着明显的转变,童年阶段她同姥姥姥爷生活在一起,接触到的对象大多是年逾古稀的老人,散文《死亡的气息》中谈起童年对老人葬礼的回忆时说:“寿终正寝的老人的葬礼同节日一样给人以亲切、轻松之感,所以我最初领略到的死亡是有诗意色彩的”[4],这时迟子建触摸到的死亡充满着诗意与温情。

随着年龄的增长,父亲和丈夫的去世加深了她的死亡体验,“祖父和父亲去世时对我有一种深刻的影响,有特别心痛的感觉。但父亲临终前的笑容,冲淡了死亡的阴影,使我摆脱了对死亡的恐惧。”[5]亲人的离世使迟子建体会到死亡的残忍,但祖父和父亲对死亡持有的乐观态度,尤其是父亲临终前的微笑,消解了死亡带来的恐惧:死并不能让爱消失,只是改变了爱的表达方式。抱有类似态度写成的小说有《白雪的墓园》《亲亲土豆》等。而丈夫的去世则给她带来了极大打击,迟子建的婚姻生活幸福美满,可这样的幸福时光仅维持了四年,丈夫便在一次回故乡途中意外遭遇车祸去世了,《越过云层的晴朗》便是她在悲痛欲绝的情形下写成的,“这部长篇冥冥之中就是为爱人写的悼词”,小说中不厌其烦对人物意外死亡的书写,即是对生命无常的深切慨叹,又是对丈夫意外身亡的一遍遍标注。

事实上,死去比活着要容易得多,“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人死了还有什么话好讲呢?忘记凡世的一切,单把身体寄托在山间罢了。“死者长已矣,生者常戚戚”,而活着的人却仍旧因死者的离去辗转反侧,饱受煎熬。小哑巴的父母被火烧死后,小哑巴便不再开口同人说话,用沉默代替对伤痛的无尽诉说;梅主人由于揭发父亲的资本家身份导致父亲被批斗而死,一生都背负着“杀父”一词的重担;文医生在妻子自杀、孩子生病没有及时医治而死后,改换原先的容貌独自一人隐居在大烟坡,品味孤独与凄清的人生……但他们并没有因此放弃对生的希望:小哑巴依旧怀有儿童特有的调皮,掰着“我”的嘴数牙齿、采马莲花拿回去捣碎了挤出浆汁当钢笔水用来写字等等,甚至在文医生那里还会露出久违的微笑;从梅主人绣窗帘、捏蜡花、种葵花等行为,我们可以看到一个对生活认真经营、对美有着热忱追求的形象;文医生在大烟坡与世无争,一日日风霜雪雨地过着,也不是不惬意,就连作家本人也通过这篇小说的书写得到救赎,靠着文学度过了一生中最艰难的岁月。正如小说塑造的一个做豆腐的人物——德水他妈,丈夫去世时这个做豆腐的女人没有戴孝,“也不像别的女人那样拍着棺材号哭,她只是安静地站在院子里。”办完丧事,照样做豆腐,拉豆腐出去卖……德水他妈深知沉溺在哀痛中并不能使死者生还,而活着的人生活还要继续,活着,就是对生活最凶猛的反击。

除此之外,迟子建借由动物死亡的描写,毫不留情地对人性恶给予批判,他们残杀温顺的狍子,无情地勒死芹菜、十三岁和未患上狗瘟的狗,文医生养的小猫只是偷吃了火腿,水缸竟一次次把它往火堆里扔。就连“我”的一生中,也遭到了多次死亡危机:姓牛的架线工人因“我”败坏了他的“好事”,伺机把我除掉,命悬一线时小哑巴及时赶到才捡回了性命;小唱片的婆婆本来也打算把“我”勒死为丈夫陪葬,好在梅主人坚定地拒绝了这一主张;文医生死后,老许带“我”下山,准备把我卖到狗肉馆赚几个钱,恰巧遇到了赵李红,得以在青瓦酒馆栖息;陈兽医一直记恨“我”曾咬过他的经历,每次见面总要奚落“我”一番,最后抓住“我”要上电影的时机,名正言顺用过量的迷幻药结束了“我”的生命……对人性中自私冷漠的描写,在温情图景下锋利地抹上一笔丑恶。

作家在写小说时丈夫意外遭遇车祸去世,自己悲痛万分,这篇小说便有了无法取代的纪念意义,也因这个缘故,文中有意无意多次写到了死亡,使得这部作品中显露出浓厚的死亡色彩,第一视角的动物叙事,又丰富了文章的内蕴,籍此,完成了作家对生命韧性的赞叹和人性恶的批判。

四、结语

迟子建的死亡叙事给庸常的生活沉重一击,而死亡留下的伤痛要如何消解呢?小说的题目——越过云层的晴朗,为此埋下了注脚,正如小哑巴所说的“那些活着时没做亏心事的人,死后就去天上了”“下雨阴天的时候.太阳也在天上……云层的下面是雨,而上面是太阳。云层下面阴,而上面却晴朗”,我们愿意相信我们爱的那些人死后都去了天堂,那里没有黑暗,处处阳光。葵花开呀春水流,天上的人安闲地注视地下,地下的生活还是一天天向前赶。

参考文献:

[1]郁达夫.茑萝集[M].上海:泰东图书局,1923.

[2]汪树东.迟子建长篇小说创作论[J].理论与创作, 2007,(2).

[3]张武,杜志卿.论《瓦解》的死亡叙事艺术[J].外国语文,2015,(5).

[4]迟子建.死亡的气息[M].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06.

[5]方守命.北国的精灵——迟子建论[M].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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