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之北 山之南

雷有德

导读

古寻国人战败，流落于江北的浔水向阳之地，此地被称为寻阳。大别山之南则是最初的黄梅县，也是今天的上乡。黄梅是吴楚文化交融之地，是文化枢纽上的渡口，蕴藏了深厚的文化积淀。

江边的秋夜，安恬，爽朗，四周寂寥。突然，“喔”的一声鸣叫，倏忽间把我惊醒了，仿佛一串曼妙的和乐在夜空响起，天籁般掠过静谧的星壑云隙，在天街滚动、流淌，随之烟霭般飘散。

人们知道：这是天鹅，是祥瑞的天鹅飞回来了。

你可能从未见过，几万只、十几万只天鹅群飞的壮观场景。成群成群的天鹅，从西伯利亚、从华北、从内蒙，飞越巍峨高山，飞越森林草原，潮水般涌来，栖落于雷池——我的家乡。它们在这里休憩，在这里越冬，有的又从这个亚洲最大的候鸟中转站，成群成群地向南，向南……

幽蓝的湖面，像飘雪，白晃晃的一大片。有的踏水亮翅，有的引颈高歌；有的划动巨蹼，像一艘缓缓滑行的慢船，洁白，优雅，高贵；更多的则是“饮啄渚田中，栖薄蒹葭岸”。湖区的天空湛蓝、澄澈，常见天鹅的翅影，一会儿排成人字形，一会儿排成一字形，在远处天幕上渐渐洇开；更大的鸟阵，如庞大的橄榄形机群，在天空翩翩起舞，嘹嘹盘旋，飞鸣云汉。

很久以来，我对家乡充满了神往，是什么力量引得天鹅来仪？

一、长江之北

亿万年前的燕山运动，地质大断裂产生了巨大洼地——彭蠡泽。当年，彭蠡襟雷池、含鄱阳，浩瀚无垠，与云梦泽齐名。长江浔阳段在流入彭蠡泽以前，茫茫九派，给人直击灵魂的震撼。

九派，水别流为派，现代多指武昌到浔阳有九条河流汇入长江，古代实指大禹治水的浔阳一带。晋郭璞 《江赋》：“源二分於崌崍 ，流九派乎浔阳 。”江自浔阳分为九，沧浪在庐山和蔡山之间的浔水平原上恣意奔突，家乡出现茫茫九派流中国的盛景。

长江出武穴口汹涌奔泻而下，洪波滚滚，排山倒海，铺天盖地而来。奔腾万里的大江，到了辽阔的平原，像猛狮扑进沼泽地，失了气势，惊涛骇浪在这里呈扇形松散开来，横溢式奔跑。江流在不停地蠕动、弯曲，冲出无数道支流河港，分成大大小小的汊道，九派竞流，浩浩荡荡，是中国的一大奇观。到处是浪花，到处是泡沫；一波一波地抖落喧嚣，一浪一浪地涌向岸边，沉淀、淤塞、断流，堆成一处处沙洲：团洲、新洲、江心洲、桑落洲。水边的泥沙又被冲刷得塌陷下去，随之淹没，又有新的沙滩升出水面，变徙不定。洲上水雾弥漫，麻黑色沙土干净细腻，水草葳蕤，荻花瑟瑟。江豚一群一群地出沒，像鲨鱼飞跃于沧浪之中。这里是天然湿地，舒展柔缦，夏日留鸟啁啾，冬日候鸟盘旋，白头鹤、黑颧、大鸨、野鸭，数不清的珍稀鸟类来栖，是野生动物的乐园。

大禹疏通众水为小江，时称大雷水，注入彭蠡泽，融进大雷池。古寻国人战败，流落于江北的浔水向阳之地，此地被称作寻阳，唐代时加了三点水，又叫浔阳。公元前206年，强秦灭楚，英山人英布攻下咸阳有功，项羽封其为九江王，筑王城于寻阳，史称英布城，在今天的黄梅县蔡山。九江王还在太白湖边筑有两个卫星城，分别叫作东黥城、西黥城。《通典》载：“蔡山出大龟”，是贡品，大则逾一尺好几。古人习惯用龟卜卦，龟甲越大越灵验。故有“大蔡神龟”之说，蔡山当年可是海内驰名，载于史册。

公元前164年，汉高祖在雷池立了一个县，叫寻阳县。

寻阳县治在雷池西岸，即今鄂东黄梅的蔡山。浔水城作为县署，辖地就是雷池及其周边地域，横跨鄂赣皖三省五县，管理“茫茫九派流中国”之地。就是这么一块水域湿地，朱元璋与陈友谅决战，双方军队在雷池大战八年。古往今来，雷池、寻阳、蔡山，吸引无数英雄豪杰。

骚人遥驻。古时蔡山是江心洲，洲上古木参天，多是木兰树，人们称这里为木兰洲。相传，吴王阖闾植木兰于洲上，用于构造宫殿。涨水季节，木兰洲如浮汪洋之中，是一艘不沉的舰船。鲁班曾用木兰树刻舟于洲上。木兰洲曾是汉朝水军重要的楼船基地。汉武大帝巡视南方，视察了寻阳楼船基地，又从寻阳登船，沿江东下，经彭蠡大泽到枞阳，遂于江中射蛟，一时舳舻千里。唐时，柳公权驻舟江上，望黄梅禅寺有诗曰：“破额山上碧玉流，骚人遥驻木兰舟。”

寻阳屯田。三国时周瑜攻占寻阳，吕蒙、黄盖先后兼任寻阳令，都在寻阳屯过田。当时，接任周瑜大都督之职的鲁肃船过寻阳，拢岸去看望大将吕蒙。鲁肃原以为吕蒙仅有匹夫之勇，交谈后方知其苦读万卷，见识谋略不在鲁肃之下，于是大为感慨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这个成语原来出自我的家乡古寻阳，后来，作为太傅掌管全国军政大事的诸葛恪，为辅弼天子之任，也念念不忘“图起田于寻阳”。 孙权多次下令屯田，并率子亲耕，足见寻阳在吴国几十年的屯田中举足轻重。大规模寓兵于农、兵农合一，使江南足以支撑孙吴霸业。寻阳屯田，壮哉千秋。

庾亮飞书。东晋咸和二年（327年），苏峻叛乱，举兵进犯建康。江州刺史温峤驻军寻阳，欲领兵东下护卫京都。中书令庾亮恐荆州刺史陶侃乘虚而入，在《报温峤书》中说：“吾忧西陲，过于历阳，足下无过雷池一步也。”成语“不越雷池一步”，也正是出自家乡寻阳。

陶侃来投。陶侃早期入籍寻阳县（今黄梅），任渔梁吏、县主簿多年，后因战功官至太尉，都督八州诸军事。陶母湛氏是我国古代四大贤母之一，儿子陶侃托人带回一罐腌鱼，她悉数退回，并写信严责陶侃不该有贪占之嫌，至今古雷池一带仍在流传陶母责子的故事。传说陶侃运甓习劳，人称“运甓公”，毛泽东曾经评价他为历史上三个“有行之者”之一。

五柳躬耕。我国著名田园诗鼻祖陶渊明，是陶侃的曾孙。《晋书·隐逸传》记载：陶渊明崇拜曾祖，追寻他的足迹，偕同净土宗慧远大师渡江北上，曾到湖中的舒城寨躬耕隐居，慧远则在不远处的柘林寺修行，两位大师偕行厚交，传为美谈。陶渊明在此临水而居，把自己活成一株菊，至今舒城寨像一部翻开的书卷，泱泱湖水，日夜念颂陶公祠里的五柳先生。

支遁清谈。当年盛行清谈，十八高僧隐聚沃洲，十八名士先后而至，支遁以学通释道而领袖群伦，才华彰显。《世说新语》是一部清谈之风的总汇，记载名僧支遁最多，有40余条。国学大师汤用彤，祖籍黄梅，在其扛鼎之作《汉魏晋南北朝佛教史》中说，“东晋名士崇奉林公（支遁）可谓空前，实则名僧理趣符《老》《庄》，风神类谈客。”大师逍遥，游至寻阳，清谈家成了东晋名僧。他挂锡蔡山江心寺，手植白梅，至今冬春二度开花，人们把这株梅树称作二度梅，是我国最古老的晋梅，堪称国宝。

鲍照俊逸。南朝宋文学家鲍照，与颜延之、谢灵运合称“元嘉三大家”，却做了杜甫诗中的“俊逸鲍参军”。赴任驻黄梅时，写下著名的《过大雷岸与妹书》，描绘了庐山、寻阳一带的山容水貌，景色奇幻，史之评价可与《岳阳楼记》相媲美。他擅长七言歌行体，最为传诵的名篇是乐府诗《拟行路难》。可惜一代文坛巨匠，死于乱军之中，存墓于黄梅城南。后人在他的第二故乡黄梅建有鲍公祠、俊逸亭。

李白行吟。谪仙李太白可谓风流倜傥，途经黄梅蔡山，有感于江天一色、江心一洲、寺楼高耸，挥笔写下千古绝唱《夜宿江心寺》：“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山上至今留有李白泼墨石，墨迹如初。蔡山附近的水域因此改名为太白湖。

因受地质构造运动和科氏力的影响，长江主洪道逐渐南移，雷池被切割成江北大雷水和江南鄱阳湖。原来长江的沙洲偏转到长江之北，北江汊道成了长江故道，剩下一串窝底的湖。我不知道，东晋温峤将军因何军事需要，将近五百年的寻阳县治从江北蔡山南迁至九江。后蔡国人（今河南新蔡人）迁徙至蔡山，古寻阳又作过郡治，叫做南新蔡郡。随着大江南移，黄梅县版图不断向南延伸，直到民国时期，黄梅囊括了江北老寻阳的剩余地界。沿江滨湖平原，约占县境一半，人们就称为下乡。

下乡更接近吴地。吴楚文化交融，古寻阳蕴藏了如此深厚的文化积淀，创造了黄梅挑花。一根针，把吴侬软语和荆楚梦幻，神奇地挑制在粗蓝大布上，后在万国博览会上获得金奖；将挑花装饰在人民大会堂湖北厅，总理和人大代表无不夸赞。黄梅有女皆挑花。不求逼真，但求神似，既融会了吴文化的几何图案的简练、精雕细琢，又有楚文化的高度变形夸张，色泽浓郁和想象奇幻得到淋漓尽致的展现。专家称赞：黄梅挑花是无声的楚辞，是立体的中国画，进入了第一批国家级“非遗”名录。

二、大别山南

华北与扬子两大构造板块，地壳运动以超强的力度、速度，让陆地与陆地碰撞。大地垂直震荡，隆起、陷落、纽结、纠缠，一会儿是高山，一会儿是大海，长期升降交替，断层运动至今仍在进行。

几番沧海，前震旦纪地层和侵入岩地质，从远古海洋中上升起一座大别山。这是典型的大陆造山，演变的形迹天然、稀有、完美，展现了强烈岩浆活动的地质地貌景观。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批准：大别山为世界地质公园。大别山还是长江与淮河的分水岭，也是中国南方和北方的分界线。西汉司马迁游此，深深感叹：“山之南山花烂漫，山之北白雪皑皑，此大别于他山也！”

大别山尾南缘，公元486年，沿长江故道，北江之北，“析蕲阳之东立永兴县”，是最初的黄梅县，也是今天的上乡。

黄梅县的版图，犹如一只硕大的金葫芦，北系巍巍大别山的丛藤长蔓上，南浮滔滔长江和大雷池水面。这只“葫芦”羁縻境内五纵山脉、四条河流，处在吴头楚尾、鸡鸣三省之地，是鄂东门户。华夏文化发展，先北后南，鄂东黄梅正是荆楚文化和吴越文化风云际会的交汇点。历史上的黄梅，在中国文化地图上扮演了非常重要的枢纽角色。

两大地质板块的东西向挤压，产生褶皱、断层，形成 “有山皆北向，无水不西流”的奇观。因为这片海水里浸泡过的净土，禅文化首先相中这片神巫风行的宝地，开始大放异彩。

禅师宝掌来寻。古印度宝掌是第一个来黄梅紫云山弘法的，人们尊称他为老祖。他向山民学得种茶制茶，是为老祖禅茶。东晋清谈家、文学家支遁，游历江南时前来黄梅紫云山，本是向老祖问禅，不料禅茶最宜伴清谈，以至人们尊支遁为茶祖。茶圣陆羽，后来两次来此访问，记下“蕲茶出黄梅山谷”，至今留有望茶石。

四祖道信来寻。道信承接三祖衣钵，来鄂东遍寻建寺弘法之地而不得，继续山行。黄梅道俗献出西山九龙抱燕窝之地，请回四祖开山建寺，成为天下第一禅林。时至唐初，为安国基，政府实行开荒自给，僧人开荒可以减免税赋。大师顺应时势，大敞禅门，接引游僧流民垦荒耕作，山中聚徒达五百余人。此前继承印度禅法托钵乞食、随缘而居、不事劳作的陈旧传统，以至居无定所，衣食无着。道信开始集体定居弘法，倡导农禅双修，开启印度禅的中国化，成为中国禅的实际创始人，故有“中国禅宗始道信，东山法门起黄梅”之说。

五祖弘忍来寻。弘忍是个道地黄梅人，承道信衣钵。在黄梅东山借得“袈裟之地”，集成“东山大法”。中国佛教界郑重认定，是五祖弘忍成就了中国禅。五祖以作偈方式选择传法继承人，上座神秀虔诚地写上一偈：“身是菩提树，心是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五祖看了，只是肯定渐修之法，未传衣钵。从岭南来黄梅的那个火头僧慧能，正在厨房舂米时听了这偈语，说：美则美矣，只是未了遂自念一偈，请人写到南廊上去：“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慧能对佛法的理解达到很高的境界。五祖不拘一格，将衣钵传给了一个不识字的杂役。这是一个神话。双偈堪称经典，后来同时被写进中国佛教史、思想史、文化史以及通史，影响中国文化千年。慧能继承了五祖衣钵，去岭南开创南宗，弘扬顿悟禅法，成就“六祖壇经”，使中国禅发扬光大。

禅意废名来寻。黄梅本土产生的著名作家废名，原名冯文炳，曾为语丝社成员，以田园牧歌的风味与意境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独树一帜，被视为“京派文学”的鼻祖。“万竹欲扫明月意，一树不说梅花心”，这是废名赞颂家乡的对文，追求平淡而辽远、朴讷而超脱的禅境。废名出身禅乡，倾心于禅，他写的诗歌是禅诗，他写的楹联是禅联，他写的小说是诗化的、田园的，也都是有禅意的。汪曾祺说：我很喜欢废名的小说并受过他的影响。朱光潜说：废名小说里充满的是诗境，是画境，是禅趣。

蕲黄禅宗甲天下。黄梅有四祖、五祖两大禅宗祖庭，乃天下翘楚。禅宗六位祖师有三位都曾在黄梅修行并传承衣钵，使得黄梅千百年来产生了一系列关于他们出生、成长、出家、修持的故事传说，记载引用权威史籍和文学名著，演绎留下了洗九朝、吃菜粑等民间习俗，渗透于音乐、舞蹈、戏剧、绘画等各个文化领域，流传远播于世界各地，是具有世界影响的“禅宗祖师传说”。这个传说类的民间文学，经国务院批准被列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中原文化南迁，楚文化东移，吴越文化西渐，南渡北归，黄梅就是文化枢纽上的渡口。人们注意到，进出大别山有一道“V”型豁口，那是岳飞在黄梅抗金的咽喉关口，岳飞就驻扎在这五郎关。金人当年感叹：“撼山易，撼岳家军难”，因为岳家军人人都会岳家拳。一曲《满江红》，气贯山河，荡气回肠，是吴楚文化滋养了岳飞精忠报国的英雄气概。岳飞遇害后，四子岳震和五子岳霆潜藏于黄梅大河之滨，整理秘籍《武穆遗书》，八百多年后，经黄梅传人献给国家，并出版面世。岳家拳在黄梅代代相传，已经被列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