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张枣文学创作中的古典性

2023-06-14 20:51王叶青刘莳吟
青年文学家 2023年8期
关键词:张枣古典词语

王叶青 刘莳吟

张枣,中国当代诗人,被称为“巴蜀五君子”,主要诗集有《春秋来信》《张枣的诗》。他是一个极具语言天赋和诗歌创新性的诗人,是当代诗人中不可多得的奇才。他对博大精深的中华传统美学精神有着深刻的体悟,实现了诗歌传统的现代性演绎,表现为日常梦幻的意象、精致的词语之甜、古典声韵的继承、独特的乡土之音。他将古典的诗歌传统融入现代汉语诗歌,对汉语诗歌写作有着不容忽视的意义。

近几年,学界对第三代诗人的讨论逐渐升温。张枣作为第三代诗人中的奇才也逐渐浮出水面,以新颖独特的汉语写作赢得关注,深厚的古典文化修养令人惊羡,对语言文字的细微掌握使同行望尘莫及。这个从南方楚地向诗坛发出的声音,一路探索诗歌的机密,形成了自己诗歌创作的体系。

一、日常梦幻的意象

福楼拜说:“善良的上帝在细节中。”张枣尤其爱生活,也正因为他的边缘立场,他对一切细节格外关注,钟爱小东西,从平凡的生活里获得诗意。他对意象的选择和组合犹如魔法,使一些日常中的小事物在他的诗句里变得既新奇又灵动,如:

我,还是你的新郎。年近三十/食指拼命发胖。我的兜里/揣着一只醉醺醺的猕猴桃

—《地铁竖琴》

这首诗描述的场景是在行走或用餐中,看到一个年近三十开始有点儿发福的男青年,这不足为奇。“食指拼命发胖”—这似乎也再正常不过了。一个按照规律工作和生活的都市男青年,身体也随着某种生活定律逐渐开始发胖,普普通通,毫无新意,可是诗人看到了他的兜里“揣着一只醉醺醺的猕猴桃”,这猕猴桃不是“一个”,而是“一只”,好似一只有着呼吸的小型动物,而不是一个可口的果子。它昨夜里似乎刚喝了酒,还在迷糊的睡梦中不清不醒,醉醺醺地倒在一个兜里。在这几行字里出现的这个普通男青年:虽然他的身体变化和样貌都是合乎规律的、稳定的,但是他兜里的那一只被诗人立体化的猕猴桃,它同这个男青年一样也在日常生活场景里,却醉醺醺的好似生活没有规律一般。诗人让我们在普通的生活里看到了一个新奇跳跃的猕猴桃,给日常生活注入了一股灵动梦幻的气息。在这样一种稍显怪异的结合里,却能让我们体会到生命中无处不在的奇妙与梦幻的想象。再如:

再也没有同样的旅程/她自语着她自语着/冥想自己蛋糕般的肤体

—《白日六章》

张枣对吃的着迷,时常让他的朋友们感到费解。小到调料和各种小吃零食,大到餐桌上一盘盘鸡鸭鱼肉,甚至只要他一回国,他逮着空就去找东西吃,还唠叨着回德国可得多带点儿,因而其诗作中也不乏一些可口美味的食物出现。“蛋糕”和“肤体”,这两个普通的意象一联合,瞬间一种想象的魅力就充分展现了出来,对读者极具诱惑和吸引力,品味到蛋糕或是肌体的纯美与迷人。

二、精确的词语之甜

波德莱尔说:“在词中有神圣之物,它禁止我们与其做偶然的游戏。艺术地处理一种语言,意味着进行一种召唤魔术。”而母语是诗人不可能遗弃的港湾,张枣沉醉于汉字的“甜”,还有汉字的“重量”“精确”和“唯美”。他时刻心心念念着他的母语,虔诚地做着语言的试验,锤炼语言,使汉语诗歌的用词经验达到美学和精神上的提升。他运用自己独特的语言天赋,赋予其真实的声响和空气的震动。

首先,我们来看一下诗人的“红玫瑰”:

傍晚;多么高贵的/铃声,天堂般悠长/一朵玫瑰的重量/落到发烫的掌上

—《雨》

张枣很细微地察觉到词语在客观世界里的本来样貌,他将“傍晚”“高贵”“铃声”“天堂”“悠长”“玫瑰”“重量”“发烫”“掌上”这些音韵和谐的词语串联起来,笔下的玫瑰也不仅仅是光泽娇润的一朵花而已。当在混沌的周围出现了一朵玫瑰的时候,好像忽然感官被打开了,从耳朵传来了悠长的铃声,连同玫瑰一起落入发烫的手掌上。如果没有了从模糊中多出的这“一朵玫瑰”,就没有“重量”和“落”,就没有“高贵的”“天堂般悠长”的铃声。这几句诗以“玫瑰”为核心表现词,当人感受到玫瑰重量的那一刻,刹那间,也可以是永恒。一种清甜的愉悦感也就在这一串的“交流式”词语里显现。这几个精确的词语结合得十分和谐,不仅有词语的内蕴之甜,就连舌头朗读音节时,也能咀嚼到文字本来的甜味,让读者心生喜悦。

再看下面这两首诗:

哦,无限广阔的,哦,远方/红豆的嫩芽蹦进逆来的春天

—《一首雪的挽歌》

云卷云舒,有人在叩问新的地皮/蛇行在脚手架上的美容师们/用螺丝枪勾勒那人面桃花之家

—《一个诗人的正午》

诗中词语之间的结合不再乏味机械,回归到诗句的灵动生气。“蹦进”“逆来的春天”—這都是最原始的生命力,有一种纯粹的感动和快乐。“美容师们”因“蛇行”这个描述而变得更抽象梦幻,“人面桃花之家”也因“螺丝枪勾勒”多了点儿怪诞的意味,这几句诗将词语的甜发挥到了极致。“哦”的连用,“红豆”“嫩芽”“云卷云舒”“叩问”“新的地皮”这些字眼,童真与柔美相衬,想象生出了语言多变的趣味。诗人以他得力的语言运用能力给诗句施了魔法,扭转了普通的意境,犹如开启了一个舒适香甜的梦幻世界。

柏桦说:“张枣用字比我更加精致,此点颇像卞之琳;而在用字的唯美上,我则始终认为他是自现代汉诗诞生以来的绝对第一人,至今也无人匹敌。”(《镜中:张枣的诗艺》)事实也确实是如此,相比卞之琳提倡的“化古化欧”,主张中西方的传统相融合来进行诗歌创作,张枣更倾心于对汉字的一次次精确测量,也重新发现了汉语词语在新诗中的新鲜活力,词语还原了生活的全貌。

三、古典声韵的继承

我让冲突发生在体内的节奏中

—《秋天的戏剧》

去住吧,去住到一个新奇的节奏里—

—《枯坐》

这两首诗创作的相隔时间,在张枣并不长的诗歌生涯中相距甚远,分别属于中期和末期的诗句,但这两处出现的“节奏”一词都可以指向同一解释:达到创作的某种理想状态,即在汉语新诗中完成对传统的继承,也造就了其诗歌的一个重要特征—对古典声韵的继承。

回环结构在张枣的诗歌中很常见,如:

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了下来/……/望着窗外,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满了南山

—《镜中》

那使人忧伤的是什么/……/那使人忧伤的是什么?

—《那使人忧伤的是什么?》

多么美妙的铃声/落向未来的掌心/多么精微的内脏/交给莫测的外形/……/多么精微的内脏/交给莫测的外形/多么美妙的铃声/落向未来的掌心

—《雨》

我们可以很清晰地在这三首诗中看到首尾形成的一个回音壁。在最后一首诗中,“铃声”“掌心”“内脏”“外形”这几个尾韵相连,朗朗上口,虽没有按照严格的押韵,却把一个个音节黏合,使诗歌的声音有了韵律。首尾回环构成了一种不着痕迹的复沓,是一种音韵的回响。张枣化用古典的回文结构让诗歌达到一种声音上的回环,是一种古典的精致。

再看下面这首诗:

吃了的东西,长身体/没吃的东西,添运气/孩子对孩子坐着/死亡对孩子躺着/孩子对你站起/死亡猜你的年纪/认为你这时还年轻/孩子猜你的背影/睁着好吃的眼睛

—《死亡的比喻》

中国古代文论中经常提及诗歌的一种“声气”,从诗句的韵律中可以分辨一首诗歌的气质,对音节的组合是诗人一种特殊语言的天赋,我们可以分别读一下这首诗末尾的词“身体”“运气”“坐着”“躺着”“站起”“年纪”“年轻”“背影”“眼睛”,连着读起来有一种很强的音势,给读者带来一种震动。中国古典诗歌一直以来就与哲学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吹呴呼吸,吐故纳新”(《庄子·刻意》)。诗歌的吐字也讲究一种自然法度,一次停顿像一次换气,在语言的自然循环中纳入单个的词语。要在现代诗歌中实现这种自然和谐的气度并不容易,这一点,张枣的诗歌做出了很好的示范。

四、独特的乡土之音

诗人与故乡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尤其是其生长的故乡,诗人对这一片土地往往有着深深的眷恋和回想。在诗人寓居域外的岁月里,其对故乡长沙的思念之情,往往隔着时空的迷雾,从记忆深处浓浓回声,透过文字向读者传来。诗人的语言中常常会出现这些故乡的名称,如他的成名作《何人斯》中写道:“为何你不来找我,只是溜向/悬满干鱼的木梁下,我们曾经/一同结网,你钟爱过跟水波说话的我。”“悬满干鱼的木梁下”,恐怕也只有身为湘人的张枣,才能从记忆里毫不费力地翻出这么一个别致的意象组合吧。

再看下面两首诗:

没有你,祖国之窗多空虚。呼吸/我去取,生词像鲟鱼领你还乡

—《跟茨维塔耶娃的对话》

手捧红鳟鱼登暗夜/纽约好比纽约,垂挂于/一滴热泪,飘向深渊

—《纽约夜眺》

身处异国的张枣,不仅是身体处在漂泊中,其创作像是也丢失了它固有的语境,离开了它生长的土壤。面对失语的情境,诗人要如何找回他丢失的语言,或者让自己漂泊的身体得到安定?这时“鲟鱼”“鳟鱼”便从张枣的记忆里冒了出来,给予他内心的安慰。

艾略特有过一个诗歌观点:一名诗人不能只看到其本国传统文学的传统性,其传统文学的现代性也同样值得被重视。对现代汉语诗歌的新传统探索在张枣笔下被开启,他同时向诗歌的现代性发起追求,以一种立足现代的写作立场,回应传统精神的呼唤,完成对传统的现代演绎,给现代汉语诗歌写作提供了宝贵的经验。

这不得不再度提到他的代表作《何人斯》。“何人斯”这个诗题直接取自《诗经》中的篇名,张枣鲜明坚决地把他的诗歌方法论直接亮了出来:从杂乱的生活中提取诗意,将这种个人生活体验带到诗歌里,完成对古典诗歌的改写。“何人斯”这三个字像是从遥远时空里传来的回声一般,给正在琢磨着汉语诗歌写作中“现代性”与古典的融合的诗人一个应答,张枣立马被击中,从中得到灵性一般的诗歌启示。

我们来看以下这两首诗:

彼何人斯?其心孔艰。胡逝我梁,不入我门?

—《诗经·何人斯》

究竟是什么人?在外面的声音/只可能在外面。你的心地幽深莫测/青苔的井边有棵铁树,进了门

—《何人斯》

从《何人斯》这首诗中可以看到张枣娴熟自如的诗歌技艺,一种独特的人称转换技巧。这一技巧在《镜中》以后的诗歌创作中被张枣广泛使用,并且扩大为一个对话机制,成为理解其诗歌不可不明确的一个特点。这首《何人斯》在古典原诗“你”“我”的关系上加深,演变成“你”“我”“他”,构成一个现代性的三角关系,重点强调这一对话结构。张枣沒有执着于沿袭传统的结构和技巧,而是立足现代,对传统进行再度演绎。

汉语既是适合写诗的,也是擅长影射的一种语言,正如美国汉学家费诺罗萨所说,“汉语是充满人事经验的编年史中的多重例证”“因意义的积累而不断增长的价值,不是表音语言能够取得的”(《作为诗歌手段的中国文字》)。柏桦表示,“他(张枣)早在二十二岁时就深深懂得了真先锋只能在旧中求得”(宋琳、柏桦《亲爱的张枣》)。张枣向古典诗歌发问,寻求汉语新诗的突破口,为现代汉语诗歌提供了写作经验。

本文系湖南省教育厅资助科研项目“中国当代小说中的‘中华美学精神研究”(项目编号:20B314)的研究成果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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