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来信

刁菘坚

“一九九二年，又是一个春天，有一位老人在中国的南海边写下诗篇……”随着《春天的故事》在东门大街响起，兰澜来到深圳工作已经两年多了。她总是一个人，一个人工作，一个人逛街，一个人走走停停。二十六七岁的姑娘，眉清目秀，温柔大方，似乎是单身。热情的邻居们便给她介绍对象，她总是笑而不答。直到后来，有人先一步察觉—兰澜不是每天都会收到来自广州市的信件吗，说不定那信就是人家男朋友寄的，异地恋呢。于是，大家渐渐地便断了给她介绍对象的心思。

街区里的邮递员叫阳洋，是一个高高瘦瘦、老实巴交的小伙子，是兰澜的发小儿。每周，兰澜都会从阳洋手中接过来自广州市的信件，然后心满意足地抱着信傻傻地笑。寄信人叫山青，是兰澜的男朋友。开启信件时，兰澜总会把鼻子凑到上面，贪婪地捕捉可能来自山青的气味，然后一丝不苟地读起来。读完后，她又小心翼翼地把信件封好，锁在床头柜里。她与山青的合照就摆在床头柜上，照片里的两人笑容甜蜜。

兰澜有时躺在床上，脑海中往事不禁一一回现。她和山青、阳洋都是广州市人，三个人从小一起长大。山青和阳洋对兰澜都有爱慕之心，但碍于彼此的情分，两人都选择互相保持缄默。高中毕业后，三个人都落榜了。阳洋最终选择成全山青，外出打工去了。山青也知晓阳洋的用意，勇敢向兰澜示爱，不承想兰澜也对他心仪已久，两人就这么在一起了。不觉间快到谈婚论嫁的年纪，兰澜的父母却强烈反对他们在一起，因为山青的家里穷得揭不开锅，他们不愿意女儿跟山青过苦日子。眼看父母年迈，鬓边花白，兰澜一时也不忍说出些反叛的话来，只好偷偷地与山青约定，先赚好足够多的钱，拿出来给父母养老，然后两人再一块儿私奔。山青去应聘成了一名建筑工人，每到傍晚，他总会准时出现在兰澜工作的花店外面等她下班。她喜欢靠在他的肩膀上，有一种说不出的幸福和平稳。

改革开放使深圳一夜之间爆发了经济活力，兰澜决定同山青暂时分别，独自一人来到这里试试机会。来到街区租房的那天，兰澜发现阳洋正在这里当邮递员，上前相认，两个异乡人不禁泪流满面，约定在此互相照应，这之后竟不知不觉过去两年多。兰澜总会没来由地想念山青，想念有关他的一切。那是一个日子很慢，车、马、邮件都慢的年代，手机尚未诞生，人们思念亲友的方式便是为其写信。兰澜总是没日没夜地为山青写信，每天最盼望的事便是能早日在阳洋手里拿到爱人的回信……

两年间，兰澜因为心疼车费，竟没有回过一次家，自然与山青也是两年未见了。由于工作上的缘故，阳洋每个月都需要前往广州一趟，兰澜便总拜托他去看望一下山青。待他回来，她也总缠着他询问山青的近况。“他最近很好……他很想你……”阳洋总是说得比较模糊，每次都只说个大概。“你每次都是这样说……”兰澜听多了以后也不免有些生气，但看到阳洋无奈地苦笑后，自己心里又有些愧疚。

“你说，如果他真的想我的话，那他为什么不来找我呢？”

“他应该……比较忙吧。”

兰澜想确实应该如此，建筑工人每天的工作量都非常大。在深圳这两年，她看到很多工地的人每天都忙得马不停蹄，毕竟这里的口号就是“效率就是生命”。想到之前还在广州的时候，山青每天不管多忙都会来找她，兰澜心里渐渐甜暖了起来。但是日子一长，对爱人的思念还是压倒了一切。兰澜开始无心工作，邻居们都说她憔悴了很多。在收到山青的来信后，她也不再有以前的那种喜悦，更多的是一种分离的痛苦和无奈。她消瘦了，以前买的衣服也渐渐穿不下了。她不能再忍受这种苦痛，决定回去，回到她的家乡，回到她的爱人身旁，无论多远多难都要回去。

兰澜没有把心事告诉任何人，甚至是阳洋。她连忙请假收拾行李，搭上了归乡的列车。透过车窗，兰澜看到月台上有对青年男女紧紧抱住不愿分离。兰澜赶紧转过头去，泪止不住流下—两年以前，自己和山青不也是这样难舍难离吗？但想到马上就能见面了，心里升起的却是甜蜜的伤感。

当列车缓缓在广州站停住，兰澜第一个冲出车门，大口大口地吮吸着这里的空气，又用脚狠狠地跺了几下地面，在确定已经踏上了家乡的土地后，她忍不住哭了出来。这里承载了她太多的乡思缠绵、聚散离别，眼前的一点一滴都是那么熟悉。兰澜擦干了眼泪，沿着熟悉的路走过她和山青一起上过的学校，一起嬉戏过的公园，来到山青家门口的巷子前。

寂静的老巷子被夜晚映衬得格外幽深，巷子里，一间破败的旧屋子长满了青苔，那便是山青的家了。兰澜缓缓地走进巷子里，心潮涌动。她站在門前，轻轻地敲了门，等了许久，却没有人应答。在焦急的等候中，兰澜精神紧绷，胃液在体内不停地翻滚。她重重地拍了两下门，这时隔壁的木栅门开出一条缝隙，只露出一个老人的眼睛。

“大半夜的，你来这儿做什么？”老人警惕地问道。

“您好，请问您认识山青吗？”

老人的语气瞬间变了：“你……你找他干什么？”“我有很要紧的事情找他……”兰澜的眼眶红了起来。老人没有说话，随后拿着手电筒走出了门，从山青家窗户外往里照了一下，手指了指，示意兰澜望进去—只见一张黑白相片摆在低矮的桌面上，前面供奉着两炷香和一些水果。相片中的人正是兰澜朝思暮想的山青。那老人说道：“你不知道吗？这个小伙子两年前在工地上从空中掉下来摔死了啊……”

兰澜一时间似乎明白了所有，又好像什么也没有明白。她顿时感觉天旋地转，进而肝肠寸断，嘴巴微张，眼泪硬生生地在眼眶里蒸发了，流也流不出来。脑海里所浮现的，尽是昨天阳洋高兴地和她说的“兰，今天山青又给你寄信了，我马上给你送过来……”