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涛赠酬诗浅论

2023-06-14 20:51梅雨荷
青年文学家 2023年8期
关键词:薛涛元稹友人

梅雨荷

中唐女诗人薛涛存诗有九十二首,分为爱情诗、咏物诗和赠酬诗三类。其中赠酬诗现存二十二首,寄赠诗十二首,酬诗十首,这些赠酬诗在主题上可以分为仰慕性表达、关怀性表达和酬谢性表达三类,具有清奇雅正、劲朗健爽的风格。薛涛的赠酬诗流露出其独特的女性自我意识,同时也表现出她对父权社会的顺从与依附。另外,在唐代士人写给薛涛的诗中,也能表现出女性诗人在唐代社会身份的低下与无奈。

薛涛的诗作清奇雅正、刚健劲朗,又不失感情丰富的抒情内容和细腻的事物描写,极具个人特色,有一定的研究价值。虽然薛涛的赠酬诗数量不多,但是内容驳杂,表达细腻传神,与其往来唱和的主要有元稹、白居易、牛僧孺、令狐楚、裴度、严绶、张籍、杜牧、刘禹锡、张祜等名士,因而薛涛的作品能够很好地反映唐代女性的生存境遇。目前,学界对薛涛赠酬诗缺乏必要的关注,其研究成果不是很多。笔者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对薛涛赠酬诗进行研究,分析薛涛赠酬诗的主题、风格及其女性心理意识,探究女诗人在男权社会中生存境遇,以达到对薛涛作品更加准确明晰的认识和全面的评价。

一、现存薛涛赠酬诗概览

赠酬诗,是与人交往或者同亲友之间赠答的诗作,分为赠诗和酬诗。赠和酬一般都有特定的对象,这种交流可以是单向的,赠而不酬;也可以是双向的,有赠有酬。根据张蓬舟的《薛涛诗笺》统计,薛涛诗现存九十二首,其中赠酬诗有二十二首,占整体诗歌的五分之一。其中,赠诗六首,为《赠韦校书》、《摩诃池赠萧中丞》、《赠远》二首、《赠段校书》、《赠苏十三中丞》;寄诗六首,为《春郊游眺寄孙处士》二首、《寄词》、《寄张元夫》、《段相国游武担寺病不能从题寄》、《寄旧诗与元微之》;酬诗十首,为《酬人雨后玩竹》《酬辛员外折花见遗》《酬郭简州寄柑子》《酬祝十三秀才》《酬文使君》《酬李校书》《酬雍秀才贻巴峡图》《酬杨供奉法师见招》《酬杜舍人》《酬吴使君》。

(一)赠诗

赠诗,是当诗人有所感受、有所思念,或者需要叙述事情、阐述观点时,写给亲友同人的诗,有时可以代替书信,或者附在书信后面作为补充。

《摩诃池赠萧中丞》:“昔以多能佐碧油,今朝同泛旧仙舟。凄凉逝水颓波远,惟有碑泉咽不流。”这首诗是薛涛与萧祜同悼武元衡而作。站在摩诃池上,往日的场景扑面而来,悲情难免使诗人泪流满面。昔日同武元衡在幕府,今日则痛悲当年之碑泉犹在而旧人已故。

“芙蓉新落蜀山秋,锦字开缄到是愁。闺阁不知戎马事,月高还上望夫楼”(《赠远》其一),“扰弱新蒲叶又齐,春深花落塞前溪。知君未转秦关骑,月照千门掩袖啼”(《赠远》其二)。这两首诗并未直接指明远方的人是谁,但通过诗歌的内容可以推测出是写给元稹的。元稹于元和四年(809)三月在东川入仕,七月时在梓州与薛涛相聚,后因职务变动转于洛阳。到了第二年(810)二月,他又被贬到江陵府担任士曹参军。其二中的时令与元稹被贬时间相吻合,“新蒲叶又齐”是春末夏初的景象,并且“春深”也点明了是晚春时节。其一中的“不知戎马事”表明所赠之人是“知戎马事”的,元稹恰好也符合这一信息。此外,“知君”“闺阁”“望夫楼”这种妻子之于远方夫君的字眼,也正符合两人的感情。当时薛涛和元稹分别之后,不知何时还能再见面,毕竟元稹有自己的家庭事业,薛涛也不可能追随元稹而去,两人注定不能长久。薛涛便在此抒发了她对爱情愁苦万分和肠断浣花溪之感。

(二)寄诗

寄诗在功能上与赠诗相同,写作对象也是亲友同人,内容上也是叙述事情、阐述观点。

《段相国游武担寺病不能从题寄》:“消瘦翻堪见令公,落花无那恨东风。侬心犹道青春在,羞看飞蓬石镜中。”此诗是薛涛在得知段相国游武担寺,但是自己因病无法前往一同游玩所作。即使在病中也关注友人动态,不忘写诗告知原因,体现了诗人对友人的关怀。此外,全诗通过一系列的描写,塑造了一个蓬头垢面、病重柔弱的女性形象。诗中对女性外貌形象的描写,体现出了薛涛与男诗人的不同,只是对女性外貌稍加描写,不会去精细地刻画,更不会像宫体诗那样流俗于艳情,在女性形象描绘上提供了鲜有的真正的女性视角。

(三)酬诗

“酬”,即为酬答、应答,是对别人赠诗的一种回应。薛涛的酬诗,多数是与友人一同酬唱,不过也有在席间与士人酬唱的。在薛涛的酬赠诗中,酬诗的数目最多,约占全部酬赠诗的二分之一,表达的内容也十分丰富。

《酬辛員外折花见遗》:“青鸟东飞正落梅,衔花满口下瑶台。一枝为授殷勤意,把向风前旋旋开。”作为薛涛朋友的辛员外,见到盛开的鲜花,想到远方的薛涛,将思念与盛开的鲜花一并寄赠。薛涛手持鲜花,感受到友人的真情切意。微风吹过,花朵转悠悠地展开,身姿摇曳,表达了诗人的幸福喜悦之情。

《酬人雨后玩竹》:“南天春雨时,那鉴雪霜姿。众类亦云茂,虚心宁自持。多留晋贤醉,早伴舜妃悲。晚岁君能赏,苍苍劲节奇。”诗人在首联先交代了赏竹的时间是在南国春雨后,笔锋一转到冬天的劲竹,体现了诗人对竹的喜爱之情。颔联,诗人描绘春雨后竹子的景象,繁茂却不争艳,拥有虚静而自持的美好品格。颈联,诗人借“竹林七贤”和舜妃的典故表达竹子不趋炎附势的品格。尾联,诗人在歌颂竹子品格的同时,也抒发了自己内心深处的情怀,“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王国维《人间词话》)。薛涛以自己独立的人格去欣赏竹子,用其天然细腻、传神的女性笔触去描写竹子,笔端又透露着俊朗的丈夫气,更是体现了封建社会下的正统“雅正”之道。薛涛脱离了一般女性的娇柔、含蓄,表现了俊爽开朗、清新刚健之气,在当时男女极其不平等的背景下,发出了异中求同的先声。

二、薛涛赠酬诗的主题分类

薛涛的赠酬诗在主题上可以大致分为三类,即仰慕性表达、关怀性表达和酬谢性表达。

(一)仰慕性表达

作为与人交往载体的赠酬诗,其思想主题多是表达仰慕之情的。

《酬文使君》:“延英晓拜汉恩新,五马腾骧九陌尘。今日谢庭飞白雪,巴歌不复旧阳春。”这是一首典型的席间酬赠的诗作。前两句极力赞颂文使君的光辉事迹,用词恢宏大气,典雅华贵,充分显示出这位文使君大人的荣耀与显赫;后两句回到正在进行的酒宴唱和。“谢家咏雪”反映自己的女性身份。末句中的“巴歌”“阳春”暗示了文使君从长安来到蜀地,可能是因为被贬谪,但诗人很巧妙地避开了这一话题,只说往日是多么辉煌,自己能够在此与文使君一同酬唱是多么有幸。

(二)关怀性表达

在与友人的酬唱中,自然少不了对朋友的关怀,薛涛的部分赠酬诗的主要内容就是表达对友人的关怀劝慰之情。

《赠苏十三中丞》:“洛阳陌上埋轮气,欲逐秋空击隼飞。今日芝泥检征诏,别须台外振霜威。”诗人用“埋轮”的典故,不仅与苏十三中丞的身份相符,还寄托了诗人对他的殷切鼓励,希望他能像张纲一样不畏权贵、严肃执政,并用隼的悍勇高飞来激励苏十三展望未来。

《酬祝十三秀才》:“浩思蓝山玉彩寒,冰囊敲碎楚金盘。诗家利器驰声久,何用春闱榜下看。”前两句用“玉”和“冰”的美丽晶莹来称赞友人的才思巧妙,随后又用“诗家利器”来表达友人的诗像锋利的兵器一样,赞美其诗作精良。末句勉励友人不要只关注科举的结果,体现诗人对友人的关怀之情。

(三)酬谢性表达

薛涛的酬诗除了表达仰慕和关怀,还有对友人的酬答,收到友人礼物后对其感激之情。

《酬郭简州寄柑子》:“霜规不让黄金色,圆质仍含御史香。何处同声情最异,临川太守谢家郎。”在寒冷的冬天,友人在得到了甜美的柑橘时,没有獨自享用,而是同诗人一起分享。薛涛表示十分感谢。

《酬雍秀才贻巴峡图》:“千叠云峰万顷湖,白波分去绕荆吴。感君识我枕流意,重示瞿塘峡口图。”前两句描绘了巴峡图的浩瀚盛况,体现了诗人对巴峡图的喜爱;后两句感激朋友的贴心和对自己的了解,表达了诗人对雍秀才的感谢。

三、薛涛赠酬诗中的女性自我情怀

因为出众的才能,武元衡曾拟奏请授薛涛以秘书省校书郎官衔,请她陪护军队,但因当时的旧俗而未果,结合薛涛的身世经历,不免使她感到更加遗憾。在薛涛赠予校书们的诗作中,传达了薛涛女性意识的觉醒。

《酬李校书》:“才游象外身虽远,学茂区中事易闻。自顾漳滨多病后,空瞻逸翮舞青云。”这首诗前两句称颂李校书才情高远、声名显赫,后两句自叹多病卧榻,只能看着李校书在政坛上叱咤风云的雄伟身姿。薛涛借对李校书的美誉,来表达自己做不了校书,无法像李校书这样能够有一番作为的遗憾,表现了她强烈的女性自我意识;但唐代女性依旧无法和男性平等地拥有权利,依然处在之前的生存困境,薛涛也只能在酬唱诗中抒发自己的遗憾之情。

《毛诗序》载:“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情感是艺术思维的原动力,在文学创作中有十分重要的作用。在薛涛另外三首写给校书的诗作中,她也将对自己的期望投射在言语中。《赠韦校书》:“芸香误比荆山玉,那似登科甲乙年。淡沲鲜风将绮思,飘花散蕊媚青天。”《赠段校书》:“公子翩翩说校书,玉弓金勒紫绡裾。玄成莫便骄名誉,文采风流定不知。”《寄张元夫》:“前溪独立后溪行,鹭识朱衣自不惊。借问人间愁寂意,伯牙弦绝已无声。”通过雅克·拉康的理论来看,“自我的结构告诉我们,自我从来就不完全是主体,从本质上说,主体与他人相关”(杜声锋《拉康结构主义精神分析学》),在薛涛赠予校书的诗歌中,“自我”即诗人自己,“主体”则是诗中的说者,也就是韦恩·布斯所说的隐含作者,“他人”是诗中称颂的校书。主体总是具有想象性的,“神用象通,情变所孕”(刘勰《文心雕龙·神思》),作家的艺术想象包孕于情感活动中。从某种意义上说,自我就是想象中的他人,他人就是想象中的自我。所以说,对校书的溢美之词不光是薛涛对校书友人的称颂仰慕,还有创作主体的自我想象与认同。

四、从“寄薛涛”看唐代士人对女诗人的评价

赠酬诗作为友人间相互酬答的诗歌,除了薛涛写给校书们的诗,还有当时的士人写给薛涛的。例如,王建的《寄蜀中薛涛校书》:“万里桥边女校书,枇杷花里闭门居。扫眉才子知多少,管领春风总不如。”“扫眉才子”即通晓文学的女子,看似夸赞的背后却有女子地位低下的意识形态。女性即使作为其群体中的佼佼者,也无法达到男性的高度,甚至同男性比较的资格都没有,对于校书这一职位亦是完全有能力胜任,却只能被称为“女校书”。

元稹的《寄赠薛涛》:“锦江滑腻蛾眉秀,幻出文君与薛涛。言语巧偷鹦鹉舌,文章分得凤凰毛。纷纷辞客多停笔,个个公卿欲梦刀。别后相思隔烟水,菖蒲花发五云高。”颈联对女诗人的称赞,是以俯视的角度去评价的,从侧面反映出了元稹与薛涛之间一高一低、一强一弱的状态。即使当时女诗人相较于之前在数量上明显增多,但其地位还远远低于男性,更不必说面对地位更高的士人了。

特别是白居易的《赠薛涛》:“蛾眉山势接云霓,欲逐刘郎北路迷。若似剡中容易到,春风犹隔武陵溪。”诗人先借元稹的“蛾眉秀”而用“蛾眉山势”借喻薛涛,再用刘晨、阮肇入天台遇仙女的典故来讽刺薛涛。首先,诗人以“逐刘郎”暗讽薛涛钟情于元稹,表达对薛涛的不屑。其次,“剡中容易到”即剡县这个地方容易到达,一方面,刘晨和阮肇是剡县人,指代上述典故,加深了上句的讽刺;另一方面,剡县位于浙东,当时元稹正在浙东任职,而两人的缘分却像桃花源那样无法企及。再次,剡县产纸,薛涛造出的松花纸和深红小彩笺,在当时很是盛行,以此暗讽薛涛在深红小笺上给元稹写诗。薛涛虽然能够造纸、经济独立、通晓文学,但仍不受士人待见,其女性地位即使有所提升,而在士人眼中还是低下,因此才会在诗人、校书这样的身份中被区别出来。

总而言之,作为唐代一名集名媛、乐妓、女冠三位一体的女诗人,薛涛的赠酬诗主要是和当时的名士往来寄赠之诗,使她在创作上具有“清奇雅正”“无雌声”的风格。这些赠酬诗表现出女性意识的觉醒,传达出女性希望与男性获得平等的社会地位的求同与渴望心理。另外,当时的名士写给薛涛赠酬诗的回赠诗显示了男权社会中两性的不平等。我们虽然从中可以看出唐代世风开放,女性的活动空间有所增大,但是社会对女性的歧视依然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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