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酸的“285”

2023-06-14 15:43陆悦
青年文学家 2023年8期
关键词:辛酸番薯生产队

陆悦

“285”,在现在人的眼里,或许只是一个普通数字,并没有什么特殊含义,但对从20世纪60年代走过来的一些人而言,则是一个颇为特殊的数字。可以说,我对这个数字又爱又恨,一辈子也难以忘怀,就像刻骨铭心的爱情。尽管几十年过去了,每每回想起来,心里总会涌起一股酸溜溜的味道,如鲠在喉。

其实,这个“285”并不是什么神秘的特定的阿拉伯数字梦幻组合,而是一种番薯的番号和其中一个品种,就像目前市场上流行的红心番薯、紫心番薯、冰淇淋番薯一样。只因它出现在该出现的年代,也消失在该消失的年代而令我记忆特别深刻。在一定程度上也可以说,“285”“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来去皆恰到好处。当然,这生死攸关的大事,由不得“285”自己做主,生杀大权掌握在人的手上。它只是人们果腹的食物之一,肚饱了,吃腻了,自然遭到嫌弃。至于“285”的身世,我无从考究,也不知道它为何叫“285”,印象中它是两种高产番薯杂交繁殖的后代。

凡事喜欢寻根究底的我,为弄清此事,在回乡时多次请教村里亲手种植过“285”的在世长辈,尤其是我那位当年任农业站长的堂叔。但是,他们都已说不清楚,能说清楚的就是吃怕了,似乎个个都好了伤疤忘了疼;我也请教过万能的百度,它的回答是“无言”,更没有要为“285”树碑立传的意思。“285”曾填饱过很多人饥肠辘辘的肚子,当时更有人称之为“救世粮”。因此,可以断言,它只是一个时代产物,或用时下的话来说就是“应节商品”。它已随着时代的远去而远去,早已淡出人们的视线,湮没在历史长河中,成为过眼云烟。不过,有时想想,从叶到根都无私予人肚皮的“285”,却很少、很难被人念着;相反还招致反感,好心得不到好报,心里会有多么委屈与难过,甚至感到不值。

要知道,这不是“285”本身的错,但并不是每个人都这般无情。吃着“285”长大的我,尽管那时见到“285”就想吐,但无论世事如何变迁,日子如何红火,始终没有淡忘记忆,爱也罢,恨也罢,毕竟它助我挺起了十多年腰杆儿,给了我并不算健壮的躯体。我清楚地记得,“285”适应性强,水田旱地均可见其匍匐在地的绿油油身影,且生长期短,四季皆宜,高产稳产,只要随便插上一根薯苗,就会给人惊喜。在粤西两广交界的我的家乡,乡亲们一般利用晚稻收割后至春节前的间隙,将“285”大面积地种植于田间,它是当时农家储备过冬不可或缺的食粮。粮不够薯来补,它曾帮助乡亲们度过一个个寒冷、饥饿的漫长冬季。从严格意义上说,人们没有理由不对“285”感恩戴德。

然而,物极必反。大凡高产的东西,品质便有欠缺,这也是乡亲们对“285”又爱又恨的原因,我亦如此。粗生粗长的“285”常有碗口大小,大者一條更达到两斤以上,且薯形弯曲多变,似猫如狗的也不少,不像其他番薯大都为直条状。“285”还有几个显著特点—薯体白色,肉质淡黄,薯皮很薄,只要轻碰一下,就有像水一样淡淡的液体从体内流出,常常“泪流满面”,因而淀粉、糖分等含量极少,任凭煮、蒸、烤,都味如嚼蜡。用乡亲们的话来说就是“淡水兮兮,没有一点儿薯味,就是放屁更响”。那时,虽然好吃的番薯品种不少,但往往产量偏低。在有得吃与吃得好之间,乡亲们不得已选择了前者,因而生产队种植番薯都是清一色的“285”,甚至连自留地种植的也是“285”。说实在的,谁不想天天吃天鹅肉,可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不得不爱。“285”虽然难啃,但要比吃野菜充饥强十倍。基于此,每当秋收结束,生产队就立马耕地犁田,赶种“285”,并天天数着指头盼望好收成。而“285”也不惧风霜,不负众望,年年薯气满地。每当开挖时,田地上便垒起一座座白花花的小山丘,成为那个远去年代的一道独特风景。

每年过年前,我家便专门腾出半间房子放置“285”,多时还会放置在床底。有了“285”,人们就不会再为过冬饿肚子而发愁,并可以吃到第二年春耕前。那时,除了节日和亲戚来访外,乡亲们每天的用餐标配大都是一锅粥水和一锅番薯。因为番薯是肚里“硬通货”,实际上已喧宾夺主成为主食,不得不吃,更不能少吃。如此这般餐餐吃着这无滋无味的“285”,连鸡狗见了都掉头就走。特别是我们这些正在长身体的少男少女,天天对着这“285”,渐生抵触情绪,时间长了更谈“薯”色变。猪也一样。以前,村里的各家各户都饲养着一两头猪,家里的柴米油盐和小孩儿的学费就全靠养猪的微薄收入。当我们将每天吃剩的“285”匀成潲水拿去喂猪时,猪咽了一口,就会抬头“嗷嗷”狂叫,以示抗议,而老鼠就算饿死也不会偷吃“285”。年幼无知的我们也因此常常埋怨父母,气不打一处来的父母,有时忍不住便破口大骂:“衰仔衰女(方言,败家子),有本事将来远走高飞,别再吃‘285!”

有一天,外婆带着表弟从广西前来省亲,我以为准能饱吃一顿香喷喷的米饭,甚至还奢望能闻到一点儿肉腥味。但是,当我上午放学后砍了一担柴美滋滋归来时,揭开锅盖,看到的仍是一锅粥水和一锅番薯,顿时生气地说:“怎么又是‘285!”母亲望着自己瘦小的儿子,心里也着实难过,连忙解释道:“今年生产队晚造歉收,大米要匀着吃。”可我不管三七二十一,生着性子,饿着肚子,就跑去学校上课了。自此,我对“285”更心生怨恨,常常一边啃一边发牢骚:“该死的‘285,你能不能变得好吃一些!”不当家不知道柴米贵,直到长大成人后,我才理解了母亲的苦衷。

相对前辈,我们很幸运,遇上了好年景。我们这一代可以发奋读书通过高考改变世代“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命运。当我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后,当时年将百岁的爷爷特意放下拐杖,猛吸一口“大碌竹”(水烟筒),然后慢条斯理吐着烟圈,笑吟吟地当着一家子人说:“我的孙子拿到米簿了,以后不用再吃‘285啦!”这不仅是一位沧桑老人对晚辈的祝福和心愿,更道出了他们的无奈与酸楚。自跨过门前不舍昼夜奔流的陵江那一刻起,我就捏紧拳头发誓,不再吃番薯,更不吃“285”!

从小出门就见山的我,有着山一样的倔强,认准的事,哪怕上刀山下火海,也在所不辞。外出读书、工作后,我就拼命“屙净番薯屎”,已几十年不吃番薯了,甚至见到番薯就绕道走。尽管现在的番薯优质品种琳琅满目,薯色生香,并已走进城里人的餐桌,成为调剂生活的首选粗粮,且大有番薯贵过米之势,但我依然不为所动,难解心中千千结。直到两年前,在夫人反复劝说下,我才勉强重新接纳番薯,也只是偶尔才吃一条半条。虽然现在的番薯味道、口感今非昔比,但我始终无法走出“285”的阴影—尽管它曾对我恩重如山。

“285”辛酸,我也辛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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