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眼已然半生

2023-06-14 15:43张小梅
青年文学家 2023年8期
关键词:四目大石念书

张小梅

接到大爸病危的通知,我火急火燎地坐上火车往老家赶,希望能见上大爸最后一面。

猎猎寒风起,灿灿飞云浮。望着车窗外白雪皑皑的大地山川,望着被大风刮得东倒西歪的枯树枝杈,我不禁打了个寒战,连忙裹紧衣领,各种伤感袭上心头。大爸的音容笑貌一遍遍在我的脑海里回荡。尤其儿时,我趴在山脚下的小路上和伙伴们抢被风吹落的杏子,只要大爸干完农活儿过来,他总要笑眯眯地站在半山腰,用一根很长的细竹竿给我们敲打下熟透的杏子。

经过两天两夜的长途跋涉,我终于到家,遗憾的是大爸已经与世长辞了。

我跪在棺材前,全身抖得厲害,颤抖的手甚至捏不住香和纸。半晌后,我才慢慢完成了农村的祭祀礼仪。几个老乡把我搀扶起来,抬头的那一刹那,我看见了他。

当我们四目相对,却各自嘴唇颤动,泪眼婆娑,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忆儿时,我们是关系特别好的发小儿,一起长大,一起考入大石初中。大石初中在镇上,步行至少需要一个小时。因此,我们在六点起床,吃一个煮鸡蛋就往大石初中走。一路上,我们欢声笑语,满山满沟都回荡着我们欢快的声音。

人生很多的常规往往是在不经意间打破的,这种不经意间的碰撞渗进了骨髓和灵魂,成为永恒。

依然清晰地记得那一次,在上学路上,一个发小儿突然偷偷地塞给我一个苹果,然后告诉我:“梅梅,我爸爸说你是个好娃娃,让我问一下你,咱俩别念书了,干脆结婚好吗?”

我当时被吓哭了!因为我的第一反应是我妈妈会打死我,然后,我躲远了他,而他真的在第二天辍学了。

他辍学以后,其他几个男孩子都相继辍学了,最后只剩下我一个。我也想过辍学,可我不敢告诉我妈妈,因为她会狠狠地打我。在那个年代,村里的女孩子不上学,都编草辫儿,然后束成捆儿到集市去卖。我很羡慕,有几次我偷偷地跟她们编草辫儿,被我妈妈发现后,把我打得很重。因为妈妈一心一意让我念书—这可能与她是村里唯一一个识字的女人有关吧。

直到我上高中,无意间又在甘谷县大街上碰上了他。他当时浑身是泥,两个脚趾戳破鞋子露在外面,头发很脏,脸很黑,但笑起来眼睛眯成缝儿。他告诉我,他在不远处的建筑工地上干活儿,非要请我吃饭。我俩跑进菜市口附近的一家面馆,正想说来两碗面,可他全身上下摸完只有四元钱,而我一分没有。

四元钱刚好够一碗面钱,当他把一碗面摆放到餐桌上时,我看见他的手皲裂得像粗树皮,水泥色的指甲缝隙里塞满了各色污垢,我甚至能清晰地看到一星半点儿的小石子。

我们当时傻得没想起分开吃,竟然一碗面用两双筷子抢着吃,忘记了添加碗旁的醋和辣椒。

我一口气儿吃完了,然后他问我“吃饱了没有?”“吃饱了。”我回答。“你咋吃得这么快,我都没看清楚里面有没有肉末!”他笑着说。“我没发现,真香!”我说。他又说:“我没有吃饱,很饿。”“我们没钱了,走吧!”我把他拉出了面馆。

离开面馆后,我们再也没有见面。后来,听说他定居在外地,也杳无音信了。

今天在大爸的葬礼上我们再次偶遇,当四目相对时,却因为彼此心情沉重,千言万语竟无从说起。山本无忧,因雪白头;水本无愁,因风起皱。有的人一辈子只是认识,有的人认识就是一辈子;对的人兜兜转转还是会相遇,错的人晃晃悠悠还是会走散。人世间所有的悲欢离合,早已被命运提前书写。有些人来了去了,有些人近了远了;有些人聚了散了,有些人散了聚了。风不语,花却懂。命中注定与我们相遇之人,或许会迟到,但从不会缺席。只是有时相遇来得太晚,但他一直在路上……

“岁月不堪数,故人不如初。”此刻,从他沧桑憔悴、细纹密布的面容上,斑秃的头顶上,斑白的双鬓上,我无不感觉到时间已过了很久,我们已过了很久……就像余华在《活着》中所写的:“曾经以为‘老去是很遥远的事情,突然间发现‘年轻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时光好不经用啊,抬眼已然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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